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有詩:“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币粋€人如果要隱居,京城名利熙攘的人海就是最好的地方。楊絳稱自己就是“萬人如海一身藏”。
北京三里河的國務院宿舍區(qū),是楊絳居住了37年的地方。院子外國務院部委云集,院子里滿是翻新外墻的腳手架,103歲的楊絳靜悄悄隱身在一片喧鬧中。
她的家是院子里唯一一戶沒有封閉陽臺的。中國總會計師協(xié)會前會長劉長琨住在楊絳家對門,有一次問楊絳:“為什么不把陽臺封起來呢?”楊絳回答得很干脆:“為了坐在屋里能夠看到一片藍天。”
屋里,是水泥地和白石灰墻,四壁樸素?!八k公桌的后面有一排暖氣,熱氣已把墻壁熏出一道道黑印來,有一年春節(jié)前打掃衛(wèi)生時,保姆想把黑印擦掉,結果反而越擦越臟,只好作罷。單位多次提出為她裝修和粉刷房屋,她總是婉言謝絕,說自己住慣了?!痹稳嗣裎膶W出版社編審的胡真才接受了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的采訪。他是今年8月剛剛出版的《楊絳全集》的編者。
“她的家里藏書不多,但是字典很多,各種語言的都有,上面被她和錢鍾書先生寫得密密麻麻,因為他們在不斷糾正字典里的差錯?!敝袊鐣茖W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下文稱外文所)研究員朱虹說。
無數(shù)媒體想拜訪楊絳,都未果。她的保姆吳女士說:“她現(xiàn)在年紀大了,聽力不太好,家里的電話都由我來接聽,媒體的拜訪也都免了?!蹦芤姷剿娜?,只有錢家?guī)孜唤H,外文所和出版社相交數(shù)十年的學生與老友,每每見面,也只有十來分鐘。由于聽力原因,她與他們“筆談”?!熬臀夷樒ず裥?,敢坐上半個小時”,楊絳的學生、外文所研究員鄭土生笑著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
前幾年,院子里的鄰居還能見到楊絳,她散步、鍛煉,尤其喜愛跟小孩子玩玩。說來心酸,女兒錢瑗無子女,所以楊絳膝下沒有孫輩。鄰居嚴欣久記得,院子里的人都說,“楊先生您能活120歲”,她聽了笑笑答:“活那么久太苦。”近來,鄰居也少見她了。外文所黨委書記黨圣元說:“楊先生今年多次入院,教師節(jié)前后剛出院回到家中?!?/p>
楊絳的“隱”并非因為年歲高了,而是她習慣了?!板X鍾書先生在時,他們夫婦就常年生活在這種狀態(tài)里?!敝旌缯f:“很難把他們同整天跑這個會那個會,到處演講的‘專家’聯(lián)系起來,他們跟這些事一點關系都沒有?!?/p>
“但隱身于世并不等于她‘兩耳不聞窗外事’?!焙娌鸥嬖V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從2004年出版的《楊絳文集》到現(xiàn)在的《楊絳全集》,這10年間楊絳先生從93歲到了103歲,在這樣的高齡,借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位負責人的話說,‘她完全可以享受盛名而不再作為,但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和對文字的筆耕’?!焙娌畔嘈牛取稐罱{全集》重版時,她還會寫出新的作品添加進來。
與《楊絳全集》同時出版的,還有一部中篇小說《洗澡之后》。這是楊絳給自己1988年的長篇小說《洗澡》寫的續(xù)作。她98歲動筆,幾易其稿,直到今年4月才決心拿出來發(fā)表。楊絳解釋了續(xù)寫的原因:“ 《洗澡》結尾,姚太太為許彥成、杜麗琳送行,請吃晚飯……有讀者寫信問我:那次宴會是否烏龜宴。我莫名其妙,請教朋友。朋友笑說:‘那人心地骯臟,認為姚宓和許彥成在姚家那間小書房里偷情了。’我很嫌惡。我特意要寫姚宓和許彥成之間那份純潔的友情,卻被人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寫續(xù)集,我就麻煩了?,F(xiàn)在趁我還健在,把故事結束了吧?!庇谑牵凇断丛柚蟆返慕Y尾,楊絳特意再說了一句:“故事已經(jīng)結束得‘敲釘轉角’。誰還想寫什么續(xù)集,沒門兒了!”
這就是楊絳,一向溫厚幽默,但容不得假與惡,尤其容不得對丈夫錢鍾書的任何冒犯。去年,她做了一件全社會關注的事——通過法律程序,緊急叫停某拍賣公司對錢鍾書、錢瑗以及自己的私人信件的拍賣,并且在今年4月最終打贏官司,獲得20萬元賠償。她當然不是為了賠償,而是為了守護已故的丈夫和女兒。
還有一件事,楊絳已堅持13年。2001年,她和清華大學簽訂協(xié)議書,將錢鍾書和她當年上半年所獲稿酬72萬元及其后他們發(fā)表作品獲得的報酬,全部捐獻給母校,設立“好讀書獎學金”,幫助愛好讀書的清寒子弟完成學業(yè)。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秘書長助理池凈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好讀書獎學金’已獎勵了400多名清華學子?!彪S著錢、楊稿酬的不斷累積,“目前本金達到1400萬元”。而且,楊絳還會和獲得獎學金的“小友”“讀書的種子”見面聚談。
她靜悄悄地隱身,又在靜悄悄地影響這個時代。
外圓內(nèi)方的才女
“她像一個帳篷,把身邊的人都罩在里面,外面的風雨由她來抵擋”
1938年,楊絳一家三口乘坐海輪,從歐洲回國。她與錢鍾書都暈船。一次大風浪中,楊絳突然悟出不暈的辦法:船身傾斜厲害,舷窗外,一會兒全是水,一會兒全是天,波動幅度大,人自然會暈;她教錢鍾書,不要以自己為中心,而以船為中心,讓自己隨著船傾斜,這樣永遠頭在天之下,腳在水之上,不波動了。錢鍾書照做,果然不暈了。他說:為人之道也如此。
歸國后,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文革”、改革開放……每一次,楊絳都拿出了當年“不暈船”的見識,適應環(huán)境,但并非與世沉浮,而是暗藏氣節(jié)。
寫喜?。杭葹樯嫞彩强谷?/b>
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日軍進駐上海租界。楊絳在工部局北區(qū)小學當老師,得坐公共租界的有軌電車上班。電車駛至黃浦江大橋,乘客排隊步行過橋,并向把守橋頭的日軍鞠躬,楊絳不愿行禮,往往低頭而過,僥幸沒被日軍注意到。后來,規(guī)矩變了,不叫乘客下車,而是日本兵上車檢查,乘客全體起立。有一次,楊絳起來得慢了,被日本兵覺察。日本兵見她低著頭,走過來用手指將她的下巴猛地一抬。楊絳大怒,喝道:“豈有此理!”
車上頓時鴉雀無聲。日本兵對她怒目而視,她不能“挑釁”對視,只好氣沖沖地瞪著車窗。相持了一會兒,乘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日本兵終于轉身下車,還幾次回頭看楊絳。楊絳保持原姿勢一動不動。車開動后,乘客們像死而復生一樣,議論紛紛,楊絳的同事說:“啊唷,你嚇死我啦,你發(fā)癡啦?!”
楊絳半晌沒有開口,第二天,她就換了一條遠路去學校。
抗戰(zhàn)時期,知識分子大多面臨生活的艱難。一部分人在利誘之下做了漢奸,另一部分堅持抗日的過著顛沛流離、入不敷出的生活。前者楊絳絕不會做,后者楊絳又不能做。錢鍾書是書生本色,不擅生計。為了讓錢鍾書和女兒過稍微體面的生活,她當過中學校長,給富商小姐做過家庭教師,也做過小學代課教員。1943年,日本人接管了工部局北區(qū)小學,楊絳立即辭職。家里沒了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怎么辦?
恰在此時,陳麟瑞、李健吾請他們夫妻倆下飯館,這兩人都是寫劇本的,鼓動楊絳也寫一出戲。楊絳在蘇州東吳大學求學時,就是班上的筆桿子,聽好友一說,心動了,很快編了個故事。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講述了一群“上流人物”的下流品性。女孩李君玉因為失去父母前來投靠親戚,卻遭到各位舅舅的排擠,最終得到了舅公的愛憐,認作孫女,繼承遺產(chǎn),讓等著舅公遺產(chǎn)的舅舅們都落了空。楊絳覺得故事的結局可謂稱心如意,便取了個標題《稱心如意》。這就是她的處女作。
幾天后,李健吾高高興興地打來電話:“你的劇本被黃佐臨看中了,馬上排演,就要出廣告了,你用什么名字?”楊絳的本名是楊季康,她不敢用本名,怕出丑,忽然想起家人說快了,會把“季康”叫成“絳”,就回答李健吾:“叫楊絳吧!”1943年,黃佐臨執(zhí)導、李健吾客串舅公的舞臺喜劇《稱心如意》上演,大獲成功,紅遍上海。
生計問題就此解決了。楊絳請朋友們吃了一頓館子,自己家里也能吃上醬雞醬肉,六七歲的女兒錢瑗已經(jīng)“三月不知肉味”,高興得吃完了肉又找肉。
楊絳一鼓作氣,1943年接著寫了《弄真成假》,1944年又寫了《游戲人間》,都是喜劇,政治色彩很淡,巧妙地避開了日本人的干預和壓力,又能讓人發(fā)笑,用笑聲“表示我們在漫漫長夜的黑暗里始終沒有喪失信心,在艱苦的生活里始終保持著樂觀精神”。李健吾毫不吝嗇地贊美好友,在喜劇文學里,“第一道里程碑屬諸丁西林(代表作是《一只馬蜂》),人所共知,第二道我將歡歡喜喜地指出,乃是楊絳女士”。
做翻譯:留在祖國,避開政治
新中國成立前,楊絳和錢鍾書就決定留在祖國?!澳菚r候他們有很多走的機會。聯(lián)合國教科文會議第一屆大會的中國代表團團長朱家驊,請錢鍾書先生到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任職,還想見楊絳先生,但楊先生不見他;教育部部長杭立武,想安排錢先生去臺灣大學教書,楊先生去臺灣師范大學教書;牛津大學的朋友也來信,邀請他們?nèi)ビ?。”鄭土生向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回憶道。
但錢鍾書復信牛津同窗:“人的遭遇,終究是和祖國人民結連在一起的?!睏罱{后來回憶道:“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愿意。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學,愛祖國的語言。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愿做外國人。我們并不敢為自己樂觀,可是我們安靜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钡却陂g,楊絳還輕松愉快地和錢鍾書游了一趟杭州,甜如蜜月。
1949年8月24日,楊絳一家三口登上火車,前往北京,回到母校清華大學外文系工作。錢鍾書教《大二英文》 《西洋文學史》和《經(jīng)典文學之哲學》。按照清華的舊規(guī),夫婦不能同時、同校任正教授,楊絳就做起兼職教授,講《英國小說選讀》,后來又加了一門翻譯課。她自稱“散工”,不參加系里的會議;又借口教課,不是家庭婦女,也不參加婦女會學習活動。
楊絳這樣做,是為了省下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同時也有個妙處,避開了一些政治場合。楊絳在東吳大學讀的是政治系,“但是我卻成了一個不問政治而且遠離政治的政治系畢業(yè)生”。1950年以后,她教的小說選讀、詩歌和戲劇被視為三大“危險課”,她的朋友袁震是中共黨員,對她說:“老一套(教法)不行了,我來教教你?!睏罱{答,老一套不行了,她也不想教書了。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diào)整,楊絳得償所愿,和錢鍾書都分到新成立的文學研究所,“我們當然愿意研究文學”。
成立之初,鄭振鐸、何其芳分別擔任正副所長。研究員只有寥寥幾人,錢鍾書、楊絳、余冠英、羅念生、繆朗山、賈芝等,他們被稱作“老先生”。楊絳剛過40歲,對這個稱呼很不習慣,后來這位“政治系畢業(yè)生”就琢磨明白了:“老先生”是對“老朽”的尊稱,跟“同志”是不一樣的。
楊絳屬于外文組(今社科院外文所)。說是外文組,其實最初只有一個英文組,除了“老先生”,還有3個“年輕人”:朱虹、徐育新、楊耀民。如今,朱虹是“年輕人”里唯一的健在者,她向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回憶道:“第一次見楊先生,她溫文爾雅,說話細聲細氣,對年輕人很和氣;皮膚特別白,總是穿得很整齊。”朱虹記得:“當時,其他‘老先生’基本都是二級研究員,唯獨把楊先生評為三級副研究員。我們私下議論,覺得不公平,可是楊先生不在乎,她一點都不看重這些虛名。”楊絳翻譯了一首英國詩人藍德的四行短詩,簡直就是她的心聲:“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p>
朱虹覺得,楊絳那時候在翻譯上就屬于“獨樹一幟者”。“當時文學研究所奉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藝觀點。楊先生在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大框架下,從‘體裁’出發(fā)選擇自己關注的作品,比如她翻譯的《小癩子》,屬于‘流浪漢小說體’。她沒有從‘題材’選作品,比如翻譯工人運動題材。這就真是走在很多人前面了。”
1957年,楊絳接到翻譯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著名騎士小說《堂吉訶德》的任務,被告知可用任何譯本。精通英語、法語的她找來5種英法譯本,仔細對比后,覺得譯本代替不了原著。于是一年后,47歲的楊絳開始學習西班牙文。此時,“大躍進”開始,學術界搞起“拔白旗、插紅旗”,把反對浮夸風的知識分子當作有資產(chǎn)階級學術觀點的“白旗”。楊絳和錢鍾書的一些學術論文都成了“白旗”。楊絳暗下決心,“再也不寫文章,從此遁入翻譯”。
董衡巽(音同迅)就是在這時從北大西語系畢業(yè),分配到文學研究所,有一段時間成為楊絳的學生。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早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曾問朱光潛先生‘誰的翻譯水平最高’,朱先生說:‘詩歌翻譯屬卞之琳最好,理論翻譯我算一個,散文翻譯屬楊絳最好。’我分到所里之后,楊先生負責帶我,我真正看到她翻譯的認真。錢鍾書先生也很推崇楊先生的翻譯,按錢先生的標準,她在翻譯上達到了‘化境’,既神似又形似,就是出神入化的‘化’,這在翻譯上是非常難取得的成就?!?/p>
挨批斗:“怒目”之余,還有幽默
有時候,政治就像海上的大風浪,避也避不開。到了這時節(jié),“年輕人”眼中“和顏悅色、溫文爾雅”的楊先生,就會有金剛怒目的一面了。但和多數(shù)人不同,楊絳是一種智慧的、帶著點兒幽默的“怒目”。
在清華大學時,有一次大禮堂開會,忽然有個楊絳從未見過的女學生跑上講臺,揮手頓足地控訴楊絳“上課不講工人,專談戀愛;教導我們戀愛應該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甚至教導我們,結了婚的女人也應當談戀愛”。大家一聽,這簡直太不像話了!目光滿場搜尋這位“專談戀愛”的教師。楊絳氣壞了,“火氣旺盛,像個鼓鼓的皮球,沒法按下個凹處來承受這份侮辱”。
第二天一早,她特意打扮得喜盈盈的,拎個菜籃子,專門到校內(nèi)菜市場人最多的地方去轉悠,看看不敢理她的人怎么避她。
第二次“怒目”是在“文革”初期。鄭土生回憶:“1966年,有人污蔑錢鍾書先生,說他的桌上不愿意放毛主席的著作,并貼出大字報。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罪名。楊絳先生覺得冤枉。那天晚上天快黑了,她帶著錢先生,拿著手電筒和漿糊,把寫好的一張小字報貼在大字報的下面,申明沒有這回事。當時,我看到了這一幕,他們也不避我,但是彼此間都不敢說話,貼完小字報就走了?!?/p>
反貼大字報,這還得了?!八欣细刹亢汀舷壬疾桓以谌思遗u自己的大字報下面反駁,楊絳先生立刻被拉到千人大會上批斗示眾。”革命群眾要她低頭認罪,誰知楊絳竟和革命群眾頂嘴了,還跺著腳說:“就是不符合事實!”鄭土生說:“整個‘文革’期間,敢和革命群眾發(fā)脾氣的,外文所只有她一人。她晚年談起這事還不無得意,因為她堅持不認假賬、不說假話,愛護了錢鍾書先生的名譽?!?/p>
后來,何其芳等“黑幫”挨斗,楊絳和錢鍾書坐在臺下陪斗。早就熟悉這套程序的楊絳感到“困倦異?!保椭^打瞌睡。忽然有人大喝:“楊季康,你再打瞌睡就揪你上臺!”楊絳忙睜目抬頭,心里有些慌張,可是過一會兒又瞌睡了,結果夫婦兩人都被叫上臺戴高帽子?!拔覍W得訣竅,注意把帽子和地平線的角度盡量縮小,眉眼全罩在帽子里,形成自然低頭式。如果垂直戴帽,就得把身子彎成九十度的直角才行?!边@聰明的小訣竅,讓人看到了楊絳苦難中的樂觀。
鄭土生還記得,1966年8月27日對楊絳來說,是非常不幸的一天。白天,在辦公室,她被迫交出即將完成的《堂吉訶德》全部譯稿,未留底稿。晚上,在宿舍大院,她被剃成“陰陽頭”,一半頭發(fā)被剃掉。錢鍾書見狀,比她還著急:“明天怎么出門?。俊蹦菚r“牛鬼蛇神”是不準請假的,得天天等候挨斗。楊絳卻靈機一動,找出女兒錢瑗幾年前剪下的兩條大辮子,用錢鍾書的壓發(fā)帽做底,解開辮子,把頭發(fā)一小股一小股縫上去。足足費了一夜工夫,做成一頂假發(fā)。第二天早晨開始,她就戴著這頂假發(fā)出門,還能很幽默地想著:“一戴上假發(fā),方知天生毛發(fā)之妙,原來一根根都是通風的。一頂假發(fā)卻像皮帽子一樣,大暑天蓋在頭上悶熱不堪,簡直難以忍耐?!?/p>
董衡巽用一句話概括了楊絳的“怒目”與幽默:“楊先生這個人,沒事,絕不去惹事;有事,也絕不怕事。”
會看人:試探“披著狼皮的羊”,救回“自家人”
《堂吉訶德》譯稿被沒收了,但堂吉訶德的探險精神留在了楊絳的腦子里。她對革命群眾很好奇,自己的檢討上每次都有一句狠狠的批語“你這個披著羊皮的狼”,可她偷偷端詳“監(jiān)管小組”的審閱者,面目又十分和善。楊絳便顛倒過來,稱他“披著狼皮的羊”。
她忍不住向他們“探險”。一次,宿舍大院里要求家家戶戶的玻璃窗上用朱紅油漆寫上毛主席語錄。楊絳住在三樓,不能站在窗外寫,只得在屋里寫反字。楊絳為了完成這項任務,向“監(jiān)管小組”請了一天假。結果不到半天就完成了,“偷得‘勞’生‘半’日閑”。不久,她又找到另一位監(jiān)管員,以修煤爐為由,請一天假,只費了不到半天工夫修好了,又得半日清閑。再過些日子,她直接向那位“披著狼皮的羊”請假看病,他并不盤問,點頭答應了,楊絳其實不用去醫(yī)院,在家休息,又偷得一日清閑。她很高興地發(fā)現(xiàn),所里的這些革命群眾,其實都是“披著狼皮的羊”。
“她看人很準。”董衡巽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她曾說,人啊,就像一本書,有些你看得懂,有些你看不懂?!睏罱{認為董衡巽就是“看得懂的,心很細,說話很含蓄”。后來,董衡巽果然含蓄地保護了楊絳——她認為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語言很美,就讓董衡巽讀他的作品,如《1984》《動物莊園》,這是董衡巽第一次看到反共反蘇的小說。但他從來沒有去檢舉揭發(fā)楊絳。
對“看得懂”的人,楊絳很和善。那時候所里的晚輩工資不高,每月56塊錢。逢年過節(jié)或是家有急難,楊絳就給他們一些資助。朱虹回憶:“有一次我和丈夫柳鳴九要送孩子回老家,因為沒錢而犯愁,楊先生知道了,立刻送了300塊過來?!倍赓闼氵^一筆賬,每年春節(jié)、“五一”“十一”三個大節(jié)日,楊絳就要給好幾家送錢,別看錢鍾書工資356元,楊絳工資280元,“逢年過節(jié),兩位先生反倒是要過苦日子了”。
當年鄭土生打算自殺時,還惦記著要還楊絳的75塊錢。也正因此,他被楊絳救回一命?!?0年代末70年代初,很多人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天天開會被批斗,就想到了自殺。我也在批斗會上被逼指認反革命,但我不想誣陷別人,也想自殺。我死前決定把欠楊絳先生的錢還清,把存折和現(xiàn)金加在一起,有75塊錢,用紙包起來,塞到楊先生的抽屜里面。第二天中午,其他人都去買飯了,楊先生突然從外面很急地跑進來,把存折和現(xiàn)金扔到我的抽屜里面,還附有一張字條:‘小鄭,我們準備要下干校了,大家都在走,這個錢我不需要,你給自己買點生活必需品吧。’最后還說了一句,要保重身體?!编嵧辽f,“當時寫這張紙條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她自己‘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還沒有摘,我也是被批斗過的。她同情我,沒有把我當成敵人,在別人都不敢和我說話的時候鼓勵我,打消了我輕生的念頭。”楊絳贊賞他寧可自殺,也不說假話誣陷他人的品德,把他當作“自家人”。
1976年,因為對“文革”不滿,鄭土生給中央寫了一封信批評江青,當時“四人幫”還沒倒臺,鄧小平尚未復出,結果可想而知?!昂芸?,從公安部下文到社科院,要求對我實行隔離審查。要把我的信公布,發(fā)動群眾批判我?!蹦菚r候,鄭土生的兒子鄭鵬剛剛出生,名字就是楊絳和錢鍾書取的。楊絳知道后,“立即對我說,你不用擔心鄭鵬,如果你有意外,我們會立刻托人把鄭鵬養(yǎng)起來。這是她第二次冒著風險來救我?!?/p>
再成名:接受政治禮遇,婉拒美國使館
1972年,楊絳和錢鍾書作為“老弱病殘”離開干校,回到北京。楊絳最高興的事,莫過于可以重新翻譯《堂吉訶德》了。“所里要把‘老先生’們的東西還給他們,楊先生說,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那個被沒收的《堂吉訶德》的稿子!后來,外文組的支部書記在辦公室一個犄角旮旯處找到了,交還給她。楊先生真是如獲至寶?!敝旌绺嬖V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因為中斷了6年,楊絳只得從頭開始再譯,一頭栽入西班牙語《堂吉訶德》的世界中。
1978年3月,楊絳的心血譯作、72萬字的《堂吉訶德》終于出版,這是直接從西班牙文譯為中文的第一個版本,人們排著長隊,將首印的10萬冊搶購一空。
這年6月,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和王后來華訪問,鄧小平將《堂吉訶德》的中譯本作為國禮贈送給貴賓,并在國宴上將楊絳介紹給西班牙國王和王后。鄧小平問楊絳:《堂吉訶德》是什么時候翻譯的?“其實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翻譯這部書稿經(jīng)歷了整整20年的磨難,不是幾句話就說得清楚的。但楊先生應對得很機智,只答:‘今年出版的?!编嵧辽f。
《堂吉訶德》為楊絳帶來了極高的社會聲譽。西班牙授予她“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大十字勛章”;她坐在國宴主賓席上的鏡頭上了電視;她參加了第四屆全國婦女大會;她作為社科院代表團的成員兩次出訪;她受邀出席各種與塞萬提斯、堂吉訶德有關的文化、外交活動……各種政治禮遇紛至沓來,楊絳和和氣氣、從從容容地接受了,然后,繼續(xù)埋頭讀書寫作,“自覺自愿始終做零”。
那一時期,控訴“文革”的哭喊聲鋪天蓋地。1981年,楊絳卻寫了一本筆調(diào)平靜、感情溫婉的《干校六記》,講的全是干校生活的瑣事,沒有半點激烈的指責,更沒有聲嘶力竭的控訴。正如她自己所言,“烏云蔽天的歲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記憶里不易磨滅的,倒是那一道含蘊著光和熱的金邊”。她指的,是人們在苦難中生出的同情和友愛。甚至于,對傷害過她的人,她也選擇了友愛。鄭土生說:“‘文革’后期有一項措施,讓革命群眾入住‘反動學術權威’家,名曰‘摻沙子’。摻入錢楊家的這對革命男女,對兩位‘老先生’百般刁難,還動手打過楊先生。錢楊夫婦被迫于1973年12月請示領導準許,逃離原住處,開始四處流亡。就是這樣的人,楊先生后來寫文章,也不提名字,只說是‘強鄰’?!比嗣裎膶W出版社的編審胡真才證實:“后來出版楊先生的作品集時,她連這篇文章都刪去了,不收入?!?/p>
《干校六記》出版后,胡喬木在一次宴會上對錢鍾書說,這本書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美國首任駐華辦事處主任洛德的夫人讀了《干校六記》后,提出要見楊絳,楊絳見了他們夫婦一次。以后美使館請喝茶、請看電影、請吃飯,不斷拉攏,楊絳只去了一次茶會。再后來,洛德夫人請楊絳為她的作品寫一篇書評,楊絳婉言拒絕了?!八龑覍γ褡逵泻苌畹母星?,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很清醒?!编嵧辽f。
覓不朽:用最難的學問,忘記最深的痛苦
楊絳那一代知識分子,都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人至晚境時爭分奪秒地工作,因勞累過度,身體很快虛弱。1993年的一天,錢鍾書整理完自己的《詩存》后,對楊絳說:“咱們就這樣再同過10年?!睏罱{脫口而出:“你好貪心?。∥覜]有看得那么遠,3年、5年就夠長的了。”錢鍾書聽了,默默退入起居室的躺椅里,不再作聲。他一向不會系表帶,都是楊絳幫他戴,從這天起,他乖乖地讓楊絳教他自己戴。楊絳總是自責,認為自己這話讓錢鍾書愁出了病,1994年便住進了醫(yī)院。
錢鍾書的堂弟錢鐘魯說過,大嫂“像一個帳篷,把身邊的人都罩在里面,外面的風雨由她來抵擋”。鄭土生也說:“不只是生活上,在人情世故上,在與文化界等各方面打交道時,楊絳先生都比錢鍾書先生要周到。錢先生往往憑自己的性情、喜好說一些話,但楊先生很溫和,善于應對各種場合,各種情況?!卞X鍾書的愁是有道理的,他不能想象,沒有楊絳,他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病中,錢鍾書向楊絳交代,他死后不留骨灰,不設靈堂,懇辭花籃,不舉行告別儀式,不開追悼會。楊絳說:“我自己,這樣辦得到;你嘛,就很難說了?!卞X鍾書說:“那就要看我身后的人嘍!”
1998年12月19日凌晨,錢鍾書身體狀況很不好,醫(yī)生連忙通知家屬。楊絳趕到床前時,錢鍾書已經(jīng)合上一只眼,還睜著一只眼等待妻子。楊絳幫他合上眼睛,輕輕在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
社科院時任院長李鐵映聞訊趕來,楊絳轉述了錢鍾書的交代:“領導如果不同意,我會堅持向你請求按照錢鍾書本人的意愿行事,我會沒完沒了地向你請求?!彼宦氛f到電梯口,李鐵映最終說:“你給我出難題了,這事我做不了主?!?/p>
晚上,在孑然一人的家中,楊絳接到了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的電話,他對錢鍾書的去世表示哀悼。“楊絳同志,非常佩服你們,你們是真正的唯物主義者。中央同意不舉行儀式?!?/p>
錢鍾書火化那天,“楊先生沒流淚,最后我把錢先生推到火化爐前,楊先生就在那里看,不忍離去,好多人都走了,她還是舍不得離開?!睏罱{的學生、外文所研究員薛鴻時曾回憶說。
“逃逃逃逃逃!”這是楊絳八妹童年時的口頭禪,楊絳記憶深刻。如今,“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她最終逃向了世上最難的學問——古希臘語哲學讀本、柏拉圖《對話錄》中的 《斐多》,一頭扎進去,忘記自己。“我按照自己翻譯的習慣,一句句死盯著原文譯,力求通達流暢,盡量避免哲學術語,努力把這篇盛稱語言生動如戲劇的對話譯成戲劇似的對話。柏拉圖的這篇絕妙好辭,我譯前已讀過多遍,蘇格拉底就義前的從容不懼,同門徒侃侃討論生死問題的情景,深深打動了我,他那靈魂不滅的信念,對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觀念的追求,給我以孤單單生活下去的勇氣?!?000年,中譯本《斐多》出版,被稱為“迄今為止最感人至深的哲學譯本”。
之后,在那張錢鍾書曾伏案工作的寫字臺上,楊絳完成了整理錢鍾書學術遺物的工作。2003年出版3卷《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2011年出版20卷《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現(xiàn)在,還有100多冊外文筆記等待整理出版。一位103歲的老人,仍在堅韌地、靜默地“打掃現(xiàn)場”。
“無所不能的賢妻”
她從來把錢鍾書看得比自己重,心甘情愿做“灶下婢”
“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
城外的人想沖進去。
對婚姻也罷,職業(yè)也罷,
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1990年,根據(jù)錢鍾書小說《圍城》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在國內(nèi)播出,每一集的片頭都有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吟誦。用一座“圍城”比喻普通人對生活中大多事物的感受,形象生動,流傳至今。很少有人知道,這段話是楊絳寫的。
夫婦間能對彼此的作品了解如此深刻,體味如此準確,這樣的婚姻當然不是“圍城”。文學理論家夏志清曾將他們的婚姻譽為:“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界再沒有一對像錢楊夫婦這樣才華高而作品精、晚年同享盛名的夫妻了?!睏罱{的學生、外文所研究員董衡巽也說:“你如果問楊先生,他們的婚姻和《圍城》里的像不像,她是會生氣的。”
“我沒有訂婚”“我也沒有男朋友”
楊絳本名楊季康,小名阿季,1911年出生在北京,排行老四。楊絳出生時,父親楊蔭杭在北京一所政法學校教書,后來歷任江蘇、浙江高等審判廳廳長,京師高等檢察廳檢察長。楊絳的母親生于生意人家,小名細寶,婚后楊蔭杭給她改名唐須嫈(音同英),很是古雅。楊蔭杭鼓吹革命,被清廷通緝,逃往日本和美國求學,一去4年多,唐須嫈就在無錫老家與婆婆、妯娌生活。楊蔭杭回國后,不論南下北上,唐須嫈總攜兒帶女同行,把家務操持得有條不紊,以致孩子們都深信母親“無所不能”。在楊絳的記憶中,父母沒吵過一次架,像朋友一樣無話不談。這種和睦的夫妻關系在舊時代很少見,深深影響著楊絳:“我們姐妹中,3個結了婚的,個個都算得賢妻。我們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親對父親那么和順,那么體貼周到。”
1917年,時任京師高等檢察廳檢察長的楊蔭杭因秉公執(zhí)法得罪其他官員而被停職。他無意繼續(xù)做官,帶著家眷返回無錫。到無錫后,夫妻倆不滿意預先租的房子,親友便介紹了無錫流芳聲巷的一處舊宅,他們帶上楊絳一同去看。沒想到當時租住那所房子的正是錢鍾書家。這是楊絳第一次走進錢家大門。不過,這所房子楊家沒看中,仍住原宅;錢家也沒有立即搬出,5年后才遷入他們自建的新屋。
以后,楊絳在無錫、上海、蘇州等地求學。1928年,她進入蘇州東吳大學政治系。1932年,她和孫令銜等4名同學北上求學。楊絳的老同學、已在燕京大學讀書的費孝通心儀她多年,把他們接到燕大參加借讀考試??荚囈煌?,楊絳急著去清華大學看望老朋友,孫令銜也急著去清華看望表兄。這位表兄正是錢鍾書。晚上,孫令銜和表兄一起來清華女生宿舍古月堂接楊絳回燕大,楊絳和錢鍾書第一次見面。
這匆匆一見,彼此竟相互難忘。楊絳覺得錢鍾書眉宇間“蔚然而深秀”,瘦瘦的,書生模樣。孫令銜卻告訴她,表兄已經(jīng)和葉家小姐訂婚了。錢鍾書覺得楊絳與眾不同,孫令銜又莫名其妙地告訴錢鍾書,說楊季康有男朋友,指的是費孝通。然而錢鍾書自有一種“癡氣”,不管不顧定要說清楚,他寫信給楊絳,約她在清華大學工字廳相見。見面后,錢鍾書第一句話是:“我沒有訂婚?!睏罱{說:“我也沒有男朋友。”方知一場誤會:葉小姐自有男朋友,只不過錢、葉兩家父母有牽紅線的意思;費孝通自認最有資格做楊絳的“男朋友”,也是一廂情愿。兩人從此用英文寫信交流。錢鍾書越寫越勤,一天一封。
那時,錢鍾書已在清華學習了3年,楊絳則從燕大轉入清華借讀,后來又考入清華外文系研究院。錢鍾書跟楊絳說,他“志氣不大,只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楊絳覺得“這點和我的志趣還比較相投”。錢鍾書去世多年后,楊絳面對丈夫留下的無數(shù)手稿、筆記,感慨道:“這個志愿不大,卻也不小了。”
“見她之前,從未想結婚;娶她之后,從未后悔”
1935年,錢鍾書與楊絳在無錫舉行婚禮。當時,錢鍾書已經(jīng)考取庚子賠款資助的第三屆中英公費留學?;楹蟛痪茫麄儽愕接チ?。
錢鍾書進入牛津大學埃克塞特學院讀文學。楊絳本打算進女子學院研修文學,但名額已滿,于是她自修西方文學,有時間就鉆進圖書館,按照文學史的順序,一個個經(jīng)典作家的作品往下讀?!白鳛殒R書的妻子,他看的書我都沾染些,因為兩人免不了要交流思想的?!薄拔覀兾膶W上的‘交流’是我們友誼的基礎。彼此有心得,交流是樂事、趣事?!?/p>
錢鍾書不擅家務,到了英國,家事全由楊絳操持。兩人初到牛津時,吃房東做的飯。開始伙食還好,后來越來越糟,錢鍾書餓得面黃肌瘦。楊絳決定改租一套帶爐灶廚具的住房,自辦伙食。她悄悄尋覓報紙廣告,自己跑去找房。等終于找到滿意的,再帶著錢鍾書來看。錢鍾書看了很喜歡,隨后就搬入新居。
有了廚房,楊絳就“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錢鍾書吃得飽了,人也快活許多。做家務并不容易,有時出了意外,楊絳也不告訴錢鍾書。一次,楊絳出門送錢鍾書去上課,忽然一陣風刮來,把門帶上了,鑰匙還在屋里。楊絳就轉到樓背后的花園,借了園丁的長梯爬上臥室的陽臺。沒想到陽臺通向臥室的木門也關著。這時園丁已撤,長梯也帶走了。楊絳只得側身一躥,雙手搭上了木門上面的氣窗,腳踩在門把手上,再用腦袋頂開氣窗,手腳并用,翻進屋內(nèi)。等錢鍾書下課回來,家里一切如常,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1937年,女兒錢瑗在牛津出生,小名圓圓。錢鍾書致“歡迎辭”:“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薄鞍V氣”的錢鍾書不想別的孩子跟錢瑗分享父母的愛,也不想楊絳再受生育之苦,沒再要孩子。
楊絳產(chǎn)后虛弱,在醫(yī)院住了很長時間。錢鍾書常在家闖些小禍,不時愁兮兮地告訴楊絳: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的桌布弄臟了;他把臺燈弄壞了;門軸兩頭的球掉了一個,門關不上了……楊絳總是回答:“不要緊?!卞X鍾書一聽就放心了。果然,楊絳回到家,把桌布洗得干干凈凈,臺燈、門軸也一一修好。
多年后,楊絳回憶道:“我已不記得哪位英國傳記作家寫他的美滿婚姻,很實際,很低調(diào)。他寫道:1.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結婚;2.我娶了她十幾年,從未后悔娶她;3.也從未想要娶別的女人。我把這段話讀給鍾書聽,他說:‘我和他一樣。’我說:‘我也一樣?!?/p>
“絕無僅有地結合了妻子、情人、朋友”
1938年秋,錢鍾書學成歸國,被母校清華(當時為避日寇南遷,是西南聯(lián)大的一部分)破格聘為教授,前往昆明。楊絳帶著女兒回到遷居上海的錢家。在上海,她不再是錢鍾書一個人的賢妻,而要學會做一大家子的賢媳。
錢家是傳統(tǒng)大家族,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有“江南才子”之名,與楊絳父親那種留學歸來,投身革命的開明作風自然大不相同。早在結婚時,楊家辦新式婚禮,錢家辦舊式婚禮,楊絳一進門就磕了不少頭。
當時,楊絳和錢家上上下下擠在一處。時局混亂,住處逼仄,楊絳沒有自己的房間,她不便公然看書,好像看不起妯娌姑婆,就借了架縫紉機,在蒸籠般的亭子間里縫紉,為錢鍾書和圓圓做衣服。有時婆婆也請她給小叔子縫點東西。楊絳滿腦子西方文學經(jīng)典,卻默默學做一切大家庭中兒媳婦所擔負的瑣事,敬老撫幼,諸事忍讓,臉上總是笑瞇瞇的。
1941年,錢鍾書回到上海。一天,他對楊絳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你支持嗎?”楊絳大為高興,催他趕緊寫,這便是《圍城》。為支持錢鍾書的寫作,楊絳讓他減少授課時間,又辭掉女傭節(jié)省開支,自己包攬所有家務,劈柴生火做飯。楊絳不抱怨,心甘情愿做“灶下婢”。錢鍾書每寫完一章,她都先讀為快,讀完又急切地等待下一章。
抗戰(zhàn)后期,物資更為匱乏。楊絳不得不精打細算。比如燒煤,煤球里泥摻多了,燒不著;摻少了,又不禁燒。為了省煤,楊絳自己和泥,把爐膛搪得細細的。有一次煤廠送來300斤煤末子,楊絳如獲至寶,摻上煤灰自制煤餅,能抵四五百斤煤球。她還負責買菜、洗全家人的衣服。錢鍾書的嬸嬸見楊絳一位千金小姐,在家什么粗活都干,很是感慨,對楊絳說:“你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宣哥(錢鍾書小名)是癡人有癡福。”后來,公公病重,問婆婆:“我死后,你跟誰過?”婆婆說:“跟季康過?!睏罱{之賢,由此可見一斑。
抗戰(zhàn)勝利后,錢鍾書的新篇舊作陸續(xù)出版,第一本是短篇小說集《人·獸·鬼》?!凹偈惯@部稿子沒有遺失或燒毀”,那是因為“此書稿本曾由楊絳女士在兵火倉皇中錄副,分藏兩處”,錢鍾書特此說明。該書出版后,錢鍾書在兩人保存的樣書上寫下了一句話:贈予楊季康 絕無僅有地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1946年,《圍城》問世即引起轟動。錢鍾書在序中說:“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里憂世傷生,屢想中止。由于楊絳女士不斷的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該獻給她。”
菜園相會的老夫妻
解放后,兩人仍在學問中得樂趣。外文所研究員朱虹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一個故事:“楊先生曾說,她和錢先生晚上在家面對面泡腳時,喜歡玩一個游戲——楊絳說一個西班牙語單詞,錢鍾書就對一個意大利語單詞,或者錢鍾書說一個意大利語單詞,楊絳就對上一個西班牙語單詞。雖然他們學問很高,但玩起游戲就像孩子一樣快樂?!?/p>
1970年,錢鍾書、楊絳相繼下干校?!拔覀兊母尚T诤幽闲抨柕南⒖h,我和楊先生分在菜園班,錢先生一開始被分去燒開水,但他老是燒不開,后來專門負責去郵電所取信?!编嵧辽嬖V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錢先生經(jīng)常借著到郵電所取報紙、信件的機會,繞道來菜園,隔著小溪和楊先生說幾句話。”
很多下干校的人見過這對老夫婦菜園相會的場景。在楊絳看來,菜園相會遠勝于舊小說、舊戲劇里的“情人私會后花園”。有一回,鄭土生遇見錢瑗來看父母,一家三口在菜園散步,看上去平和安靜,其實這個家庭剛剛經(jīng)受一場巨痛——錢瑗的第一任丈夫王德一,因堅決不寫黑名單冤枉他人,自殺而亡。后來,楊絳寫道:“上次送默存(指錢鍾書)走(下干校),有我和阿圓還有得一(指王德一),這次送我走,只剩下阿圓一人,得一已于一月前自殺去世?!绷攘葦?shù)筆,難掩惋惜女婿、心疼女兒的酸楚之情。
有時,楊絳為了見錢鍾書,也要冒危險。一次下雨,她穿著雨衣、雨褲、長筒雨鞋去錢鍾書的宿舍看他。路上泥濘不堪,她穿田地、渡水塘、涉小河,一腳水,一腳泥,終于到了錢鍾書的宿舍。推門進去,錢鍾書很吃驚,楊絳只說:“來看看你?!边€有一次過年,錢鍾書來楊絳這里吃年夜飯。飯后楊絳送他。因為怕錢鍾書近視眼,雪后看不清路,就一直把他送到了宿舍。這時天已黑,楊絳一離開宿舍燈光所及的范圍,便落入一團昏黑里,打開手電也找不到路。她只好默默在心中回憶方向,大著膽子在荒郊野外、樹林中、田地里摸黑向前,途中還摔進了溝里,一路跌跌撞撞,好在最終安全返回。
1972年3月,錢楊夫婦被遣送回北京,先是搬到錢瑗在北師大的集體宿舍住,后又搬進北師大教職員宿舍。搬家忙亂,已經(jīng)著涼感冒的錢鍾書也想幫忙,“拙手笨腳”地想掃除一堆陳年積土。等楊絳發(fā)現(xiàn)時,他已吸進大量塵土,引發(fā)哮喘,打針吃藥也沒見好,直到1974年1月送入醫(yī)院搶救近4小時才得以緩解。
此后,他們又搬進文學所一間堆雜物的辦公室。那里有三災:一是鼠災,大老鼠經(jīng)常出沒,專咬錢鍾書的中文筆記稿;二是蚊災,蚊子多得往臉上撞;三是白毛蟲災,白的毛毛蟲變成白色飛蛾,飛來飛去。楊絳最怕軟蟲,但她還是用筷子夾了小蟲,埋在土里。鄭土生回憶說:“我記得那是一個臨時辦公室,墻都裂了縫。錢先生的哮喘病一發(fā)病就特別難受,楊先生每次都非常精心地護理。有一次,因為護工不在,楊先生就自己代替護工,整夜不睡。當時楊先生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還有糖尿病。但她總是把錢先生看得比自己更重要?!?/p>
鄭土生還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一次他去看望兩位先生,“錢先生感冒了,坐在椅子上,兩邊、面前都堆著高高的書,像城堡似的,全都是書。錢先生難受了就拿本書看,減輕病情和內(nèi)心的苦悶?!边@些書都是楊絳堆的,只有她才知道什么能緩解錢鍾書的病痛。
在楊絳的悉心照顧下,錢鍾書寫完了《管錐篇》初稿,還參與完成了《毛澤東選集》的英譯工作。在錢鍾書眼里,楊絳“無所不能”,他稱她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我一個人想念我們仨”
1977年1月,單位給了楊絳一串鑰匙,讓她去三里河新蓋的國務院宿舍看房子。立春那天,楊絳母女由年輕朋友陪著,收拾行李遷入新居。楊絳怕錢鍾書吃灰塵,把他當作一件最貴重的行李,下午搬遷妥當后,再用小汽車把他運回新家。
從此,一家人安頓下來,專心讀書做學問。每月的工資、所需的書籍,都由外文所的董衡巽、薛鴻時等人領來、借來。如今,80多歲的董衡巽還對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感慨:“楊先生總批評我‘聰明人’‘懶惰’。她很勤奮,在她的熏陶下,錢瑗也十分刻苦。”
錢瑗在北師大英語系工作,也像楊絳一樣,為他人忙得像陀螺,沒有自己的時間。1995年春夏,錢瑗開始咳嗽,只當是感冒;當年秋冬腰疼加劇,起不了床,也只當是擠公交閃了腰。直到1996年1月,她連站立行走都已困難,住進北京胸科醫(yī)院,臨走前還輕松地對楊絳說:“媽媽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3月,確診是肺癌晚期。
薛鴻時曾回憶說:“那時錢先生住在北京醫(yī)院,錢瑗的醫(yī)院在西山,兩個醫(yī)院相隔很遠。楊先生是又伺候錢先生,心里又想著女兒?!卞X瑗瞞著媽媽,只說是骨結核。楊絳明白女兒可能時日無多,但又瞞著錢鍾書,說女兒能治愈,一年或八個月就能好。錢瑗借故不讓媽媽去看她,怕媽媽勞累,也怕媽媽見到她的慘狀傷心。兩人好不容易見面,“媽媽看著女兒,女兒看著媽媽,一句話都沒有”。
1996年11月3日,醫(yī)院給錢瑗發(fā)了病危通知,錢瑗的第二任丈夫楊偉成告訴了楊絳。8天后,楊絳到北京醫(yī)院照顧錢鍾書,錢鍾書忽然對著她背后大叫了七八聲“阿圓”,然后對楊絳說:“讓小王送阿圓轉去。”楊絳問:“回三里河?”錢鍾書搖頭,楊絳又問:“西石槽?”答:“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自己的家里去。”楊絳答應轉告圓圓后,他才安靜。此后,錢鍾書不再呼喚阿圓,也絕口不問女兒的病情。
楊絳最后一次見女兒是1997年3月3日。第二天下午,錢瑗就在安睡中去世了。楊絳還得到醫(yī)院看錢鍾書,只能在心里為女兒送行。她最大的難題是怎么告訴錢鍾書。百般思量,起初繼續(xù)裝作女兒依然安好。過了4個月,見錢鍾書身體較好,楊絳才花了一個星期,一點一滴說出來。“圓圓現(xiàn)在沒病了”“她沒痰了”“她不咳嗽了、能安眠了”,以及她如何比爸爸舒服。其實楊絳第一天說時,錢鍾書心里就明白了,但到第七天明說“她已去了”,錢鍾書還是體溫立即上升。不過,錢鍾書從此也就心安了。楊絳問他:“若我聰明點,還能騙你嗎?”當時已經(jīng)不能說話的錢鍾書搖頭。楊絳又說:“我要寫一個女兒,叫她陪著我?!卞X鍾書點頭表示同意。
一年后,錢鍾書去了。楊絳兌現(xiàn)對錢鍾書的話,開始寫《我們仨》。在她溫潤細膩的筆下,女兒活了,與媽媽相依相偎。寫到動情處,楊絳的淚水落在紙上,不能自已。2003年,《我們仨》出版,扉頁上一句“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叫多少人讀之淚下。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睏罱{曾這樣感嘆一家人的失散。在《我們仨》的結尾處,楊絳把自己比作一個日暮途窮的羈旅倦客——“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感謝社科院外文所對本組報道的幫助,部分內(nèi)容參考了《聽楊絳談往事》)
記者手記
從仲夏到中秋,我們走進楊絳的世界。她的小說、散文、劇作、譯著,讀得越多越會感嘆:這么平實靈動的文字,就像一位智慧溫婉的女子在娓娓講述,卻比當下流行的各種文筆更打動人心。同她學生、同事、老友、晚輩的每一次長時間談話,都能聽到更多關于她的故事,感受到她溫厚的品性和氣節(jié)。
有兩個小故事,給我們印象最深。一個是:她的父親問她:“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么樣?”她說:“不好過?!薄耙恍瞧诓蛔屇憧磿??”她說:“一星期都白活了。”另一個是:陳道明在演完《圍城》后,有一段時間很浮躁,后來他去了錢鍾書和楊絳家里三次,每次家里唯一響的東西就是藥罐子,唯一能聞到的是書香。
我們和楊絳之間,隔了幾代人。當年她眼中的“年輕人”,現(xiàn)在已是我們眼中的“老先生”。望著這些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很難想象他們在楊絳身邊做“年輕人”的樣子。這就像楊絳在《五四運動》第一段中說的,“現(xiàn)在想來,五四運動時身在現(xiàn)場的,如今只有我一人了”。
是的,她是穿旗袍的那一代,我們是玩“蘋果”的這一代。可是,為什么在今天,還有那么多人用“蘋果”讀楊絳的故事?僅僅因為她長壽嗎?還是因為她是錢鍾書夫人?
在楊絳的世界里,我們找到了一些答案。因為她智慧而溫厚,從不飛揚躁厲;因為她堅韌而幽默,從不忘記微笑;因為她勤勉而淡泊,從不追名逐利;還因為她求真而勇敢,從不說假話認假賬。
我們惦記她,是在惦記這個時代缺少的美好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