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子:
我從小和爺爺一起長大,那時候每天承諾賺了錢就要給爺爺買最好的酒,可是畢業(yè)后為生活奔忙,一年也回不去幾次,給自己找借口說爺爺身體硬朗,我再多賺點錢給他買更好東西。一個下午,爺爺吃了一大碗面去外面遛彎回來,就在爬上床以后,突然就走了,沒有任何疾病也毫無征兆。我接到電話在馬路上嚎啕大哭,一瞬間感覺整個世界離我那么遠。這個世界最無能為力的,怕就是生死永隔了吧。我可以走遍世界完成任何夢想,只是買了再好的酒你都喝不到。后來,我們終于在痛失至愛里學(xué)會憐取眼前人。
我還是那么想念奶奶,我也依舊深信奶奶就在冥冥中的某處佑護著我。在這個曾經(jīng)彼此陪伴過的屋子前,我又一次看到奶奶穿越時光給我的指引。時間一刻不停歇地往前走,我們不斷地告別,不斷地新生,總有一天,會成為不畏雷電風(fēng)雨的大樹,根基深扎,在陽光中舒展枝葉,笑迎世界。
逐漸老去的90后一枚。雙子座,多重性格明顯。一度太過沉迷日本文學(xué),沾染許多孤獨乖戾的習(xí)氣,于某日良心發(fā)現(xiàn),奮起拯救自己,混跡微博,果斷成為“哈哈黨”和“蛇精病”的最好代表……現(xiàn)在,現(xiàn)在終于在兩個極端間找到平衡了,淡然靜好是為宜。筆名隨宜,即是提醒自己忘掉煩憂,隨喜隨宜之意。
好些日子不得閑,一直忙。也就是一賭氣的事兒,不去想未完成的一堆任務(wù),抽了本簡媜的散文集,就不管不顧地看了起來。書是以前就看過,但念念不忘著要重讀。她的《以箭為翅》,掩卷最后一篇是《漁父》,她寫她父親,我卻想起奶奶。
三歲多的時候是奶奶帶我。父母都不在身邊,因為母親懷了孩子,兩人去了上海。我還太小,自是毫無印象的,卻始終記得一個夢境一樣的黑白默片。
是有一日在祠堂門口的長椅上跟奶奶曬太陽,我在奶奶懷里睡眼惺忪。午后的陽光安安靜靜、暖洋洋的。有人對著奶奶說了什么,奶奶就笑著捏我的臉,嘴里咿咿呀呀地念叨什么,像是喜事。
我睜著眼睛,嗅到陽光里飛舞的輕塵,空氣溫熱平淡而綿長。
那是個安靜但欣喜的日子,我掙脫奶奶的懷抱,掙脫她粗糙溫暖的手,顫顫巍巍地走向來接我的母親。回身望,奶奶還在原地,愛憐地看著我,輕塵在陽光里紛紛跌落,我的手里尚留她的余溫。
母親說奶奶“是個明事的人,也是個脾氣古怪的人,但她疼你呀!那么老了,有一次還為你掀桌子呢!”母親有日絮絮叨叨地跟我講,“你爸爸生悶氣,在飯桌上見你不順心就朝你撒氣,把你罵哭了,奶奶砰地一聲拍了桌子,然后把飯菜一推,那些瓷盤哐當碎了一地?!?/p>
我哈哈大笑起來,覺得爸爸的血性果然一脈相承。
后來她就生病了,纏綿臥榻。她中年喪夫,一個人為兒女們操碎了心,躺在祖屋的大堂,空空蕩蕩的,只在中間擺了張床。我依然幼小,什么都不明白,用力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然后探頭進去,里面黑漆漆的,房梁很高,有一種逼人的空間感,滲著寂靜的寒氣,沒有煙火氣息。
我有些怯懦,往后縮了縮,身子的另一半還站在屋外燦爛的日光中,不敢抬腳。我怯生生地喊:“奶……”她在里面動了動身,回應(yīng)我?guī)茁暷剜恼Z氣詞,我就放了心,跨過高高的門檻,近了她的身旁。
她蓋了好幾層厚被,都是藏青色的料子,散發(fā)出老人特有的氣味,我依然有些害怕,但那是奶奶呀!于是拎高手里的保溫瓶,邀功似地告訴她:“奶奶,快吃呀!飯還熱著呢?!?/p>
她已沒有精神回應(yīng)一個小孩兒了,兀自躺在那里,閉著眼睛。我還幼小,踮起腳來看她,視線剛好沒過床沿,看到她瘦削蒼老的面容。那就是我奶奶,卻已怯怯地覺得陌生。
我竟也記不清她是在什么確切的日子去世的。只記得自己還是個孩子,或許是學(xué)前班。我穿著素衣,姑姑親手剪的白花戴在頭上,叩拜在祖屋門前,一步一跪,或是三步一跪。嗩吶聲聲聲厚重,我幼小的心,只覺虔誠。
讀高中之前,每年的清明都會參加掃墓。爸爸媽媽,伯父伯母們加上一堆小孩,浩浩蕩蕩。
一年的時光,野草瘋長,大人們忙著砍伐四周的雜草。母親讓我燒紙,她說:“你要告訴奶奶讓她保佑你呀!”我停了手,不知該怎么辦。母親蹲下來,往火堆里放香紙,一個人嘟囔:“要保佑你孫女考第一名咧!保佑她平平安安學(xué)習(xí)進步咧!保佑她將來考上大學(xué)咧……”
哦,奶奶還佑護著我嗎?我雖然半信半疑,卻也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朗朗地說了起來:“奶奶,你要保佑我考第一名哦,還要考上大學(xué)……”太大聲了,大家都回過頭看我,笑著說我最聽話。往后的每年,像是成了慣例,我在奶奶墓前,都會真真切切地叫喚:“奶奶,你要保佑我啊……”像是執(zhí)拗地要奶奶履行這個約定,于是年復(fù)一年不忘提醒,卻也是真的神明庇佑,就這樣平平順順的長大成人。
后來讀高中,清明沒辦法回家,父母也搬了家更添不便,我于是再沒機會去看奶奶。過年的時候燒香燒紙,媽媽又教我,“我們搬了家,奶奶不一定找得到。你要告訴奶奶,你在這里呀!”我是這時才意識到奶奶找不到家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于是邊燒紙邊朝著門外的天地呼喚,“奶奶,奶奶,我是你孫女咧,我們搬家啦,你不要不認識路呀,奶奶,奶奶……”
母親貢了糍粑和豐盛的酒食,紙燒盡了,就要往屋里端去。我有些急,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喊,“奶奶,快來吃啊,還熱著呢。”然后就似乎看到牛鬼蛇神本來站在一旁覬覦這新燒的財產(chǎn)和香甜的美食,卻在我的叫喚聲中驚慌而逃,而奶奶顫顫巍巍的,從遠處迷蒙山景里現(xiàn)身,朝我走來,朝她的親人走來。
怎么會不認識路呢?我和爸爸身上流淌的是她的血脈,這么多年來她一直竭盡周全佑我長大,保我平安!而為人子孫,的確無以為報,只能輕聲地叮嚀——奶奶,飯菜都已做好,趁熱吃啊。
小番外:
《情繩》算舊文了,一年多前寫的,今日自己再次讀起,更添一份傷感。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回老家看見奶奶空曠的祖屋的情景。祖屋多年未修繕,盡顯寥落,卻在屋后一平米不到的小空地上驀地長起了一棵柚子樹,直直地沖上了瓦房,抬眼一望,郁郁蔥蔥遮得看不見天空。心里又是一陣驚顫,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留下的一粒種子啊,一年又一年,竟在此默默挺立,默默繁盛,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庭有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矣。
“亭亭如蓋矣,亭亭如蓋矣?!蔽要氉哉驹跇淝澳钸吨?/p>
時間都在這里。歲月如流水,帶走了遲暮的老人,而新生的幼童,也已褪去青澀,長成盈盈獨立的姑娘,這無意撒落的幼籽,也變成了傲然挺拔的大樹。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