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我接到了張英的電話,她說她再過一個小時結婚,叫我不要遲到。我還沒有說一個字,那頭電話就掛斷了。
一個小時,我根本就不夠時間換禮服,也不夠時間化妝??墒俏乙膊恍枰Y服,張英根本就沒有邀請我做她的伴娘。我的好朋友張英,誰都知道,我們倆是最好的好朋友,可是我最好朋友的婚禮,我不是伴娘。
一路上我都在安慰自己,做伴娘要會喝酒,還要收好塞到新娘手里的紅包,我也不是一點酒都不能喝,可是只要我喝了一點酒,我就收不好紅包了。
我相信張英是找到一個酒量好數(shù)學也好的伴娘了。
可是,誰會是那個伴娘呢,誰又會是那個新郎呢?
這些日子,張英像失蹤了的,上一次接到她的電話還是一個多月前,她宣布她要結婚,我連祝賀的話都沒有來得及送出,她就掛斷了電話。
聽上去,張英是得了婚前抑郁癥了,如果真有這么一種抑郁癥的話。要不然怎么突然藏起來,誰都找不到,又突然跳出來說結婚。一切都是突然的。
快到的時候,我接到了張英的第二個電話,她說婚禮的地點改了,改到別的店了。那店在另一頭,兩家店的位置完全是相反的。如果不是最好朋友的婚禮,我就直接回家不去喝這一頓喜酒了。但是我想了想我們這20年的要好,掉了頭。
開始下雨。我真不知道張英是怎么選日子的,籌辦婚禮前不看看皇歷不看看天氣預報嗎?婚宴還能臨時換地方,真是不吉利。我只是沒有把這種不吉利想開來,那就真的不吉利了。
我不要我最好朋友的婚禮不吉利,就像隔壁二樓和三樓的婚禮一樣。他們只是看太多皇歷了,都選在那一天結婚,大概皇歷上還說如果兩家同日結婚,遲的那一對就會離婚,于是兩家的婚禮都有點發(fā)瘋。
天還沒亮,我和鄰居們就被鞭炮聲驚醒了,家家戶戶把頭伸出窗戶。放鞭炮的那一家以為得手,另一家已經背著新娘跑了。遲了的那一家再急趕緊趕地追過去,狹窄的停滿了車的社區(qū)小道,兩個奔跑的皮鞋新郎,還有披著白色婚紗的新娘。沒有人笑,誰都想知道,誰會是最后的贏家。誰都知道,只有跑得快的那個男人才維護得了他的婚姻。
一切都來得突然,因為隔壁樓著起火來了,消防車來得也不算遲,只是它被太多粘著鮮花的婚禮車堵在外面進不來。大家的注意力轉到了那幢著火的樓,沒有人再去關心那兩對賽跑的新郎新娘。他們也不再跑了,他們停下來,回轉身,張大了嘴,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著火的。
大概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懼怕結婚,即使隔壁樓被火燎黑了的外墻很快就修復了,即使那兩對夫婦也沒有離婚。是的是的,他們沒有離婚,他們只是打來打去。誰都知道,如果他們不是選那一天結婚,就不會打來打去了。
雨越來越大。我肯定是要遲到了,我想象得到張英的臉,生氣的,嘴角都翹起來的,肯定不好看。
我不要我最好的朋友在婚禮這一天還不好看,我闖了一個黃燈,那個瞬間,特別安靜。我聽得到自己心底里的聲音,她到底找了一個什么樣的丈夫?
我沒有遲到。六點整,我趕到了,沒有一個人,六點零五分,還是沒有一個人。這完全是張英的問題,有誰會在婚禮前一小時才通知呢,又有誰會在婚禮前半小時更換婚宴的地點呢?沒有人會接受這樣詭異的安排趕過來吃這頓飯的。
6點15分,我再次從大門口退了回來,我選擇了大廳最中間的那張桌子坐下,我的眼睛還是盯著門外面,興許奇跡就要發(fā)生,張英突然地出現(xiàn),就像她突然地宣布她要結婚一樣。
奇跡沒有出現(xiàn),已經是6點半,我把張英不出現(xiàn)的理由想了一百條,包括因為下雨造成的堵車,或者張英在結婚前落跑,就像電影里那樣,張英穿著婚紗跳車,還有張英的白色緞帶高跟鞋,大束白色百合花,畫著斑馬線的大馬路,張英跑啊跑啊。
我的思緒是被一個尖細的男聲打斷的,那個聲音是這樣的,你是伴娘嗎?
我說我不是。
那個尖細男聲又說,我是婚慶公司的,我打不通新郎新娘的電話??!
我說我也打不通。我的眼睛繼續(xù)盯著大門口,不過現(xiàn)在好一點了,別人也在等,大家一起等,好過一個人等。
婚慶公司的人開始抽第三根煙,已經是6點55分,我告訴我自己,還有5分鐘,真的還有5分鐘,只要表針一指向7點整,我就離開。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即使要我拋棄這段20年的友情,我也要離開。這是真的,5分鐘。我已經停止給張英打電話,結果是肯定的,沒有人接。
你是新郎家的還是新娘家的?婚慶公司的人問我。
我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張五官都沒有缺陷,可是組合起來怎么看都看不對的臉,我的眼睛回到大門口。
如果您有什么需要,那邊塞過來一張名片,可以咨詢一下我們公司。
我要把所有對張英的火都發(fā)到這個男人身上了,我想說的是,我就是長了一張沒結婚有需要的臉嗎?我站了起來,只能夠這么說,我是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我就要發(fā)瘋了。
就像電影里一樣,一堆人涌了進來,各種各樣的人。
我已經回不過我的神來了,我找不到張英,因為這一堆人里面有兩個女人穿著婚紗,她們甚至戴著一模一樣的紫色鮮花。我說不出來那種花的名字。
我可以肯定,這是兩對趕結婚的新郎新娘,就像我曾經經歷過的那樣,他們一定是在路上就打過了,這是很明顯的,大部分賓客的衣服和頭發(fā)都是亂的。
可是我看不到另一個新郎,這一堆人里面只有一個西裝新郎,這個新郎的頭發(fā)已經斑白。他當然不是張英的新郎。那么張英的新郎呢?
那個瞬間我有了無數(shù)不吉利的念頭,我甩開那些念頭,擠到一個婚紗新娘的面前,她看上去更像張英。張英張英!我沖著她使勁地喊。她抬了一下眼,又把頭低下去了。
婚慶公司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擠過來了。
那個胖的才是伴娘,婚慶公司男人說,這個我有經驗,盡管她們穿一樣的衣服。
我朝伴娘望去,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那個伴娘長了一張山里的臉,紅撲撲的飽滿的,并且,沒有化一丁點的妝,除了那身像婚紗一樣的衣服,她沒有半點伴娘的樣子。
直到伴娘手里牽著的兩個小孩露出他們的小臉,并且清楚地叫了聲伴娘媽,我簡直要喊出來了,張英你竟然找了個結過婚的伴娘!
張英頭都沒有抬,張英是要在這場婚禮中沉默到底了。
新娘旁邊那個男的是她表弟,婚慶公司男人說,這個我老有經驗了,女方家里不滿意男方給的聘禮,你看她表弟一直在說,你怎么就把自己嫁了,你怎么就能把自己嫁了?
我把眼睛轉去張英旁邊的男人,他還在反反復復地說,你怎么就把自己嫁了,你怎么就能把自己嫁了?可是張英根本就沒有表弟。
我六神無主的時候只能去拉離自己最近的人,那是一個攝像,很顯然,他絕對忠于職守,自從這一群人進入大廳,他就按下了拍攝的按鈕。我拉他袖子的同時,他轉過了他毫無表情的臉。
這是怎么回事?我說。
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攝像師說。說完,繼續(xù)他的拍攝。拍完了發(fā)呆的新娘,拍發(fā)呆的新郎,沒有人會被漏掉。
除了沉默的張英和喋喋不休的表弟,我只能去看那個新郎,他終于站了起來,他握住了婚慶公司男人的手,就像拉住最后一根稻草,我很清楚地聽到他說,幫幫忙啊,幫幫忙啊,把我的婚禮辦體面了啊。
婚慶公司男人的臉上掛著笑,婚慶公司男人說,沒事,我們報警。
新郎說,不報警行嗎?其實那個是我前妻,她不要我再娶,就帶著孩子來鬧。
新郎一指伴娘,大概真是厭惡極了,他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如果那一指是一把刀的話,真要把那個丑陋的山里紅指出一個洞來了。
婚慶公司男人說,真是太不講道理了,哪有阻擋前夫尋找幸福的前妻,還帶人來鬧?真是不像話。報警報警,讓警察把鬧事的人先帶走,我們把婚禮順順利利辦完了,再去派出所處理這件事情。
新郎更為難地說,派出所不好吧,我和新娘還沒有領證。
哦?;閼c公司男人說,你這是,重婚?
沒有沒有,新郎連忙說,不重婚,不重婚,我跟我前妻也沒有領證。
婚慶公司男人不說話了。
張英!我喊,旁人的聲音太多,我不確定張英能夠聽到我的聲音。張英張英!我又喊。我想要把她帶走,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局面?難道我們是在拍電影嗎?難道我最好朋友的婚禮就是這樣?我只是哭不出來。倒是新郎的前妻開始哭,兩個小孩大概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們安靜地坐著,沒有話也沒有動。張英低著頭,我看不到她的臉,我也不想看到她這個時候的臉,一定是不好看的。
警察到了,場面似乎得到了一些控制,沒有人敲碗筷也沒有人爭吵了,即使那只是兩個沒有槍也沒有制服的便衣小民警。民警甲說,新郎過來一下。民警乙不說話,民警乙只是非常銳利地掃了一遍全場,似乎只在那一眼就把形勢全部摸清了。民警甲說,只要新郎只要新郎,怎么過來這么多人,都是新郎?不是的都給我回去!民警乙掃了第二遍全場,男女賓客全部坐下,死一般地沉寂。
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新郎和警察。警察的臉一直都是威嚴的,可是他們沒有掏出手銬也沒有掏出逮捕令,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幾分鐘以后,警察準備離開。
婚慶公司男人追上去握住了民警乙的手,男人懇切地盯著民警乙的眼睛,男人說,總要讓我們把婚禮辦完了啊。
民警乙和氣地說,對不起,我們不受理,我們也沒辦法受理,這類情況不受法律約束。
天全黑了,雨不停地下。我什么都聽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們一定還在吵鬧著移動著,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世界都變得真空了。我只是看著對面靜止了很長時間的張英,20年了,這個女人從來沒有這么陌生過。
上菜了,張英旁邊的表弟已經停止了說話,開始吃起來。
一切都好起來,至少大家能夠坐下來吃這一頓飯了。我努力擠出一絲笑,跟張英表弟寒暄,表弟,倒是以前沒怎么見過啊。
表弟很快地白了我一眼,說,表什么弟,我是張英的前男友。叫她不要嫁,弄成今天這樣。
桌子的另一頭,那個大小孩夾了一塊肉給那個小小孩,說,弟弟你多吃點,平時媽媽不舍得買。
弟弟開心地接過,對他們的媽媽說,媽媽別哭,吃飯吧,你看,好多好吃的。
作者簡介:
周潔茹,女,1976年生于江蘇常州,曾于《鐘山》《花城》《收獲》《人民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2000年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現(xiàn)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