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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生根!

        2014-04-29 00:00:00王棵
        野草 2014年1期

        暴雨過后,天空清湛。一只蟬試探性地哼出兩個短促的單音。大概覺得今天的嗓音狀況好過往日,它驚喜地長叫起來。蟄伏在樹叢里的蟬們跟著都加入到了縱情演唱者的行列。

        “吳思迪——吳思迪——”

        “吳思迪啊——吳思迪咦——”

        安子很小時一度認為,所有的蟬都是失戀的男生,而令他們黯然神傷的女生共有著一個名字:吳思迪。當然,這件事只能表明,蟬是一個多么能激發(fā)人想象力的樂器。也許還能表明,在鬧盈盈的南方,孩子們有著更為婉轉(zhuǎn)和通靈的想象力。

        北方也有蟬,據(jù)說,它們通常只在黃昏與午夜之間發(fā)出清幽、抑制的嘶鳴。

        這是一九九八年南方夏日的一個下午,安子已經(jīng)自家二樓的窗后站了很久了。雨下著的時候,他就在那里看雨、聽雨。雨過天未晴的那陣子里,他的耳朵被外面的蟬聲迷住了。

        “吳思迪——吳思迪——‘吳思迪’在家嗎?”

        來自樓下的一串結(jié)合了仿蟬鳴口技與接頭暗語的男聲,驚擾了此刻正恍惚著的安子。摩托車熄火的聲音充當了這男聲的伴奏。不用猜就知道誰來了。安子從窗后的陰影里走出去,來到露臺上,探頭看到了正在費力將摩托推轉(zhuǎn)方向的劉健。

        “‘吳思迪’,可以走了嗎?”

        “吳思迪”的存在,揭示了安子與劉健的友誼可以追溯到他們的孩提時代——他們的友誼并不僅限于此,從小學到高中,他們都是同班同學。劉健是安子在南方最忠實的伙伴。

        “你等我一下!”安子說。

        劉健仰頭看了看安子的臉,以及似乎將再度拋灑驟雨的天空。

        “你看上去不開心,為什么?是因為要當將軍了嗎?”

        安子苦笑。“哪來‘將軍’的說法?”

        “你們當兵的不是有個座右銘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至少,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兵了,下次回來,你已經(jīng)授過銜了,肩上扛著兩顆星——”劉健笑道,“少將才一顆星,我怎么就不能把你當將軍了?”

        劉健的話觸及了安子這些天來竭力避免去想的那個問題?,F(xiàn)在,安子體內(nèi)有扇門被推開了,藏匿著的恐慌從門內(nèi)魚貫而出。安子走下樓,雙腿有點發(fā)飄。安子的父親和母親從廚房里跑出來。

        “雨又要來了,你們還出去干什么呀?”父親問安子以及門外的劉健。

        “我跟劉健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卑沧诱f。

        “有什么好轉(zhuǎn)的?”母親說,“實在想出去轉(zhuǎn)的話,索性就給我去做點事吧。還有幾個親戚沒通知到,你這就去通知他們?!?/p>

        “我一再跟你們說,不要請客,”安子臉色凝重,“你們還是別請了吧?!?/p>

        “那可不行!”父親堅決地說。

        母親補充道:“而且,買了那么多菜。”

        父親和母親覺得這個夏天不大擺筵席向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宣傳一下安子即將成為一名軍官的事,不足以釋放他們內(nèi)心的欣喜。但同樣一件事,安子所看到的卻僅僅只是:一個問題正日益向他迫近。所以,他認為這個夏天的他不值得設(shè)筵宣傳。作為一個臣服于南方、信任著南方的南方人,安子像蜜蜂之于花蕊一樣仰賴于南方的水土和氣息。但是,過不了幾天,他就要離開南方了:他被分配到一個頗北方的部隊。如果沒有意外發(fā)生的話,終其一生,南方將變成安子的故鄉(xiāng)——這就是那個問題的癥核。

        “那隨你們吧!”

        安子走出門。然后,他在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中大聲對劉健說:

        “去運河大橋!”

        摩托車飛馳在即將成為安子故鄉(xiāng)的南方大地上,開到一半的時候,雷聲挾著閃電紛擁而至。聽起來,雨已經(jīng)在稍遠的地方下起來了,并正向這里奔襲而來。蟬紛紛剎住了自己的嗓音,驚慌失惜地飛入樹叢。劉健忽然詩興大發(fā),背誦起《雨霖鈴》來。這是他和安子共同熱愛的一首詞。

        安子稍后也跟著一起背,卻是王昌齡的《塞上曲》:

        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guān)道。

        出塞入塞寒,處處黃蘆草。

        從來幽并客,皆共塵沙老。

        莫學游俠兒,矜夸紫騮好。

        在運河大橋上,劉健在安子的逼迫下跟安子一起接受暴雨的洗禮。安子手扶橋墩,仰起臉來迎受雨柱。

        安子所要去的地方,是一個斜伸向東南方向的半島。安子的家鄉(xiāng)在南方近海的一個魚米之鄉(xiāng)。由直線距離看,二者并不像安子想象得那么遙不可及。在普通人很少能夠成為空中飛人的一九九八年,安子往來兩地通常只能取道于陸地。坐火車,甚至長途巴士,行程線是一條接近半圓的拋物線??谖镀嫣匾稽c的話,也可以部分行程取道海上,但輪船很慢。算起來,無論陸路還是海路,從安子的家鄉(xiāng)到那個北方半島,一般都得花去三天左右的時間。三天,不可謂不長。所以,安子將要生活和工作的那個地方,給予他的心理距離,遠比地圖上所標示的直線距離要遠。

        悠長的汽笛響了起來,船就要離岸了。安子的目光從地圖上那個半島與他家鄉(xiāng)之間的那片藍色區(qū)域上移開,折好地圖壓到枕后,頭枕著兩臂睡了起來。不知多久過后,他被唧唧喳喳的人聲吵醒。睜開眼,他看到這船艙里四張高低鋪的其它七個鋪位都已經(jīng)被占據(jù)了——先前,安子是第一個進船艙的。那七個人,四個是一起的:一家三口外加他們的一個女親戚;另外三人都是單客,他們分別是:一個五十開外的優(yōu)雅女士、一個與安子年齡相仿的女孩、一個沉默的中年男子。

        四人中充當親戚的那位頭發(fā)燙染痕跡過重的中年婦女是個熱鬧人,見她正對面上鋪的安子醒來,忙跟他打招呼。

        “小伙!下來吃東西!快下來!”

        這四人將他們的兩只大旅行箱排成一張臨時餐桌,鋪了報紙,在上面擺了以瓜子為主的各式堅果,還有果脯、燒雞及半熱的小籠包,他們正邊吃邊聊。牙齒磕開瓜子殼的聲音清脆響亮。

        選擇坐這趟海輪的,通常都是些善于在旅行中制造趣味并樂在其中的人,比如旅行中的別樣食趣。但安子不是。他選擇坐海輪,僅僅是因為它慢。要四十多個小時,一個半白天加兩個晚上,航程才能告終結(jié)。他選擇以最慢的方式去往那個半島,來告慰他心里那些無法排遣的畏懼。

        安子說:“謝謝了!你們自己吃吧!”

        “客氣啥,下來吃吧!”中年婦女大嗓門地說。

        “謝謝了!謝謝!”

        “你就快點下來吧!這船要開很久吶,你有的是時間在上面躺著。”

        安子不得已翻下來,坐到這老少四位饕餮高手和拉拉雜雜滿“桌”的零食之間。

        在此期間,中年婦女的邀請令已下達給那三位單客。優(yōu)雅女士以似是而非的微笑婉拒成功。中年男子以不變的沉默使中年婦女自動放棄邀請。只有那女孩與安子如出一轍:尚未練就一身拒絕他人“美意”的本事,便勉為其難地坐了過來。

        “小伙,你是干什么的?”中年婦女問。

        “我在部隊?!卑沧哟?。

        與安子呈對角線坐著的女孩眼睛一亮,鄭重地看了安子一眼。安子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

        “部隊好??!”一家三口中的丈夫說,“看你年紀不大——戰(zhàn)士還是軍官?志愿兵?”

        “我剛從軍校畢業(yè)?!?/p>

        “軍官???真不錯?!敝心陭D女說,“那你是高考直接考的軍校?”

        “我先當?shù)谋?,再考的軍校?!?/p>

        “那我覺得你更厲害了!”中年婦女說。

        不知道她的“更厲害”來自什么邏輯,也許僅僅是源自一種樸素的善意吧。安子應(yīng)付著這俗套但不讓人討厭的聊天,偶爾會偷瞄一眼那女孩。她再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刻意地看他。

        “看你細皮嫩肉的,肯定是南方人。”中年婦女說,“你這是去咱們那兒的部隊報到?”

        她顯然是這趟輪船目的地的人,聽口音完全能聽出來。

        安子說:“是啊!”

        那女孩再一次鄭重其事地看了看安子,她終于開腔了。

        “部隊真好!我家旁邊就有個部隊,我小時候還進去玩過?!?/p>

        “你家是哪兒的???”中年婦女問女孩。

        女孩的普通話太標準,以至于她自己不說出來別人根本無法判斷她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

        不等女孩回答,一家三口里的妻子對女孩說:“你看著像咱們那兒的人,是嗎?”

        女孩點頭道,“不過,我家不在市區(qū)。”

        她補說了一個更詳細的地名。安子吃了一驚。

        那地名準確對應(yīng)到安子即將報到的部隊所在地。據(jù)他了解,那地方不大。安子下意識地想,該不會,她家旁邊的部隊就是他所要去的部隊吧?但是,他并不是用驚喜的感受來作此聯(lián)想的。因為,當他像她一樣鄭重其事地深看了她一眼后,發(fā)現(xiàn)她完全不是他所喜歡的那種女孩——

        跟漂亮與否無關(guān),她臉上的毛孔有點明顯,這使她看著有種滄桑感。安子心里對那個地方的畏懼感,毫無過渡地直接嫁接到了這女孩身上。所以,當那中年婦女再度問安子他要去的部隊是不是他們那地方的部隊時,安子省慎地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不愧是當兵的,連這都保密?!敝心陭D女揶揄。

        安子笑了笑。

        在晴日的海上,晚霞有種奇譎的效果。如同一個生氣的畫師奮力潑出的顏料。那種駁雜的斑斕,很經(jīng)得起細看。定睛眺望構(gòu)成這斑斕的每一縷或一塊云彩,都可以想象出一個故事——航行的魅力便在于此。

        這樣的黃昏,是不容錯過的,幾乎所有的旅客都從船艙里走了出來。

        安子和同室的人都靠著護欄站在自己艙室外的船舷上。這時有個戴牛仔帽、六十開外、一看就是戶外運動??偷膲汛T男人經(jīng)過他們這里,忽然就放慢了腳步。

        “這不是——”

        男人在那位優(yōu)雅女士的身畔停下,用一種終于確認了什么的語氣說了這半句話。繼爾,他臉上露出了被修飾得很得體的興奮表情。

        女士揣測地看了他一會兒,似乎認出了面前的人,又似乎沒有。那種早在很多年前就訓練出來的優(yōu)雅可以很好地藏住她真實的心境。

        “你好!”女士說。

        “我們一起開過好幾次會了。但是,在船上,還是第一次遇到。”

        “哦!”女士在他的誘導(dǎo)下不得不認出了他?!澳阊哿φ婧茫〔幌裎?,有面盲癥,才認出你?!?/p>

        男人嚴肅地看了女士一眼。

        “面盲癥我倒沒有,但是我前幾天剛查出青光眼。一般情況下,我看人一下子分不出男女,倒是有兩個女的,我一下子就能分出?!?/p>

        “哪兩個?”女人問。

        “一個是我女兒!”

        “另一個呢?”

        “另一個是趙悅芹!”

        “趙悅芹”這三個字令女人突然忘記了表現(xiàn)優(yōu)雅,愉悅地大笑。她的笑聲清亮、明澈,與她接近老年的年齡很不相稱。顯而易見,她就是趙悅芹了。

        “你這樣說真對不住你太太!”女人提醒男人。

        “你剛才說到面盲癥,她肯定比你嚴重?!蹦腥顺烈髁艘幌?,說,“她經(jīng)常把別的男人認成自己的丈夫——所以,我就主動把自己從她丈夫的展位上撤了下來?!庇值?,“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p>

        女人不做聲了。

        不過,他們很快真正熱烈地交流起來。安子漸漸聽出來,他們是同城同一行業(yè)里的佼佼者。他覺得這男人說話風趣,便向他們靠近了點,聽他們聊天。

        后來他們變得話少,但每次男人主動問上一句什么,女人必定在第一時間回應(yīng),顯然她的注意力始終都集中在這男人身上。

        海面上飛來一群鳥。有的甚至向這客輪撲過來,從人們頭頂掠過。

        “這是什么鳥?”男人溫柔地問。

        “我不知道?!迸司従彽卣f。

        安子下意識間代為回答:“海鷗,這是海鷗。”

        男人肯定聽到了安子的回答,女人也一樣。但他們很默契地同時裝成聾子,沒有理會安子的好意。

        安子當過艦艇兵,自忖比一般人多一些海上知識,因而此等話題最容易激發(fā)出他的表現(xiàn)欲。見自己剛才這一傳播海洋知識的行動沒有落到實處,安子不甘心,自作多情地提高了音量。

        “海鷗啊,這是海鷗!”

        兩位行業(yè)標兵繼續(xù)裝聾作啞。

        樓上廣播室開始播放音樂。正是那首蕩氣回腸的《我心永恒》。自從那年深秋《泰坦尼克》號在全世界熱映過后,這首歌火得不能再火了。雖說國內(nèi)的客輪跟豪華的泰坦尼克號比,只能用破爛來比擬,但并不影響船員們用《泰坦尼克號》主題曲為航行制造情調(diào)的熱情。從啟航到現(xiàn)在,這首歌已經(jīng)播過好幾輪了。

        安子接受著《我心永恒》的啟迪,同時揣測著自己的聲音被那二位的耳朵屏蔽的原因,忽就恍然大悟:

        在這樣的所在,認不出海鷗可真難——這二位,怎么可能認不得海鷗?所以,他們先前那一句問答,只是男女發(fā)生化學反應(yīng)后的一種特別交流方式。

        但是,安子之所以不合時宜地扮演了一回電燈泡,跟愚鈍無關(guān)。在人的慣常思維里,這二人的年齡與艷遇這件事絕緣——這才是安子與臨時燈泡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弄明白了自尋尷尬的來龍去脈之后,安子在席琳·迪翁激越的嗓音中感慨到:看來,這海輪,確是誕造愛情的最佳外景地。

        邊想他邊識趣地走開。才走兩步,抬頭看到同室女孩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剛才的一切,她盡收眼底。她臉上掛著笑。顯然是一種與安子共享著某種秘密的、會意的笑。

        安子也回報她類似的笑??闯雠⒀壑杏泄膭畹膬?nèi)容,安子只好走過去。

        “你這人有點那什么?!钡劝沧幼叩礁?,女孩說。

        “什么呢?”

        “憨。”女孩說,“你真憨!”

        她往那二位的方向努了努嘴。

        安子再度會意地笑了。

        “不怪我啊,你看他們德高望重的樣子,能叫人往那方面想嗎?”

        “談戀愛不是年輕人的專利,對吧?”女孩說,“年輕人,上去走走?”

        “好吧?!?/p>

        女孩在前,安子在后,他們走過船舷區(qū)域、穿過樓梯來到上一層的甲板上——經(jīng)過那二位身邊時,女孩故意裝出極漠視的樣子,并用眼睛瞟安子,以示這才是他們惟一喜歡的方式。安子配合她,原封不動把她的樣子照演了一遍。走過他們視野的盲區(qū),女孩沖安子豎大拇指,意思是你學得不錯。

        “你是在哪兒上的軍校呢?”在甲板上,女孩問。

        “廣州?!?/p>

        “廣州體院嗎?”

        “為什么這么說?”

        女孩用一種明顯是反義的厭嫌的目光瞟了瞟安子的上體,撇撇嘴,說:“肌肉男!”

        安子笑了?!澳隳?,從哪兒回來?”

        女孩臉色微微一變,但馬上被她掩飾了,似乎,她不愿意談這個問題,或者不愿意談她自己。她換話題。

        “我叫沈曉芮,”女孩說,“家里人都叫我小芮,你也可以這么叫。輪到你了?!?/p>

        “鮑安?!卑沧诱f。

        “完了?”

        “還應(yīng)該說什么?”

        “比如,你當兵是在哪兒?”

        “在浙江?!?/p>

        “感覺你就是江浙一帶的人?!?/p>

        “我浙江的,”安子又補充道,“當兵是在‘家門口’?!?/p>

        “那你這是去哪兒呢,小鮑同志?你是畢業(yè)了去新部隊報到嗎?”

        她這些提問讓安子覺得,剛才他在船艙里說的關(guān)乎他自己的事情,她全部聽進去了。但他對她用表達好奇心向他示好的方式有點不適應(yīng),換句話說,他覺得她主導(dǎo)性太強了,說嚴重點,還有點咄咄逼人。安子喜歡小鳥依人的女孩,像他家鄉(xiāng)那些溫言軟語的女孩們那樣。

        “不是,”安子想了想,說,“我去看個戰(zhàn)友,他在你們那地方當兵?!?/p>

        他不善于撒謊,或者這個叫沈曉芮的女孩太過敏銳了,察覺了他的不真誠,他這么說過后,她似乎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晚霞已經(jīng)變得很淡,大而腥紅的太陽筆直地墜入海面。在天空突然變得晦暗后,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海風變得更加真切可感起來,拍擊艙壁的浪,蒼勁有力,船開始大震幅、緩慢地晃動。他們同時感到了冷和暈眩,不約而同地跑離了甲板。

        被海浪的威力趕回艙室的是所有旅客——安子和小芮跑進來后,看到同室的人都早已進來在各自床上躺著了。安子正想上床,卻見先前那個花甲男人閃現(xiàn)在艙門口。他已取掉牛仔帽,露著滿頭華發(fā),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拖著他精美的大旅行箱。

        他用目光與優(yōu)雅女士打了個招呼,爾后在昏黃的燈光下四下里脧巡了幾下,最終,將目光鎖定在小芮臉上——小芮的床鋪緊挨著優(yōu)雅女士,并且她們都是下鋪。

        “我的床鋪在船前首第一間房,也是下鋪,”男人對小芮說,“姑娘,你是第一次坐海輪嗎?”

        “不是。我常坐?!?/p>

        “那就是了。常坐海輪的人應(yīng)該知道,那間房最適合看日出。”

        他停了下來,看著小芮。那目光顯然是在誘導(dǎo)小芮趕緊積極踴躍扮演一個凡事主動的活雷鋒。小芮用不合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那得恭喜你了,你住著船上最好的房間?!?/p>

        “你不介意我把最好的房間讓給你吧?”

        “介意,特別介意!”小芮加快了語氣,對這不賣關(guān)子說不成話的男人直截了當?shù)卣f,“大叔!這風高浪急的,你想換房間?還不嫌累,對吧?但是,我嫌,特別嫌!”

        男人變得饒有興味起來,仿佛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比達到換房間的目的更可愛的事情。

        “姑娘你看哈,你呢,是一個人,我呢,也一個人,咱換換房間,回頭一想,咦!咱在這船上都住過兩間房,這多賺啊——”

        小芮果斷地打斷了他?!拔也皇且粋€人。謝謝?!?/p>

        她重重看了這男人一眼,意思是,這下你該消停了吧?

        與她所希望的相反,男人卻馬上表現(xiàn)出饒舌興致更漲的樣子。

        “小孩子不許撒謊。還有一個人在哪?在哪?”

        他顯然早看出小芮是一個人的。

        “關(guān)你什么事?”小芮沒有耐心了。

        斜對面的床鋪里忽然有人說:“在這里。”

        安子的聲音夠大的。

        他早就聽不下去了——跟年齡無關(guān),所有依靠損害他人利益來制造浪漫的人,都該被抵制。

        這男人很意外地往安子那里看了看,一時說不出什么了。

        小芮也有些意外,但顯然安子的及時配合正是她所期許的。她向安子投去感激的一笑。安子也會意地沖她笑了笑。

        他們這樣一副看起來你儂我儂的樣子,叫那男人全看見了。男人不惱,卻笑,并且不繞舌了。

        “跟我孩子一樣,愛耍滑頭。”又忽然做了一個通常專屬于年輕人的動作——兩臂舉過頭頂,形成一個心形圖案?!拔铱茨銈儌z倒真是挺般配的,不如就地把婚事辦了吧,我倆主婚?!?/p>

        他沖那優(yōu)雅女士眨眨眼睛——先前那陣子,她始終一副事不關(guān)己卻又顯然對事態(tài)發(fā)展極關(guān)注的側(cè)耳聆聽的樣子。

        “我看可以?!眱?yōu)雅女人說。

        小芮和安子對視了一眼,忽然都有點尷尬。

        稍后在那男人的簧舌下,這船艙的另一個單客,那位沉默的中年男人,被其如愿“驅(qū)逐”。

        安子在一陣強似一陣的暈眩感中醒了過來。看看表,正是夜半時分。這天夜晚的風浪跟他以往當艦艇兵時所經(jīng)歷過的那些風浪比,不算大。但他竟然暈船了。看來陸地上三年的軍校生活之后,他的身體對海浪的耐受度已大大減損。好在他有足夠的經(jīng)驗對付暈船——其實很簡單,調(diào)整呼吸,讓自己盡快進入睡眠狀態(tài)就好。

        才剛有了點睡意,一個聲音吵開了。無疑是三口之家里的那個小男孩。

        “想尿尿!媽,我想尿尿!”

        媽或爸,亦或那位是他姨媽或嬸嬸的中年婦女早就暈得動彈不得了。

        “孩子,憋著?!敝心陭D女夢囈般地說。

        過了一會兒,小男孩又喊開了?!氨锊蛔?!要尿了!”他被面臨的窘迫境遇嚇哭了。

        安子翻了個身,朝里睡過去,卻突然感覺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安子轉(zhuǎn)過身,在熄了燈后一團昏黑的空間里看到了小芮炯炯有神的眼。

        “你不會也暈了吧?”小芮說,“暈沒暈?”

        盡管看不清,但安子能感覺到小芮的神清氣爽。

        她竟然沒有暈——安子更沒理由暈了。

        “我沒,我挺好的?!?/p>

        “那你快起來,扶這孩子一把,別讓他尿房間里了?!?/p>

        安子只好爬下床,去抱那孩子,跟著與小芮一左一右攙著這孩子,把他帶到門外。這期間,安子好幾次要嘔吐,但他都用內(nèi)存記憶里對付暈吐的經(jīng)驗克服了。

        等這孩子尿完了,他們幫著他回到床上后,安子正想往自己的床鋪那兒走,小芮忽然用手指捅了捅他。安子順著她的提示,向門口方向看。朦朧中,優(yōu)雅女士正呈奄奄一息狀倚靠在床架上,低弱、斷續(xù)地呻吟著——事實上,她先倚靠那位老登徒子,通過后者再倚靠到床架上。

        看來,暈船并不總讓人厭惡。對某種境遇下的某些人來說,它可以是一種友好的海上旅行程序?!短┨鼓峥颂枴返男M惑力還在,船員們用《泰坦尼克號》主題曲為航行制造情調(diào)的熱情亦還在,這船上總該有人帶頭來制造點愛情的氣味。

        安子看到小芮在黑暗中沖他笑。然后,她拉拉他,暗示他就往外走。

        “都暈了。就咱倆不暈,你不覺得應(yīng)該出去顯擺顯擺嗎?”

        安子把新一輪的嘔吐感抑制住,很艱難地讓自己發(fā)出還算正常的聲音。

        “顯擺?沒什么好顯擺的吧?”

        “想想看,咱倆現(xiàn)在出去,沿著船舷、沿著甲板走一圈,巡視一樣,就跟船上只咱倆似的,這感覺多棒!”

        安子忽然對陌生的北方有了點感性認識了:譬如女孩,如果現(xiàn)在他眼前是一個南方女孩,通常情況下,她已經(jīng)發(fā)覺他也暈船了。倒過來說安子自己吧,如果安子是個北方男人的話,他早就告訴小芮他正在暈船了??上麄兌际歉髯缘赜蚶镒畛R?guī)的那個人。

        這樣的認識讓安子再次洞見了蟄伏在他心里的那個問題的癥核。安子一下子就抑郁了。

        “要不還是算了吧?!卑沧泳趩实卣f。

        “走吧。”小芮拽起他就往外走。

        安子再也無法控制胃里那些翻江倒海的感覺了。他急跑幾步,奔出門外,“轟”地噴了出來。

        小芮見狀一愣,追跑過來,撫拍他的后背,一邊吃吃地笑。

        “你也是暈了的?怎么不早說。”

        安子忽然對這北方女孩產(chǎn)生了一股真切的排斥感。他無法喜歡她,對這樣的女孩沒有感覺。所以,即便是在盛產(chǎn)愛情的海輪上,他也只能跟她保持足夠距離。

        直到下船,安子都在心里要求自己與小芮保持距離。就算在碼頭上,小芮把一張抄有她家電話號碼的紙交到他手里,他都沒讓自己這個決心動搖半點。

        僅僅是出于禮貌和尊重,他看了看紙條上的號碼,爾后把它裝進了衣兜。

        同樣是禮貌和尊重起見,他給小芮寫了他的通聯(lián)方式——寫的是他浙江家里的地址和郵編。他沒有傳呼更沒有手機。幸好沒有。

        一個小時后,安子把衣兜里的紙條摸出來,團成一團,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這件事更深切的內(nèi)情其實是這樣的:

        一九九八年夏末,安子離二十三周歲生日還差將近兩個多月,他對愛情的態(tài)度是:只有遇上一個百分百的女孩,他才愿意向?qū)Ψ酱蜷_自己、釋放自己。他離凡事打折自我意愿的年紀還早。小芮在他心目中,最多七十分。

        要打三折,年輕的安子不干。

        更何況,整個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由那個問題引發(fā)的諸多不良思緒在安子的腦中不斷結(jié)晶、固化,使他對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都喪失了應(yīng)有的興趣。

        所以,即便是說,安子在那趟海輪上遇到的是個百分百女孩,他依然會是一束暫時封凍的火焰。

        安子肩背笨重的迷彩背囊,走下這趟中長途客車。一踩上這似縣似鎮(zhèn)的報到地,他有種失重的感覺??蛙嚾酉掳沧哟舐暫魢[著跑開了。汽車尾氣散開過后,是幾無行人的空曠馬路,以及形單影只的安子。這地方很小,但并不代表安子可以不用問路就知道他的部隊在哪個方向上。安子耐心地站在路邊等人路過。

        北方的天空與南方的天空,果然是兩種氣質(zhì)。安子頭頂?shù)奶炜诊@得高而遼遠,顯得清遠、寧寂。那是一種安子完全陌生的氣質(zhì)。安子在心里放大了組成這陌生感的一切,將它們一一異化成內(nèi)心的孤獨感和蒼茫、悲涼的感受。他知道那樣不好,但他無法制止自己去做那樣的放大。

        終于來了一個路人,安子站在虛亮的路邊問他:

        “請問,你知道新訓X大隊在哪里嗎?一個部隊!”

        “新訓X大隊?這兒沒部隊叫這名兒?!睂に剂艘幌拢侨擞终f,“莫不是訓校?”

        他簡單把這里的那個“訓?!泵枥L了一下。

        安子立即說:“對!對!”

        “說訓校不就得了?”男人說,“咱這兒叫訓校?!?/p>

        這路人的話讓安子哭笑不得,他不由想到造成他被分配到這北方部隊的那個誤會:

        作為一個面向全軍的院校,學員隊的隊干不知道新訓X大隊和安子早先當兵的新訓Y大隊在一南一北兩個地方,他只是照著它們的主要前綴將它們理解為同一個部隊大院里的兩個大隊,就像他們那所院校的兩個學員隊一樣。

        安子之前對發(fā)生這樣的誤會完全沒有預(yù)想過,因為,在他一貫的意識里,按照“從哪里來就到哪里去”的分配總原則,他被分配到北方的可能性為零。

        這也正是安子在這個夏天特別慌亂的內(nèi)因——他事前沒有思想準備。如果之前對這去向有所準備或規(guī)劃,他也不至于慌亂至此,不至于一整個夏天之后還未能順利接受業(yè)已到來的命運,畢竟,他是兵齡五六年的人,算是一個老兵了。

        現(xiàn)在,這路人對那部隊書面稱謂的無知,給安子帶來啟迪——看來那個誤會是容易發(fā)生。安子由此諒解了那個改變他命運的誤會。

        必須說,在接到分配命令之后,他一度埋怨過他的學員隊隊干。

        “從這兒往前走,就五六百米遠!”路人說。

        安子謝過這路人沿著馬路旁凹凸不平的人行道踽踽往前走。

        十來分鐘后,他遙遙看到了一個部隊院子。

        這就是未來將來陪伴他度過數(shù)年,甚至十數(shù)年、數(shù)十年的院子嗎?

        安子停下腳步,就著路邊一個樹墩坐了下來,一意向那院子眺望。

        時間是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四十分。他的行政關(guān)系介紹信上規(guī)定的報到截止時刻是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八日下午五點三十分。這院子不大,從這里走到現(xiàn)在他還不知道在里面哪個部位的政治處干部股,也要不了十五分鐘吧。那么,安子在外面再賴個把小時,是不成問題的。

        這其實是一個十字路口。安子耐著性子坐在那里,仿佛對某種驚喜尚懷有最后一線寄望。然后,另一種驚喜出現(xiàn)了。雖然它不關(guān)乎命運,但說驚喜也未嘗不可。

        安子看到一個與他年齡、體型相當?shù)哪泻⒆咴隈R路對面,向著他對角線方向、與“訓?!狈捶较虻哪莻€拐角走去。

        “習西熙!”安子大喊。

        或許,有些字的發(fā)音方式命定就沒有穿透性,而最為不幸的是,三個具有相同病理的字組合成了一個人名。那男孩大步朝著既定方向走去,看上去根本沒有聽到安子的呼喊。也許,他聽到了,卻以為是一聲走音的怪笑,因為沒事在路邊“嘻嘻嘻”、自得其樂的人,也并不少見,而通常這種能用心事把自己逗得笑出聲來的人,往往具有精神病的傾向。不要跟精神病人搭話,這是常人必須有的智識。

        “習西熙!”安子氣沉丹田,高喊,“習西熙!”

        習西熙卻似乎加快了腳步。

        在軍校,安子的口令考核分很高。而這說明,安子剛才那兩聲喊不被聽到是不可能的,馬路雖寬,但也不至于寬到可以讓人耳聾的地步了。只是有人選擇性地讓自己得了臨時失聰癥而已。就像海輪上那對反感有人破壞他們之間那種曖昧氣氛的中老年男女,人們會因各種原因選擇性耳聾。

        安子仍然不甘心,他還要再喊一次,因為習西熙的出現(xiàn)對此刻的安子有一種深刻的意義——這讓他意識到,他與這個遠離他的家鄉(xiāng)、亦鎮(zhèn)亦縣的小地方,其實是有聯(lián)系的。在這里,有一個與他認識了三年的軍校同學,而他家就在駐地。他們的關(guān)系還不止于此,在軍校第二年,他們還打過一次架。原因是,安子和他的多數(shù)同學一樣,看不慣習西熙的優(yōu)越感。

        “習西熙!”安子再喊。

        習西熙拐了個彎,消失了。風把安子的聲音吹得淅淅瀝瀝。

        這樣看來,習西熙剛才那一兩分鐘的時間里,不但選擇性地耳聾了,而且是有預(yù)謀的選擇性耳聾。為什么不能是:在安子發(fā)現(xiàn)習西熙之前,他就發(fā)現(xiàn)安子了呢?路邊那么空曠,安子的背影孤立得那么醒目。

        如此一說,習西熙在軍校里的優(yōu)越感其實是一種先見之明。像習西熙這種家世好,有能力不讓自己的生活發(fā)生任何誤會的人,理智一點的話,應(yīng)盡量避免跟安子這樣的人交往。因為,他們需要求助于別人的地方太多。而習西熙同學,始終是個就算讓人感覺不合群也要成為一個理智者的人。

        其實,安子本來就應(yīng)該延續(xù)自己與習西熙在軍校里那種格格不入的關(guān)系的,理智一點的話。可惜,這個夏天,這個下午,在離自己設(shè)定的進入眼前這部隊院門還有個把小時的時候,安子太過需要讓自己的內(nèi)心與這地方建立聯(lián)系,因而饑不擇食了。

        前方有一個小型雜貨店,就在“訓校”斜向四十五度角的馬路對面。安子感到口渴,決定去那里買瓶水喝。

        安子在那店里賴了半個小時。為了讓自己的行為顯得合理,他把自己變成一個夸夸其談的人,一個勁地尋找話題跟那位約莫三十來歲的老板娘攀談,讓對方覺得,他是一個即將到對面那個部隊報到因而需要對它進行一番調(diào)查摸底的人。老板娘對對面院子里的事情知道得很多。從這個角度講,安子還真問對人了。也就是說,聊著聊著,安子越來越覺得自己眼下的行為是多么的必要了。

        快到四點三十分的時候,一個三十五歲上下、細高個、刀條臉的男人進來買煙,他穿軍裝,軍容嚴整,上尉軍銜。他身邊跟著一個時刻都在觀察他臉部表情變化的戰(zhàn)士,顯然是他的兵。上尉一進門就用具有穿透力的目光打量了安子。安子沒穿軍裝,然而留著短發(fā)并且是老土的短發(fā),腳下放著迷彩背囊——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當兵的。

        “新學員?”上尉主動問。

        安子卻因為自己穿著便裝自欺欺人地忽視了他與這上尉之間的聯(lián)系——剛才,安子看到他從那部隊院門口出來。安子繼續(xù)坐著,彎腰躬背,淡淡地說:

        “你怎么知道?”

        上尉盯著安子又看了一眼,轉(zhuǎn)過臉來,在老板娘熱情的招呼聲中買煙,點上一根,給錢,轉(zhuǎn)身,出去了。老板娘抬臉沖他的背影喊:

        “年隊長,走好!”

        又從柜臺上趴過身子來,小聲向安子介紹:“是三隊的隊長?!?/p>

        直覺使然,安子忽然有種心慌加劇的感覺。他快速站起來,交了買水的錢,背起背囊就走。

        在大門口,安子被阻攔下來并且一直被攔了十多分鐘。原因是衛(wèi)兵要安子出示證件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證件不在兜里。打開背囊找了許久才找到它,卻又因為里面突然開出一號車而被衛(wèi)兵喝退到一邊站了許久。等安子被告知可以進門的時候,他看看表,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是四點五十分了。

        “你最好穿軍裝去報到!”

        檢查完證件,看出安子是新學員的衛(wèi)兵冷著臉提醒安子。話里的潛臺詞卻是暖的,全是善意。

        “可以在你這兒換嗎?”

        安子指著衛(wèi)兵身后的警衛(wèi)室。

        “不可以!”

        安子又看了一眼警衛(wèi)室里前后那兩扇沒有窗簾的窗戶,覺得就算衛(wèi)兵同意也不合適。

        “那我去哪里換呢?”

        “領(lǐng)導(dǎo),你也可以不換,我只是提個建議,”衛(wèi)兵忽然向里面西南方向抬了抬臉,說,“那兒有個廁所。”

        從這大門到那廁所,要越過一個標準訓練操場——中心場域的邊長是四百米。安子背扛五十公斤重的背囊開始了一次短途奔襲。廁所簡易骯臟,安子在陸續(xù)進出的幾位官兵不解的注視下,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軍裝,然后向著正東方向的機關(guān)大樓開始了另一次奔襲——從廁所到那里,直線距離至少有五百米。這院子不大,但所有房子都挨邊建,所以進去后感覺上它比想象中的要大。

        安子一整個夏天的懈怠,都報應(yīng)為這短短幾十分鐘時間里的驚慌失惜。等安子雙腿發(fā)軟走進機關(guān)大樓二樓的干部股,看到墻上的鐘指向五點二十九分的指針,他無法不心有余悸。

        這個下午的慌亂顯然都是他自己一手導(dǎo)演的,他唾棄他自己。

        五點三十分其實是機關(guān)下班的時間。而星期五的五點三十分,往往是已經(jīng)下班的時間。好在辦公室里還有一個將走未走的少尉干事——在接下來的三言兩語后,安子驚覺這少尉干事是專為等他而遲遲未走的。

        只剩最后一個學員沒報到了。最早的學員二十天前就來報到的,最遲的,也是在三天前。既然是未來長期工作的單位,早進入情況為好,所以要盡早報到。

        “再過一分鐘,你還不來報到,今天就報不成到了?!鄙傥靖墒抡{(diào)侃道,“規(guī)定時間里不報到,可以定處分?!?/p>

        處分倒不至于,但這件事說嚴重確實可以嚴重。

        少尉干事?lián)茈娫挕?/p>

        “年隊長,分到你們學員隊的學員已經(jīng)報到了。是您派人過來接一下,還是讓他自己過去?”

        放下電話少尉干事說:“年隊長讓你自己去隊里。三隊,記住了吧?”

        學兵隊大樓與第一訓練場之間,是一條兩邊種著高大樺樹的馬路。八月末的這個地方,已秋意微濃,馬路上落著些樺樹的葉子。上百個新兵散布在這馬路上打掃衛(wèi)生,清潔的馬路上泛上虛白的光,顯然已經(jīng)打掃得差不多了。

        年隊長和三隊的幾個班排長站在馬路頂頭靠近操場的位置監(jiān)督這些打掃衛(wèi)生的新兵。安子走過去,放下背囊,向年隊長舉手敬禮。年隊長一邊繼續(xù)對班排長們訓導(dǎo)著什么,一邊給安子還了個像是摸腦門動作的不規(guī)范舉手禮,后來,他轉(zhuǎn)過臉來,正式向安子介紹這些班排長即安子未來的部分中隊同事。

        介紹完畢,年隊長對先前跟他一起去門口雜貨店的戰(zhàn)士說:“你先幫他把包提上去?!?/p>

        “是!”

        沒等安子反應(yīng)過來,戰(zhàn)士就已背起安子的背囊跑向側(cè)前方二十來米遠的樓洞。

        “你去集合!”年隊長對安子說。

        安子一愣,一下子不能準確領(lǐng)會到這“集合”的全部內(nèi)容,比如對象是誰,便問:

        “集……集合誰???”

        年隊長皺了皺眉頭,把臉背向安子,說,“你覺得呢?”

        不管怎樣,這句反問至少把集合的對象稍微明晰化了,它表明安子只要按常識判斷這集合的內(nèi)容即合。在這里,被集合者往往是新兵而不是隊里的班排長,那么,年隊長就是叫安子去集合新兵了。其實當時安子對集合對象的第一判斷就是新兵,只是作為一個細膩的南方人,安子想先弄精準了再行動。可由現(xiàn)在的形勢看來,細膩使年隊長多出了一句沒好氣的反問,也就是說,這細膩產(chǎn)生了致命的壞果。

        安子用他天才的細膩迅速層層深入地洞見到了問題的內(nèi)核,繼爾他決定表現(xiàn)粗豪——他不再問問題,按照馬路的走向快走了幾步站定,喊:

        “集合!”

        有的新兵停下來,狐疑地向陌生的安子望過來。有的索性就沒聽見的口令。

        安子聽到年隊長在身后發(fā)出一聲干笑,爾后叫他。

        “有哨子嗎?”

        安子回轉(zhuǎn)身?!皼]……沒……”

        “過來,用我的?!?/p>

        年隊長取下脖子上掛著的哨子,扔向安子。安子沒接住,掉在了地上。他把它撿了起來,然后放在嘴上奮力吹。

        “集合!”

        新兵們稀稀拉拉地向安子這邊跑來,卻因為安子面朝的方向與窄瘦的馬路垂直——也就是說,新兵們不容易按隊列規(guī)則面朝安子站成橫隊。其實安子在軍校里的隊列考核成績也是優(yōu)等,所以安子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右轉(zhuǎn)九十度站好。可是新兵們畢竟從來沒跟安子配合過,卻突然不知道該在哪里站隊了。

        年隊長突然發(fā)出一聲怒吼:

        “趙分隊長,你去集合!”

        叫趙分隊長的高個中尉半分鐘內(nèi)就把隊伍集合得嚴靜、整肅。然后,他熟絡(luò)地帶著他們往飯?zhí)梅较蜃呷チ恕P卤鴤冊谮w分隊長的帶領(lǐng)下,引吭喊了幾次口號,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年隊長與新兵的隊尾保持十幾米遠的距離往前走,班排長們跟著年隊長,安子也只好跟在班排長之后。

        途中,安子聽到前面的年隊長笑哈哈地對班排長們說:

        “不行!這個不行!”

        有一個班長回身看安子,向他露出善意的、安慰的、鼓勵的笑。

        安子有很強烈的局外人的感覺。

        與此同時,他理解到:年隊長那兩個“不行”,顯然是在評判他了。如果把剛才那短短兩三分鐘當成三隊對他的面試的話,他得到的顯然是不及格的分數(shù)。而那千真萬確是年隊長對安子興之所至的面試。

        安子忽然覺得自己特別可笑:這一整天,從走下海輪,踏上這個北方大地之后,他就在以面試的心態(tài)打量這里的一切。他卻忘了,他自己才是真正的被面試者,而這北方大地上的任何人,都可能是他的面試官。

        他所面臨的也許不僅僅是一次面試,而是由一系列的面試構(gòu)成的面試鏈。

        “讓他先在你們分隊當班長吧!”

        飯后步行回中隊,年隊長在很長時間的沉默后,吩咐趙分隊長。說這沉默是很長時間,是因為年隊長甚至在整個吃飯過程中都沒開過腔。換種方式說:他對安子的這一安排是深思熟慮的。

        當晚,安子就住在趙分隊長所帶領(lǐng)的三分隊的大房間里——三隊有三個分隊,一個分隊一個六七十平米的正方形空間,里面排成數(shù)排放著三十來張高低床,住著六十來號人,當然,幾乎都是新兵。

        安子的床位,是最靠近進門處的那張高低床的下鋪。也就是說,它位于這屋子里床鋪區(qū)的最外沿。趙分隊長和一個戰(zhàn)士班長住在床鋪區(qū)的最深處,另有兩個戰(zhàn)士班長一左一右在床鋪區(qū)的中央住著。安子無法不感受到一種被排斥在外的感覺,一種被置于邊緣的感覺。而且,這個分隊三個班已經(jīng)有三個班長,安子作為多出來的一個“班長”,身份上連邊緣都沒夠著,是飄移在外的。

        更重要的是,安子真正的身份應(yīng)該是排長——排長和班長一字之差,一級之差,但通常隱含了軍官與戰(zhàn)士的差別。軍官當班長,正常情況下是不合適的。

        所以,從年隊長在路上下達完安排令的那一刻起,安子的心就涼到了冰點。

        這是安子在北方生活的第一晚,是他新人生開始的第一晚,躺在床上,他會突然產(chǎn)生一種懸空的感覺。

        即將到來的九月,恰也是在這部隊集訓的新兵們面臨分配的時節(jié)。而年紀更小的他們,初次遠離家鄉(xiāng)的他們,面對如此重大的軍旅人生的關(guān)節(jié),更是心事涌動。他們的無助和惶惑是不易掩飾的。

        熄燈過后,緊挨著安子睡的那個新兵鼓足勇氣小聲跟安子搭訕:

        “排長!可以跟你聊會兒天嗎?”

        他不知道中隊對安子的安排,便按常識稱謂安子,倒使安子得到了這一天來惟一的欣慰。

        “可以??!”

        安子翻過身來,跟這新兵面對面。

        “我想分到艦艇上!”這新兵說,“排長你覺得有問題嗎?”

        “這個你問我,我只能說不知道?!?/p>

        “聽說不全部能分到艦艇上,有一部分人會降成陸勤,是這樣的嗎?”

        這新兵顯然把他當成正常的中隊帶兵干部了,以為安子什么都知道,至少比他們這些新兵掌握更多內(nèi)幕消息。

        “我們中隊是培養(yǎng)艦艇兵的嗎?”安子問。

        “排長你不知道?。俊?/p>

        “你沒看到嗎?我剛來!”

        對方失望地不說話了,翻過身去。

        安子早已對這新兵甚至這屋子里所有的新兵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他覺得作為一個剛經(jīng)受了分配失誤的人,他有義務(wù)對這新兵作一些必要的提醒,以防也有失誤在這新兵身上發(fā)生叫他未來某段時間驚慌失惜,哪怕只是一些形而上的提醒。

        他便開始推心置腹地向這新兵回顧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那個失誤,以及他對造成這種失誤的相關(guān)人生理解,他總結(jié)教訓,推己及人,試圖讓自己的經(jīng)歷對這新兵產(chǎn)生借鑒意義。這新兵因“排長”的坦誠和善意而激動,說話的勁頭變得更足。

        鄰近的新兵被安子這邊吸引,紛紛在黑暗中探起頭來,作側(cè)耳傾聽之勢,時爾有新兵小聲插話。

        漸漸,屋里所有的新兵都被帶動,紛紛同鄰近的新兵小聲討論起來。一時間這房間里充斥了竊竊私語的聲音,并且,顯而易見,幾乎所有的話題都圍繞著他們的分配問題。一種叫著迷茫的東西因那話題破空而出,漸至彌漫了整個房間。

        “鮑班長,你出來一下!”

        趙分隊長忽然從里面走出來,經(jīng)過安子床鋪,這么喊了他一聲,先自出門去了。安子忙起身追隨過去,一直追到遠離宿舍的樓道區(qū)域。趙分隊長停了下來,在雪亮的燈光中深深看了安子一眼。

        “你這樣不好!”趙分隊長直截了不地說,“對新兵不好,對你自己也不好。”

        “哦!”安子對他的話馬上有所領(lǐng)悟。

        “我們是帶兵干部,什么話該對新兵說,什么話不該對新兵說,這都是有講究的,都是要講科學、講技巧的。實在是種好品格,但就管理藝術(shù)而言,跟誰都實在就是幼稚?,F(xiàn)在是分配的關(guān)鍵時刻,新兵們想法多,容易產(chǎn)生不良情緒,作為我們這些帶兵干部,得做良性引導(dǎo)?!?/p>

        感覺自己說得有點重,趙分隊長緩和了一下語氣。

        “這些新兵可叫我操碎了心,你不知道帶他們有多累,我希望有個順利的收尾。老弟!你就配合一下,注意點自己的言行?!?/p>

        安子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才意識到,他來到這中隊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里他的表現(xiàn),都會對自己和他人產(chǎn)生深遠影響。

        他還發(fā)覺,他又疏忽了一個問題:就算是作為一個多余的“班長”,也是要繼續(xù)接受面試的。

        第二天下午,年隊長讓趙分隊長帶來他的新指令:大隊要每個中隊出一個帶兵人員,組成作風紀律整頓辦公室。三隊要派人也只能派安子去接這個公差。

        作風紀律整頓辦公室的功能,就是糾錯。糾新兵,也糾各中隊的帶兵人員。誰路上軍容不整、行為不檢,都要糾。這是一樁容易給自己留下后患的活——糾哪個帶兵人員都是得罪。換句話說,這是一樁極考驗人智商、情商的活。安子連在新兵面前該講什么、不該講什么都馬虎大意,怎么有能力接受如此頂級考驗?看來他所面臨的面試生活比較蹊蹺:若第一關(guān)過,也許此后萬事大吉;若第一關(guān)失利,接踵而至的,將是一關(guān)險過一關(guān)的考驗。

        安子在新訓X大隊的前三個月,被三隊專用于應(yīng)付各種公差:

        先是“糾錯隊”,等新兵分配后多數(shù)帶兵人員休假,安子被派出去給學生軍訓,再后來,新一年的接兵工作開始了,大多數(shù)帶兵人員被安排去各地接兵,安子留守在中隊跟后勤人員成天出去購置冬菜貯存,再有,每天都有一個時段,他和部分留守人員要去這院子的角角落落打掃衛(wèi)生,讓院子時刻保持潔凈、整肅。

        習西熙說,兵如果不是你自己接的,你開始帶的時候會比較吃力。

        他和那些被中隊重用、甚至不怎么重用的帶兵人員一樣,去接兵了。

        安子本來就沒奢望過會安排他去接兵,所以也不失望。他的要求變得很低,只要這一年的新兵被接過來后,中隊能安排他正兒八經(jīng)地去帶兵,哪怕就是當班長,也行。

        那種被排斥在外的、懸空著的、泊著飄著的、無根的感覺,在他身上待得太久了。他需要一些外在的形式或力量幫助他驅(qū)逐它們。他怕時間久了,它們在他身上形成結(jié)石、病毒,伴他終生。

        十一月,安子收到父親的來信。除了安子的床鋪,三分隊宿舍里其它床鋪都空了,房間顯得闊大、冷肅。窗外,大風奔涌,白樺樹徒剩光禿禿的枝杈和個別折掉一截的殘枝。滿地的枯葉旋起又落,落了又旋,復(fù)向遠處扭躍而去。

        安安吾兒:

        時光荏苒,一別數(shù)月,吾與乃母甚念你。不知吾兒身體可好,工作可順?南人北居,北人南居,皆有不適相隨,望吾兒遇事沉著,睿智通達,開化融通,與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和諧共處,望吾兒愛崗敬業(yè),早日立業(yè)建功,望吾兒羽翅早豐,鵬程萬里。吾與乃母亦十分掛念兒之婚事,不知吾兒作何考慮。另吾打聽到家鄉(xiāng)有一人,在你處工作,可與他聯(lián)絡(luò),電話號碼見信末。

        又及:此女不錯。

        安子合上父親的信,將信里夾帶著的一封信取出。信中信被拆過,顯然它已受過安子父母的“檢閱”。安子父親所說的“此女”,是那個叫沈曉芮的女孩。

        安子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激動。這激動是由兩點引發(fā)的:首先,小芮的來信給這個時候的安子帶來驚喜,其次,信封落款上有“木市街”,而在安子對這條街有印象。似乎是,就在不久前的一個上午,他剛和飲事班長迎著寒風去那里的一個鋪子里采購過米面和調(diào)料。

        鮑安:

        你好!

        收到我的來信,你一定覺得突然吧?但愿你立刻能想起來,對了,我就是八月二十六日到八月二十八日期間與你在海輪上相遇的那個女孩。想起來了吧?嘿嘿!

        回來之后我就開始上班啦!忘了跟你說我的工作了,是的,我的工作說起來還挺特別的,在公路局的收費站工作。很多人都羨慕我這個工作,覺得穩(wěn)定、收入不錯,或許是吧,但是我有些厭煩成天被過往車輛的轟鳴聲“蕩滌心扉”的感覺,說實在的,那種感覺不太好,讓人浮躁,心神不寧。是?。∧銘?yīng)該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我是一個容易急躁的女孩,這算是我最大的毛病了。

        你的性格恰好跟我相反,你淡然、鎮(zhèn)定、超脫,一切胸中自有千秋。我挺羨慕你這樣性格的人的,也喜歡跟這種性格的人在一起。走在你們這樣的人身邊,坐在你們這樣的人面前,我就能被你們感染,也變得淡定許多了。多么希望能經(jīng)常跟你們這樣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是坐一坐,隨便聊幾句天,也會很舒服,很愜意。

        呵!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在向你表白,哪有女孩子這么不矜持的啦,我也不會的啦。有一件事說給你聽或許你會嚇一大跳,你知道嗎?那次我選擇坐海輪回家,是有原因的呢。真的,我曾經(jīng)想過,要把我年輕的生命交給大海。但是,或許是因為我遇見了你,你的沉靜影響到了我,讓我覺得生命不應(yīng)被輕易放棄。至于我那時為什么會有輕生的念頭,不用猜你也能想出來吧,一個女孩子家,還有什么比感情受挫更大的打擊呢?打?。〔徽f這個了,再說你該笑話我了。有機會的話,我再跟你說這件事吧。也希望聽到你跟我說你的感情經(jīng)歷。

        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在煙雨迷朦的南方?在風雪漂搖的北國?在黃沙滿天的大漠?在煙波浩淼的海上?在喧鬧的長街上?還是在酒吧的一個角落?在疲憊的歸途之中?在清晨的微風里?還是在黃昏的暮色下?說實話,有時候我也覺得你這個人挺神秘的,我有一種窺探你的沖動。

        但愿我有機會揭開你這層神秘的面紗。

        愿你快樂生活每一天!

        小芮

        1998年10月8日

        安子合上小芮的信,在微弱的感動之余,有種被深切誤會了的感受。不知道小芮是從哪里看出他“淡然”、“鎮(zhèn)定”、“超脫”、“胸中自有千秋”的。那根本不是他。那是另一個人,也可以說,那是他所向往成為的那種人。但真的不是他,顯然不是他,永遠不是他。

        安子把信塞回信封,走到墻邊打開他的儲物柜將它壓到平整疊放的衣服下,然后發(fā)現(xiàn)被那三個月的北方生活修整成無奈的起先的那些畏懼感,現(xiàn)在又隱約復(fù)原回來了一些。

        倒是父親信末的那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讓安子有種終于獲得依托的感覺。安子第二天就撥響了那個電話。

        “家鄉(xiāng)人”姓楊,三十出頭,在這里一個國企當車床工。他十年前從家鄉(xiāng)一所技校畢業(yè),分配到這里的這個單位。他在這里娶了老婆,有了孩子。他們住的地方很有意思:就在單位的廠區(qū)里,在相鄰的兩個倉庫、一堵深高的圍墻之間,用板材搭了一個房間。倒是很大,但看著隨時會垮塌的樣子,他們卻已經(jīng)在這里面住了七年有余了。

        “廠里一直沒給他分房,他老實,也不去找領(lǐng)導(dǎo)?!睏畹睦掀耪f,“他要不是跟了我,連這‘房子’也都弄不到?!?/p>

        這“房子”的存在讓楊的老婆對自己心生自豪,因為廠里常來施壓要他們拆除“違章建筑”,但每每被她頂住。老楊卻不那么認為,他說:

        “要不是當初你非主張搭這‘房子’,惹毛了廠領(lǐng)導(dǎo),后來蓋的集資房,咱也有份?!?/p>

        他用下頜指了指前方。越過廠房,安子看到一幢五層樓房的上體。

        “放屁!”楊的老婆發(fā)出一聲斷喝?!澳愣叮考Y房有啥好的?到時賠面積的話,能有咱這房賠得多嗎?再說了,集資房戶當時可是交了錢的,兩萬呢。這兩萬,當時誰家不是東湊西借的。換了你,你能拿得出這錢嗎?所以說,要了這集資房還不是要了一堆壓力。咱在這兒住了這么多年,可沒向廠里交過一分錢,不是嗎?你看看,多寬敞……”

        不用安子主動提問,楊的老婆很快告知安子“賠面積”的來由。原來,這廠業(yè)已告垮,雖然,作為廠工的楊還在這兒上著班。據(jù)說,廠區(qū)所在的這一片區(qū)在未來三年里將拆遷被政府重新規(guī)劃。按照相應(yīng)賠換原則,到時他們可以賠得約莫一百五十平米的公寓樓。

        他們坐在楊家的“房子”里,就著四五個菜、一瓶老燒酒邊喝邊聊。這一天有零下七八度,外面飄著些絨毛小雪,這多少有些鏤空的‘房子’里又沒有暖氣,安子冷得直哆嗦。他所納悶的是,他們一家三口是如何捱過七個冬天的。安子忽然就想,如果他們在南方,在楊和安子的浙江老家,就算沒有像樣的房,冬天也凍不到哪里去。這樣一想,他有些同情楊。

        “你看你這人,年紀不大眼神兒不好,沒看到客人杯子早空了嗎?也不知道倒酒?!?/p>

        楊的老婆從灶臺上跑過來,責怪楊——她一直周旋于灶臺與飯桌之間,因為菜涼得很快。一看就知道,她是個勤快、利落的女人。

        楊對老婆的指責充耳不聞。顯然這就是他的生活,他已見怪不怪、寵辱不驚了。

        “來!老弟!你自己把酒滿上,咱好好喝一杯!”

        在北方這樣一個小地方,能遇到“家鄉(xiāng)人”不容易,楊顯然欣喜,顯然激動。

        “老弟!你比老哥我要強。強太多了!”楊向安子的軍裝及肩牌呶了呶嘴,說,“好好干!干出名堂來!讓老哥也沾沾光?!?/p>

        安子提過啤酒瓶,要給自己倒。楊的老婆眼疾手快,搶了酒瓶替安子滿上酒。

        “怎么能讓客人自己倒呢?你這人,就是這么不懂事。你想想哈!萬一哪天咱真要去找這兄弟辦點啥事,兄弟一拍腦門,咦!他在咱家被怠慢過,不辦不辦!你這人腦水給豬吸干了還是咋的了?”

        她走到楊的身后,不輕不重地在他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

        “再跟你說一遍,等房子賠上了,咱就離婚。賠上就離,聽見沒?”

        楊沒看她,也不應(yīng)他,只是臉上浮出一抹不明意義的笑。

        “你聽見沒?喂!聽見沒?”

        楊的老婆又在楊的后腦勺上拍了一掌。這次可重了。

        “別鬧了!”楊猛地發(fā)出一聲喝。

        “德性!”楊的老婆見狀繞過楊,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對安子說,“我吧,一看到他這副軟不啦塌、粘了吧嘰的樣子,就想逗他玩兒,就想往死里掐他?!庇制沉似嘲沧?。“你們南方人都這樣兒嗎?一副欠抽樣兒?”

        安子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就笑,發(fā)現(xiàn)聲音很干澀。

        楊的老婆自行喝了一口酒。

        “你可別學他的樣兒,大老爺們的,就該有個爺們的樣子——我沒去過南方,南方好嗎?”

        “對,你說得對,得爺們點兒?!蓖A艘幌?,看了看楊的老婆,安子忙道,“好,很好!不不,這兒也挺好的!”

        “到底是好還是不好?”楊的老婆不屑地對安子說,“你這人看著一點兒都不實誠——南方人,嘁!”

        安子有些搞不清他倆的這種集嬉笑怒罵與一體的夫妻關(guān)系,只是覺得,他未來生活里的夫妻關(guān)系,不可以跟這一對人的一樣。

        接下來安子就有些恍惚了,不再能夠用心去聽楊或他妻子的話。

        比預(yù)想中的拜訪時間要短了許多,安子在下午兩點來鐘的時候告別了他們。走出他們的“房子”,他在想,這應(yīng)該是他對他們的惟一一次拜訪了。

        天更冷了。太陽蔫蔫的,把馬路上有些地方弄得眼淚汪汪——那兒原本是一攤一攤的冰,它們隨時會結(jié)回去。幾輛解放車停在路邊。馬路一側(cè),安子和他的二十幾個留守的同大隊官兵散布在遼闊的田地里。這天是十二月五號,他們來六十里地遠的這里收買蘿卜。

        忽然太陽就沒了。再過一個來小時后,碩大的雪片從空中落下。這雪下得一點開場白都沒有。通常不是用小雪來個過渡的嗎?

        連著幾天都在下雪,他們今天本來就是趁著難得的微晴天氣過來這里的——沒有太陽的天氣,蘿卜不好拔。他們這些人在留守期間要完成很多活,當然都是后勤方面的活:收購白菜,清理好一些做成酸菜,還有一些先放在操場上凍幾天,然后挖窖埋存;蘿卜也是一樣,收到,清理一部分做不同的幾種咸菜,更多的也是放在操場上收幾天汁再窖藏;還要買紅薯自制粉條、去山里菜鬼子姜……一個隊一百多個新兵,到時個個嗷嗷待哺,個個都會因為大強度的訓練食量大增,五類灶的伙食費說實話不好好規(guī)劃著用新兵們到時真的吃不好。所以,安子他們這些留守人員,有繁密的后勤工作計劃,每天有每天的安排。今天收蘿卜就得把蘿卜收齊了運回去,天氣再差也得收回去,因為,明天有明天的活。

        “今年的新兵大多是咱們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實行后的獨生子,嬌慣得很?!绷羰毓ぷ鏖_始前,大隊長在大會上對他們這些留守人員發(fā)出警告:“到時候如果哪個新兵喊伙食不好,我先拿你們問罪!”

        安子當時就忽然覺得做新兵真幸福。但是到時候新兵們肯定覺得不幸福,就像他自己當新兵的時候從來就沒覺得幸福過一樣。如此說來,就只能說幸福往往來自別人的誤解。

        領(lǐng)隊的后勤參謀把仰起的頭低下來,用掌掃掉蒙了面的雪,大聲發(fā)出指令:

        收夠十噸蘿卜再回。雪再大也要收。

        好在之前已經(jīng)收了將近六七噸了。

        等雪已經(jīng)徹底蓋住大地,挖蘿卜已經(jīng)變得分外困難了,后勤參謀檢查后發(fā)現(xiàn)比規(guī)定的數(shù)量也差不了多少了,他才喊大家撤到車上。

        解放車劃開路面上已經(jīng)開始結(jié)痂的一層雪,緩慢地行駛在回去的路上。一個隊一臺車。駕駛室里除了司機外只能再坐兩個人,司務(wù)長當然得坐里面,安子把最后一個名額讓給同隊那個瘦弱的上等兵了。

        安子自己和同隊另外三個兵用大衣裹住自己的全部,擠在蘿卜與車廂前壁先前預(yù)留出來的空隙里。他的手生了很好幾個凍瘡,十幾天前開始的。它們在手套里發(fā)癢。

        在顛簸的車上,在那三個兵的體溫構(gòu)成的溫暖空間里,安子打起盹來。矇眬間,他想起幼時在素少下雪的家鄉(xiāng)他對北國雪景曾有過的向往,他竟然因此心生暖意。然而,很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那其實是一種哀傷的前奏。在哀傷來臨之前,有時我們會感到一種充盈的、鼓漲的——類似溫暖的感受。

        安子在這樣的感受里睡著了。后來,他因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顛簸醒來。沒等他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看到身邊的蘿卜們不約而同地向他沖過來,掩埋了他。在窒息和壓迫感還沒來得及完整出現(xiàn)的時候,蘿卜們卻又先于安子和那三個人向下方傾倒而去,當然,一閃念的工夫,安子和他的戰(zhàn)友們跌入了蘿卜堆里。

        翻車了。

        安子一骨碌爬起來,跳到旁邊的田地里,與此同時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車正以八九十度角的樣子斜倚在馬路邊沿、朝向蘿卜或蘿卜堆邊剛剛摔出駕駛室的那個瘦弱的上等兵顫動。由不得多想,安子飛過去拽起那戰(zhàn)士就走。車廂最后顫了幾下,轟地徹底翻轉(zhuǎn)過來,倒扣在蘿卜堆上。安子瞪大眼,望著半空中那還在顫抖的車輪發(fā)愣。

        十一

        在營門正對面的雜貨店,安子用公共電話撥小芮的電話號碼。剛撥通,才“喂”了一聲,對方一句“打錯了”,就把電話掛了。安子再次調(diào)動記憶,將剛才撥過的那串數(shù)字作了修正,又撥響電話,這次,他得到的第一聲回應(yīng)是“神經(jīng)病”。

        安子就從店里走出來,在門外的寒風中踱步,絞盡腦汁地在腦中搜索標準答案。然后,他突然奔進店里,毫不猶豫地撥電話。

        “請問是沈曉芮家嗎?”

        “你是哪位?”

        正是小芮的聲音。

        童子功就是神奇——安子當戰(zhàn)士時做過一陣子話務(wù)兵,當時的他過目不忘。。

        “你有個浙江朋友,男的,海輪,八月末——你明白嗎?”安子語無倫次,盡撿主題詞來說。

        “呀,聽出來了!是你?”小芮的聲音激動了。

        “是啊,是我?!?/p>

        “你是誰呀?哈哈,笑死我了。”

        安子也笑。“我就是我啊,沒想到吧?!?/p>

        “是啊!沒想到你來這里了?!?/p>

        “你怎么知道我來這里了呢?”

        “話機顯示的啊?!?/p>

        “你家的話機真先進?!?/p>

        “不跟你開玩笑了,”小芮說,“說,干嘛來了?不會是——有人專程來看本小姐了吧?”

        “不可以嗎?”安子決定將錯就錯,以便為她制造一個驚喜?!澳悻F(xiàn)在有空出來嗎?”

        “有啊,太有了!”

        安子跟她約了個地點,爾后往那里走去?;┨?,冷到骨髓,但安子一點都感覺不到。他幾乎和小芮同時到達那兒??墒?,小芮一下子沒認出他來。現(xiàn)在的安子干瘦,黑不溜秋,一臉的粗糙相。但到底還是認出來了。

        “你怎么大變樣兒了?”小芮心疼地說。“過來出差嗎?”

        一抬眼,她看到安子的肩牌邊沿冒出根線頭,便伸手去拔,卻越拔越長。

        “你站低一點。”

        等安子依她之令把身子矮下來一點,她踮起腳把嘴湊過去咬斷了線頭。

        如果換了別人,這動作就輕浮了,但換了小芮,卻看著特別自然。一股暖流從安子心里掠過。

        “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好好聊聊?!卑沧犹嶙h。

        他們?nèi)チ艘粋€餐館。剛坐下來,安子就決定中止驚喜制造計劃。

        “小芮,有件事,我得跟你坦白?!?/p>

        “說吧,現(xiàn)在正是表白的好時候?!?/p>

        “是這樣的,”安子咳了一嗓子,“其實,我就在這兒工作。”

        “你在哪兒工作?”

        “訓校?!?/p>

        “訓校?就是那條大馬路邊訓練新兵的那個部隊?你開玩笑的吧?”

        “我沒開玩笑?!卑沧诱f,“這是真的?!?/p>

        小芮突然就不說話了,深深地打量了安子一眼,又深深地往身后的椅背靠過去。她的臉開始變得肅殺。過了一會兒,她重新將上體往前傾過來,小聲而一字一頓地問安子:

        “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又是假的?”

        鑒于小芮那封信里有些話多少給安子帶來過遐想,安子原以為小芮得知他就在本地后應(yīng)該高興得跳起來,小芮卻是相反的表現(xiàn),這讓安子意外和惶惑。

        “我真的是訓校的!”安子急切地說。

        “我知道你是訓校的,你剛才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小芮語氣冰冷,“我是想問你,你現(xiàn)在告訴我你是訓校的,想向我說明什么?”

        “我想——”

        “想說明我很愚蠢是吧?三個多月前,在海輪上,我告訴你我是這邊的人之后,你就知道你在‘我家門口’工作,可是,你當時卻不告訴我——我看著有那么討厭嗎?我看著像是那種會去找你麻煩的人嗎?”

        安子腦袋一震,心想,對??!他先前怎么就沒想到呢?這本來是件應(yīng)該好好解釋一番的事,女孩子心細、敏感,什么都想得到。

        “對不起!我就是……”

        “‘就是就是’,就是什么呀?”小芮說,“你就是看不上我!三個多月,比一百天還多,你人地兩生,卻就是不想讓我知道你在這兒,‘就是’這樣的不是嗎?”

        “不是這樣的,對不起!”

        “沒關(guān)系!你不想讓我知道你在這兒沒關(guān)系呀!”小芮說,“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你應(yīng)該一直這樣下去,不讓我知道,永遠不讓我知道。為什么,你突然又告訴我了呢?”

        安子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說好了,就只好低頭坐在這里,一副悔恨的樣子。

        突然,耳邊傳來小芮的笑聲。

        安子抬起頭,看到小芮捂著嘴,笑得眼淚都溢出來了。

        “我沒看錯,你確實是個老實人!”小芮說。

        安子很懵,看著小芮。

        “我逗你玩兒吶剛才!”小芮提示他,“我只是在學你們南方女孩子的樣子——她們一知道你這么對她們,一定會是我剛才演的那樣兒吧?”她輕蔑地瞟了安子一眼。“那是她們,我可能會那么小氣嗎?不可能。我沈曉芮集寬容美貌與成熟幽默于一身,怎么可能那么小氣量呢?完全不可能的嘛!所以,鮑安同志,你大可以放心。我才不計較這三個月故意向我隱瞞你在這里的事呢,只要現(xiàn)在告訴我就好。”

        小芮忽然瞇起眼睛來,換成一副特別鄭重其事的樣子。

        “換個角度想,你開始不告訴我,現(xiàn)在才告訴我,說明你是一個做決定之前得好好想一想的人?!?/p>

        安子點點頭。

        “男人能這樣很好啊?!毙≤呛鋈谎凵聍龅??!澳阒牢易钣憛捠裁礃拥哪腥藛??——那種信口開河的男人,說什么不過腦子的男人。隨意許諾,說完就忘。我以前的男朋友就是那樣的男人……我挺傻,竟然還想過要為他去跳海!不過現(xiàn)在好了,我遇到了一個穩(wěn)重的、踏實的,做事有板有眼的男人?!?/p>

        安子忽然就覺得,小芮對他的好感,也許,比他所想象的,還要多許多。他的心一下子就亂了。

        “這樣吧!下周三我輪休,你有空嗎?”小芮問。

        “應(yīng)該是有的?!?/p>

        “到我家去吃飯?我介紹一個你老鄉(xiāng)給你認識。”

        “好?!?/p>

        坐在這北國冬天溫暖的小餐館里,安子像剛被打過氣的輪胎,不再疲軟了。他感覺到了某種力量。

        十二

        安子挾著這股力量跟在年隊長身后,來到隊部。

        從全國五個地方接到三隊來的新兵們陸續(xù)到都齊了,最早的一批是十二月八號,最晚那批是十五號,年隊長是九號回來了。新兵們的到來使空了一個多月的三隊突然變得擁擠,這些十七八、十八九的男孩,仿佛才來到這個世界一樣,茫然、警覺地散布在三隊的任何一個空間里。年隊長昂首闊步,穿過新兵們的目光,穿過安子的目光,風塵仆仆地走進他久違的隊部。

        安子連報告都不喊,在年隊長進去的第一時間,跟了進去。

        他作了最壞的打算:跟年隊長干仗,罵罵娘、動動手什么的。

        “你再也不能把我當成出公差的機器了,我要帶兵!我必須帶兵!你必須讓我?guī)П?!”他直奔主題。

        年隊長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過身去,面朝著窗戶。

        “為什么?”他淡淡地說,“能跟我講出個所以然來嗎?”

        “沒有什么因為所以,”安子想,他娘的,就豁出去一回吧,他說,“我分到三隊,身份就是一個帶兵干部,一個帶兵干部不帶兵,盡干些邊邊角角的事,那成什么了?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讓我?guī)П??!?/p>

        “你不明白?”年隊長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安子,說,“那我告訴你為什么吧。”

        安子靜候他的答案。

        “最開始,我沒看出你體現(xiàn)出一點帶兵的素質(zhì),我們都沒看出來。不讓你帶兵,是支部認真討論后的決定?!蹦觋犻L說,“再后來,你從來沒有要求過你要帶兵。你自己從來沒有爭取過,那怪誰呢?”

        前一個解釋不太出乎安子所料,后一個解釋叫安子訝異。

        “機會是自己爭取來的,”年隊長說,“你連爭取機會都不敢,一個畏首畏尾的人,我怎么敢把新兵交給他去帶呢?”

        年隊長示意安子坐下來說話。他先坐下,并給安子發(fā)了一支煙。

        “好了,既然今天你勇敢地跑過來爭取了,那么——”他忽然難得地微笑起來,“機會就是你的了。”

        安子的眼睛亮了。“你是說,我接下來可以一直在中隊當班長?”

        “確切地說,是三分隊的副分隊長,協(xié)助趙分隊長工作。”年隊長說,“怎么樣?有信心干好嗎?”

        安子驚喜得說出不話來。

        年隊長過來拍拍安子的肩。

        “事實上,這仍然是支部的決定,幾天前就已經(jīng)決定了,我們通過電話討論決定的。我沒有立即通知你,是因為我覺得,如果是你自己提出來,那樣效果會更好?!?/p>

        年隊長沉吟了一下,說,“接兵期間我也一直在用各種方式打聽你的表現(xiàn)。都說你表現(xiàn)得不錯,吃苦耐勞,踏實肯干,我還聽說了——你在關(guān)鍵時候表現(xiàn)出對戰(zhàn)友的友愛,這一點特別難得……看來,你身上還是有過人之處的,好好干吧!”

        安子“砰”地站起來,給年隊長敬了個禮。

        “放心年隊長!我保證干好!一定干好!”

        “吹哨叫你們?nèi)株牸?,我親自去給你的戰(zhàn)士們宣布一下這件事。”年隊長忽然想起什么來,“是不是沒給你發(fā)過哨子?——先用我的吧!回頭到副隊長那里領(lǐng)一個。”

        就像第一天見到年隊長時一樣,安子接住年隊長扔過來的哨子。忽然他意識到,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被歧視過。誰會把一只與自己最親近的哨子借給他瞧不起的人呢?

        安子跑出隊部,奮力吹響口哨。

        在尖利的哨音中,他感覺到自己被更多的力量夯實了。

        十三

        “老鄉(xiāng)”已八十有二,耳聰目明,好動、多話,完全是周伯通的現(xiàn)實生活版。老先生在浙江出生、念私塾,十六歲離開家鄉(xiāng)去干革命。除了是安子的老鄉(xiāng)之外,他還是小芮的爺爺。

        安子剛由小芮帶進門,還沒等小芮的父母跟安子說上一句半句,爺爺就壟斷了跟安子的交談權(quán)——難得見到一個現(xiàn)役軍人,這位老軍人對安子特別珍視。他平時在鄉(xiāng)下住。

        “今年多大了?”爺爺?shù)目谝艉芄?,鄉(xiāng)音和本地口音都有。

        “二十三了?!?/p>

        “有對象了沒?”

        安子下意識地往身后看了看,小芮和父母去廚房做飯去了。

        “沒有呢?!卑沧有÷曊f。

        爺爺閉上眼搖搖頭,卻顯然不是否定什么的樣子。

        “四八年,咱這兒解放,一部分人要留下來工作,”爺爺拉住安子的手,拉開話匣,“留下來的人里邊兒有不少是未婚青年,組織上對這些人的個人問題很關(guān)心,就搞了一次軍地聯(lián)誼。我就這樣遇上了小芮的奶奶。我們兩個啊,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一見鐘情,很快就結(jié)婚了。所以我是特別幸運的。人啊在一個地方有了最牽掛的人,這心就踏實了,就感覺自己落地生根了,就可以一門心思干事業(yè)了。所以啊,為啥我后來的事業(yè)干得那么好,全是因為我婚姻好。”

        安子忽然有點懷疑爺爺是小芮派來的說客,但是再聽下去他就不這樣認為了。

        “我們當中有幾個同志,跟我年紀也不相上下,就沒我那么幸運了?!睜敔斈樕下冻龀了嫉谋砬?,過了一會兒,說,“都怪他們性急。都覺得仗已經(jīng)打完了,好不容易可以安定下來了,就趕緊找個人結(jié)婚,把那小日子給過上吧,也好安下心來搞工作,干事業(yè)??墒?,這事兒急不得啊。找個不合適的人結(jié)婚,那還不如不結(jié)呢。瞅瞅,有些人頭天才結(jié)二天就要黃,也有頭年結(jié)二年散的,弄得影響特別不好,工作也受影響,哪頭都沒落著?!?/p>

        安子聽罷,忽然感覺爺爺后半程的話像是專程為他量身定做的。如此去看的話,說明小芮沒跟爺爺說過安子在她目前的生活中扮演著什么角色,所以爺爺就勇于有感而發(fā)了。

        最重要的是,安子覺得爺爺說得特別對。這樣的認同感倒讓安子有種負罪感了,他覺得今天來這兒、前幾天找小芮,都不對。至少,欠了深思和熟慮。

        “我在說啥意思你是知道的吧?”爺爺又閉了閉眼,搖搖頭,說,“找合適的,一定要找合適的。年輕,不急,慢慢找,”

        “我不急。謝謝爺爺!”安子認真地說。

        小芮時間卡得剛剛好,爺爺剛跟安子聊完一個話題,她進來了。她摟著爺爺把他拉到一邊去,似要跟爺爺秘談什么,爺爺卻把聲音放高,故意不回避安子。

        “我可沒照你教我的跟他說。我不當說客。”爺爺說,“他一進門,你倆一照面,我看他眼神就看出來了,他對你不上心,最起碼,是暫時還沒上心。當年,我瞅你奶奶那眼神兒,你沒看見,嘖!——所以,乖孫女,我勸你別急。我也是這么勸他的,不急。”他又向小芮嘟囊,“我可不想把你交給一個對你不咋用心的人?!?/p>

        小芮想氣卻又氣不出來,一扭頭見安子豎著耳朵在認真傾聽的樣子,她就有點尷尬了,仿佛學生作弊被檢舉了一樣。她朝安子走過來,在旁邊坐下。顯然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就給他削蘋果。安子忽然覺得特別的不自在,也同樣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在小芮的母親走到廳門外喊他們出來吃飯了。安子獲救般快速站起身來,小芮正好削完蘋果往他手里送。蘋果被撞掉了。他們兩個同時去撿,卻撞了頭。小芮用大笑掩飾自己。安子也笑了,臉卻憋得通紅。

        小芮忽然快速而用力地捉住安子的手,把他往自己身邊拉,爾后,她把那半邊臉亮給安子,示意安子親那里一下。安子猶豫了。小芮執(zhí)拗地把待親處往安子這兒移過來一點。安子正要勉為其難地親,卻聽到小芮母親刻意為之的咳嗽聲。

        安子和小芮同時扭過頭去,看到了客廳門口站著的小芮母親。

        “出來吃飯吧?!毙≤悄赣H含笑說。

        菜太過豐盛,兩米長、一點二米寬的桌子完全擺不下,可以看出安子父母的好客,或者說,他們對安子的到來特別重視。小芮母親不停催安子吃菜。看得出來,相對于小芮溫和但訥言的父親,小芮母親對安子更加滿意一些。

        席間,安子得知小芮父親早先也當過兵;小芮上面還有一龍鳳胎的哥哥和姐且,哥哥也當兵,現(xiàn)役,在北京,都副營了;姐姐嫁了個當兵的,前年才結(jié)的婚——就等小芮來替這個家庭完成某種大滿貫了。

        十四

        操場東南角,有一個小型器械場。操課間隙,安子和本隊那個瘦弱的上等兵班長回隊里喝水,回來的時候他們抄近道直接從器械場上走。上等兵突然停了下來。

        “來個示范?”

        他指了指他左邊的單杠,又指了指右邊的雙杠,意思是你二選一。

        都說體院畢業(yè)的人玩器械特別拿手,他想見識見識。

        一看到這器械,安子有種興奮感,就像回到了他的軍校時期一樣,那時候,他多數(shù)課目都要比多數(shù)同學要優(yōu)秀。他決定滿足上等兵的好奇心。

        安子走到那副雙杠邊,活動了兩下,爾后一躍而上。他來了個五練習,看得上等兵咋舌。安子一時興起,離開雙杠,又走到單杠下。又是一組高難度動作。上等兵在底下連聲叫好。安子又跳上去,做另一組動作。

        安子的身體高高在上地在冰冷的單杠上運行,與此同時,他看到附近休息的一個本隊班長和其他隊的幾個班排長因被他吸引而向這里走來,同時走過來的還有十幾個新兵。

        安子的心里忽然產(chǎn)生一種掌控感:他掌控著手里的單杠、掌控著別的人目光,更重要的是,他隨心所欲地掌控著自己的身體。他腦中閃電般涌現(xiàn)出來到這地方的初始時候那種失重感,那種綿軟無力、沒有支點的感覺,而今天,他在飛,想飛就能飛起來。

        后來安子在眾人的歡呼中穩(wěn)穩(wěn)地落地,卻看到遠近的官兵都突然立定站好,他也趕緊立正站直了,順著眾人的目光向正東方向看,然后,他看到大隊長帶著一個作訓參謀快步向他這里走來。大隊長徑直走到器械場這邊停下,爾后要那作訓參謀將全大隊的帶兵人員都集中到這里來。

        不一會兒,器械場邊黑壓壓一片帶兵人員。安子見狀也向他們中間跑去。大隊長用手勢制止了他,然后,他招手叫安子到他身邊。大隊長發(fā)話了:

        “從明天開始,用一周的時間,對你們大家進行器械練習的教練法集訓,具體時間就安排在每晚的體能訓練時間,負責這次教練法集訓的,是——”

        他轉(zhuǎn)頭問安子:“你叫什么?”

        隊列里的年隊長搶著替安子答:“大隊長,他是我們?nèi)嘘犎株牭孽U副分隊長?!?/p>

        大隊長說:“好,就由鮑副分隊長負責們這次教練法集訓?!?/p>

        安子很久后獲知,大隊長經(jīng)常拿著望遠鏡站在正對著操場的他的辦公室里監(jiān)控訓練情況,這天他的目光因安子矯健的身姿定格了。大隊里的帶兵人員,大多是從本大隊生長起來的,管理能力和隊列法教學能力自然是強項,唯獨軍事體育技能方面的素質(zhì)欠佳,大隊長一直覺得提高大家這方面的素質(zhì)也勢在必行。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安子覺得自己像一架定位儀,終于盯準了目標——這樣一種終于在某個位點上落定的感覺,讓安子覺得來之不易。

        元旦到了,安子在三天假期中的第二天帶他分隊的新兵去街上集體購物。在百貨公司樓下,安子遇到了小芮。一看到她,安子這才意識到,最近的二十多天里,他倆沒有聯(lián)系過。當然,是他沒主動跟小芮聯(lián)系。繼爾,安子發(fā)覺他沒聯(lián)系小芮,是因為他潛意識中在逃避她。

        安子請跟他一同出來的二分隊的一個班長負責同時照看他分隊的新兵,然后他和小芮來到了一個僻靜的巷子里。

        “怎么那么久也不找我呢?我爸我媽還老問起你,叫我喊你來家里吃飯呢?!?/p>

        “很忙?!卑沧颖荛_小芮的直視。

        “忙是肯定的,”小芮笑道,“但忙從來不是真正的原因,不是嗎?”

        安子腦子又亂了?!笆恰薏?,不是。真的不是一般的忙?!?/p>

        “別一班二班的了,”小芮忽然有些傷感地看了安子一眼,“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安子低下頭去。后來他想,是時候向小芮挑明了。這二十來天里,很有幾次,他在那里認真思考他和小芮的關(guān)系。

        確實,他一度想過要跟小芮好——確實,曾有一些晚上,他覺得這是他盡快與這個地方建立聯(lián)系的最好方式,但是后來,他覺得為了讓自己在心里對這個地方快速樹立起某種紐帶而跟一個女孩好,這有點末本倒置,并且,這對小芮是不公平的,對他自己,也是不公平的。

        她仍然不是他心里的百分百女孩。而他雖然曾經(jīng)在某一段時間想過要提前進入打折人生,但終究還是決定繼續(xù)等待他的百分百女孩出現(xiàn)。

        “我還是覺得,我們不要往那個方向上發(fā)展了?!卑沧诱f。

        小芮不說話了。

        安子不知道再怎么往下說,就也沉默了。

        “都說女追男就隔層紙,看來這個沒有在我這兒應(yīng)驗?!边€是小芮先打破了沉默,她黯然道,“在那個聯(lián)誼會上,我奶奶當時就是主動找我爺爺說話的,他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我一直覺得我可以像我奶奶一樣幸運,你也可以像我爺爺一樣幸運。我爸媽感情很好,我姐姐和姐夫、哥哥和嫂子,他們感情也都很好,他們都是幸運的,我也想象他們一樣幸運,也希望你也是這樣的幸運兒——可是,你并不要那種幸運!”

        安子繼續(xù)沉默。他覺得此刻說什么對小芮都是種傷害。

        “其實,我也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大咧咧的,”小芮說,“比如那次,當你突然告訴我你就在這兒工作的時候,我心里還是挺難過的。那次,我開始那么說你,其實也是我的心里話,不是你們南方那邊的女孩才有資格小心眼兒,我也會小心眼兒啊,在某些問題上?!?,真正的我跟外表其實不太一樣,或許,你也跟我看到你不一樣。所以,你可能是對的,也許,我倆真的不合適。”

        “那……那就好?!卑沧铀闪艘豢跉?。

        “好什么呀,你這個人!”

        小芮突然就流淚了,但很快就止住。

        他們在寒風凜凜的巷子里沉默地站著,站了許久。

        “繼續(xù)做朋友總可以吧?”小芮后來說,“畢竟你初來乍到的,飲食啊氣候啊人的性格啊什么的,各方面都有很多不適應(yīng)的地方……我和我爸媽都挺擔心你的,希望能幫上你點什么。有什么需要我、需要我家里人幫你做的,你盡管說好了。”

        “嗯?!卑沧诱f,“你真好,你們一家人都好。”

        “明天來家里吃飯吧,”小芮說,“別再拒絕了?!?/p>

        十五

        這次一進門安子發(fā)覺小芮家的氣氛有點怪異。她父母不在家,但家里并不只她一人。一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在客廳看電視。小芮引安子來到客廳,給安子引見。

        “這是我初中同學王穎,”又拍拍安子的肩膀說,“穎子,這就是鮑安,你們倆先聊聊,我去外面買點飲料回來喝。”

        安子覺得小芮的話里有什么地方不對勁,這個叫王穎的女孩看他的眼神也不對勁。她看安子的第一眼,是那種在商店買東西的眼神。并且,小芮說完那話就迫不及待地出門了,倒好像是故意要給安子和王穎留下交談的私密空間似的。等王穎一開口,安子懵住了。

        “聽說你跟小芮的哥哥是戰(zhàn)友,你倆得差七八歲吧?怎么是戰(zhàn)友呢?”

        安子想,這小芮到底搞什么名堂?顯然她有什么圖謀。他該配合小芮的謊言嗎?可是,為什么要配合呢?這真是莫名奇妙。安子支吾起來。

        “噢,你跟沈曉芮是初中同學???”

        “對呀,”王穎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p>

        安子正不知怎么回答,門鎖響了,小芮推開門快步走進來。

        “忘了帶錢了?!?/p>

        她顯然是裝模作樣的快步跑進她的臥室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撿起什么放進兜里,爾后又故作自然地將安子拉到一邊,小聲說:

        “我還是先跟你說一下吧,這是給你介紹的對象,你用點心跟人家聊聊。她可是當時我們班的班花?!庇质疽獍沧涌赐醴f,“很漂亮是不是?”

        沒等安子回答,她往王穎方向推了安子一把,說了句“我走了”,爾后奔也似地拉開門出去了。安子轉(zhuǎn)過身,看著對有所期指望著他的王穎,哭笑不得。

        “你們倆剛才在嘀咕什么呢?不會在說我壞話吧?”王穎嬌聲開玩笑。

        安子這才第一次仔細打量王穎。她的長相是那種特別符合公共審美的好看。而這樣的“好看”在個別口味刁鉆的人眼里就是平常和普通。安子現(xiàn)在扮演的就是這樣一個口味刁鉆的人,促使他變刁鉆的原因是他此刻被敗壞的心情。

        從最開始,他就看出小芮是那種主導(dǎo)性特別強的女孩,而他深知自己是那種看上去很隨意實則同樣主導(dǎo)性很強的人,這也正是他認定自己與小芮不適合的最大原因。小芮今天這么做,通常來講,是好意,也有可能,她是出于報復(fù)心理導(dǎo)演了這么一出戲。是什么樣的情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該這么自作主張地為安子編排一出戲,讓安子現(xiàn)在不得不變成一個演員。

        “我部隊那邊還有點事,我先回去了?!?/p>

        安子說完也不管王穎是什么反應(yīng)就打開了門,要往外走。

        小芮竟然沒有離去,就在門外偷聽。安子差點撞到她身上。見安子要走,她不由分說就把他推了進去。他倆卻又同時因為王穎而愣在了那里。

        王穎正氣咻咻地戴手套,把剛才從包里拿出來的一盒紙巾往包里裝,完事后她背起包就走。經(jīng)過安子和小芮身邊時,她恨恨地瞪了安子一眼。

        “就你,長得那副熊樣兒,還看不上我?”

        她摔門而去。

        顯然,剛才安子急于告退的行為傷害了她。

        小芮追出去送王穎,不到一分鐘,她就著急忙慌地回來了。

        “聽見人家的話了吧?”小芮半真不假地說,“人家說你不怎么樣,可你還挺挑!”

        “那你滿意了?”安子說,“你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我可以走了吧?”

        “看你那較真樣兒?”小芮氣道,“我什么目的呀?找個人來損你一把?我有那么無聊嗎?我是真心想給你物色個好人,就這目的。王穎長得多漂亮啊,而且她可會撒嬌了,你們男人不就喜歡那樣兒的嗎?她也想找個軍人,我就趕緊給你倆撮合了——你對她還有沒有興趣?我再安排你倆見一次?”

        “算了吧!”

        安子生硬地告辭了。他不怎么相信小芮做這件事完全沒有惡搞之意。

        接著下來,直至春節(jié),二十來天的時間里,小芮竟然給安子安排了三次相親。安子毫無例外地拒絕了。并且,突然變得熱衷于導(dǎo)演事業(yè)的小芮讓安子有點畏懼,正好那陣子隊里很需要他,他就要求自己盡量不再去跟小芮聯(lián)系了。

        十六

        離春節(jié)還差五天,安子在隊部看到父親的電報:

        吾兒春節(jié)能否回來相親?

        安子春節(jié)沒有回老家的打算,主要是已婚的趙分隊長一周前已經(jīng)回老家去了,三分隊的工作需要由安子來主持。但是,大隊里遇到未婚干部需要回家相親的情況,往往會特別安排假期。安子收到電報當日,年隊長就對安子說,如果他春節(jié)想回去,中隊是可以安排他回去的,三分隊的工作可以換成一個班長去主持。

        年隊長不這樣說一切都還好,他這樣說過后,安子的心一下子給攪亂了。毫無疑問,他是想念南方的。這半年來,他多少次在想,什么時候可以回一趟南方?,F(xiàn)在機會來了,他的心能不亂嗎?

        回到三分隊,安子便把新兵們集合起來,告訴他們春節(jié)他可能要回老家的消息。新兵們竟然都不希望安子春節(jié)離開。有個新兵甚至偷偷給安子寫了一封信,力陳安子不應(yīng)回老家的理由。他的理由非常簡單:他們這些新兵是第一次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過年,得由一個他們最喜歡的“領(lǐng)導(dǎo)”帶領(lǐng)著一起過年。

        的確,他跟這一屆的新兵關(guān)系特別好。在與他們相處的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安子自己和中隊領(lǐng)導(dǎo)一起發(fā)現(xiàn),安子也有屬于自己的帶兵特色: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輕易就能將新兵們凝聚在他身邊,而這種素質(zhì),在有些班排長身上,是最缺乏的。

        當晚,在熄燈號吹響之前,安子無意間從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那封“挽留”信,看得他百感交集。就是這個晚上,安子突然發(fā)覺自己與這個地方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變化:

        他從來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他竟然可以如此地被需要,可以成為一群人的心理依賴,而這些被需要、被依賴的感覺,如同陽光和溫暖的雨露,變成了安子取之不竭的營養(yǎng)源,讓安子的身體里所有干澀的觸須都得以真正地蘇醒,得以舒展,變得豐潤、有力和主動,它們伸向大地,深抵下去,最終催生出一個篤定、生機勃勃的、新的安子。

        那種真真正正在這里落地生根的感覺,第一次出現(xiàn)在安子的心里。

        安子在腦中回望來到這北方軍營后這小半年的時光中的點點滴滴。他想起一開始來到這兒時與他如影隨形的那種落寞、虛空,找不到依據(jù)的感受,想起自己出于一種安身立命的需要、出于盡快讓自己從內(nèi)心接受這個地方的目的而用各種方式與這個地方建立心理聯(lián)系的那些不甚妥當?shù)男袆?,最讓他不齒和同情的是,他竟然試圖打折自己的婚姻意愿以便換取對這個地方的愛,現(xiàn)在看來,他之前的這一切努力都是偏離問題核心的,核心從來不在別處,就在這間住滿了新兵的宿舍里。

        十七

        安子又見到了小芮,這已經(jīng)是三月間的事了。

        事情有些蹊蹺,小芮的母親在一個上午專程來到院里找安子——安子一直沒有買手機,連傳呼也沒用,通常外面的人要找到安子只有一個方法,說通營門衛(wèi)兵放行然后直接來院里找安子。

        “小芮病了!她得了急性胰腺炎。不過今天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毙≤堑哪赣H說一種責怪的口吻對安子說。

        是不當?shù)娘嬍骋l(fā)了這突如其來的病變。確切地說,在這之前的好幾天,小芮突然對食物有種瘋狂的需求,仿佛她內(nèi)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而她只有用食物來填補它。而致使她如此依賴食物的原因,是一段時間以來郁積起來的內(nèi)心抑郁的總爆發(fā)。至于抑郁的動因,小芮的母親不想明說,她只含蓄地點出一二,安子不用思考就知道,正是那種叫作失戀的東西。

        安子清晰地在這邏輯鏈的始端看到了自己那張作為肇事者的渾沌的嘴臉。

        “小芮覺得,有些話還是要當面跟你說清楚。所以,她還是要見一下你?!?/p>

        要說清楚的是什么呢?難道她之前說得、表現(xiàn)得不夠清楚嗎?安子懷著一腔惶惑跟著小芮的母親來到醫(yī)院。小芮正躺在病床上。她剛剛睡著,或者已經(jīng)睡過去許久了。安子和她母親進來的時候,根本沒有打擾到她一點。

        安子小心走到病床前,拉過旁邊的凳子坐下來,深切地打量小芮。沉睡中的小芮似與他往常認識的小芮不同,現(xiàn)在,她看起來有種他從未曾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過的柔弱和無助。

        安子就這樣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她,漸漸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別樣的感覺。

        那是一種像是被某種比體溫稍高的水浸泡著的感受,是一種有溫脹的、有蜂群擁堵在心房里的感受,是一種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卻又不敢貿(mào)然動一下的感受——難道這就是那種叫做“感覺”的東西?

        那么多次,他和小芮在一起,即便他付出努力,也從來沒能被這種東西垂幸,可是今天,在他全無預(yù)料的時候,在一無征兆的情況下,它竟然就在他的身體里出現(xiàn)了。

        看來,它真的是一種詭秘莫測的東西,不可捉摸,更不可操縱。

        小芮醒來。一轉(zhuǎn)頭,看到了安子,她眼睛一亮。小芮的母親借故出了病房。

        “你來啦?”小芮說,“有件事,我還是想把它解釋清楚,不解釋清楚我覺得我以后心里老打著一個結(jié),不舒服。我得把它說出來。說出來就舒服了。謝謝你能來!”

        “你說吧?!卑沧诱f。

        “就是,就是那個事——我后來給你介紹對象,真的是真心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給你介紹。就是想你早點有個對象。我總覺得你懷疑我的誠意……”

        小芮這么說過后,她原來的既有形象又在安子腦海里復(fù)蘇了。他不安地發(fā)覺,那種先前降臨到他身體里的叫做感覺的東西又不見了。安子感到失落。

        但是,它曾經(jīng)來過,以后就一定還會來不是嗎?

        這樣想著,安子就笑了。原來小芮之于他,也是可以百分百的,他之前的失誤在于,他以為這種東西是天定的、一朝見面就成定局的,卻不知道這種東西本來就撲朔迷離,可能,通常情況下它以一錘定音的方式出現(xiàn),但在某些時候,百分之七十和百分百的轉(zhuǎn)換,亦會是瞬息間的事。

        在這個地方,在這樣一個原先令他畏懼至極的地方,他竟然可以什么都是百分百,命運真的太垂憐他了。他果然成了小芮所希望他成為的那個幸運者。

        “你不用再給我介紹了?!卑沧诱f。

        “我知道了,以后不會了?!毙≤钦f。

        “知道為什么不需要你再給我介紹了嗎?”

        “為什么?”這下輪到小芮訝異了。

        “因為我已經(jīng)有對象了?!?/p>

        “噢?!?/p>

        “你不問問我對象是誰嗎?”

        “你想告訴我的話——”

        “就是你??!”

        小芮的反應(yīng)跟安子的期待不一樣。她愣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后淡淡地說:

        “但是,我已經(jīng)對你死心了?!?/p>

        安子一點兒都沒有不高興。他在想,現(xiàn)在輪到他開始追小芮了。這預(yù)示著,這個春天,在這個北國大地上,他的生活、他的未來,變得更生動了。作為一個幸運兒,他除了請自己行動起來,不再有其它多余的想法。

        【責任編輯 吳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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