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的5月1日，《毛主席語錄》正式出版，因大多采用紅色塑料封皮，被人們稱為“紅寶書”。在此后的十余年間，《毛主席語錄》成為中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人人都會高舉一本《毛主席語錄》，男女老少都會背誦其中段落。人們唱的是語錄歌，做的是語錄操，跳的是語錄舞?！睹飨Z錄》成為那個時代的標志。

50年來，“紅寶書”經(jīng)歷了從內(nèi)部發(fā)行到風靡全球，從走上神壇到走進拍賣會的歷史巨變。今天回顧這段歷史，是為了更好地思考現(xiàn)實和未來。史學家范文瀾說：“不遺忘每一個對歷史的貢獻，也不寬容每一個對歷史的障礙。”

問世

最初編纂《毛主席語錄》的是《解放軍報》，直接參與選編工作的是當年解放軍報社的編輯田曉光，如今她已離世。她的女兒韋梅雅也曾在《解放軍報》工作，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探討《毛主席語錄》現(xiàn)象。5月12日，韋梅雅在家里接受了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的專訪，講述了《毛主席語錄》編發(fā)的始末。

韋梅雅說，《毛主席語錄》的問世，要從林彪說起。1961年4月，林彪在部隊視察時，明確指示：為了使戰(zhàn)士在各個時期、各種情況下都能及時得到毛主席思想指導，《解放軍報》應(yīng)當經(jīng)常選登毛主席的有關(guān)語錄。

當時，學習毛澤東的思想和著作是黨內(nèi)的共識，但至于怎么學習，有不同的觀點?！翱傉尾恐魅巫T政就主張應(yīng)該系統(tǒng)地學習，但林彪提出了精選語錄的方式?！表f梅雅說，“林彪主張在報紙上選登語錄，是將他的學習方法推廣到全軍。林彪做事喜歡‘一竿子插到底’，他希望毛澤東的指示、中央的精神能夠通過報紙直接與部隊官兵見面。當時基層官兵的文化水平有限，采取語錄的方式學習毛澤東思想易于被基層接受。”

當年，田曉光在《解放軍報》資料室負責馬、恩、列、斯、毛語錄資料的整理工作。在報社里每天下午的編前會上，田曉光根據(jù)第二天報紙的宣傳重點，負責提供有針對性的毛主席語錄。

1961年勞動節(jié)當天，《解放軍報》首次在報眼位置刊登毛主席語錄：“整個革命歷史證明，沒有工人階級的領(lǐng)導，革命就要失敗，有了工人階級的領(lǐng)導，革命就勝利了。在帝國主義時代，任何國家的任何別的階級，都不能領(lǐng)導任何真正的革命達到勝利。”

此后，《解放軍報》每天配發(fā)一條從毛主席的著作、講話、文件里面挑選出來的語錄。因為通俗易懂，這些單獨的一條條語錄深受官兵們歡迎。韋梅雅告訴記者，當時軍隊基層常組織班會學習這些語錄，不少戰(zhàn)士把報紙上的語錄剪下來，有的單位把語錄抄到黑板上，放在活動室或顯眼處供大家做筆記。

但這樣還是不方便，部隊很多人給報社寫信反映，希望將《解放軍報》上發(fā)表的毛主席語錄集成小冊子下發(fā)以便學習。于是，田曉光就向報社領(lǐng)導提出，想為部隊編一本《毛主席語錄》。1963年12月20日，《解放軍報》副總編輯唐平鑄去參加解放軍總政治部召開的全軍政治工作會議，把報社想編一本《毛主席語錄》的意見帶到了會上?？傉I(lǐng)導同意了，并提出這本冊子必須在會議結(jié)束前編出來，作為會議文件下發(fā)，以便征求會議代表的意見。

“時間非常緊迫。我母親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了我們4個孩子，我當時在上小學。后來聽母親說，他們在新年到來的那個晚上工作了一個通宵，終于在新年第一天，手捧散發(fā)著墨香的《毛主席語錄》印張，心里感到無限的快慰?！?/p>

1964年1月5日，征求意見本出版，16開本，共設(shè)23個專題，名為《毛主席語錄200條》?！埃ㄈ娬喂ぷ鲿h的）代表們認為毛主席的語錄不只200條，以后還會增加，所以書名就去掉了‘200條’，定為《毛主席語錄》。這個版本的前言，是由我母親起草的，經(jīng)過唐平鑄審定，以總政治部的名義發(fā)表。”

后來根據(jù)代表們的意見，田曉光又花了5天的時間進行增補，設(shè)了25個專題，收入267條語錄。1月10日，《毛主席語錄》重新印發(fā)給與會代表，并同時下發(fā)給學習毛主席著作先進分子和先進單位征求意見。

1964年5月1日，《毛主席語錄》正式出版，印成52開本下發(fā)部隊，這種小開本是為了方便戰(zhàn)士攜帶，可以隨時學習。剛開始發(fā)放范圍是干部每人一本，戰(zhàn)士每班一本，但部隊強烈要求發(fā)到每一個戰(zhàn)士。1964年12月29日，林彪明確指示：“毛主席語錄本在部隊很受歡迎，現(xiàn)在每班一本太少，大家搶著看不夠用，要多印一些，一定要發(fā)給每人一本。毛主席著作是最重要的思想武器。毛主席著作選讀本和語錄本，要像發(fā)武器一樣發(fā)給每個戰(zhàn)士。”這樣就實現(xiàn)了全軍人手一本。

1965年8月1日，《毛主席語錄》再版發(fā)行，內(nèi)容再次增加，設(shè)立33個專題，定為427條，共8.8萬字。這個版本的前言由唐平鑄重新撰寫，增加了1960年軍委擴大會議決議對毛澤東思想的一段論述，并經(jīng)過總政和總參謀長羅瑞卿的修改，署名仍是“總政治部”。在這版《毛主席語錄》出版前，解放軍報社曾建議林彪為《毛主席語錄》題詞，并建議他最好寫雷鋒自勉用的幾句話：“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苯Y(jié)果林彪少寫了最后一句。

1966年“文革”開始后，需要根據(jù)對毛澤東思想新的評價改寫《毛主席語錄》。這版前言仍由唐平鑄改寫，增加了新的評價和林彪“學習毛主席著作，要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用結(jié)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等言論，署名改為林彪。這一版本也成為后來流傳最廣的版本。

推廣

《毛主席語錄》一出版，就受到了社會各界的歡迎?！白畛?，出版《毛主席語錄》是為了在軍內(nèi)學習使用，書中都注明了內(nèi)部發(fā)行。但當時各界都向解放軍學習，解放軍的干部被派到地方指導工作，也把這些語錄帶到了地方，所以形成了全社會都向軍隊要《毛主席語錄》的盛況。各地、各部門紛紛通過電話、電報、書信來要，后來派人來聯(lián)系購買，最后干脆要求代印?！表f梅雅說。

田曉光在世時曾回憶：“當時中央領(lǐng)導同志也派人來要。最先是朱德，書出第五天，即1964年5月5日，就派人到軍報來要。其他領(lǐng)導同志也都先后來要。當時有很多地方干部到軍隊交流，就悄悄帶回工作單位去。安徽省委還希望能夠獲得紙型，可以自己印發(fā)?！?/p>

《毛主席語錄》能夠在全國迅速推廣開來，毛澤東本人也起到了推動作用。“母親對我講過，1964年版《語錄》剛出版，毛主席就派人打電話來索要。這說明毛主席很早就看到了這本書。”韋梅雅說，“1965年11月19日，中央辦公廳也曾給《解放軍報》打電話，說毛主席同意把語錄紙型給安徽省委，讓他們自行印刷。這就開了一個大口子?！?/p>

1966年8月初，文化部根據(jù)中共中央的指示，在北京召開了全國毛主席著作印制發(fā)行工作會議，決定大量出版毛主席著作，全國各省、市、自治區(qū)發(fā)動二三百家印刷廠印制《毛主席語錄》。當時許多單位以公費購買，或以會議文件及獎品形式免費發(fā)放給個人。人們把《毛主席語錄》當作為禮品相互贈送，甚至有人在子女結(jié)婚時，將它作為珍貴的嫁妝或聘禮。

過頭

令田曉光等人沒有預(yù)料到的是，《毛主席語錄》迅速對整個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韋梅雅說：“當時人們可以飯不吃，覺不睡，但《毛主席語錄》不能不背。像我這樣十幾歲的小姑娘，只要拿著《毛主席語錄》到了公交車上，大聲說：‘大家都拿出《語錄》來！’全車的人就都要拿出來，如果有人拿不出來，全車人都可以批判他，問他是什么出身，是不是‘黑五類’。如果我說：‘請大家翻開《毛主席語錄》第某某頁某某段，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大家就都要跟著大聲朗讀。可以說，《毛主席語錄》就是當時人們的護身符，只要出門就必須攜帶?！?/p>

當時，有些作曲家為毛主席語錄譜曲，寫成“毛主席語錄歌”，北京體育學院等單位還編排了“毛主席語錄操”，這些都加快了《毛主席語錄》在全國的普及。

很多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談到《毛主席語錄》，都會提及：“去商店買東西，不背一段毛主席語錄，商店是不賣給你的?！表f梅雅也印證了這一點。她還說：“我們平常和人打交道，見面寒暄也要先引述一句毛主席語錄?！?/p>

如果毛澤東思想學得好，可以評上“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那在當時是極大的光榮。人們普遍都在《毛主席語錄》的激勵之下，爭當先進。而學習和使用《毛主席語錄》的花樣更是繁多，較為常見的是“打語錄仗”。“文革”初期調(diào)任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的童小鵬，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記錄了一次周恩來親自參加的“語錄仗”。

當時，中央辦公廳的造反派要在懷仁堂東邊一個食堂批斗童小鵬，但那個食堂離毛澤東住地較近，時任中央辦公廳主任汪東興擔心影響毛澤東的休息，要造反派換到西邊的食堂去批斗，但造反派不聽。汪東興向周恩來反映后，周恩來親自來勸說，但造反派仍咄咄逼人，還引用毛澤東語錄說：“一切革命同志都要擁護這個變動，否則他就站到反革命立場上去了?！边@時，周恩來立即拿出隨身攜帶的《毛主席語錄》，很熟練地翻到“紀律”專題，念道：“在人民內(nèi)部，不可以沒有自由，也不可以沒有紀律；不可以沒有民主，也不可以沒有集中?！痹旆磁陕犃耍婷嫦嘤U，無言以對，只好收兵。

在學校，《毛主席語錄》成了教材。1966年，全國學?！巴Ｕn鬧革命”。大學生和中學生成為“叱咤風云”的紅衛(wèi)兵，他們停課、串聯(lián)，帶著《毛主席語錄》在全國各地免費吃住，免費坐車，結(jié)交一大批同齡人，然后從四面八方涌入北京，涌進天安門廣場。1966年8月到11月，毛澤東先后8次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wèi)兵。那萬眾歡呼的紅色海洋，是時代的影像，為世人所熟知。

丁渙芝是湖北人，1956年出生，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她每天在外衣的左胸口處別上帶“紅小兵”字樣的小布塊，拿著比手掌大一點的《毛主席語錄》去上學。7點，全校師生整整齊齊地站在操場上，對著一幅巨大的毛主席肖像畫，開始 “早請示”。在丁渙芝的記憶中，“早請示，晚匯報”其實就是一邊唱著“敬愛的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一邊跳“忠字舞”。

全班60多個同學，丁渙芝是選出來的“排長”，還是全?！凹t小兵司令部”的一員?！霸缯埵尽蓖戤叄龑χ种械摹睹飨Z錄》，踮起腳尖，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抄上一句。然后，語文老師走進教室，開始一小時的早讀課，內(nèi)容就是講解這句語錄。碰到功底不錯、了解黨史軍史的語文老師，能把一句語錄的誕生背景、原文出處、寫作特點娓娓道來，讓十來歲的紅小兵們聽得津津有味。下午放學時，丁渙芝還要帶著同學們回到操場上進行“晚匯報”。依然是再跳一次“忠字舞”，然后集體朗誦今天學會的語錄。

上至領(lǐng)袖，下至孩童，人人都學習“紅寶書”，那是一種巨大的時代力量。

缺紙

韋梅雅說，當年《毛主席語錄》作為毛澤東的敬言敬物，處處可見。但是如果出了差錯，就要遭受嚴重的處分。韋梅雅丈夫的一位戰(zhàn)友晚上上廁所，隨便拿了一張報紙做手紙，沒有看到上面有毛主席語錄，結(jié)果第二天被查出來，認為他侮辱偉大領(lǐng)袖，是反革命，被判了刑。

在解放軍報社工廠為《毛主席語錄》作校對的張凱夫，在不需要排版的毛主席頭像旁打了一個“×”，按照編稿習慣，意思是不用頭像只用文字，結(jié)果被《解放軍報》造反派抓住批斗，關(guān)進了牛棚?！澳菚r候考核我們的工作，首先就看學習語錄是否合格，所謂‘一好帶四好’，只有語錄學好了，其他一切才能好。”韋梅雅認為，這些情況的出現(xiàn)，與毛澤東的個人威望有關(guān)，也跟一些人不遺余力地搞個人崇拜有關(guān)，他們把學習毛澤東思想搞成了一種形式主義，誰在形式上更出格，就顯得更忠誠。

《毛主席語錄》也使一些人獲得經(jīng)濟利益。英籍華人、英國光華書店創(chuàng)辦人鄧家祥就是靠賣《毛主席語錄》發(fā)的家。1966年，他正在英國讀書，同時利用休息日在倫敦海德公園出售中國書刊。出售最多的是小開本《毛主席語錄》，“幾千本、幾千本地被人們買去”，包括英文、西班牙文、德文、法文、俄文，足有20多種版本。后來，這種情況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他們以阻礙交通為名，不準鄧家祥擺攤售書。鄧家祥索性在倫敦辦起了中國書店，從此名揚海外。

曾有媒體統(tǒng)計過，“文革”開始后的幾年之內(nèi)，國內(nèi)外出版了用50多種文字印成的500多種版本的《毛主席語錄》，總印數(shù)為數(shù)十億冊?！睹飨Z錄》成為“二十世紀世界上最流行的書”“世界上讀者最多的書”。

《毛主席語錄》的大量印制，一度造成了國內(nèi)紙張和塑料（制作語錄封皮用）等物資的緊張。1966年至1970年，全國用于印制毛澤東著作的紙張就達到65萬噸，比1950年至1965年的用紙總量還多5.66萬噸。這僅僅是正式出版的用紙量統(tǒng)計，不包括全國各地私自編印和翻印用紙。一件廣為人知的事情是：1977年恢復(fù)高考時，連印刷考卷的紙張都沒有，鄧小平下令緊急調(diào)來印刷《毛主席語錄》的紙張。

停印

大量印刷《毛主席語錄》本身就與書中“厲行節(jié)約、反對浪費”的精神相悖，毛澤東和周恩來對此有些擔憂。1967年6月18日，毛澤東對出國人員談話時說到：“有些外國人對我們《北京周報》和新華社的對外宣傳有意見，宣傳毛澤東思想發(fā)展馬克思主義，過去不錯，現(xiàn)在文化大革命以后，大搞特搞，吹得太厲害，人家也接受不了……”1968年，毛澤東對有關(guān)對外宣傳工作做了多次批示，提出“對外（對內(nèi)也如此）宣傳應(yīng)當堅決地有步驟地予以改革”的意見。

1969年3月，周恩來在全國計劃會議上做報告時說：“已經(jīng)印出來的毛主席著作和《毛主席語錄》，我看是城市多于農(nóng)村，高級干部多于一般干部，一般干部多于群眾……城市的干部家里有《毛主席語錄》十幾本，這不是浪費嗎？……現(xiàn)在講究哪個廠出的，哪個地方出的，凈從形式上去挑。還有拿語錄送禮?！?970年9月2日，周恩來接見中央外事、新聞單位的負責人，提出新華社編印的《參考資料》8月27日下午版上刊有林彪的一句話，“毛澤東思想是當代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頂峰，是最高最活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周恩來對新華社軍管組組長說：“這句話主席不讓用，1967年、1968年還發(fā)過文件……以后《參考資料》上語錄不要用了。這件事中央常委曾商討過，并且請示過主席。”當?shù)弥@條語錄是從《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一書中摘抄時，周恩來說：“中央已經(jīng)三令五申，不許亂編毛主席著作，不許隨便編印沒有公布的主席指示，這本子未經(jīng)中央批準，是私貨，要收回。還有那些未經(jīng)中央批準隨便亂印的本本也要收回?！?/p>

此后，軍委辦事組很快從解放軍三總部和在京的各軍兵種中抽調(diào)人員，負責調(diào)查和回收未經(jīng)中央批準、非法出版的毛澤東著作。

1971年9月，林彪乘飛機外逃，途中機毀人亡。人們開始陸續(xù)撕去1966年版《毛主席語錄》中林彪寫的前言。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獲得一本128開的《毛主席語錄》，發(fā)現(xiàn)林彪的題詞和兩頁前言已經(jīng)被撕掉?，F(xiàn)在市面上已經(jīng)很難找到一本完整的《毛主席語錄》。

1979年2月12日，中共中央宣傳部發(fā)出了《關(guān)于停止發(fā)行〈毛主席語錄〉的通知》：“林彪為撈取政治資本而搞的《毛主席語錄》本，斷章取義，割裂毛澤東思想，自發(fā)行以來，危害很大，流毒甚廣。為了肅清林彪、‘四人幫’的流毒，自即日起，新華書店、國際書店現(xiàn)存的中文版、民族版和外文版《毛主席語錄》本一律停止發(fā)行。”

停發(fā)《通知》就像一把時間的切刀，干脆利落地切割出兩個時代?！睹飨Z錄》在新華書店門市部消失，在官方活動中消失，從教科書扉頁上消失，從人們口頭上、手掌上消失，以至漸漸成為民間收藏品。2002年，一本《毛主席語錄》在蘇富比拍賣行賣出了15535美元的高價。這種“千金難求”的情形仿佛在提醒人們，那個人手一本“紅寶書”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烙印

1979年，29歲的姜昆和52歲的李文華創(chuàng)作出了對口相聲《如此照相》。其中一段對話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文革”期間人們開口便提毛主席語錄的無奈：

“為人民服務(wù)，同志，我問點事?！?/p>

“要斗私批修，問什么事??？”

“滅資興無，我照個相?！?/p>

“破私立公，照幾寸？”

“革命無罪，3寸的?！?/p>

“造反有理，您拿錢吧?！?/p>

“突出政治，多少錢？”

“立竿見影，6毛3。”

“批判反動權(quán)威，給您錢?！?/p>

“反對金錢掛帥，給您票?！?/p>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謝謝！”

“狠斗私字一閃念，不用了。”

這種辛辣的諷刺在當時可謂非常大膽，創(chuàng)作者的心頭難免緊張，但結(jié)果正如姜昆說的那樣：“沒想到這個小相聲竟贏得觀眾百姓的廣泛共鳴……我們在各地演出，現(xiàn)場可以用‘爆炸’兩個字來形容，人們在笑聲中把10年‘文革’的怨氣掃得煙消云散。”一位老干部在接受采訪時評價道：“這個相聲說出了那個時代人們想說卻不敢說的話。”

隨著時光流逝，今天“50后”“60后”再回顧 《毛主席語錄》時，不得不承認《毛主席語錄》給他們的一生打下了深刻的烙印?！睹飨Z錄》中的某些話，在剝離了時代外衣、政治外衣后，本身包含著充滿智慧的人生哲理。這些話對擁有豐富人生閱歷的“50后”“60后”來說，至今仍是影響他們工作和生活的精神財富。

一位部級干部曾在一次與青年代表的座談中說：“青年時代最重要的就是要學習，要多讀書。我們青年時期書很少，能讀到書的機會也很少。我們的‘童子功’是什么呢？就是《毛主席語錄》，天天學，讀得滾瓜爛熟。那時候我就認定，學《毛主席語錄》也是學習?，F(xiàn)在看起來，那確實是很重要的學習?！彼谡劦綄η嗄甑募耐麜r，兩次引述毛主席語錄。一句是“要善于團結(jié)那些反對過自己并且已被實踐證明是犯了錯誤的人”，以此勸喻年輕人寬容待人，“雖然我很年輕的時候就背過這句話，但只有到了一定年齡后才深刻地理解它。”另一句是“要奮斗就會有犧牲”，勸喻年輕人扎實肯干，“這句話是至理名言，現(xiàn)在當然不需要年輕人付出生命，但是你要讀書學習，就得犧牲上網(wǎng)、上微信、看電視的享受；你要鉆研業(yè)務(wù)，就要犧牲其他方面的個人愛好。不犧牲，就得不到?！?/p>

“紅寶書”也融入了第一代企業(yè)家的性格里。聯(lián)想的柳傳志、華為的任正非、娃哈哈的宗慶后……很多都是《毛主席語錄》的“信徒”。史玉柱自稱是“毛澤東軍事思想的頭號粉絲”，20世紀90年代，他經(jīng)營巨人集團時，曾仿效毛澤東在解放戰(zhàn)爭時采用的軍事體制，在深圳設(shè)總指揮部，各級經(jīng)理都改稱“方面軍司令員”或“軍長”“師長”。

《毛主席語錄》的戰(zhàn)斗性使它在另一個群體——中國軍人，尤其是鷹派軍人中留下了深刻影響。出生于1950年，曾任軍事科學院世界軍事研究部副部長的羅援少將告訴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毛主席語錄》中最豪邁的一句話是‘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一條千古不變的真理是‘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對我影響最大的一句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p>

1961年出生的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研究員蔣建農(nóng)，青少年時期趕上“文革”的尾巴，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參加工作，后來長期從事毛澤東思想的研究。從學者的角度出發(fā)，他認為《毛主席語錄》到今天依然是經(jīng)典。“因為它經(jīng)過了分類，按照體系去摘編，就像《三字經(jīng)》一樣，是把毛澤東思想里的一些精華摘了出來。把它作為一種輔助讀物，從中可以得到很多啟示?！?/p>

“毋庸置疑，那個年代的教育對我們的世界觀的形成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作用?！绷_援少將說：“白求恩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精神，愚公移山的艱苦奮斗精神，是我們那一代人的座右銘，也是我們做人的原則和根本。造神運動是一種狂熱，而狂熱冷卻過后，是一種更為理性的思辨。金子總是要發(fā)光的。相信無論什么年代、在什么歷史條件下，《毛主席語錄》中一些不朽的篇章仍然有生命力，因為它不僅是偉人的著作，更是哲人的思想，它闡述了做人的一般道理，倡導了起碼的、值得堅持的公德和道義。”

遺產(chǎn)

在絕大多數(shù)“70后”“80后”的記憶中，已經(jīng)沒有了《毛主席語錄》的身影。作為改革開放的一代人，經(jīng)濟取代政治成為他們生活的第一要義，《毛主席語錄》變成了一個遙遠的詞。當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在“80后”中調(diào)查：“你知道《毛主席語錄》嗎”，一部分人茫然搖頭，一部分人表示“聽父母說過”。當記者再問“你知道‘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這句話嗎”，結(jié)果人人都知道，但幾乎人人都驚詫它竟然是《毛主席語錄》里的。

也有一部分“80后”翻開過“紅寶書”，用一種和父輩截然不同的目光審視它，其中主要是年輕學者。3年前，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專業(yè)的博士生張崢出于好奇，在學校門口的舊書攤前第一次拿起了《毛主席語錄》?！半m然沒有親身經(jīng)歷那個年代，但一翻開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戰(zhàn)斗氣息。最初對它的感覺都是教科書式的，與‘個人崇拜’‘造神運動’聯(lián)系在一起。”

在跟隨導師深入學習后，張崢開始更加客觀地看待《毛主席語錄》?！拔矣X得它像雷鋒一樣，是一份逐漸遠去的遺產(chǎn)，也是一個時代印記，一個政治符號。正因為是政治符號，所以今天它還被一些人簡單理解成‘文革’的代名詞。很多人沒有意識到，我們這代人也是伴隨著語錄里的一些話長大的。比如從小教室黑板上貼的‘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老師在考試前、比賽前喜歡對我們說的‘戰(zhàn)略上要藐視敵人，戰(zhàn)術(shù)上要重視敵人’等。去除政治的功用，《毛主席語錄》還是具有美育價值的?！?/p>

除了年輕的研究者，還有一些“80后”是興趣使然，主動翻開“紅寶書”。青年歷史作家張憶安等人提到，中學時代正值“傷痕文學”的尾聲和“紅墻讀物”的興起。這激起了大家對毛澤東的好奇?！爱敃r到處都是‘走下神壇’的書，我們就很想看看《毛選》到底怎么樣。看完后發(fā)現(xiàn)，毛澤東的話有不少充滿哲理，印象最深的就是收進《語錄》里的那句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p>

“70后”“80后”注定不是帶著深厚情感看待《語錄》的一代人。這讓他們對《語錄》少了溫暖的情懷，鮮有激越的批判，能夠輕松地區(qū)分“《語錄》本身”和“濫用《語錄》”兩個概念。在他們眼中，除了帶有冷戰(zhàn)背景的一些話，《毛主席語錄》就像一本“名言警句集”，讀來頗有收獲，比很多流行的成功學書籍更實用。

《毛主席語錄》的犀利與亢奮

蕭延中

作者簡介：蕭延中，1955年出生于北京，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政治思想史、毛澤東政治思想研究。編著有《晚年毛澤東》，被美國哈佛大學“中國史研究叢書”列為必讀參考書。主編《西方學者評毛澤東》四卷本。對“毛氏語體”的修辭學研究，在國內(nèi)獨樹一幟。

大約半個世紀前，一本“紅寶書”在中國構(gòu)成了一道婦孺皆詠、倒背如流的風景奇觀。它猶如一股“神力”，全面而深刻地蕩滌了全中國，也攪得世界“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如果我們試圖通過一本270頁的語錄摘編，整體評說毛澤東的政治觀念，顯然不大可能。但其字里行間，總體上準確地捕捉到了作者自身的思想傾向乃至意志情懷，這就是：執(zhí)著的信仰尋求，亢奮的“斗爭”意志，敏感的權(quán)力體悟，以及抑制不住的激憤情感。

信仰尋求與“斗爭”意志

毛澤東卓越的政治修辭能力，使其“筆桿子”的影響力絕不亞于“槍桿子”?！睹飨Z錄》作為毛澤東話語的摘編，首先反映的是毛澤東作為領(lǐng)袖的信仰和追求?！睹飨Z錄》中，一再顯現(xiàn)了毛澤東對社會主義乃至共產(chǎn)主義信仰的堅信不疑。以“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為題的第三專題，編入語錄28條，首段便引用了毛澤東1940年1月發(fā)表的《新民主主義論》：

“共產(chǎn)主義是無產(chǎn)階級的整個思想體系，同時又是一種新的社會制度。這種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是區(qū)別于任何別的思想體系和任何別的社會制度的，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最完全最進步最革命最合理的。封建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是進了歷史博物館的東西了。資本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已有一部分進了博物館（在蘇聯(lián)）；其余部分，也已‘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快進博物館了。惟獨共產(chǎn)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磅礴于全世界，而葆其美妙之青春?！?/p>

在這段充滿激情的宏觀論述之后，第三專題又引用了毛澤東從1955年“農(nóng)業(yè)合作化”到1963年“避免修正主義”這段時期內(nèi)的相關(guān)語錄27條。讀者可以明確感覺到，在毛澤東的觀念中，社會主義制度最重要的內(nèi)涵應(yīng)包括產(chǎn)權(quán)上的公有制和政治上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兩項基本原則。換言之，只要涉及到了這兩塊基石，就觸動到了毛澤東價值理念的底線。用毛澤東自己的話說，他“在原則問題上是從來不讓步的”。

此外，《毛主席語錄》較準確地彰顯出了毛澤東對于階級斗爭理論的信服。毛澤東從青年時代起就以“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為座右銘，以后在其生涯的各種情境中，這一信念從未改變。《毛主席語錄》將“階級和階級斗爭”置于全書的第二專題，引用語錄22條，甚為精當。其中諸如：

“階級斗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拿這個觀點解釋歷史的就叫做歷史的唯物主義，站在這個觀點的反面的是歷史的唯心主義?！?/p>

“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p>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p>

這些斷語，都成為那一時期振聾發(fā)聵的政治訓誡。

開篇前三個專題的安排——共產(chǎn)黨、階級和階級斗爭、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無疑突出地體現(xiàn)了作者的思維重心，但在以后的結(jié)構(gòu)中，則看不出某種一以貫之的清晰線索，也把握不到作者強調(diào)次序的輕重緩急，顯現(xiàn)出相當?shù)碾S意性。此種編輯漏洞或許為信仰者們“創(chuàng)造性地”理解領(lǐng)袖意志，為己所用地“打語錄仗”，預(yù)留下了廣闊的空間；也許正合了林彪那“活學活用，立竿見影”的功利主義的節(jié)拍。

“力”與“心”的交織

當今社會，很多領(lǐng)導都在潛心鉆研如何提升“領(lǐng)導力”“溝通力”，而這些學問都是旨在達到一種“力”與“心”的交織。這里的“力”指的是“權(quán)力支配”，而“心”則指“心悅誠服”。“力”與“心”的融會，就是領(lǐng)袖意志溶解到了群眾思維血漿之中，就是強制性的支配力默化為行動者“自我實現(xiàn)”的自豪與狂喜，權(quán)力得到了群眾的信服與支持，用當時的語言表達就是“偉大領(lǐng)袖與廣大群眾心連心”。這或許也是第二十二專題“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征引語錄最多、達39條的原因所在。

中國歷代執(zhí)權(quán)者無一不明晰“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毛澤東也深得此古訓的恩澤。毛澤東的獨特之處則在于：以共產(chǎn)主義信仰為前提，將人群預(yù)設(shè)為“敵—我”兩大群體，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叫“階級斗爭”，并以這組“矛盾”為動力，推動革命一浪接一浪的發(fā)展。這一思路構(gòu)成了語錄的第五專題“戰(zhàn)爭與和平”、第六專題“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第七專題“敢于斗爭，敢于勝利”、第八專題“人民戰(zhàn)爭”、第九專題“人民軍隊”的主要內(nèi)容。

關(guān)于“力”的重要性，毛澤東把“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稱之為“真理”，這已廣為人知。他在1936年所著《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和1938年所著《論持久戰(zhàn)》中把武裝斗爭（暴力）的作用表述得更為清楚：

“戰(zhàn)爭——從有私有財產(chǎn)和有階級以來就開始了的、用以解決階級和階級、民族和民族、國家和國家、政治集團和政治集團之間、在一定發(fā)展階段上的矛盾的一種最高的斗爭形式?！?/p>

“‘戰(zhàn)爭是政治的繼續(xù)’，在這點上說，戰(zhàn)爭就是政治、戰(zhàn)爭本身就是政治性質(zhì)的行動，從古以來沒有不帶政治性的戰(zhàn)爭……但是戰(zhàn)爭有其特殊性，在這點上說，戰(zhàn)爭不即等于一般的政治?！畱?zhàn)爭是政治的特殊手段的繼續(xù)?！伟l(fā)展到一定的階段，再也不能照舊前進，于是爆發(fā)了戰(zhàn)爭，用以掃除政治道路上的障礙……障礙既除，政治的目的達到，戰(zhàn)爭結(jié)束。障礙沒有掃除得干凈，戰(zhàn)爭仍須繼續(xù)進行，以求貫徹……因此可以說，政治是不流血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流血的政治?！?/p>

對中國下層民眾“欲望—情感”的深層體悟，是毛澤東最為深刻的成功奧秘之一。得人心者得天下。即使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獲取人心的重要性在毛澤東那里一天也未減弱過。第十一專題 “群眾路線”就集中反映了這一突出信念：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p>

這些都是毛澤東的推心置腹之言。1955年7月，他斷語：“我們應(yīng)當相信群眾，我們應(yīng)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泵珴蓶|甚至把“相信群眾”放到了“相信黨”前面，作為“兩條根本原理”的第一原理。

建立新中國后，在毛澤東的觀念中，“力”開始進一步向“心”的方向融合。即將進城時的1949年3月，他意識到：“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后，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然地要和我們作拼死的斗爭，我們決不可以輕視這些敵人。”1956年社會主義所有制改造基本完成后，毛澤東把目光主要地轉(zhuǎn)向“人”，對準了“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他要用“無產(chǎn)階級世界觀”“改造人性”。在《毛主席語錄》第四專題“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中，這些思想均有全面的反映。

從《毛主席語錄》的性質(zhì)看，毛澤東思想原則上是近代中國試圖替代儒學的一種信仰體系。毛澤東也坦率自稱，他只承認一個“偉大導師”的稱號。因而，“教育和訓練”也就成為《毛主席語錄》中必不可少的專題。由此看來，一些外國學者把《毛主席語錄》稱作“東方的《圣經(jīng)》”就不難理解了，因為政治領(lǐng)袖的合法性最終要靠精神導師來支撐。

遺憾的是，《毛主席語錄》對于“敵”“我”的界定比較模糊，例如，1950年6月23日，毛澤東說過：

“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頭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動上則另是一樣，他就是一個口頭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頭上而且在行動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個完全的革命派?！?/p>

不難看出，到底誰是“革命派”，誰是“反革命派”，在重要標準方面存在著高度的模糊性，這就為旁人帶著情緒的主觀臆斷留下了巨大的彈性空間。

道德箴言與毛氏修辭

眾多中外學者早已注意到，道德箴言在《毛主席語錄》中十分醒目，甚至有學者據(jù)此把毛澤東晚年的政治思想和實踐定義為“德性的統(tǒng)治”或“道德的王國”。這些論述在《毛主席語錄》的第十七專題“為人民服務(wù)”、第十八專題“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第十九專題“革命英雄主義”、第二十一專題“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中都有集中體現(xiàn)，可以說它們散見于全書各處，比比皆是：

“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一貫的有益于廣大群眾，一貫的有益于青年，一貫的有益于革命，艱苦奮斗幾十年如一日，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呵！”

“不少的人對工作不負責任，拈輕怕重，把重擔子推給人家，自己挑輕的。一事當前，先替自己打算，然后再替別人打算。出了一點力就覺得了不起，喜歡自吹，生怕人家不知道。對同志對人民不是滿腔熱忱，而是冷冷清清，漠不關(guān)心，麻木不仁。這種人其實不是共產(chǎn)黨員，至少不能算一個純粹的共產(chǎn)黨員。”

與飽含激情的高調(diào)道德相適應(yīng)的，是特有的“毛氏修辭和語體”。出身農(nóng)村的毛澤東，對宣傳鼓動來說，可謂行家里手，語出驚人。語言在他嘴中和筆下，從比喻到譏諷，從狀物到擬人，自由瀟灑，猶如出入無人之境。

《毛主席語錄》開篇第一個專題就是“共產(chǎn)黨”，第一條則是毛澤東1954年9月15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開幕詞”中那句帶有對仗性質(zhì)的政治詩句：

“領(lǐng)導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chǎn)黨。”

“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chǔ)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再有，闡述革命的三大法寶時，他用了一組“一個，一個，一個”的排比句，以強有力的語音韻律，闡發(fā)自己的經(jīng)驗主張：“一個有紀律的，有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武裝的，采取自我批評方法的，聯(lián)系人民群眾的黨。一個由這樣的黨領(lǐng)導的軍隊。一個由這樣的黨領(lǐng)導的各革命階級各革命派別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三件是我們戰(zhàn)勝敵人的主要武器。”

在倡導學習白求恩的共產(chǎn)主義精神時，毛澤東再次運用這種“一個，一個，一個”的強調(diào)式修辭手段，給聽眾和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大家要學習他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從這點出發(fā)，就可以變?yōu)橛欣谌嗣竦娜恕Ｒ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p>

不會說官話的毛澤東，對那種言之無物的套路厭惡至極。在他那些未經(jīng)修飾的講話記錄中，其話語所產(chǎn)生的巨大吸引力和沖擊力，經(jīng)常令聽眾笑聲四起。例如，同樣是要強調(diào)“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毛澤東的表達是“羊肉”“板鴨”和“火腿”：“搞社會主義不能使羊肉不好吃，也不能使南京板鴨、云南火腿不好吃……羊肉不一定照馬克思主義做，在社會主義社會里，羊肉、鴨子應(yīng)當更好吃，才能體現(xiàn)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進步，否則在羊肉面前就沒有威信了?！?/p>

也就是在這次講話中，他還喊出了 “開除球籍”的“毛氏格言”，號稱：“你有那么多人，你有那么一塊地方，資源那么豐富，又聽說搞了社會主義，據(jù)說是有優(yōu)越性，結(jié)果你搞了五、六十年還不能超過美國，你像什么樣子？那就要從地球上開除你的球籍！”

有時，毛澤東這種譏諷笑罵的語言風格帶有強大的攻擊性，也會傷害他人的自尊。有文章回憶，在1938年下半年的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毛澤東公開批評王明。會議閉幕那天，全體代表會餐。餐后，毛澤東指著身邊工作人員執(zhí)意詢問：“我問你，你愿意不愿意去開一個牛皮公司，由你來當經(jīng)理?！苯又?，他諷刺說：“開一個牛皮公司，要有好大的本領(lǐng)噢！第一，當牛皮公司的經(jīng)理要厚臉皮；第二，當牛皮公司的經(jīng)理，要會夸夸其談，還要會阿諛奉承；第三，當牛皮公司的經(jīng)理，還要會拉攏一幫人替他賣力；第四，當牛皮公司的經(jīng)理，還要會作廣告，會印小冊子，擴大宣傳……”自然，誰都明白，這個被譏諷的牛皮公司經(jīng)理是指王明。

純粹從語言學上看，《毛主席語錄》并不算毛澤東著作遺產(chǎn)中的珍品，可一旦將它置入具體歷史語境，其中所保留下來的對稱格言、排比警句、慷慨陳詞乃至即興亢奮，無論是諄諄教誨，還是嬉笑怒罵，就已經(jīng)作為一個時代的思想意識符號，帶著中國人的深沉體味與敏銳反思，匯入了當代中國政治記憶那并不平靜的浩瀚長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