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丫頭
我的童年是在爺爺奶奶家度過的。
在天津龍亭西建街的大雜院里,我媽挺著肚子來,癟著肚子回去,把我留在溫暖的炭火和微微的泔水味里。我在這里長到12歲,成了一個滿嘴“倍兒哏兒”的天津丫頭。
大伯和姑姑等單位分了房子,就迫不及待地從大雜院里搬走了,所以我們家沒經(jīng)歷過馮鞏在電影《沒事偷著樂》里面的搶房時代。大概人的基本需求一旦滿足,七情六欲就都一齊涌出了,所以我們一直是和和樂樂的大家子。周末的時候,我纏著回家吃飯的大伯教我騎自行車,或是夾在姑姑姑父中間當電燈泡,逛遍了哪吒鬧海的望海樓,久負盛名的泥人張,最大的商場勸業(yè)場。
大雜院是這么一種東西:有別于北京四合院的高大上,這里是純粹的屌絲集中營。十八戶人家分坐南北東西,圍住院子中央一管共用的水龍頭。龍頭旁邊的水泥平臺就是大院政治文化經(jīng)濟信息的交流中心,家長里短的消息通過媽媽們洗衣淘菜的時光輻射到各家飯桌上。
院內(nèi)各家少有私密。這家打孩子,那家罵老婆,時常東邊哭聲西邊歌,南面叫罵北面笑,鍋碗瓢盆雞撣木棍……像我這樣的小把戲們,就在全院人的眼皮子底下,從被一根布帶子勒著在院子里蹣跚學(xué)步的娃娃,一天天長成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倒霉孩子”。
電視是非常有限的,我們的童年全靠自娛自樂。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一種叫做“冰糕化水”的游戲,我們唯恐錯過一秒鐘地進入凍結(jié)狀態(tài),身不動眼不眨地表演一根冰糕,如此便能耗去大半個下午。
再大一點的時候,大雜院對我們來說儼然已經(jīng)伸展不開。我們相約來到院外路上,或玩泥或摔磚,拍方寶彈杏核,不一而足。玩到興奮處,難免有時真的翻臉,挽起袖子就真刀真槍地干上一仗,輸者抹著眼淚回家告狀,護窩子的母親扯著孩子上門討說法,戰(zhàn)火由孩子燃及家長,鬧得兩家?guī)讉€月互不理睬,但最終總還是也熬不了多長時間就找個臺階攜手下來。
生活也有雅致的地方。院子里,不知道誰家種了許多蒿子花,角落里還有一棵香椿樹,夏天時,滿院的人坐在樹下納涼,到了春天鉆芽的時候,還能吃上可口的香椿炒雞蛋。
唱評劇的吳叔一家,是大雜院里的文化人。常見吳叔和他兩個同樣滿身書卷氣的兒子在門口擺陣下棋,俏麗的嬸子則在屋里哼唱著俄羅斯歌曲,一家?guī)卓跓o限高雅,令人仰視。
自由自在
我常常撫摸著自己被奶奶打成三瓣的屁股,幻想著有一個像吳叔一樣的親爹。但事實上是,我晴空萬里的童年里唯一的陰雨天,就是我爸媽每年一次的探親假。
隨著年紀漸長,我逐漸明白眼前這對陌生的中年男女,是我理應(yīng)深愛的人。而關(guān)于他們那些多么愛我卻不得不離開我的理由,我也從不同人的口中聽過了成千上萬次。
可惜愛不是方程式。這句話適用的又何止是愛情。對于一顆孩子的心來說,能讓她愛上的唯有時間。在樹蔭下奔跑的時間,在水龍頭旁邊按住被洗頭的時間,甚至被一根雞毛撣子追著嗷嗷叫的時間。
那些被錯過的時間,橫隔在我和這世上本應(yīng)最親的兩個人的中間,是永遠無法填平、無法彌補的遺憾。這樣的遺憾,讓我到自己當母親的那一刻之后,堅持我能給孩子最好的禮物就是——在一起。
比單純地不想見到父母更卑劣的是,我有著現(xiàn)實的想見到他們的理由:利用他們的內(nèi)疚索取垂涎已久的禮物。這一招總是屢試不爽,就如那些禮物在大雜院的孩子群里為我?guī)淼拇負砀小?/p>
但這份被簇擁的喜悅總是在大人們商量什么時候把我?guī)ё叩臅r候消失殆盡。一聽到爺爺奶奶說出“總有一天要回到爸媽身邊”這樣的話我就會號啕大哭,擔(dān)心他們給我的腦門貼張郵票郵回東北去,害怕姑姑嘴里形容的回東北吃高粱米住山上的生活,更不愿意和那兩個我最親也最生疏的人日日相對。
我爸媽用東北家里有獨立的廁所來引誘我。這一點真的很誘人,一想到能蹲在只屬于自己的空間里,自由自在地拉,我又忍不住向往起來。大雜院里只有一個廁所,每天早上大家按照多年來的默契快閃快出。
離別的時刻真的到來了,我才知道在獨立廁所拉的向往只是浮云。我和這個成長的城市不得不分手,最終的理由是我沒有戶口,沒有中學(xué)接收我。這個斬釘截鐵的理由徹底斬斷了我和天津的緣分,臨走的那天,我跪在客廳里給爺爺奶奶磕了頭。
火車離開這座灰色的城市,身邊包圍的依然是那溫暖逗樂的家鄉(xiāng)話。是的,它是我永遠的家鄉(xiāng)。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天津,也是最后一次見到爺爺奶奶。此后爺爺奶奶相繼去世,我沒有趕上見他們最后一面,人生總是充滿了太多的猝不及防,太多的黯然神傷。
但那時的我尚不知道,我與這座城市還遠未到說再見的時候。多年以后,它還將收留我,以當年予我無憂童年同樣的慷慨,予我以愛情、快樂,和未來。
有沒有這樣一座城市,你在它的臂彎里,一如它在你的心上。它永遠在時光跑道的那一頭,平心靜氣地,不疾不徐的,等著你驀然回首的憩息。
英雄主義
2006年,我回到天津,距離離開它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四年。離開它的時候,我是因為學(xué)業(yè)不得不回到戶籍所在地的孩子,回來的時候,我是因為找不到理想工作而不得不繼續(xù)學(xué)業(yè)的落魄青年。
鬼使神差地,我又回到它的懷抱里。填報研究生志愿的時候,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念頭只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就立刻成為繞不過去的渴望。在那些埋頭苦讀的日子里,大雜院里的蒿子花清香始終漂浮在記憶里,成為出租屋冬夜里的一絲溫暖。
2006年的天津依然不甚起眼。我習(xí)慣了室友抱怨火車站的破落,也習(xí)慣了他們在聽說那片臟乎乎的河水就是海河時的失望表情。這座城市的滋味,不在華麗外表。盡管它也有著五大道這樣的“萬國建筑博物館”,但它的心跳,藏在人民公園里遛彎唱戲扯響鈴的老爺子老太太的步伐里,沒有皇城根的高大上,也沒有魔都的白富美,卻另有一份接地氣的從容;藏在夜晚的海河,雖然已經(jīng)結(jié)冰,雖然霓虹閃爍,但給人的感覺是一片貼心貼肺的安詳,安詳?shù)侥軌蚯逦乜匆娮约旱暮粑稽c點地印在被暖氣隔絕的玻璃窗上。這個恍若在膠片機下的城市,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浮光掠影,然后看穿一切世情地把自己留在茶米油鹽的熱鬧歡喜里,這是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才能夠領(lǐng)悟的智慧。
羅曼·羅蘭說過,最終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識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像我爺爺奶奶那樣的老天津人,大概到死也不會選擇這樣的表達方式。我爺爺掛在嘴上的話是:“沒事要會逗自個玩兒”,到了我爸這一輩,座右銘變成了“樂呵樂呵得了”,而等我和表哥表姐們長大了的時候,我們追求的境界是:日子,段子,傻傻分不清楚。
2012年的那場暴雨把全京城人民沉浸在悲痛中,天津人兒們呢?蹚著大雨,捉魚摸蝦,劃船游泳,還有一哥們英姿颯爽地騎上了摩托艇。
這就是天津人。
2014年的春天,我在天津。有個周末,和朋友的聚會結(jié)束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就處在龍亭西建街的附近,仿佛是追隨著記憶,我放任腳步將自己一步步引向那個熟悉的沉木大門口。
它居然還在。而且,居然幾乎與記憶中不差分毫。大概它已經(jīng)抵達了陳舊的最深處,所以得以在時光中不朽。陌生的成人們?nèi)匀辉谝坏仉u毛地生活著,陌生的孩子們?nèi)匀辉阪音[著跑進跑出。我靠在斑駁的石墻上,微笑地聽他們背著斥罵聲飛奔在我的大雜院里,那足矣撫平這個人世間可以給我的全部冷漠與疲憊。
然后,又可以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