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九月》是海子最壯美的抒情短詩之一。詩歌中無邊無際的草原、風、野花、明月、琴聲營造的曠遠深邃中流淌著無邊無際的失落與孤獨。這種因愛情死亡帶來的孤獨、悲涼，在“琴聲嗚咽”“淚水全無”中被詩人揮灑得淋漓盡致，詩人精神寄托也就在這無邊的失落和孤獨中迷失。

關(guān)鍵詞：海子 《九月》 失落 孤獨

《九月》是海子最壯美深沉的抒情短詩之一。多年以來，這首詩歌伴隨著對海子“神化”的過度詮釋，不斷被賦予諸多帶有哲學和神秘色彩的意義。當然，對于一首意蘊深遠的現(xiàn)代詩歌來說，尤其是在作者已然逝去無法宣示其創(chuàng)作初衷和實際內(nèi)涵的情況之下，我們無法判定解讀方式的是非曲直。本文只是嘗試將海子還原為一個具有極高詩歌天賦的青年“人”，在對其創(chuàng)作背景和心路歷程進行分析后，以個人化的理解重新詮釋這一首優(yōu)秀的抒情短詩。

一

在這一首詩中，給我們營造了一個曠遠深邃的意境：無邊無際的草原、風、野花、明月、琴聲和“只身打馬過草原”的“我”?；蛟S正因為它的曠遠深邃，令眾多的解讀者在“眾神死亡”、“比遠方更遠”和“映照千年歲月”的宏大意象中尋找形而上的哲學意義，糾結(jié)于時間與空間、生存與死亡的人類命題，反而令詩歌文本中的許多詞句在“為什么這么寫”的簡單疑問中難以作答。所以我們只能從海子寫這首詩時的現(xiàn)實背景與思想背景出發(fā)，去探尋其創(chuàng)作的初衷。

15歲從安徽農(nóng)村考入北京大學的海子，就是一位聰慧樸實懷揣夢想的少年，他有著異乎常人的靈性與感知能力，同時因為潛心讀書而不斷豐盈著自己的思想。然而，他也與諸多從農(nóng)村進入都市的大學生一樣，試圖努力地融入應與其新的身份相適應的社會氛圍，但往往陷入一種困惑之中。盡管海生、西川、駱一禾被稱為北大三詩人，但那也是后來的事情，“在北大就讀期間，查海生只是個小輩，沒有多少人知道他還會寫作，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譹訛那個年代的大學校園，詩人們帶著榮耀的光環(huán)占據(jù)著一個相當高的位置。海子雖經(jīng)種種努力，也難以躋身其中?！霸?989年以前大部分青年詩人對海子的詩持保留態(tài)度”，“幸存者”詩人成員甚至“對海子的長詩大加指責，認為他寫長詩是犯了一個時代性的錯誤，并且把他的詩貶得一無是處”譺訛。

1984年9月，已分配至中國政法大學的海子從校刊進入政治系哲學教研室，正式開始他的教學生涯。他的每一節(jié)課都會應學生的要求拿出十分鐘時間朗誦自己的詩，在眾多的學生擁躉當中，一位活潑開朗的內(nèi)蒙古女孩B成了他的戀人。在此后的日子里，海子不僅享受著甜美的愛情，寫下了大量歌頌愛情的詩篇，通過B的家庭關(guān)系，在她的家鄉(xiāng)的刊物上發(fā)表了一些詩作?！斑@個女孩帶來了海子如詩的一闋年華。也正是在這時，海子還獲得了自己最有名的筆名，他從女孩這里知道了內(nèi)蒙古稱呼湖泊為海子，于是拈來戴在自己的頭上，最終成了他的冠冕?！弊s訛也就是這時開始，海子的詩篇中更多地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草原的想象和描繪。

在經(jīng)歷了幸福與甜蜜之后，他們的愛情還是因為女孩家長的反對而結(jié)束。1986年7月，海子經(jīng)青海到達西藏，又從拉薩去往祁連山、敦煌，從內(nèi)蒙古返回北京。這是他的一次朝圣之旅，同時又是一次訣別愛情之旅。正是這次旅程，讓他寫下了《七月不遠——給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黃金草原》《馬》和《九月》等著名詩篇。

二

在《馬》中，他提到了“蒙古的城市噢/這青色的城”，或許他途經(jīng)呼和浩特見到了自己的戀人，但是“整座城市被我的創(chuàng)傷照亮/斜插在我身上的無數(shù)箭枝/被血浸透/就像火紅的玉米”譼訛。從這里，我們就能夠理解，當詩人獨自走過九月的茫茫草原之時，他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詠嘆是如何的悲涼。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雖說是“目擊”，但“眾神死亡”是詩人心情的投射，他所看到的只是“野花一片”。海子閱讀過大量的西方哲學著作，深受其影響，所謂“眾神死亡”只是一種對其所面對的現(xiàn)實的絕望，并沒有什么特指。海子詩歌中“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這是比眾神死亡更加震撼人心的詩句，“遠方”曾經(jīng)是他的向往與期待，然而，“比遠方更遠”的地方已是遙不可及的距離，遼闊的草原固然有“遠方的遠”，卻依然能夠抵達，可是，人與人的心的距離卻是難以企及的“遠方的遠”。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這一句可以看作詩人與愛人的決絕之語，相愛卻不能擁有的愛人已經(jīng)成為“遠方的遠”，她來自草原，那么就把她歸還草原。此時此刻，詩人的心情是無比沉痛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這琴聲正是草原上那低回婉轉(zhuǎn)、悲戚動人的馬頭琴聲，“淚水全無”則比淚流滿面更加悲痛欲絕，更加震撼人心。

在詩歌的第二段，詩人再度提及“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只是不再是“眾神”死亡，而是無所指的更多內(nèi)涵的“死亡”，只留下“野花一片”。抬眼望，“明月如鏡 高懸草原 映照千年歲月”，這種空間與時間距離的同時出現(xiàn)，讓詩人的形象變得渺小而又孤單，這個渺小而又孤單的形象“只身打馬過草原”，伴著嗚咽的琴聲，依舊是“淚水全無”的絕望。

我們看到，敏感而多情的海子事實上已經(jīng)把愛情當成了自己在詩歌之外的唯一精神寄托，尤其是在他的詩歌還不被承認的時候，美好的愛情已經(jīng)成為他的精神港灣，西川說他“愛過四個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結(jié)果都是一次災難，特別是他初戀的女孩子，更與他的全部生命有關(guān)”譽訛。海子說：“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譾訛，三種不可把握的“幸?！焙腿N實際存在的“受難”，給予他的只能是無邊的失落和無邊的孤獨，這種感受在他的許多詩篇中都有所體現(xiàn)，而《九月》就是在他的愛情死亡之時，面對茫茫草原，將這種失落和孤獨做了最為極致的表達，使其擁有了直接的激蕩人心的力量。

三

事實上，對海子的詩，尤其是《九月》之類概括性極強的詩篇進行如此剖析，本身就是一次冒險。雖然我們知道，海子曾經(jīng)說：“我不想成為一個抒情詩人”譿訛，他的真正興趣和追求在于史詩性的“大詩”。但是，對于一個被認為“他的歌唱不屬于時間，而屬于元素，他的嗓子不打算為某一個時代歌唱。他歌唱永恒、或者站在永恒的立場上歌唱生命”讀訛的詩人來說，將詩意與生命融為一體的海子所誕生的抒情短詩，已然不是簡單的經(jīng)歷記錄或情緒表達，而已經(jīng)成為代表詩人藝術(shù)成就的優(yōu)秀作品之一，同時也是令眾多擁躉頂禮膜拜的藝術(shù)瑰寶，并以各自不同的思想和閱歷不斷賦予了其深刻或高遠的意義，甚至連他的死亡也被渲染成一種自我獻祭?！吧虾Ｔu論家朱大可在《宗教詩人：海子與駱一禾》一文中，賦予海子的死以崇高的儀典意義，于是海子變成了一個英雄，成了20世紀末中國詩壇為精神而獻身的象征?！弊y訛在這樣一個對他的詩歌與人生不斷升華的過程中，若將其還原到凡俗的本真狀態(tài)，反而難以被接受，甚至會遭到膚淺或“中學語文式解讀”的批評。當然，對于一首詩歌來說，無法也不可能進行標準答案式的解讀，畢竟在作品公之于眾以后，就如同一個生命脫離母體，臍帶剪斷便與母體失去了必須的關(guān)聯(lián)，它未來的生命走向、經(jīng)歷與成長、形象與裝扮乃至別人對它的認知與評判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不能用血緣去加以規(guī)范限制，只有在尋找其誕生本源時才追根溯源，探究與母體的關(guān)系。

在此，我們將海子從神化的詮釋中還原為一個多方面失意的年輕人，從他的人生際遇和愛情遭遇的角度來尋覓這首《九月》誕生的最初動因和其寫作時的心理投射，并不等于將它局限于就事論事的詩歌解讀樊籬之中，畢竟現(xiàn)代詩歌的語言跳躍性和內(nèi)涵多義性，使那些偉大的詩作完全可以跳出寫作者自身的背景，而被更深遠更豐富地理解，讓更多的讀者產(chǎn)生共鳴，最大限度地獲得審美體驗與心靈感悟。

《九月》之所以能夠被上升到哲學層面加以詮釋，就是因為它雖然從個人體驗出發(fā)，但并未對人生、對愛情做具象化表述，而失去典型性，而是通過草原、野花、月亮、騎馬人等一系列的意象，營造出孤獨、悲涼的曠遠意境，讓讀者沉迷其中，感知“比遠方更遠”的“遠方的風”，體味在“映照千年歲月”的月色中，聽著“琴聲嗚咽”，面對“眾神死亡”的“草原”和“死亡”的“遠方”，踏著無邊無際的“野花”，“淚水全無”“只身打馬過草原”的孤獨、落寞與悲壯的蒼涼。其雄渾大氣似乎完全可以媲美于唐代詩人陳子昂的那一首《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于是，我們又可以把各種意象賦予其象征內(nèi)涵，將此視為詩人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尋。“眾神死亡”的世界如同空曠遼遠的黑夜，貼近大地的“野花”或許只是點點滴滴的精神留存，也是在這個世界中殘留的希望，“遠方的風”和“映照千年歲月”的“明月”無論從時間空間上都是無法觸及的遙遠，面對這樣的景象，雖然“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但依舊“只身打馬過草原”去追尋靈魂的皈依。如此一來，同一首詩歌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氣象。

海子是將生命化作詩意的人。正因為如此，他自內(nèi)心流淌的詩行，沒有任何刻意與雕琢的成分，至情至性，至純至真，而正是這種率真的表達方式，能夠觸及到生命體驗與詩意感受的最原始的狀態(tài)，從而引起更多的共鳴，也形成了海子抒情短詩的獨特風格。

四

“既要做‘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又要做‘遠方的真誠兒子’ 的海子，從‘直接關(guān)注生命存在本身’的人本主義立場出發(fā)，向來把追問和探詢作為生命本源的第一性形式，這種心靈化的理論前提選擇注定了他只能遭遇現(xiàn)實與理想、物質(zhì)與精神對抗的痛苦沖突，并以生命外部困境和生命內(nèi)部激情間的矛盾搏斗結(jié)構(gòu)成詩歌主題的基本模態(tài)?！陛佪娪炓蚨?，他的詩歌完全遵從于生命的內(nèi)在詩意體驗，拋卻了外在的種種規(guī)范與技巧，其詩性與才情需要在整體閱讀細細品味之后才能感知。這或許是最初不為眾多人接受的原因之一，但又是他被稱為“天才詩人”的一個因素。

《九月》一詩，“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四句還是押韻的，但這不是詩人刻意而為的結(jié)果，到了“一個叫馬頭 一個叫馬尾/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一段結(jié)束，就兀自吟唱，不再押韻了。第二段也只有第一句“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和最后一句“只身打馬過草原”在韻腳上，我們也可以明確地看出，“草原”一詞的多次重復顯然不是一個“寫”詩的人應有的追求。在這首詩當中，我們也找不出一句一般意義上的所謂“詩化語言”，找不到刻意而為的修辭方式，除了“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頗為奇崛之外，其他的語句，包括他反復詠嘆的“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單句拿出來都普普通通，但是，整首詩一經(jīng)組合，卻凝聚成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這是海子詩歌最為獨特之處。他的另一首寫給戀人的詩篇《日記》也是如此，“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輥輯訛，依然是看似平實的描述，卻將孤單寂寞的感受表達得淋漓盡致，尤其是最后一句“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輥輰訛，簡單的語言充滿著巨大的內(nèi)在沖擊力，也在與《九月》相同的無邊的孤獨與失落之上，增添了動人心弦的思念與懷想。

五

關(guān)于這首詩，還有一個版本之爭，在西川所編的1997年2月第一版的《海子詩全集》中，為“一個叫馬頭 一個叫馬尾/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中國書店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的《海子的詩》也沿用了這個版本，而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月出版的《海子的詩》中，就變成了“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有趣的是，這首詩被寫成了兩個版本的歌曲，馬爾版的《九月》沿用了“馬頭”“馬尾”，而流傳更廣的周云蓬版的《九月》則唱為“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

這句詩是與“我的琴聲嗚咽”相對應的對馬頭琴的指代，“木頭”派認為馬頭琴就是木頭為琴馬尾為弦，是傳統(tǒng)制作馬頭琴的兩種材料，似乎很有道理，但筆者認為，如此具體實在的解釋并不符合詩歌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一個叫馬頭 一個叫馬尾”更為合理。首先，在關(guān)于馬頭琴的傳說中，科爾沁草原上的蘇和失去自己的小白馬以后非常悲傷，為了永久紀念而用白馬的腿骨做琴桿、頭骨做琴箱、馬皮蒙琴面，用馬尾搓成琴弦，拿套馬的桿子做弓，并按照白馬的模樣雕刻了一個馬頭，做出了草原上的第一支馬頭琴。并非后來的木頭琴箱。其次，海子1988年第二次去往喜馬拉雅創(chuàng)作的詩歌《雪》中，也有這樣的詩句“有時我背靠草原/馬頭做琴 馬尾為弦/戴上喜馬拉雅 這烈火的王冠”輥輱訛，由此可見，海子心目中的馬頭琴就是“馬頭做琴 馬尾為弦”的，與“木頭”無關(guān)。同時，“馬頭做琴 馬尾為弦”的詩句也給予那些認為“一個叫馬頭 一個叫馬尾”這句詩晦澀難懂的讀者做了注腳，并不是像有人猜想的那樣表達一種“斷裂”或“歷史的交合”之類深奧的內(nèi)涵，它就是釋放“嗚咽”“琴聲”伴我“淚水全無”的詩人心目中的一具馬頭琴。

譹訛 余徐剛：《海子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譺訛 西川：《死亡后記》，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62頁。

譻訛 傾藍紫：《海子詩傳》，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35頁。

譼訛 海子：《馬》，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頁。

譽訛 西川：《懷念》，《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頁。

譾訛 海子：《夜色》，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44頁。

譿訛 《海子簡歷》，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扉頁。

讀訛 陳東東：《喪失了歌唱和傾聽；悼海子、駱一禾》，崔衛(wèi)平編《不死的海子》，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 年版，第37 頁。

讁訛 西川：《死亡后記》：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6頁。

輥輮訛 付軍龍：《歌唱生命的痛苦——海子詩歌的精神世界》，《文藝評論》2003年第6期，第53頁。

輥輯訛 海子：《日記》，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85頁。

輥輰訛 海子：《日記》，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86頁。

輥輱訛 海子：《雪》，見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78頁。

作 者：戴永新，博士研究生，聊城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