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對《小石潭記》一文被忽視的幾個關(guān)鍵點加以闡釋，希望能對同人有所啟發(fā)。

一、“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

柳宗元以前真正意義的獨立的山水散文，基本是直接對山水進行描寫。查閱作者永州“八記”，多有交代其游蹤語句，而其中有些文章是用“從（尋）……行（道）……步（里）”句式記載的，比如：《游黃溪記》“由東屯南行六百步”，《鈷潭西小丘記》“得西山后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袁家渴記》“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石渠記》“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柳州東亭記》“出州南譙門，左行二十六步”，如此精確記載，且不止一處。一般來說，人到哪個地方旅游，似乎沒有這樣精確計算距離的，我們不禁產(chǎn)生疑問，什么樣的人才會這樣呢？柳宗元被貶到永州后，無事可做，且“恒惴栗”，于“其隙”則行游（《始得西山宴游記》）。因此，這句話既有文體意義，又能表現(xiàn)作者無聊寂寞壓抑的心情。

二、“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b>

對于這句話，很多人認為這是直接描寫岸上的景物。例如，霍松林這樣解說：“石上滿是青樹翠蔓，在微風里‘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梢韵胍姡谴鋷频穆麠l有的在空際搖曳，有的在水面飄拂，甚或浸入水里。寥寥數(shù)語，寫景如畫?！保ㄒ婈愓聩i、章培恒主編《古文鑒賞辭典（上冊）》，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63頁）趙昌平這樣解說：“潭樹青翠，蒙絡(luò)搖綴，這固然是潭邊的實景，然而更是‘心樂之’的特定心境的觀感?！保ㄒ娦熘杏裰骶帯豆盼蔫b賞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802頁）孤立地看，這樣的解說不可謂不美，不可謂不精彩。然而，放眼全篇，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解析存在矛盾。如果按照上述的理解，文章的寫作順序應(yīng)是：先寫小潭的整體面貌——水清冽，全石為底；然后描寫“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再寫岸邊——“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繼而寫“潭中”游魚；最后轉(zhuǎn)回寫岸上“潭西”和“潭”周圍的景色及作者的感受。一會兒潭中，一會兒潭邊（也是潭上），一會兒潭中，一會兒再回到岸上，順序怎會如此凌亂？

細讀文章我們會發(fā)現(xiàn)，柳宗元對每一處景物的描寫都有領(lǐng)起詞：“小潭”—“近岸”—“潭中”—“潭西”—“潭上”。中間三個領(lǐng)起詞則是由近及遠，即由近岸到潭中再到不知其源。如此，“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也應(yīng)該是“近岸”中的景物，即它是水中倒影。這是個晴天，“日光下澈”，具有成為水中倒影的重要條件；而岸邊又是以前無人光顧過的，青樹翠蔓靠近水邊自在情理之中，此又具備了成為水中倒影的重要條件。此其一。其二，既然“隔篁竹”就能“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說明水是流動的，自然也就會有波紋，青樹翠蔓的倒影隨著水的流動而飄蕩，不正像翠蔓等被風吹拂而“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嗎？這水成了“鏡子”，形成了“鏡借”之景，而它又超越鏡子，鏡子只能如實攝入景物狀態(tài)，而水不僅能攝入景物，且可因自身的流動而使景物（無論是動還是靜）運動起來。因此無論有風無風，翠蔓都是充滿動感的。

三、“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b>

此段描寫歷來為人所稱道，一般對“空游”的理解只局限在寫魚不寫水的以實見虛的寫法分析上，這只能算作一種理解或者一個層面的理解。若將之進一步理解為天空倒影在水中，魚暢游在蔚藍的天空倒影中，就真的游在“空中”無所依了，這也是以實見虛。這樣不僅寫出了潭水之清澈，而且增加了景物的容量，也增加了情趣；同時也與上文的“青樹翠蔓”水中倒影的寫法一脈相承，合情也合理。宋代劉爚“炯鯈魚之成群，闖寒波而游泳，若空行而無依，涵天水之一鏡”（《魚計亭賦》），正是對柳宗元“皆若空游無所依”一句的改造，涵括了柳句的意思，但失之淺白，沒有了想象空間，因而也就沒了柳句的豐厚意蘊。值得一提的是，“皆若空游無所依”這一意象，并非柳宗元首創(chuàng)，早在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中就有相關(guān)的描寫：“綠水平潭，清潔澄深，俯視游魚，類若乘空”（《洧水注》）、“其水虛映，俯視游魚，如乘空也，淺處多五色石”（《夷水注》）。

無論是魚主動逗引“我”樂，還是“我”感覺魚兒在主動與“我”逗樂，都暗示著“我”的心態(tài)已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即自然萬物不再是無情之物，而是同人一樣有喜怒哀樂。這山含情水含笑知己式的人與物的文學藝術(shù)類型，前承李白“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后起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鄭板橋“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這是柳宗元之前的山水地記、詩序、書札、賦文當中所沒有的，是值得我們珍視的山水游記文學樣式的一個標志。

四、“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b>

樂極而生悲，人生之常態(tài)。柳宗元沒有由樂之極致急轉(zhuǎn)為“悄愴幽邃”之悲，而是通過潭“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慢慢過渡到悲的。柳宗元對潭形反復(fù)描寫亦堪稱經(jīng)典。由潭中繼續(xù)遠望，“斗折”狀寫潭之外形，并無特別之處，常人也可做到；而再輔以“蛇行”，既寫出潭靜態(tài)之形，更賦予它動態(tài)之感，潭之形與神畢現(xiàn)，也正因為此，才會有“明滅可見”，即潭水在竹樹陰影之下為暗（“滅”），在陽光下就“明”?！叭啦罨ァ眲t又一次狀潭之形，“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潭何嘗不是這樣呢？篁竹之中沒有路，而此時這明滅可見的潭水不正成了那通幽之曲徑嗎？那“不知其源”的縱深感、景深感真乃畫境也，詩境也，而子厚反復(fù)狀寫潭曲折之形，不正是巧妙地交代了“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的原因嗎？正如蘇東坡詩云：“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送參寥（禪）師》）

宗白華說：“靜觀萬物皆自得。”柳宗元憑借著敏銳的觀察力靜觀了小石潭，靜觀了小丘，靜觀了永州，靜觀了柳州，也有了他的“自得”，并以其非凡的想象力、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深刻的思考力表達了他的“自得”——山水游記散文。華茲華斯曾說過：“一朵微小的花，對于我可以喚起不能用眼淚表達出的那樣深的思想?！泵鎸α谠纳剿⑽闹ǎ瑯右部梢詥酒鹞覀兩钊氲乃伎?，我們要用生命去體驗去感召他用生命生發(fā)出的充滿詩意的花香與光影，去感受他那幽寂、靈動而敏感的心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