處暑時節(jié)的芝麻在瘋狂地綠著,每一株芝麻上,都有結(jié)莢的芝麻和開著的花朵。
許仙最喜歡這個時節(jié)的芝麻,也最喜歡這個時節(jié)的芝麻地。她喜歡一天兩次地走到芝麻地去,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她要看著那些芝麻生長,看著那些芝麻成熟。
芝麻地非常的安靜。一棵棵芝麻在安靜。
許仙在芝麻地發(fā)現(xiàn)了男人出軌的行為。在此之前的任何一個地點,任何一個時間,她堅信自己的男人不會有出軌的想法,不會有出軌的行為。許仙在那種安靜里,非??斓卣业搅似届o自己內(nèi)心的事物,那就是一棵棵芝麻。
每一株芝麻都長著眼睛和耳朵。男人跟另外的女人在地里安靜地坐下來。在他們坐下來之前,女人的腳慌亂地拌倒了幾棵健壯的芝麻。男人說,小心點,不要拌倒了芝麻!
女人大膽地靠在男人懷里,開始了處暑那天簡短的對話。
女人說,今天是啥日子?
男人說,處暑,從今往后,天氣就沒那么熱了。從今往后,炎熱的夏天就要結(jié)束了。
女人說,我跟你好了幾年?
男人說,好了三年。
女人說,往后,還想不想繼續(xù)好?
男人說,想。
女人說,往后,你的心里除了許仙之外,還有一個我,做不做得到?
男人說,做得到。
靠在男人懷里的女人親了親男人。男人讓她親。周圍站立的芝麻睜著眼睛,張著耳朵。
在離男人跟女人坐的地方不遠,許仙看看天。她看見了天上兩團靠不到一塊的云。許仙又看看芝麻地,輕輕地抬起了腿。
身后的芝麻地依然非常安靜。
許仙離開芝麻地時,中午還沒到。
中午,許仙回到了家。
中午,男人也回到了家。
許仙問男人,去了哪里?
男人說,去了鎮(zhèn)上,跟一個收芝麻的老板說,往后,我們那地里的芝麻收回來,全部賣給他。男人語氣非常平靜地回答。
許仙問,還去了哪里?
男人說,沒去哪里,跟老板說了芝麻的事就回來了。
許仙很平靜地問著。
男人依然很平靜地回答著。
許仙說,中午睡午覺,下午,去芝麻地看看芝麻。
男人說,下午看看芝麻,中午睡午覺。
許仙醒來,男人也醒來了。
許仙出門,男人也出了門。
許仙走前面,男人走后面。那塊芝麻地就在他們的眼前。
許仙回頭,看見男人在后面,腳步有些遲緩。
許仙問,中午沒睡醒?
男人說,睡醒了。
許仙說,快到芝麻地了,加快腳步。男人就加快了腳步。
芝麻地就在他們的眼里。下午的芝麻,吸足了陽光的能量,吸得過飽,每一株芝麻的葉,有點蔫的跡象。在許仙的眼里,所有的蔫芝麻葉,經(jīng)過夜露,明早又會新鮮過來。
在離男人上午坐過的地方不遠,許仙說,不走了,坐下來。
每一株芝麻都微睜著眼睛和微張著耳朵。
男人就坐了下來,許仙依偎在男人懷里,開始了處暑那天的對話。
許仙說,今天是啥日子?
男人說,處暑,從今往后,天氣就沒那么熱了。從今往后,炎熱的夏天就要結(jié)束了。
許仙說,我跟你好了幾年?
男人說,好了十三年。
許仙說,往后,還想不想繼續(xù)好?
男人說,想。
許仙說,往后,你的心里除了許仙,再不能有別的女人,做不做得到?
男人說,做得到。
許仙的眼中噙著淚水。
許仙噙著淚水在男人的臉上,親了一次。
男人讓她親。
許仙說,不親了。
男人說,不親了。
許仙站起身,拉著男人的手,走到了上午男人跟女人坐的地方。那些拌倒的芝麻再也沒有站起。
許仙對著男人說,哪個缺德的,在地里撒野,拌倒了芝麻。
男人沒有回話。
男人的頭低了下來。
許仙說,當家的,再發(fā)現(xiàn)哪個在地里撒野,糟蹋了芝麻,你就打,我就罵,一點情面不留。
男人還是不說話。
許仙問,當家的,你怎么就不說話?莫非是你糟蹋的?
男人說,許仙,有些話回去再說。
夜涼如水。
男人跟許仙躺在床上。
男人說,許仙,瞞著你,在地里跟鎮(zhèn)上收芝麻的女老板好過一次,往后再不跟她好了。
許仙問,當家的,你做得到?
男人說,做得到。
男人接著說,往后的芝麻,她就是出再高價,我們的芝麻也不賣給她。
許仙的眼里噙著淚。
很久了,傳來許仙的聲音,
當家的,收心了就是,睡!
處暑夜,夜涼如水。
白 露
采桑的女兒是在白露那天被拐走的。
采桑把女兒看護得很緊。盡管看護得很緊,女兒還是被拐子給拐走了。村莊里把拐賣人口的人,叫拐子。村莊的人深惡痛絕拐子,罵拐子斷子絕孫,罵拐子不得好死,咒拐子出門被車撞死。
白露早晨,采桑把女兒從床上叫醒,穿好衣服就下了地。女兒就在地上玩,就在禾場上玩,就在采桑的視線里玩。
采桑是看著女兒在禾場上玩的。采桑感覺要拉肚子了,急急地就走向了茅房。
采桑在茅房里聽見了一陣腳步聲。采桑對那陣腳步聲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她感覺肚子拉空了,起身出來,發(fā)現(xiàn)禾場上的孩子不見了。
采桑在禾場上喊了兩聲。
采桑就在地上跺腳,誰拐走了我的女兒,出門被車撞死。
采桑在屋前屋后找。采桑沒有看見女兒,嘴里罵,誰拐走了我的女兒,斷子絕孫。
采桑在整個屋場上找女兒,沒看見女兒。
采桑這才意識到女兒是被人拐走了。
采桑是中午踏進婦女主任家的。婦女主任在接一個電話,臉上洋溢著笑容。
等婦女主任接完電話,采桑說,我家女兒讓人拐走了。
婦女主任不信。好端端的,咋會讓人拐走呢?
采桑說,拐走了。我尋了半天,也沒找到。
婦女主任說,采桑,你趕快把這事報告鄉(xiāng)派出所。
采桑說,報。趕緊報。
采?;藘蓚€小時走到鄉(xiāng)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在午休。采桑就在門口等。
派出所的門打開,采桑就跟派出所值班的民警說,我家女兒讓人給拐走了。
民警問,看見拐子沒有?
采桑說,我沒看見。
民警說,采桑,你不能提供一點線索,我們一時還無法抓到拐子。等我們有了線索,抓到了拐子,我們就通知你。
采桑覺得民警的話有道理,就回來等通知。
采?;貋?,還是走那條路。
采桑在路上看見了一個孩子,是一個女孩。跟采桑的女兒樣子差不多。
采桑把那個孩子抱了起來。
孩子很愿意讓采桑抱,也不哭??匆娺@么聽話的孩子,采??蘖?。
采桑把孩子放在禾場上,孩子玩得很開心。
采桑抱著孩子找到了婦女主任,說自己的孩子找到了,不用找了。婦女主任說,我們在發(fā)動全村的人找孩子。如果找到了,就不讓全村人找了。
白露的晚上,非常涼爽。采桑哄著孩子入睡。孩子起初不睡,有點鬧。采桑露出胸,把奶子塞進孩子嘴里。孩子含著奶子,就不鬧了,就睡了。采桑才把自己的奶子從孩子的嘴里移開。
那晚上,采桑想到自己的孩子,一夜沒有合眼。
天一亮,婦女主任跟一個陌生女人敲開了采桑家的門。
婦女主任說,采桑,有人知道你拐走了人家的孩子,你把孩子抱出來,還給人家。要不,她就要去派出所報案。
采桑說,婦女主任,你說什么,采桑不明白。
婦女主任一個勁地抱怨,采桑,你真糊涂,人家的孩子,你怎么能抱走呢?人家把你告了,你不就進去了?
采桑的頭被婦女主任說低了。
采桑進屋,抱著熟睡中的孩子,緩緩地走了出來。
采桑把孩子抱了出來。陌生女人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孩子。陌生女人說,采桑,我昨天在路邊拉了一回肚子,出來就沒見女兒了,到處打聽,有人說看見你抱著一個孩子回家了。
采桑把孩子給了陌生女人。
采??粗吮ё吆⒆?,嗚嗚地哭了。
十年過去了,采桑的女兒沒有找到。
二十年過去了,采桑的女兒沒有找到。
三十年過去了,采桑的女兒沒有找到。
又是白露。天高云淡。
采桑在田里吃力地打坑,她要種上秋天的蘿卜。
一個男人吃力地走向那塊地,走向采桑。
靠近采桑,男人用沙啞地聲音喊著采桑。
采?;仡^,看見了男人。
男人說,采桑,有一件事不說出來,死不瞑目。
采桑說,啥事?你盡管說。
男人說,當年,是我抱走了我們的女兒,我想,只有抱走了我們的女兒,你才會跟我好。
采桑說,當年,我曉得是你抱走了我們的女兒。你就是抱走了女兒,我也不會跟你好,我跟你的緣分沒了。
男人說,采桑,我把女兒的地址告訴你,去找找她。
采桑不再打坑,揚起鋤頭,對著男人吼,你給我滾,我一鋤頭挖死你。
男人沒有離開那塊地,他看見了天高云淡,看見了采桑,看見了采桑手中揚起的鋤頭。
白露那天,村里人說,采桑跟一個老頭打起來了,也不知為啥?
秋 分
樹上的棗,一粒粒紅了。棗是村莊的果實,也是秋分的杰作。
秋分,采云在屋前的棗樹上一篙接一篙地打紅棗,棗如雨點般落下來。
每年秋分,采云都要打棗。她怕那些棗在地上摔爛,就在地上淺淺地鋪了一層稻草。棗落在稻草上,然后就睡著了。
采云就在稻草上把那些睡著的棗撿起來,再放篾簍里。漸漸,篾簍的棗就滿了。
馬戲團是采云在地上撿棗的時候來到鎮(zhèn)上的。村里的廣播大聲地說,鎮(zhèn)上來了馬戲團,看馬戲的觀眾,可以到鎮(zhèn)上去看。
稻草上的棗還沒有撿拾干凈,采云就去了鎮(zhèn)上。
舞臺不高,舞臺的背后,演員一個個出場,表演完節(jié)目的演員,又進入到舞臺的背后。采云喜歡看魔術(shù)表演。她更喜歡表演魔術(shù)的演員。她喜歡演員寬魚。
臺下,采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寬魚。寬魚的撲克魔術(shù)讓觀眾發(fā)出一陣陣的叫聲。
在那陣陣的掌聲中,采云暗暗地喜歡上了寬魚,喜歡上寬魚的表情,喜歡上寬魚的技法,喜歡寬魚的臺風,盡管他在舞臺上的表演不說一句話。
表演結(jié)束,采云來到舞臺背后找到了寬魚。她一眼就認出了寬魚。她大膽地叫了一聲:寬魚。那些跟寬魚一起表演的演員投來驚訝的目光。
寬魚還是像舞臺上的表情,一種讓采云樂意看到的表情,然后是驚訝。寬魚的臉上露出了驚訝。來到鎮(zhèn)上,寬魚第一次使用了這樣的表情。
采云毫不遮掩地說,寬魚,你帶我走吧。她把每一個字都表達得非常準確,非常普通,非常到位。
寬魚說,馬戲團不要人了,你回家吧。在采云面前,他把馬戲團的情況盡量表述得合乎實情。
采云說,馬戲團不要人不要緊,你要人就好了。在寬魚面前,采云很有必要把內(nèi)心深處的意思表達出來,讓寬魚心領(lǐng)神會。
寬魚說,你娘不會答應的。
采云說,我娘會的。我娘會的。
寬魚說,你回去跟你娘說了,再來。
采云就回來了。采云就在稻草上撿棗。
棗樹下,采云娘在一粒粒撿稻草上的棗。采云回來,娘責怪了采云,說地上的棗,還沒撿完,就跑去看馬戲。
采云跟娘一起撿棗。采云說,撿完棗,我就跟馬戲團的寬魚走了。
娘停了撿棗,反對采云,說,馬戲團里沒有好人,你不能跟寬魚走。
采云把撿在手上的棗子撒在稻草上,說,我跟寬魚說好了,他們下午在鎮(zhèn)上再演一場就走了,也就是寬魚下午就要走了。
采云娘說,走了好,省得帶走你的心。
采云把篾簍里的棗抓了一把撒向遠處。
采云娘說,你跟棗過不去,我不怪你,你要跟寬魚走,我就打斷你的腿!
采云氣喘吁吁地跑到鎮(zhèn)上,馬戲團已經(jīng)走了,也就是說,寬魚走了。
采云在馬戲團搭過舞臺的地方,站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在那段時間里,埋怨過寬魚,不是說好了,一起走的,咋就走了呢?她在那段時間里,想到了娘的一句話,馬戲團里沒好人。
采云跟人打聽馬戲團的去向。告訴她的人說,馬戲團今朝南,明天北,也不知道會去哪里。勸她的人說,不用找了,比寬魚強的人,多著呃!
采云腳步很慢地走了回來。她的腦子里仍然是寬魚的印象。
采云娘走了。
采云跟了福蘿。
五年后的秋分。采云告訴福蘿,老家的那棵棗樹上的棗子紅了,得打回來。
福蘿說,依你!
采云的竹竿在樹上不停地敲打,棗子如雨點落下來。
采云眼里,福蘿像自己當年一樣地一顆一顆地撿著棗子。村里的廣播說,鎮(zhèn)上來了馬戲團,看馬戲的觀眾可以到鎮(zhèn)里去看。
采云說,福蘿,棗要撿干凈。
福蘿說,撿干凈。
采云說,當初,我娘見你老實,才沒讓我嫁給那個變魔術(shù)的寬魚。
福蘿說,曉得。
采云說,看完馬戲,我就回來。
福蘿說,早點回來。
鎮(zhèn)上,采云站在舞臺下,看著一個個節(jié)目,一個個都是她喜歡看的節(jié)目。
魔術(shù)表演時,采云看見一個人上臺。上臺的那個人是寬魚。
采云看見了寬魚。怎么會是寬魚?寬魚不是走了嗎?采云的腦子一片亂。
每一張撲克,在寬魚的手里都能自如地抖動,都能讓人驚訝。采云的眼里仍然是當年的寬魚。
表演結(jié)束時,一張撲克非常自如地落在采云的胸前。
采云回過神。
采云拔腿就跑。
采云一路往回跑。漸漸,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忘了秋分,也忘了那個叫寬魚的魔術(shù)演員。
跑到家門口,采云看見福蘿手上的竹篙在敲打樹上沒有打下的紅棗,那些熟透的棗一陣陣落下來。
彩云擦擦臉上的汗,走向了福蘿。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