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風譎云詭的局勢讓世人看透了國際政治殘酷的本質，同時也看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烏克蘭的分裂凸顯了俄羅斯與美歐之間在核心利益上的重大分歧，卻意外地掩蓋了不久前美國負責歐洲與歐亞事務的助理國務卿紐蘭女士在與該國駐烏克蘭大使的私人電話中大爆粗口，直呼“XXX歐盟”，言辭中充滿了不屑與不敬一事。盡管美國隨即就此事向歐盟道歉，并一再譴責首先披露此事的俄羅斯媒體“不地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西洋底的裂痕早就出現(xiàn)了，而這次的“粗口事件”只是其冰山一角而已。

金星與火星：歐美差異由來已久

凡是讀過美國著名政治學者羅伯特·卡根《天堂與實力：世界新秩序下的美國與歐洲》這部名噪一時的暢銷書的人，都會留下這么個印象：“美國人來自火星，而歐洲人來自金星”。代表尚武精神的戰(zhàn)神瑪爾斯與象征愛情的女神維納斯之間的巨大差異竟會在大西洋兩岸展現(xiàn)出來，著實會令喜歡把西方視為鐵板一塊的人們大吃一驚。

盡管卡根的犀利言辭令大西洋兩岸多少有些尷尬，但他并不孤單，持此觀點的大有人在。雖然戰(zhàn)后歐美關系之親密是歷史上沒有過的，但就像東西方對抗貫穿了冷戰(zhàn)時期一樣，西方內部的爭吵也充斥著整個冷戰(zhàn)。埃及的蘇伊士運河、越南的熱帶叢林這些令英、美、法等國刻骨銘心的地方，其實也是歐美關系史上的一道道傷痕。美國在超級大國全球爭霸的時代盡管也不時地對蘇聯(lián)“恩威并用”，但更多地還是依賴于硬實力這根大棒；而處于夾縫中的歐洲（這里指西歐）在總體上與美國并肩行動的前提下，更期待與東方之間的對話和溝通，在力保歐洲大陸不會淪為爭霸戰(zhàn)場的同時凸顯歐洲作為美、蘇之外第三股力量的地位。對此，戴高樂總統(tǒng)曾有精彩闡述。法國與德國在這個問題上多有默契，就連英國也頗為認真地考慮過這些戰(zhàn)略宏圖，尤其是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

歐美之間的這些差異在冷戰(zhàn)結束后繼續(xù)發(fā)展，大西洋的裂痕不斷加深、變寬。如今的差異已不再僅僅是戰(zhàn)略或政策上的分歧，它已經升級為歐美之間在價值觀甚至意識形態(tài)上的相互疏遠與猜疑。打個形象的比喻，正如卡根的書名那樣，歐洲已經變身為一個后現(xiàn)代主義的“天堂”，這片被沖突撕裂了幾個世紀的大陸已經實現(xiàn)了康德式的“永久和平”。從歷史經驗總結出的道理塑造了歐洲人對國際和平與合作的執(zhí)著向往，以及對國際法、國際規(guī)則和多邊主義原則的熱切推崇。美國則不同。這個國家在卡根眼里仍然醉心于對權力的追求，對實力的依賴。仿佛生活在狂野西部的牛仔，自己的生命和所有財富的最終依靠只有那把左輪手槍。而在這個依然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的國際政治舞臺上，美國不過是身板兒最強壯的牛仔而已。差異必然帶來沖突。1999年的科索沃戰(zhàn)爭在給前南人民帶來痛苦的同時，也給北約內的歐美盟友帶來了無盡的苦惱。雙方分歧已經大到無法掩飾。難怪一位北約將軍事后沮喪地表示：科索沃戰(zhàn)爭的最大教訓就是“我們將來再也別這么干了”。

烏克蘭危機：戰(zhàn)略分歧火上澆油

對巴爾干危機干預不力曾經令歐洲大丟顏面，此后歐盟痛定思痛，傾力建設自己的外交和安全機制，以便將自己大陸上的事務真正擔當起來。但歐美分歧并沒有消失，反過來，隨著歐盟的外交不斷成熟老道并越來越自信，盡管合作依然是雙方行動的主流，但兩者在熱點問題上的角力愈發(fā)激烈，爭奪處理事態(tài)主導權的跡象日益顯露。而烏克蘭危機就發(fā)生在這樣的背景下。

若沒有泄露出的錄音資料，人們可能還料想不到美國外交官竟對歐盟在烏克蘭事態(tài)中的表現(xiàn)如此嗤之以鼻。當然，歐盟對此并不買賬，默克爾總理也以少有的嚴厲口吻代表歐洲回敬了紐蘭女士。從錄音帶看，紐蘭先是對烏克蘭反對派的幾位領導人品頭論足了一番，認為某某“富有政府管理的經驗”，而另一位目前風光無限的領導人則應該“呆在政府外面并去做完自己的政治家庭作業(yè)”。此外，紐蘭顯然認為歐盟的外交行動拖拖拉拉而且不夠強硬。在她看來，馬上對亞努科維奇政府實施制裁應該是不二法門。如果歐盟不行，還不如讓聯(lián)合國出來把這些事情搞定。隨后便出現(xiàn)了令人震驚的那句粗口。歐洲在震驚之余立刻表示了憤怒。默克爾總理認為紐蘭的評論“完全不可接受”，她本人則力挺歐盟外交政策高級代表阿什頓女士處理烏克蘭事務的工作“卓有成效”。而歐盟對外行動署副秘書長施密特在隨后的一次談話中則抱怨道“美國人到處對歐洲指指點點并加以羞辱，真讓我們煩透了”。

烏克蘭危機在其國內造成大量人員傷亡之后，普京與默克爾第一時間取得了聯(lián)系，協(xié)調兩者之間的戰(zhàn)略分歧。隨后默克爾與普京便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3月2日，普京同意默克爾建立烏克蘭問題聯(lián)絡小組的提議。與此相比，美歐之間卻無法形成有效且一致的政策口徑。

應該說，言辭交鋒的背后反映出歐美在烏克蘭問題上存在著相當大的分歧。烏克蘭獨立后，美國最關心的是其具有的戰(zhàn)略安全價值，所采取的手段具有“快刀斬亂麻”的風格，因此迫不及待地幫助烏克蘭處理消化掉了蘇聯(lián)遺留下的大量核武器。歐盟也關心安全，但它選擇的卻是將烏克蘭納入一體化軌道的循序漸進的方式。為此，歐盟這些年來精心構建了經濟、貿易、文化等一系列交流渠道，引導烏克蘭向自己靠攏。就當前的烏克蘭局勢而言，歐盟有自己的一整套方案，例如首先在歐洲委員會和歐安組織的協(xié)助下，幫助烏克蘭恢復正常的政治秩序，追究在抗議示威活動中侵犯人權的行為并將責任人繩之以法。然后，歐盟將派出外交強將推動烏克蘭各方展開對話，引導烏各派在和平、有序的狀態(tài)下解決國內矛盾。最后，歐盟將協(xié)助烏克蘭于2015年2月重新舉行大選?？梢哉f，歐盟的邏輯很清楚：烏克蘭局勢錯綜復雜，并非單純的強力施壓可以解決。更好的辦法應該是幫助烏國內政治勢力接受“公民社會”通行的和平協(xié)商的辦法解決矛盾，即要體現(xiàn)法治。若烏克蘭動亂加劇，歐盟國家作為其鄰國也將受到波及，而美國則可以隨時脫身。利害關系顯然不同。

紐蘭對歐盟不屑一顧似乎還有其個人原因，因為她本人便是斷言“歐洲人來自金星”的卡根的妻子。但無論如何，能夠從美國高級外交官口中說出辱罵歐盟的話已經相當說明問題了，那就是大西洋之間的裂痕并沒有縮小，而是在進一步擴大。

余波亦難平：大西洋越來越寬

機密外泄在過去的一年里似乎已經給了歐美關系一連串的打擊。斯諾登及其引發(fā)的“棱鏡門”事件給歐美盟友關系潑了一盆刺骨的冰水，而紐蘭辱歐事件則是最新的一例。其實自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以來，歐美之間的彼此信賴已經屢遭重創(chuàng)。在信任危機的背后，其實是更深層次的戰(zhàn)略認識乃至價值觀上的差異。新世紀以來，歐美精英人士和廣大網友大談“我們”和“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已經蔚然成風。而北約軍政界在阿富汗、利比亞等軍事行動中一再遭遇到的運轉不暢等問題則似乎從“高端政治”的層面印證了草根們的想法。

在一個信息技術高度發(fā)達使得每個人都幾近無遮無擋的時代，信任就是最后一座使人安心的隱蔽所。但恰恰就是在這一點上歐美關系跌落到了谷底。此次，默克爾總理和德國外交界之所以率領歐洲憤怒回擊紐蘭的評論，其中也許不乏對美國長期監(jiān)聽這位女總理個人隱私的極端不滿。實際上進入2014年后，德國政府和議會主要黨派已經達成了一個共識，即準備加大本國情報部門的力量以監(jiān)視美、英等傳統(tǒng)盟友在德國的活動。起碼在公開場合，大張旗鼓地宣示這樣的共識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磥恚笪餮笊系倪@場風浪真的難以在短期內平復下來。

（作者為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國際戰(zhàn)略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