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清國中央計劃發(fā)行1億兩公債時,并沒有想到,這筆公債會迅速變成一場“公災”,不僅攪亂了官場,也引發(fā)了民間的群體性事件。
1898年3月2日,光緒皇帝批準發(fā)行“昭信股票”,以應對《馬關條約》的巨額賠款給國家財政帶來的壓力。
之所以叫“股票”,回避“公債”的名稱,是因為在四年前,曾有過一次失敗的公債發(fā)行,弄臭了“公債”二字。
那次公債發(fā)行,是在1894年甲午戰(zhàn)爭期間。為了彌補軍費開支,中央決定向民間借款,發(fā)行“息借商款”公債,條件十分優(yōu)厚,月息高達7厘,而且借款在1萬兩以上者,均可授予虛銜封典,享受相應的政治待遇。但最后只募集到1102萬兩白銀,效果很不理想。
究其原因,除了倉促上馬、規(guī)則設計粗糙之外,最為致命的是官僚機器將此“借款”演變?yōu)椤袄账鳌?。當時戶部還相當敢講真話,給中央遞交了一個報告,題目就是《地方官借機苛派勒索折》,毫不掩飾地承認:“數(shù)月以來,道路傳聞,苛派抑勒之風,迄未盡絕?!眻蟾嬲J為,政府的實際借款是有限的,但這一政策卻給貪官污吏們勒索提供了無限機會。推出半年后,中央就對這次公債發(fā)行緊急叫停。
再度發(fā)行公債,改稱“股票”,并取名“昭信”,取“以昭大信”之意,就是試圖避開四年前第一次公債發(fā)行的負面影響。
發(fā)行“昭信股票”,最初也將攤派作為主渠道,但是戶部擔心,攤派“跡近抑勒,窒礙難行”,修改后的方案是以獎勵為主:“如派辦籌借人員多方勸諭,能借巨款,十萬以上準從優(yōu)獎,五十萬以上準破格優(yōu)獎,以示鼓勵。”戶部沒有想到,這場公債還未對外正式發(fā)行,就已經(jīng)在官場內(nèi)變身為另一場捐款潮。
將“認購”變?yōu)椤罢J捐”的帶頭者,是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恭親王奕。這位63歲的親王,在“昭信股票”尚未發(fā)行之前,就帶頭認購了2萬兩(相當于如今人民幣400萬元),而且,他宣布放棄領取任何債權憑證,“不敢作為借款,亦不仰邀議敘”,將這筆款項當作自己給國家的捐款。
在恭親王的帶動下,各級官員、尤其是高級干部們,無論是否愿意,都紛紛表態(tài),愿意為國家財政捐款,而放棄領取“股票”憑證?!渡陥蟆分毖裕骸暗霉вH王為之倡率,則內(nèi)外諸大臣有不得不勇于從事之勢?!?/p>
對于這場政治“秀”,光緒皇帝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強調(diào):“繳銀領票更于大局多所裨益”——無償?shù)木杩睿粌H改變了發(fā)行“昭信股票”的初衷,且在領導干部們解囊捐款后,留給廣大商民們“自愿”認購的空間更小了。但政治風向已經(jīng)形成,官員們哪里還會再去索要“股票”呢?光緒皇帝也就只好“俯如所請”,“毋庸給票,準其作為報效?!?/p>
不過,在公開發(fā)行“昭信股票”的文件中,中央明確說明,可以接受的“報效”,僅包括正式發(fā)行之前“已經(jīng)認繳之款”。之后認購的,務必要根據(jù)規(guī)則,開具“股票”憑證。這倒更給官員們提供了一個表演機會:更多的捐款電報飛向北京,既做了廉價的政治表態(tài),又領到了“股票”憑證,經(jīng)濟上并未受損。
更能激發(fā)官員們“急公好義”的,是中央組織部門決定,對在這次發(fā)行工作中“深明大義,公而忘私”的干部,在提拔和任用上,予以特殊傾斜。這場熱鬧的“報效”政治秀,具有了更優(yōu)惠的回報方式。
慶親王奕之子載振,就在這場捐款運動中,獲得了頭品頂戴的獎勵,一躍進入中央領導級別的行列。
最為成功的則是山東巡撫張汝梅。張巡撫認購了10萬兩的“昭信股票”,隨后宣布將本息都捐給政府,作為“學堂經(jīng)費”。中央下令,對如此“好義急公”的干部“深堪嘉賞”,而獎品是張汝梅的三個兒子均得到提拔。其中,已經(jīng)擔任兵部郎中的張書蘭、工部郎中的張書年,均以知府選用,而三品蔭生張書恒則以主事選用。
在認購和捐款上手筆頗大的蒙古王公們,收獲也不少。最得意的應該是貝勒車林桑都布,他被封“郡王”銜,而且是“世襲罔替”,這在平常,即令軍功也未必可得。至于給其他蒙古王公們頒賜黃馬褂、紫貂褂、花翎等等,更是不一而足。一些認購或者捐款者,干脆直截了當與中央談起了生意經(jīng)來,某蒙古王公就公開索要雙眼花翎、龍緞靠被等。
大面積的獎勵,令“昭信股票”的發(fā)行實際成了另類的“捐納”賣官,以致日后梁啟超在回顧中國公債史時,將“昭信股票”當作是變相的賣官運動。
對于發(fā)行“昭信股票”,中央出臺的激勵政策明確規(guī)定:凡能籌集到10萬兩以上的官員,將給予獎勵,而籌集50萬兩以上的,可得到破格獎勵。
重賞之下,“昭信股票”的發(fā)行變成了一場橫征暴斂。
最早出事的是京畿地區(qū)。順天府“東路廳”和“西路廳”不惜動用警力,“拘集商民,勒令認捐”,激起民眾反彈,驚動中央。中央下令順天府府尹胡“確切查明”,胡很快拿出了處理意見:“東路廳”的問題被歸咎于“臨時工”,同知劉仲僅被追究“用人不慎”的責任,“交部照例議處”;“西路廳”謝??鄡H被調(diào)離,“開缺另補”。
隨后,四川總督恭壽被彈劾“好談嗜利,罔恤民艱,縱容家丁,任用劣員辦理昭信股票,令各州縣按糧攤派”。恭壽在成都設立了“昭信分局”,給各州縣下達發(fā)行指標,“或十余萬,或十萬,或數(shù)萬不等”,州縣則依樣畫葫蘆,層層攤派,最后都落實到底層的農(nóng)戶手上,“按糧攤派”。以每兩銀子的糧食稅為基礎,成都各州縣的農(nóng)戶要加派5兩多,而巴縣則要加派8兩,這等于是給農(nóng)民們增加了高達5倍至8倍的沉重負擔。為了完成任務,四川官員們在強行攤派之外,甚至還直接將“常平倉谷”(常項農(nóng)業(yè)稅)的“本款”劃入“昭信股票”之中,挪用了正常的財政收入購買公債,以粉飾政績。被舉報之后,中央兩次派人調(diào)查,卻毫無結果,四川方面一口咬定“實無苛派擾累情事”,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在山東,安丘縣知縣俞崇禮為了推行“昭信股票”,“計畝苛派,按戶分日,嚴傳不到者,鎖拿嚴押,所派之數(shù),不準稍減分厘”。中央在批轉該案時,用了“殊甚痛恨”的重話,要求山東巡撫張汝梅嚴查并“據(jù)實參奏”。張汝梅則報告說,基層干部“涉于急切,究屬因公得謗,情尚可原,且在任三年尚能勤政愛民,廉于自礪,應請免其置議”。
河南舞陽縣知縣張慶麟,發(fā)行“昭信股票”的手段更是直截了當,“勒令錢商買銀三萬兩,每兩比市價減一百文”,不僅推銷了3萬兩公債,還在白銀與銅錢的兌換率上大做手腳。考城縣知縣周應麟,在轄區(qū)內(nèi)攤派了2萬多兩的指標,而此地的正常地丁收入僅1萬多兩,還不惜動用警力“拘傳責抑”,結果引發(fā)了群體性事件,“商民赴省控訴者二三百人”;拓城縣知縣丁炳文,強銷公債,“監(jiān)押鋪商,幾至罷市”;西華縣知縣馬嘉禎,在該縣連年歉收的情況下,下令攤派5萬兩,加上他“常使心腹在周家口貿(mào)易販運,營私黷貨”,以至于“民怨沸騰”。
廣東等地,甚至有會黨組織,以反對“昭信股票”為旗幟,“簧鼓大眾”,圖謀起事。
御史徐道在列舉強行攤派“昭信股票”的弊端時,特別提及:這一公債已經(jīng)成為貪官污吏對商民“藉端騷擾”的工具:“力僅足買一票,則以十勒之;力僅足買十票,則以百勒之。商民懼為所害,唯有賄囑以求免求減,以致買票之人,所費數(shù)倍于股票,即未買票之人,所費亦等于買票?!睙o論是否認購公債,都已經(jīng)受害匪淺。
康有為甚至認為,發(fā)行昭信股票是“亡國之舉”,“酷吏勒抑富民,至于鎖押迫令相借,既是國命,無可控訴,酷吏假此盡飽私囊。以其余歸之公,民出其十,國得其一,雖云不得勒索,其誰信之”。
從中央的角度看,并非沒有事先認識到強行攤派“昭信股票”的可能及其危害,已經(jīng)未雨綢繆地明確規(guī)定:“倘各州縣印委及經(jīng)手勸集之人有藉端擾累勒捐者,準人告發(fā),或別經(jīng)訪聞的確,即分別治罪。”中央所期望的,是官民的自愿認購,并為此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宣傳動員,但是效果并不好。
康有為曾總結,公債之所以在中國暫不可行,是因為“中國官民之隔膜久已,誰信官者”?梁啟超也曾系統(tǒng)地總結了發(fā)行公債的條件,第一條就是“政府財政上之信用孚于其民”。
面對著官僚機構將“昭信股票”的發(fā)行迅速異化變質(zhì),中央十分焦心。1898年,幾乎每個月內(nèi),光緒皇帝總有幾份批示,強調(diào)杜絕“昭信股票”的強行攤派現(xiàn)象。但在一個政令已經(jīng)難以暢通的機制內(nèi),中央的雷雨到了地方上甚至都無法留下一滴雨珠。
隨著向英國貸款成功,財政危機暫時度過,“昭信股票”真正成了雞肋:不僅成效很差,所籌集款項極其微薄,而且成為大挖政權墻腳、刺激民怨的大問題。1898年9月,戶部干脆提議,停辦“昭信股票”,坦陳這是因為“地方官辦理不善”:“辦昭信股票原定章程,愿借與否,聽民自便,不準苛派抑勒。嗣因地方官辦理不善……四川山東等省辦理昭信股票,苛派擾民?!?/p>
中央隨即批準停辦,光緒皇帝批示道:“朝廷軫念民艱,原期因時制宜,與民休息,豈容不肖官吏任意苛派,擾害閭閻,其民間現(xiàn)辦昭信股票著即停止,以示體恤,而順民情?!?/p>
以失敗收場的“昭信股票”,已經(jīng)給政權和國家造成了巨大傷害,大清國的政府信用進一步走低?!渡陥蟆犯锌f:“自昭信股票之信用失,而國內(nèi)之募債難?!薄按撕箅m煌煌天語,懸諸通衢,曰革新庶政、預備立憲,毅然欲見諸施行,蚩蚩者氓皆掩耳而走,反唇相譏曰‘是給我也;是我也,是猶之乎昭信股票也?!倚?,莫之敢應!”
晚清大員湯壽潛直言不諱:“吾民之信朝廷,每不如其信商號。大小商號之設,其就近必有以銀存放生息之人,獨明詔息借,而吾民反深閉固拒,非民之無良,敢于不信朝廷,特不信官與吏耳!”
作者為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