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格林伯格（下文稱格林伯格）離89歲生日還有一個月時間，但看起來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20歲。他個子不高，坐姿很挺，隱隱有一種軍人氣質(zhì)。來賓講話的時候，他微微側(cè)耳朝向翻譯，但臉部仍然沖著前方，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目光炯炯。很快你就會明白，正是這種目光，讓你感受到了他的能量和活力。

這是格林伯格的新書《帝國的興衰——AIG的故事》的發(fā)布會現(xiàn)場。格林伯格講話聲音不大，有點咳嗽，但是他的話能立刻抓住聽眾：“這本書是講述我們怎樣把AIG發(fā)展起來的。而我想講一下，如何建設(shè)一個成功的公司。一個好公司需要一個有奉獻精神的團隊，那些只想朝九晚五工作的人，在我們公司沒有未來?！彼届o的語調(diào)里，透出一種對狂熱工作的信仰。

充滿闖勁的硬漢子

格林伯格是猶太人，曾祖母來自俄羅斯，當年身無分文移民美國。格林伯格出生在紐約，7歲時，開糖果店的生父去世，母親改嫁給一個牛場老板。17歲時，格林伯格就參加了美國陸軍，在二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打過納粹，后來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1952年，他以上尉軍銜退役。在紐約街頭找工作時，格林伯格路過當時美國最大的保險公司之一大陸保險公司，就走進去問問有沒有空缺。人事經(jīng)理對他愛搭不理，對他的從軍經(jīng)歷更是嗤之以鼻。格林伯格很生氣，直接沖進副總經(jīng)理弗爾賴德的辦公室，說“你那位人事經(jīng)理真不是個東西”。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反而吸引了弗爾賴德，兩人聊了起來。后來，格林伯格得到了一個見習保險員職位，由此開始了一生的保險事業(yè)。

格林伯格跳槽AIG，也是在闖。1960年，AIG創(chuàng)始人斯塔爾打算發(fā)展美國以外的多種保險業(yè)務，身為大陸保險公司高管的格林伯格正是此中高手。斯塔爾親自邀請格林伯格在紐約吃了好幾次飯，竭力拉他加盟。斯塔爾給格林伯格一個最讓他心動的條件：請他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全球意外和健康險業(yè)務。格林伯格下了決心，離開了貌似強大、實則已經(jīng)走下坡路的大陸保險公司。

幾十年后，格林伯格在業(yè)界有了一個名聲：擅長打開那些看似“不可能”的市場。最初，他主攻的是日本市場。當時，日本民眾很少有人保意外險，日本企業(yè)也不重視。格林伯格在日本街頭發(fā)現(xiàn)，很多中小學生在十字路口過馬路時都戴著顯眼的黃色帽子，以保證安全。于是，他找到黃帽子生產(chǎn)廠家，談了一個合作：黃帽子隨他的保單出售，印上保險公司標志。于是，保單帶動了帽子銷售，帽子上的保險公司標志又提升了家長的保險意識。日本市場由此打開。

在生意場，格林伯格會動用一切資源贏得勝利。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企業(yè)迅速向全球擴張。在一些發(fā)展中國家，法治不完善，風險較大，很多保險公司對此避之唯恐不及，而AIG則大膽挺進。格林伯格說：“我們就是要做別人做不了的生意。”發(fā)生政治風險時，AIG先向投保企業(yè)賠償，再向外國政府索賠。1985年，倡導國有化的加西亞當了秘魯總統(tǒng)，派軍隊占領(lǐng)了美國貝爾哥石油公司，趕走了美國人，造成2.5億美元損失。貝爾哥此前曾向AIG投保，AIG賠付損失后，推動美國政府向秘魯施壓，最終讓加西亞的繼任者藤森賠償了損失。

在維護公司利益的時候，格林伯格無所畏懼。1972年，巴基斯坦新任總理布托宣布對包括AIG子公司在內(nèi)的保險公司實行國有化，卻沒有給出補償。AIG多次交涉無果。一個多月后，布托訪問美國，向美國商界宣傳巴基斯坦吸引外資的政策。就在布托即將發(fā)布演講時，格林伯格走上演講臺，介紹完自己的身份后說：“貴國最近將我的公司國有化，但我們還沒有得到補償?！辈⒈硎?，自己打算在演講后的答問環(huán)節(jié)跟在座的美國商界“分享這些信息”。很快，巴政府支付了補償款。

靠情誼做長遠生意

格林伯格對中國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他在新書第一頁上寫道，AIG是中國的一個“孩子”。他解釋說，這是因為AIG創(chuàng)辦人斯塔爾早在1919年就在中國設(shè)立保險公司，AIG的“根”在中國?？箲?zhàn)中，斯塔爾的企業(yè)被日本人沒收，但忠誠的中國員工設(shè)法保護了公司的重要文件，并在抗戰(zhàn)勝利后迅速恢復了公司原貌。斯塔爾對中國心存感激，后來大力栽培過一些中國人，還將自己的莊園取名“摩法爾”，據(jù)說是老上海街頭的蹩腳英語“更遠”（more far）的諧音。2011年，上海市的一位領(lǐng)導帶著一個代表團訪問美國，格林伯格曾特意安排中國客人入住摩法爾莊園里的斯塔爾主臥室。

新中國成立后，美中長期缺少往來，但作為斯塔爾接班人的格林伯格經(jīng)常去香港。他發(fā)現(xiàn)，很多中國人對美國幫助中國抗日這件事心存好感，甚至“打心眼里喜歡美國人”。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我記得第一次來中國是在1975年?；粮窈湍峥怂稍L華之后，我對中國產(chǎn)生了更多的好奇。我給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寫了一封信，隨后就接到了他們的邀請，訪問中國。來到中國后，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們怎么能將中國這樣一個有幾億人口的大國長期排斥于世界之外？中國將來一定會融入世界，這件事也許要經(jīng)過5年、10年，但一定會做成?！?/p>

格林伯格第一次訪華，與中方簽訂了一份再保險業(yè)務合作協(xié)議，這是美中保險合作的開始。他也喝到了被《紐約時報》記者稱為“聞起來好像空軍一號的航空燃油、嘗起來略好一點”的茅臺，并經(jīng)常被中國同行敬得酩酊大醉。其實格林伯格很少飲酒，在他執(zhí)掌AIG之后，曾作出嚴厲規(guī)定，不許屬下在午餐時喝酒，因為醉酒會影響他們的判斷力。他自己當然也不喝，他的名言是“我不會要求任何人做我自己不會做的事情”。但在中國，他破了自己的規(guī)矩。

格林伯格很愿意研究中國的“規(guī)矩”。上世紀90年代，朱镕基擔任上海市長時，創(chuàng)立國際企業(yè)家咨詢會議，格林伯格欣然擔任首任主席。1990年以來，這個組織為上海發(fā)展做出很多貢獻。格林伯格來中國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甚至開玩笑說，如果能重新選擇人生，他愿意生活在中國。后來也有很多跨國企業(yè)進入中國市場，但它們的首席執(zhí)行官很少像格林伯格這樣親自出馬，與中國官員和企業(yè)高層會面。格林伯格知道，中國政府喜歡直接跟外企的頭頭打交道，派別人是不夠格的。

格林伯格告訴記者，在中國做事情“需要時間”。“我1975年來到中國，但直到1992年才拿到保險牌照?！逼鋵?，1991年朱镕基就已經(jīng)給AIG發(fā)了保險牌照作為試點，但業(yè)務范圍僅限上海。1992年8月，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訪問紐約，當時的中國駐美大使朱啟禎為格林伯格爭取到與李鵬會面5分鐘的機會。格林伯格從瑞士飛回紐約，和李鵬談了45分鐘。他向李鵬保證，他要做的人壽保險是一個長期業(yè)務，至少10年內(nèi)不會從中國拿走分紅。這些說法打動了李鵬，因為“著眼長遠”是中國看重的。當年9月，AIG收到了正式的牌照。

格林伯格有個說法：“如果我們只和跟我們觀點一致的國家做生意，那么我們能在海外開展生意的地方大概不會很多?！痹谥袊尤胧蕾Q(mào)組織的過程以及之后的美中經(jīng)貿(mào)發(fā)展中，格林伯格勸說美國政府以開放姿態(tài)擁抱中國。1999年，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訪美，時任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在白宮舉行晚宴，他將格林伯格介紹給朱镕基，朱镕基說“我知道漢克”——漢克是格林伯格的昵稱。朱镕基還伸出胳膊，擁抱了這位老朋友。近年來，在格林伯格主持下，斯塔爾基金會給中國捐獻了超過2.5億美元財物，遠遠超過了其在華保險業(yè)務的利潤。

打不倒的倔強老頭

格林伯格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一個好企業(yè)需要吸引那些有志于建立一個偉大企業(yè)的人，以及那些有創(chuàng)新意識、有熱情、有效率的人。他自己就是這樣。早在1952年，格林伯格就購買了公司的第一架公務機，為的是提高旅行效率。不過，他對飛機的選擇標準是“續(xù)航能力和速度”，對舒適度沒有什么要求。他旅行的時候，妻子科琳娜總是陪伴著他，長途旅行中兩人經(jīng)常擠在兩張座位拼成的“床”上，一個人的頭抵著另一個的腳。飛往亞洲的航程經(jīng)過阿拉斯加，他們經(jīng)常會在阿拉斯加冷灣的一個世界聞名的日曬雨淋客棧停留過夜。當?shù)厥掷淝?，北極熊和人口數(shù)量相仿。

格林伯格選人不拘一格。他只看業(yè)績，不問出身。對員工培訓，舍得投入巨資，培訓會上由AIG高管甚至他本人親自演講和作圖文演示。格林伯格告訴記者：“在海外市場，你必須招聘到熟悉當?shù)匚幕娜瞬牛蟹袭數(shù)匦枰漠a(chǎn)品?！彼幸粋€特殊的海外工作團隊，這些人經(jīng)驗豐富，做事老到，有的粗魯，有的精明，但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幫助企業(yè)打開了海外市場。對員工，他以嚴格要求聞名。很多高管都是軍人出身，強調(diào)組織紀律和忠誠，這也成為了AIG的文化。一旦上級做了決定，很少有人私下議論。格林伯格會定期召集幾十位高管開會，通常只開幾分鐘，對某些事情的進展咨詢意見，也發(fā)表自己的看法，目的是要展示自己掌控一切情況，同時表明自己做事親力親為，員工們也不得馬虎。他對員工也非常關(guān)心，誰的婚姻觸礁、孩子生病，他都會設(shè)法提供幫助，甚至會派出私人飛機帶著藥品去幫忙。

格林伯格最恨的人，可能是紐約州前州長斯皮策。2005年，時任紐約州檢察長的斯皮策出于追求政績的目的，指控格林伯格用欺詐手段粉飾業(yè)績。格林伯格選擇了打官司，反訴斯皮策誹謗。最后，司法部門撤銷了對他的指控。但是，AIG董事會還是在壓力下解除了格林伯格的CEO職務。斯皮策后來因嫖娼丑聞下臺，但提起他，格林伯格還是耿耿于懷。他說，AIG這個偉大的公司，部分毀在了后來名譽掃地的斯皮策手里。在離開AIG后，格林伯格倔強地在斯塔爾投資集團這個平臺上重整旗鼓，并且搜羅了很多AIG的舊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爭一口氣”。他非常高興地提到，公司業(yè)務增長很快，不久前還收購了一個中國的保險公司。對AIG后來的管理層，他也直言不諱地批評他們放松了對風險的控制，終于在金融危機中一敗涂地。他認為，如果自己還執(zhí)掌AIG，就不會對信用和市場風險視而不見。

高齡的格林伯格在采訪中始終精神抖擻。他晚上10點睡覺，早上6點起床，每星期工作七八十個小時，一年有一半時間在全球旅行。有時候，他晚上只睡四五個小時便起來工作。為保持健康，他酷愛鍛煉，在雞尾酒會上，斯塔爾投資集團總裁馬修告訴記者，格林伯格“進行各種體育鍛煉，跑步、滑雪都非常投入”。這種做什么事都認真的勁頭，讓這個打不倒的倔強老頭實現(xiàn)了傳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