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龍澤把一個迷路的小朋友送到廣播處,擦了把汗,他的視線轉(zhuǎn)了轉(zhuǎn),鎖定到不遠(yuǎn)處的一個卡通人偶身上。那是一個由人在里面操縱的人形布偶,它的手腕上纏著五顏六色的氣球,它會在小朋友經(jīng)過的時候把氣球分給他們。
龍澤清楚地知道這些,因為他是這個人形布偶的組長。
學(xué)校里有一個在游樂場做志愿者的活動,他是組長,而人形布偶是他的組員。
他站了一會兒,決定過去提醒一下人形布偶:“喂,同學(xué)?!?/p>
人形布偶扭過頭來看著他,那是一個面帶微笑的喜羊羊,憨憨傻傻的,此時喜羊羊正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龍澤的口氣軟了一下:“你的任務(wù)是給小朋友發(fā)氣球,不是發(fā)呆啊?!?/p>
他觀察了有三分鐘,期間有十幾個小朋友從喜羊羊面前經(jīng)過并注視它,而在這漫長的三分鐘里,喜羊羊一直心無旁騖地死機,毫無生命特征地站在那里,明顯走神了。
“哦……對不起?!毕惭蜓蚶飩鱽韾瀽灥呐?,接著它舉起手,遞過來一個氣球。
龍澤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不是小朋友?!?/p>
喜羊羊鄭重地把氣球纏在龍澤的手腕:“這是一個帶有魔咒的氣球,它會給你帶來一天的快樂哦!”
這是喜羊羊送氣球時候規(guī)定的臺詞,龍澤在任務(wù)書里看過。
這女生。龍澤有種胸口悶氣的感覺,說她玩忽職守吧,她轉(zhuǎn)頭特敬業(yè)地把氣球遞給你,臺詞完整付上。說她態(tài)度認(rèn)真吧,她總是忙里偷閑地發(fā)呆,頂著喜羊羊那張總是天真又快樂的臉怔怔地望著摩天輪,一站就是半天。
龍澤看看手腕上纏有紅線的氣球,聳聳肩,算了算了。
[2]
下午四點半收工,龍澤把組員們的道具都收了,清點一下,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形布偶,喜羊羊的。
又是她啊。
龍澤心里有點惱怒,扭頭往摩天輪那邊走。果然在摩天輪底下找到了喜羊羊。
只見喜羊羊坐在長椅上,手里牽著一只氣球,默默抬頭望著摩天輪。
龍澤想喊喜羊羊,卻一下子不知道怎么開口了。他從背后看過去,喜羊羊的身影沐浴在淡淡的夕光里,映襯著連綿的天色。周圍仍舊有很多游樂的人,嬉笑,吵鬧??芍挥邢惭蜓蛞粋€人坐在長椅上,孤獨地望著龐大的摩天輪。
仿佛世界是彩色的,只有它被剝離出來,是無聲的黑白。
一個小孩兒跑到喜羊羊面前,指著它哈哈笑:“你累了嗎?”
喜羊羊看了看手里最后一只氣球,把它纏在小朋友的手腕上:“它是一只孤獨的氣球,現(xiàn)在你是它的朋友了。”
脫離了既定的軌道,那不是原有的臺詞。
喜羊羊送走了最后一只氣球,又坐回長椅上,看樣子還想發(fā)呆。
“喂?!饼垵刹坏貌蛔呱锨啊?/p>
“嗯?”喜羊羊轉(zhuǎn)過頭,是一個溫和的笑意。
“四點五十了?!饼垵商嵝训?。
“嗯?”口氣里的疑惑和臉上的天真無邪給人一種嚴(yán)重的違和感。
“四點半就收工了……你能不能先把頭套摘下來?”
喜羊羊依言把頭套摘了下來,露出女孩子的臉,大概是整天都悶在頭套里,她的臉色有點紅,額頭上汗津津的,沾了幾縷額發(fā)。
她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很奇異的表情:同時混雜著快樂與哀愁,那是一種龍澤說不上的感覺,他覺得她很開心,又覺得她很難過,一個人怎么可以同時表達(dá)兩種感情呢?
“呃……總之先把布偶換下來,我要收道具了?!饼垵傻?。
女生依言點頭,有些笨拙地脫下了布偶,在交接道具的時候,女生突然問:“你覺得,浮著寒冰的海水,是什么味道?”
龍澤一愣:“……咸的?”
女生若有所思,并沒有接下這個話題。
龍澤回去翻了秩序冊,發(fā)現(xiàn)扮演喜羊羊的女生叫白羽辰。
總之,是個很奇怪的女生。龍澤這樣想。
[3]
龍澤去辦公室送作業(yè)的時候,照例看見隔壁班的辦公桌前站了一排學(xué)生。隔壁班的班主任總喜歡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把學(xué)生叫到辦公室里來談話,而且是“群談”,他大概是很享受一對多的壓迫感。
龍澤見怪不怪,放下作業(yè)本就要走,卻頓了一下。
只見挨訓(xùn)的學(xué)生里,有一個正扭著頭,出神地望著窗外的一棵樹。
他太熟悉這個發(fā)呆的姿態(tài)了,全校除了白羽辰能隨時隨地發(fā)呆,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了。
同時,隔壁班主任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白羽辰,啊,回神回神,你啊,能不能在哪一回我看向你的時候,沒有在發(fā)呆?。堪?,我就特別想知道,你那腦子里,到底裝的是什么呢?”
白羽辰想了想,說:“理論上來說,是腦漿?!?/p>
她竟然是用很認(rèn)真的語氣在回答這個問題。班主任被她鬧得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吧,記得把作業(yè)交了?!?/p>
龍澤連忙調(diào)整步伐,和白羽辰同時走出了辦公室。
“你剛剛在看什么啊?”龍澤問,好奇心害死貓,他也很想知道,白羽辰一天到晚的神游,到底在看什么。
“樹啊。樹葉是綠色的,可它們叫起來的時候,就變成了紅色。生氣的時候就會朝窗戶這邊倒,寂寞的時候會靠向另一棵樹,什么都不想的時候,就會朝著天空,發(fā)呆。姿態(tài),很絢爛,不是嗎?”
龍澤一時語塞,他的確有點跟不上白羽澤的思路。
“大概是吧?!彼?。
[4]
龍澤剛到操場,就被一拳沖了個踉蹌,還被來得及回頭就被一胳膊箍?。骸癓UCKY啊,竟然真的和你們一節(jié)課!”
龍澤聞言扭頭,看見隔壁班的好友正笑嘻嘻地對著他:“怎么?”
“體育課調(diào)課了啊,兩個班合在一起上,走走走,打球去,看我橫虐你到哭!”
龍澤“嗯”了一聲,目光隨意掃了掃,果然在不遠(yuǎn)處的單杠旁看到了白羽辰,此時她正扶著欄桿,認(rèn)真而靜默地盯著它。
好友的目光順著龍澤的看過去,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
“怎么?”龍澤問。
“她啊,很奇怪?!焙糜崖柭柤纾翱偢杏X腦電波不在一個頻率上,就感覺她看到的世界和我們看到的世界完全不是一個?!?/p>
“……挺好的?!饼垵赏弥蟛艁砹诉@么一句。
“哈?”
“一個猜不透想法的人,不是挺好的嗎?!饼垵傻?。
“話是這么說,不過覺得她有點神經(jīng)啊……啊提這個干嗎?走走,PKPKPK!”
龍澤最后看了白羽辰一眼,突然覺得她的背影,無論什么時候看,總是很孤獨。
[5]
龍澤和好友一人叼著一個綠茶冰激凌,沿著一個不急也不緩的坡道往上爬,周圍是翠綠的爬山虎,還有初夏淡淡的氣息。
“這次月考啊,真是超級超級慘!”好友抱怨,“數(shù)學(xué)最后一題只是結(jié)果錯了,卻被狠削了一半的分……不科學(xué)嘛,如果按高考的標(biāo)準(zhǔn)應(yīng)該只扣步驟分才對!”
“嗯……”
“還有啊,那個作文!竟然算我跑題……誒,說到這個,我還不算最慘的,你記得上次見到那個白羽辰嗎,她最慘,竟然被語文老師拿出來當(dāng)反面例文,從頭批斗到尾,嘖嘖……”
“怎么了?”龍澤問。
“還能怎樣?就她那怪力亂神的腦子,當(dāng)然寫不出八股文了,無非就是寫一看就很科幻的東西,到處都是扣分點……”
“哦,那她呢?沒有很難過?”龍澤又問了句。
“表面還真看不出來。她那個人的點和我們都不一樣……哎我說,剛才我說了半天,你就嗯嗯啊啊愛答不理的,怎么一提到白羽辰你話就多了,有問題???”好友終于反應(yīng)過來,“有問題啊!”
“你想太多了。”龍澤答道。
“別瞞我了,咱倆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動動小手指我就知道你要干嗎!嘿嘿,悄悄告訴你,白羽辰總喜歡往天臺跑,抓住機會就要上!”
“我才不是那么無聊的人?!饼垵衫淇岬?。
[6]
我是那么無聊的人嗎?當(dāng)然不是。
這么想著,龍澤一把推開了天臺的門。
一瞬間強烈的風(fēng)聲讓他有種身處遠(yuǎn)山之巔白云之下的錯覺,很快他就回到了現(xiàn)實,不遠(yuǎn)處的操場有踢球的聲音,他被六月的太陽刺得有些睜不開眼。
就在他抬手擋住眼睛的時候,被從指縫漏進(jìn)來的景色驚呆了。
不高不矮的天臺橫欄上站著一個人。
那是個裁剪的像風(fēng)景畫的背影,長發(fā),寬大的校服,舉向天空的手,風(fēng)從天降,一瞬間讓她的身影有些模糊。
龍澤先是被這個過分美好的背影呆了一下,接著心臟驟停:“你……同學(xué)你不要想不開??!”
這個姿態(tài),明顯是要跳樓啊?
他想著是要先穩(wěn)住對方情緒還是先上去把她拉下來,女生已經(jīng)回頭了,那是一張有些懵懂的臉,神情有些迷茫,但看到龍澤后,眼神很快就聚焦了。
她很快地笑了一下,從欄桿上爬下來,合攏了有些散開的校服,似乎不想解釋,卻不得不解釋:“我沒有想跳樓,只是站在那個地方,風(fēng)景很好?!?/p>
她是白羽辰。
是的,恐怕也只有白羽辰才會像個瘋子一樣爬到天臺欄桿上,搖搖欲墜的享受陽光。
“比,比較危險。”龍澤有些結(jié)巴。
“不會,臺子很寬,我很清醒?!卑子鸪讲[起眼睛,笑了一下。
龍澤吸了口氣,他覺得好友說得對,白羽辰在回過頭看他之前,一定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因為那個回首的眼神里,看向的不是他,而是什么其他的東西,更加虛無,更加美好的東西。
“其實啊……”白羽辰突然說。
“嗯?”
“有點甜,還有一點點的溫柔?!卑子鸪降?。
“什么?”龍澤沒有反應(yīng)過來。
白羽辰扭過頭,看著天邊,可現(xiàn)在,她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神色了:“浮著寒冰的海水的味道?!?/p>
[7]
龍澤終于忍不住,問好友:“喂……你們班那個,白羽辰呢?”
好友哈哈一笑:“就知道你會問呢,她轉(zhuǎn)學(xué)了啊。聽說性格的確是不太合,去了一所比較特殊的學(xué)校?!?/p>
好友說得很隱晦,龍澤卻聽明白了。
所有人都不理解白羽辰,他們認(rèn)為,她有毛病。
她是孤獨的。龍澤有些難過地想。
那個女孩,穿著喜羊羊的布偶外套,坐在長椅上看著摩天輪,手里握著最后一只氣球。她心里想著,浮著寒冰的海水的味道。
他們以為那是咸的。
只有她知道,那片海之中,它是甜的,帶著一點點溫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