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讓我整夜噩夢——張林

張林看到一個滿身是血的人走了過來，不！那不是一個人，那只是一個幽靈，一個厲鬼。他緩緩地掀開了張林的被子。口里滿是鮮血，神情哀怨憤怒，眼睛里噴出火一般的兇光。他用一雙殘缺不全的手，慢慢抓住張林的喉嚨，聲音幽寒冷漠，充滿了來自地獄的冷氣：

還我命來！

還我命來！

張林一下子醒來，渾身冷汗，床單已濕，身體如同剛剛洗過一樣。

張林呆呆地坐在床上，大腦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張林是醫(yī)生，切開縫合的人體不計其數，對于人體結構熟悉得如同掌中之紋。他從來就不相信什么鬼魂。他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沒有什么信仰，他感覺這么踏踏實實活著就很好，掙的錢也足夠他輕松快活地生活。他不拒絕紅包，給困難的患者捐款也絕不吝嗇，沒做過什么大的虧心事，也沒做出過大貢獻。熬啊熬，好歹熬出個副主任，過幾年就退休了，也沒什么大前途了。他的醫(yī)生工作大了說那是救死扶傷發(fā)揚革命人道主義，有患者稱懸壺濟世華佗再生，小了說不過是各人分工不同，利用醫(yī)院的醫(yī)療設備，賺下自己的一日三餐房子車子。但是今天做的事超出了他的道德底線，讓他良心不安。他安慰自己：我錯了嗎？應該沒錯?。∥疫@么做對誰都是解脫。

不管是誰，要想睡得踏實，就別做虧心事。半夜鬼也不來叫你的門。

2我今生最后一個明媚的早晨——李小強

18歲的少年李小強最近心情很不好。母親驟然得了腦溢血，花去了家里這幾年全部的積蓄，如今依舊癱瘓在床。優(yōu)秀學生李小強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遠大理想，與父親共同扛起這個貧困的家。一向愛說愛笑的少年變得沉默寡言了，有時甚至目光呆滯。母親得天天拖尿布。同樣憂郁的父親剛剛50多歲頭發(fā)就全白了。

李小強起床的時候就快晚點了。個體企業(yè)沒什么時間表，昨晚加班到凌晨3點，感覺剛剛睡著就要遲到了。

院子里有只烏鴉正在喝水，看到李小強竟“呀呀”叫個不停。李小強瘆得慌，幾次都趕不走它，用石頭打它也不走。依舊朝他“呀呀”地叫。李小強沒時間理它，去看了一下媽媽，草草收拾了一下，抓起個饅頭就出了家門。烏鴉又追了他一會兒，才無可奈何地叫著飛走了。

李小強感覺眼皮發(fā)澀，頭暈得厲害。從小沒受過什么苦的孩子一下子進入這么超負荷運轉，身體本身就無法承受。

在路上，他抬了一下頭，太陽亮亮的，明晃晃的，把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由于頭暈，他感覺有些不真實，有種醉酒的飄飄然的感覺。

李小強不知道，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個明媚的早晨。噩運正在前方張開大口等著他。

多么好的早晨，多么英俊充滿活力的青年，沒有誰不會心痛！

車間里僅有兩個人，分布在兩個角落里。李小強開的是刨床，當他費力地搬上一個鐵件，突然一陣煩躁涌入心頭，他又感覺眼皮又粘又沉，頭要炸開般疼痛，鬼使神差，身體還沒完全離開，手就按下了電鈕。飛轉的旋輪立即抓住了他的衣服，一股巨大的機械力要將他的身體帶進去，小強嚎叫一聲，頭和手奮力后撤……

他看到一片炫目的紅光，他感覺身體飄起來，只是剎那的疼痛，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幸福的感覺。他一下子昏死過去……

3我真是個不幸的人——石進

石進是用他父親的提前退休為代價進的工廠，年輕力壯的父親為了兒子有一個美好前途，剛過43歲就離開了他熱愛的事業(yè)。退休后只好當建筑工，曬得又黑又瘦。

石進的父親以為能為兒子劃一條人生軌道，可以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娶妻生子，平度一生。

可是他想錯了。似乎僅僅在一夜之間，近億資產的企業(yè)說垮就垮了。都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是石進的父親所無法想象的。工廠是他們這一輩人手提肩扛汗珠摔八瓣建起來的，聽說廠子垮臺，石老爺子和幾個老伙計抱頭痛哭。其情其境令人心酸。

好在石進比他爹的腦子要好使得多，瞅準機會貸了款以廢鐵的價錢從廠子里買回幾臺車床，自己干起了加工。

一無廠房二無資金，石進的艱辛是別人無法體味的。雖說生意已有所起色，銀行依舊有大筆貸款。這幾天石進接了一樁大生意，而機器就那幾臺機器，工人不過那幾個工人，要想趕出活來，只有連軸轉。昨晚加了一夜的班，石進洗了把臉就出發(fā)了?；畲罅艘獕|付大筆資金，要運轉他必須早早地去收賬。

快9點了，石進一分錢也沒收進來。人家頭一句話就是：哪里有一大早就要賬的，一天生意還讓不讓我們做了？石進感覺真是昏了頭啦。這時候肚子又咕咕叫了起來，這才想起昨晚還沒吃飯呢。他正想先找個地方吃點飯，老婆的電話打了進來。石進一接通，老婆帶哭腔的聲音就涌進耳朵：李小強出事了，被床子夾住了——很嚴重，血不停地流，嗯，看起來有生命危險……

石進的眼前一黑，辛辛苦苦創(chuàng)立起來的家業(yè)要毀于一旦了。于是掉轉車頭瘋了般往回跑……

4能不能讓我省點心——王一博

一大早，鄉(xiāng)長王一博心里正煩呢，縣委辦公室劉主任打來電話，劈頭蓋臉把他說了一頓。直氣得王鄉(xiāng)長臉色發(fā)青，嘴里好好好是是是，心里一個勁罵狗仗人勢。

最近又發(fā)生了震驚世界的玉樹地震，全國人民都沉浸于悲痛之中。鄉(xiāng)干部全都下村號召村民捐款。如今農民日子好過了，三提五統都不要了，如今國家有難，一家捐助三五百該沒有問題。誰想到任憑王鄉(xiāng)長在王村黨員會上磨破嘴皮，黨員們愣是一聲不響。王鄉(xiāng)長好說歹說，又現身說法自己怎樣捐出了一個月的工資，號召黨員交一次特殊黨費。

難耐的沉默以后，老革命王老倔終于站了起來：“我捐2000元?！?/p>

“好，不愧是老革命，有覺悟，帶了個好頭啊?！蓖跻徊┎唤洫勂饋怼?/p>

“可是我不捐給你們這些貪官污吏，我要直接寄到玉樹去！”

王鄉(xiāng)長一口氣沒倒上來，憋得臉通紅：“你講話可得憑證據。我代表的是一級政府，無憑無據誣陷國家干部你可犯了誹謗罪！”

“少來這一套，你沒貪污你六七十萬的房子怎么來的？你老婆下崗孩子上學，你工資多少錢我不知道？你喝西北風也得掙30年才買得起?！闭f完王老倔頭也不回就出了會場。

直氣得王鄉(xiāng)長渾身哆嗦說不出話。

王老倔是王一博的親大伯。

直氣得王鄉(xiāng)長一夜沒睡好。心說大伯啊大伯，你怎能當眾出我的丑呢？人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不幫我，你有啥事人家不是看我的面子？我買房子你看到了，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血壓高老胃病含著藥片去陪酒你看到了嗎？

快天明了才迷糊一陣，誰知一上班就接了劉主任的電話。掛了電話王一博立即把派出所長叫來：“李莊的李龍漢到縣政府上訪，并揚言還要上省城上北京你知不知道？世博會在開，穩(wěn)定是第一重要的，讓這樣的危險分子到處上訪，不但丟我們的面子也丟中國人的面子你知不知道？你們派出所不能吃干飯。你立即去把事情調查清楚，并立即把李龍漢和石進給我找來。石進找不到？挖地三尺你也得給我找來?！?/p>

兩個小時后，李龍漢走進了豪華壯觀的鄉(xiāng)政府大樓。王一博坐在寬大的老板臺后面，望著一臉憔悴的李龍漢兄弟一行人，冷著臉，一言不發(fā)。

沉默了一袋煙的工夫，王一博用力一拍桌子：“李龍漢，你知道派出所為什么把你抓來嗎？你坐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欲劫持石進的兒子，犯了劫持未遂罪；你帶人私闖他人工廠打砸搶，犯了搶劫罪私闖民宅罪；你又把靈棚建在人家院子里，影響了他人正常生產生活秩序。數罪并罰，判你個十年八年該不冤吧？你們別看他，你們這些人都有份，誰也跑不了！

“你別解釋，你一沖動把親戚朋友都搭進去了你就后悔吧。我知道你兒子死了，可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他不遵守工廠的規(guī)章制度，不按程序錯誤操作，違犯操作規(guī)程。這純粹是一起責任事故。責任事故你明白嗎？你兒子負全部責任！石廠長不止一次告誡過他，同事也提醒他，可他執(zhí)迷不悟。出事故了，晚了，怎么辦？你冤，石廠長不冤？人家和你協商，你上來就打他抓他要兒子，怎么解決問題？”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是人民的干部，是你們的公仆。出了事我們一樣心痛。當然，我不幫你誰幫你呢？不過你得答應我一點，別再去上訪了。我給你解決問題，你犯的罪我給你兜著，并給你個滿意的答復。”

王一博問李龍漢旁邊一個老漢：“你有兒子嗎？有。你兒子一月給你多少錢？”

老漢自豪地說：“我兒子孝順，每月都給我100元，我再養(yǎng)點雞鴨，夠花了?！?/p>

王一博又把臉轉向李龍漢：“你今年多大了？53？照50，你活到80，也不過30年，一月你兒子給你100元，30年不過36000元，再給你老伴36000元，加起來才72000元。你還得給你兒子蓋房子娶媳婦，十萬夠了嗎？好了，別說了，我給你加2倍，爭取給你要出20萬。人死了就死了，又不能復生。有這些錢你們就能安度晚年了。不用謝。好好貓在家里別上訪了，要是被公安局抓了挖出你們的犯罪行為，我可就真保不了你們了。好了，走吧，我很忙，我得做工作，工作當然難做。盡力而為，我會當成我自己的事來做。別謝了，回家吧，先回家吧?！?/p>

吃過晚飯，石進大包小包敲開了王一博家的門。王一博依舊冷著臉：“石老板，我們是老相識了，我說話不掖著，你跑，你下半輩子將在通緝令的逃亡中生活。人命關天你知道嗎？我可聽說了，你們廠安全措施不到位，規(guī)章制度不完善。工人疲勞操作，嚴重違犯勞動法。你作為法人代表，難辭其咎。等著坐牢吧你！

“你別求我。你跑就是了，等著下半輩子過流亡生活吧。真讓我?guī)兔Γ繘]別的辦法，拿錢。30萬。多？一條命啊，你兒子不值？不拿也行，李龍漢天天等著你兒子呢。好好我給你調解，你可得聽我的。我盡量25萬以下給你搞定?！?/p>

5我吃了我兒子的肉——李龍漢

兒子走了不到20天，李龍漢頭發(fā)胡子就全白了。事情也算過去了，兄弟爺們跟著挨餓受凍，再悲痛也得請他們吃頓飯吧。

在村頭飯店里，李龍漢要了兩桌菜，把本家兄弟爺們都叫來，看著李龍漢哭喪的臉，大家本來想勸勸的，又想到任何語言都是多余的。于是又都默不做聲了。

菜一道道上來了。突然，李龍漢眼一直：在一個豬耳朵上，竟然生著幾個多余的肉球！李龍漢啊的一聲叫，吃進去的東西吐了一桌子，怎么會！怎么會！李龍漢嚎啕痛哭：兒啊，我吃的是你的肉??！別人都明白了，李小強的耳朵后也有幾個肉球，俗稱“拴馬樁”。

李龍漢瘋了，將桌子一下掀翻了，又拿起錢，紛紛揚揚向空中撒去……

6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趙軍

趙軍那天早晨和李小強一塊進的車間。趙軍叫石進姑父，剛來廠子十幾天。看到李小強痛苦地掙扎，趙軍嚇慌了，他沒有去采取措施，而是驚叫著往外跑去找他姑父。姑父出門了，正在院墻外澆菜的姑姑聞聲跑進來，聽語無倫次的趙軍講了一半，立即跑進車間里拉下電閘。

李小強的衣服被拖進床子里，面目因痛苦而猙獰恐怖。趙軍的姑姑沒有慌，給石進打電話的同時，把李小強的衣服剪碎包扎了流血的傷口。十分鐘后，石進回來了，立即把李小強抱到車上。一邊開車一邊給他的老同學張林打電話。一路上，李小強躺在趙軍的懷里不停地掙扎，痛苦地呻吟。

車進醫(yī)院，張林早在急救室等著了。把李小強抬進來以后，張林給他做了全面檢查，然后把石進拖進角落里：“老同學，他的頸椎腰椎全斷了，手術非常困難，成功率很低。很可能成為植物人，而且以后的治療和護理費用也將是一個天文數字。孩子的一生將痛苦不堪，受不完的罪。這對他本人也是不人道的。死了，你一次性補償就行了，不死你下半輩子甭想安生了。我建議放棄，你們商量一下?！睆埩肿詈笳f。

石進跟老婆在角落里嘀咕了一陣子，老婆說那就這樣吧，先別和他父母說，他們要求治療怎么辦？你馬上給張林打電話告訴他。

李小強躺在急救室的小床上，經歷著一步步通往死亡的路。身體扭曲，呻吟著。他無法理解，已經到了醫(yī)院，為何沒人對他救治呢？他的神智一會清醒一會糊涂。張林看他痛苦，給他打了一針鎮(zhèn)靜劑。

11點的時候，張林打來電話：人，已經死了，已送太平間。石進給李小強的家人打電話。半小時后，李龍漢來了，來了就抓著石進的衣領不放：我兒子呢？你還我兒子！為什么8點多就出了事，現在才給我們打電話，你還我兒子……

7我又口渴了——烏鴉

還是一年前那只烏鴉。烏鴉是一種有靈性的鳥。它在一年前就已經預知了李小強的災難，可它無法告訴他，語言不通是一件大事。

一年過去了，街上行人依舊熙熙攘攘，并沒因為缺少了一個李小強而顯得冷清。烏鴉見證了這一年的變化：

私營企業(yè)依舊偶爾發(fā)生缺指頭斷胳膊的責任事故；

張林依舊經常做噩夢；

石進已經破產，正在別人的工廠里打工；

王一博鄉(xiāng)長到縣上工作了，縣長還當面夸獎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趙軍嚇得再也不敢干車床了，如今在水產公司賣咸魚；

李龍漢整整大半年都沒出過門。老婆接受不了噩耗已經去世了。偌大個院子只剩下他凄凄涼涼一個人了。今天他拿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天空發(fā)呆。有人路過，跟他打招呼：小強他爹，吃飯了嗎？李龍漢茫然回頭：小強，小強是誰啊？

一個老太太走過來：龍漢啊，事情過去這么久了，日子還得過啊。你應該再成個家啊。好幾個看上你的，要不改日讓她們來你相相？

過路漢子說：看上他了，是看上他的錢了吧？

烏鴉都知道：李龍漢神智不清，錢一直由他大哥保管。他大哥用這錢給兒子買了輛車跑運輸，沒出三個月車毀人亡。兒子沒事，司機和車完了，刮凈家底還沒夠賠償司機家屬的。

烏鴉口渴了，正在院子里喝水。它是一只鳥，不大明白人世間的是是非非。但是它很喜歡李小強，它希望他來世能變成一只鳥，能與它一塊自由飛翔。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