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滿世界的人正在饒有興致地爭論新世紀(jì)應(yīng)該從2000年算起,還是從2001年算起的時候,一天早晨,羅玉林蹬神牛送兒子上學(xué),路上碰到了開出租車的妻子孟芙蓉。孟芙蓉吩咐,你送完孩子回趟家。羅玉林自然是滿心欣喜地答應(yīng)了,按他的心思,妻子肯定是想做工間操了。上一次是什么時候呢?記不清了,總有兩三個月了吧,想活動活動身子骨也正常,才三十幾歲,哪就到了六根清靜的年齡呢。在紡織廠時,每到上午十點,廠里的大喇叭準(zhǔn)時播放第七套廣播體操的旋律,還有那“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口令,許多職工跑出去,或在廠辦公大樓前的廣場,或在各車間門外的空地,在抑揚頓挫的口令聲中,伸胳膊伸腿,舒展腰身。但工間操只限于廠科室的干部,各車間也只限于坐在辦公桌前的管理人員,跟生產(chǎn)一線的職工不沾邊。一線工人整天在機臺前穿梭忙碌,早累得腰酸腿疼,還用得著去做操嗎?再說,隆隆作響的機器怎么能停下來呢?當(dāng)然,似乎撿了便宜的工友們難免還是要賣賣乖的,尤其是男人們,說,我在家也做操,但都是在夜里,有時早晨也做。有人一臉壞笑地答話,說,你有本事把那八節(jié)都做下來嗎?答話人說,有選擇地做一半就不錯了,跳躍運動肯定做不來。這樣的對話肯定是引起男人們的開懷大笑,女工們聽到了,也掩嘴竊笑,有時還要低聲笑罵,不要臉。回到家里,羅玉林把這些話說給妻子,孟芙蓉也是笑,但笑過后卻嘆息,還是當(dāng)干部好啊。
把兒子送進校門后,羅玉林掉頭往家里趕,路上,遇上兩撥打車的,羅玉林笑著搖頭拒載,身后便傳來不滿的譏嘲,說,不就是個蹬神牛的嘛,還真就牛起來了呀?羅玉林迎著初升的太陽,心中充盈的滿是喜悅與興奮,仰脖還以哈哈一笑,把三輪車蹬得颼颼一陣風(fēng)。但轉(zhuǎn)而又在心里算計,原先廠里那些干部做工間操,可都是帶薪的,自己這般奔家而去,成本也他媽的太高了吧。先說媳婦,早晨六點接車,這一陣正是活計好的時候,緊打緊算就算耽誤一個鐘頭,起碼少拉兩個活兒,二三十塊錢總是虧了。再算算自己,那可不是三兩個活的事了,男人比不得女人,做完操后難免要死豬樣睡上一覺,那一覺是多長時間?又白扔了幾個活計?兩人加一塊兒,三五十總要打水漂的。羅玉林知道自己這是在斤斤計較,很菜販子味很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世界上哪有跟正宗的結(jié)發(fā)夫妻做做操還要搞成本核算,算計合不合算的呢?傳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才怪。
孟芙蓉開出租車,跑的是白班,早六晚五,正常情況下,刨去油錢和份子錢,一天能剩三五十。之所以選了白班,一是擔(dān)心夜里不安全,二就是考慮照顧剛上初一的兒子。兒子放學(xué)時,媽媽也交車了,正好在家陪伴。當(dāng)初,夫婦倆本打算都去開出租的,可到出租車公司報名時,工作人員說,為了照顧下崗工人,一個家庭我們只能安排一人,你們兩口子自己考慮吧。羅玉林蹬神牛則是全天候,不舍晝夜,而且越是夜深那一段越好攬活。北口市下崗的工人多,蹬三輪的自然也多,擁堵了街道,影響了城市形象,于是警察和城管便規(guī)定街道,便驅(qū)趕懲罰,有時市里逼得緊,還沒收“作案”工具。入夜了,警察和城管也要回家喘口氣,三輪車夫們才得以敵退我進地擴展一下創(chuàng)收空間。為了多掙兩個錢,羅玉林常常是半夜時分才回家,那時辰,媳婦已帶兒子在雙人床上沉沉入睡了,又累又困的他只好睡到兒子的房間去。有時,羅玉林也曾動過念頭,去床前撥媳婦,可睡意正濃的孟芙蓉說,煩不煩人呀,你不怕把孩子鬧醒呀?那事,就像三輪車,要是一個輪子癟了胎,其他輪子再怎樣鼓溜,也是難有作為的。
羅玉林興沖沖進了家門,徑奔南屋看床鋪。床鋪上整整齊齊,還是早晨起時自己收拾出來的模樣。再看北面的小房間,見孟芙蓉坐在兒子的小書桌前,正怔怔地看著一家三口的照片,身上仍是開車的那身衣裳,也沒換一換。羅玉林心里沉了沉,在兒子的床邊坐下??磥硎亲约合朊懒?,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說,看來是老佛爺另有事吩咐,說吧。
孟芙蓉仍眼望著照片,臉上是近乎冷漠的平靜:“日子不能再這么過,沒個頭呀。得另想想辦法了。”
羅玉林仍在調(diào)侃:“奴才謹(jǐn)聽懿旨,認(rèn)真照辦就是?!弊詮膬扇私Y(jié)婚后,家里的事基本都是由孟芙蓉拿主意,套用相聲里的話說,男人主大事,女人管小事。問題是,家里一直沒有多大的事。
孟芙蓉轉(zhuǎn)過身,眼睛仍低垂著,說:“我要出趟遠(yuǎn)門。這個家和孩子就都得扔給你了?!?/p>
羅玉林心里緊了緊,這就不是小事了。他問:“是想去南方,還是想出國賣工夫?那可都需要錢,沒多也得有少。”
孟芙蓉說:“我什么都不要。房子給你留下,家里的錢我一分也不動。但我走之前,你要陪我去辦個證件,咱倆離婚吧。”
猶如一個焦雷在頭頂上方炸響。羅玉林驚怔之后跳起身,嚷道:“不想過就不過,扯什么騷犢子!不是外頭有人了吧?”
孟芙蓉的神情仍是冷漠平靜,說:“最多十年,我會回來。如果你不嫌棄,咱們?nèi)谌诉€是一家子?!?/p>
羅玉林繼續(xù)嚷:“這個日子怎么就不能過了?不過是苦點累點,可凍著你餓著你了嗎?你不愿意跑出租,就把車給我,你留在家里帶孩子,享清福!”
孟芙蓉說:“不是日子不能過了,我是不想再這么過了。你想想看,十年后,孩子怎么辦?他要上大學(xué),他要娶妻生子,也跟我們一樣苦掙苦拽地將就?”
“能活一塊兒活,大不了一塊兒死,有什么了不得!反正我不離!”羅玉林跺腳喊。
“你別喊了吧,沒用。我既已下定了決心,就不會變了?!?/p>
羅玉林努力讓自己冷靜些,問:“那你給我說實話,在外面,你是不是已經(jīng)找好下家了?”
“是,有,我不瞞你。不過請你放心,在離婚證沒拿到手之前,我不會讓我的丈夫戴綠帽子。”
“他是誰?告訴我!”羅玉林又豹子一般躁怒起來。
孟芙蓉?fù)u搖頭,起身進了南屋,將屋門閂嚴(yán)了。羅玉林追過去,又是擂門又是喊,你休想!我就不離,死也不離!孟芙蓉沒有回應(yīng),屋子里卻傳出有什么東西擊打在人身上的嘭嘭聲。羅玉林再一次傻了,剛才也沒好好看看,莫不是南屋里還藏著什么人?那是誰打誰呢?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暴響,像是啤酒瓶子炸裂,還有嘩啦啦的玻璃碴子濺落聲。羅玉林來不及多想,奮力一腳踹去,房門頓開。只見孟芙蓉坐在床邊,低垂著頭,披散的發(fā)際間有鮮血流出來,緩緩的,像蟲子在爬,流到臉上,又滴到地上。地上是破碎的啤酒瓶子,還有家里的那根大搟面杖。羅玉林撲過去,攬住孟芙蓉的身子,痛心疾首地說,“不好好過日子,你可作啥呀?”
孟芙蓉推開羅玉林,從懷里摸出手機,打出去,先報了地址,然后說,有人受傷,請馬上來人。
原來她有手機!她是什么時候買的手機?
窗外很快響起120救護車的聲響,又有白色衣褂人員挾著擔(dān)架沖進屋來。孟芙蓉掙扎著站起身,扶著墻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對醫(yī)護人員說,不用擔(dān)架,扶扶我就行。醫(yī)護人員的眼神掃向羅玉林,里面滿是厭惡與憎恨,輕聲問,要不要打110?孟芙蓉?fù)u頭說,兩口子打架,算了吧。大不了是個離。又對擁在門外的鄰居們凄苦一笑說,真是對不住,驚著大家啦。羅玉林?jǐn)D到跟前去,想背妻子下樓,孟芙蓉說,你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可別扎了你和孩子。我就不回來了,午后兩點,我在民政局門前等你。戶口本在我手里,別忘了帶上你的身份證。
人們散去,屋子里重歸安靜。羅玉林只覺站不住,蹲下去,淚水不可遏止地涌出來,在地上汪出一大攤。一個家,說散就散,原來這么簡單。老婆不惜自傷自殘,搟面杖和啤酒瓶肯定都是事先備在南屋的,她是想以此做出家庭暴力的假象給別人看,還是在宣告這婚非離不可的決心呢……
羅玉林和孟芙蓉來自同一座縣城的同一所高中,因為在不同班級,在學(xué)校時并無交往,僅限于能叫出彼此的名字。學(xué)校里很多人都叫得出孟芙蓉的名字,那是因為她長得漂亮,還因為她是學(xué)校里的領(lǐng)操員;也有很多人都叫得出羅玉林的名字,那是因為他籃球打得好,尤其是遠(yuǎn)距離投籃,對方最怕讓他出手,出手就是三分!那個年月,大學(xué)沒擴招,大學(xué)生還是貨真價實的天之驕子,只可惜,高考榜陸續(xù)公布的時候,兩人都因只差那么三五分而名落孫山。兩人正在沮喪地猶豫著要不要復(fù)讀來年再搏的時候,學(xué)校通知回校開會。那天,來開會的近百名學(xué)生擠在只能裝四五十人的教室里,都站著,主持開會的教導(dǎo)主任也站著。左右看看,一個個的命運大同小異,或只差上那么幾分,或志愿報高了缺少梯次后備,落魄的鳳凰等同雞,一個個都垂頭喪氣。教導(dǎo)主任說,來開會的都是我們經(jīng)過嚴(yán)格篩選的高水準(zhǔn)的落榜生,有打算來年再考的,我們支持,提前祝賀金榜高中,現(xiàn)在就可以退出了。不準(zhǔn)備復(fù)讀再考的,學(xué)校則給大家提供另一個機會。北口市職業(yè)高中和北口紡織廠決定開設(shè)兩個紡織專業(yè)班,一個班只招男生,學(xué)習(xí)機械保全;另一個班只招女生,學(xué)習(xí)紡織擋車。這是定向培養(yǎng),學(xué)期兩年,成績合格者,將全部成為北口紡織廠的工人,轉(zhuǎn)為城市戶口,端鐵飯碗,按月領(lǐng)取工資。請同學(xué)們注意,北口紡織廠可是國營企業(yè)呀,站在我身邊的這位領(lǐng)導(dǎo)就是北紡的人事科長……
正值暑期,一個教室里擁進近百號人,本來就熱得讓人難受,聽了教導(dǎo)主任的這一番話,立時就沸騰了。少數(shù)人出去了,估計那是要復(fù)讀重考,不舍大學(xué)夢的。羅玉林左右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留下來的多是鄉(xiāng)下來的同學(xué)。鄉(xiāng)下人更務(wù)實,年三十的餃子固然好吃,但那要拼要爭,況且未必?fù)尩玫绞?,雪白的大饅頭眼下已放在面前唾手可得,白面饅頭總比那苞米面大餅子好吃吧。再說,鄉(xiāng)下孩子的最大理想就是當(dāng)個城里人,念完大學(xué)不也就是個城里人嗎?有人問,又念兩年書,那畢業(yè)后給的可是大學(xué)文憑?教導(dǎo)主任說,我剛才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我們讀的學(xué)校是職業(yè)高中,高中,明白嗎?想拿大學(xué)文憑的還是來年再考吧。同學(xué)們笑起來,那笑聲很開心。
因為開心,報過名的同學(xué)又在校園里逗留了一陣,散去時太陽已經(jīng)壓了西山。羅玉林是騎自行車經(jīng)過縣城街道時,見孟芙蓉站在路邊人群里,在等去鄉(xiāng)下的大客車。大客車一天兩往返,這個時間應(yīng)該是等最后一班了。這班車以前自己也坐過,看來,孟芙蓉的家跟自己家是同一方向。這般想著,羅玉林便下了車,第一次大大方方地跟孟芙蓉說話,說,孟芙蓉,以前我們是校友,以后就是工友了。等車的人這么多,上了車也難有座位,我看不如咱們一起走,你坐我的二等可好?孟芙蓉的臉騰地變成了火燒云,慌慌地向四周溜了一眼,走到羅玉林身邊,小聲說,先一起走走吧,出了城再說。
就是那臉紅和柔柔的輕聲,讓羅玉林心跳起來,竟跳得比剛撤下籃球場還歡騰。她為什么羞澀呢?又為什么要出了城才坐二等呢?一下子,兩人竟都沒了話,羅玉林推車走在街道邊,孟芙蓉則有意慢上幾步,在人行道上獨自行走。讀高中這幾年,不時聽說哪位男生和哪個女生好上了,但羅玉林卻從沒想過交女朋友,那時他的心思全在高考上。只有高考才是人生的希望,也只有考上了大學(xué),自己才有資格挑選女朋友。若最終還是回到鄉(xiāng)下擼鋤杠,那只能在鄉(xiāng)下娶老婆了。
出了城,路上人少了,羅玉林回頭看了一眼,孟芙蓉快步趕上來,很輕巧地坐在了自行車后座上。先還是小心地揪著羅玉林的后衣襟,后來便輕輕攬住了他的腰。兩人的話也多起來。羅玉林說,紡織廠的領(lǐng)導(dǎo)真聰明,放著職業(yè)高中現(xiàn)成的學(xué)生不培養(yǎng),卻來撈我們這些大學(xué)漏子。孟芙蓉說,職高的學(xué)生是高中漏子,大學(xué)漏子的含金量肯定高于高中漏子,放著現(xiàn)成的便宜誰不撿呀?你再想想看,北口市里的高中好幾所,大學(xué)漏子肯定少不了,他們?yōu)槭裁瓷峤筮h(yuǎn)來咱們縣里招工人呀?這個問題羅玉林可沒想過,他問為什么。孟芙蓉說,他們一是知道鄉(xiāng)下的孩子能吃苦;二是知道縣里學(xué)生的智商并不差,只是輸在教育資源不均衡上。如果咱們倆也是從小在城里的學(xué)校念書,這次未必落榜。咱們鄉(xiāng)下的孩子就好比山上的蠶,想破繭成蝶真是難呀!羅玉林同意孟芙蓉的分析,說,到底是孔孟家族的后人,看問題一針見血自有見地。聽說孔孟家起名字一輩又一輩,都是有譜系的,中間那個字祖上就給排好序了,比如昭、憲、令什么的,你為什么別出心裁了呢?孟芙蓉說,那叫族譜。我爸說,中間那個字固定了,名字就容易重復(fù)了,重名重姓沒意思,咱們何苦非鉆那個古套套?他喜歡毛主席詩詞里的那句,“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夢想的夢和姓孟的孟是同一個音,所以就叫我孟芙蓉了。誰知我這輩子是不是只能在夢里才能見到芙蓉國呀……
那天。羅玉林繞路一直將孟芙蓉送到她家的村莊,自己才回的家。因有了這一節(jié),兩人到了職高時,就覺親近了許多。有不少男生和年輕的男教師發(fā)現(xiàn)身邊盛開著一朵漂亮的芙蓉花,自然圍上來。孟芙蓉找到羅玉林,說,以后沒事時,你能不能陪在我身邊?那些人太煩人,就像蒼蠅似的,轟也轟不開。羅玉林怔了怔,笑了,說,我可是一只大個兒的綠頭蠅呀。孟芙蓉的臉騰地又紅了,賭氣地一扭身走開了,說,你別后悔就行!羅玉林追上去,說,那我以后就是韋馱了,行吧?孟芙蓉問,韋馱是誰?羅玉林說,沒逛過大廟呀?站在主殿大佛后面的那位,手執(zhí)金鋼杵,護法神將。
兩年后,學(xué)員們進了北口紡織廠,孟芙蓉當(dāng)了擋車工,羅玉林當(dāng)了保全工,果然都有了城市戶口,端起了鐵飯碗。兩月后的一天,下班時,工人們走出車間大門,見廠人事科長手執(zhí)電喇叭大聲喊,廠里最近進了一臺叉車,準(zhǔn)備挑選一位駕駛員!廠里決定,只在女工中挑選,二十五歲以下,自愿報名!有參選者,現(xiàn)在就留下來跟我走!
鄉(xiāng)下來的女孩子以前只夢想進城當(dāng)工人,沒想進了車間,才知擋車工是那么辛苦。一個班要在機臺前跑上十來個小時,眼不得閑,手不得閑,兩條腿更累得酸疼。尤其是,棉紡車間里粉塵大,看不見的絮絨絨飄浮在空氣里,不用等一個班次干下來,嗓眼里早干干癢癢地想咳,怪不得每月要發(fā)半斤木耳當(dāng)保健,聽說那東西能把肚子里的絨絨打下來。聽說開叉車可躲離車間,一大群女孩子立刻跟著人事科長走。哎喲喲,幾十比一呀,這個大彩球能落到誰的頭上呢?
廠運輸隊隊長已候在廠里的籃球場上,旁邊還停了一臺叉車。廠里的叉車不少,卸棉包,送紗錠,裝卸專用線送進來的火車皮,東奔西竄,見縫插針,叉起大貨件起起落落,看了讓人驚羨。運輸隊長讓女孩子們站在場邊看臺上,自己站在叉車前講操作原理,哪里管進,哪里管退,哪里管拐彎轉(zhuǎn)圈,哪里管叉位升降。講完了,運輸隊長便問,哪位想來試試?女工們多是搖頭,也有幾位坐上去,還笨手笨腳地開出幾步。等到孟芙蓉坐上去,情景就不一樣了。起初,叉車也像從沒上過套的生犢子,跌跌撞撞,愣頭愣腦,但很快,生犢子就變成了溫順的耕牛,只是那兩只大鐵叉還不敢輕易升降。運輸隊長問,你以前開過叉車吧?孟芙蓉?fù)u頭答,沒,以前只是在鄉(xiāng)下家里開過小四輪。人們轟地笑起來,小四輪是一種小型拖拉機,當(dāng)時在農(nóng)村已很普及。運輸隊長說,還不知你叫什么名字,你回去跟車間主任說一聲,明天來運輸隊報到。又對大家擺擺手說,都散了吧,想來運輸隊的,以后再等機會。人們卻不散,有人喊,開叉車還挑模樣呀?運輸隊長說,這個小孟同志在方向盤上的感覺特別好。你們也別不服氣,天下三百六十行,哪行都得看天分。一樣的活計,有人一搭眼,就有了個武把操,可也有的人,吭哧癟肚地操練半年,照樣笨笨呵呵。就說你們擋車工接紗線斷頭,也是這么個理兒吧?運輸隊長這么一說,人們便不吭聲了,紛紛散去。
到了紡織廠不久,羅玉林也成了香餑餑,身后不時有女工追,不光有年輕的,還有那些大姐大姨們。紡織行業(yè)是女人的天下,男女比例不止三比七,甚至是二比八。羅玉林身高一米八,模樣俊朗,手腳勤快,技術(shù)上也如他投球般精準(zhǔn),進步飛快。再加他為人本分樸實,從不見他在女工面前嘻皮笑臉,這些都是那個年月女工心目中好男人的標(biāo)準(zhǔn)。年輕的追他是明送秋波直拋繡球,大姐大姨們則是保媒牽線當(dāng)月下老人。女人們有了一些年紀(jì),多好這一口,沒辦法。這回是羅玉林求到孟芙蓉了,說,下班后你也實行人盯人戰(zhàn)術(shù)吧,我快招架不住了。孟芙蓉臉又紅,說,我可別耽誤了你的好姻緣。羅玉林說,這話我也正想說,你要真相中了哪只臭蒼蠅,那就別管我。
在紡織廠的那幾年,是羅玉林和孟芙蓉人生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味的時光。三年后,兩人在城里租了一間小房,有了自己的家。一年后,孟芙蓉生下一男孩,七斤八兩,全須全尾,一無瑕疵。私下里,男工友逗羅玉林,你小子可是太準(zhǔn)了,入欄就是兒子,這個球可不止三分,就叫孩子球球吧。羅玉林哈哈一笑,果然就喊兒子球球。又三年,廠里的新建住宅樓告峻。因羅玉林連年都是廠里先進生產(chǎn)者,還防止一次重大事故榮立了三等功,分房計分榜上高出一截,有幸分得了一套五十多平米的舊樓房。再三年,滿社會都實行公房產(chǎn)權(quán)改革,羅玉林和孟芙蓉將攢的幾千元錢傾囊交出,那套房便成了私人的產(chǎn)權(quán)。產(chǎn)權(quán)證到手那一天,孟芙蓉說,一直到今天,咱們才真成了城里人呀!羅玉林說,北紡對咱倆不薄,豁出命來好好干吧!
北方紡織廠是個中型企業(yè),職工五六千人。從倉庫庫門上方留下的石刻“株式會社”字跡上看,可知始建于日偽時期。在中等城市北口,北紡廠聲名顯赫,每到節(jié)假日有群眾游行時,總會單獨組建一支頗具規(guī)模的隊伍,尤其是女工方隊,清一色的雪白衣褂工作帽,在清脆整齊的口號聲中,手中的彩旗起起落落,給城市平添了幾分喜興與歡樂。
誰也沒想到,突然有一天,報紙和電視里有了企業(yè)體制改革的提法。又突然有一天,廠里召開職工代表大會,宣布北紡廠從此改制,變?yōu)槊駹I企業(yè),廠長不再叫廠長,而是叫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工人們的政治待遇、福利待遇和工資制度一切不變。工人們驚愕了一些日子,也就釋然了,它愿叫什么叫什么,只要藥罐子里沒換藥,只要還是按月給我們開工資,那就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拔母铩睍r比這折騰得兇不兇?連黨委和政府都不叫了,叫革命委員會。后來怎樣?還不耍猴似的,扔了鑼鼓和衣冠,也就停止了把戲。當(dāng)官的還不就是這樣,哪個上來不耍出點新花樣,還能顯出他的水平嗎?那就耍吧,只要別換藥就行。
但時間只過去不到一年,職工們就感覺這回竟是真的換藥了,而且換得還相當(dāng)徹底。先是聽說北紡在城郊又建了分廠,叫北斗紡織總公司,還從國外引進不少新設(shè)備,電腦控制。喲,鳥槍換成機關(guān)炮,也好,有了規(guī)模就有了效益,鍋里的肉湯稠了,大家都能跟著長長膘。沒想,新廠從老廠調(diào)去一部分工人,剪彩開工后,老廠的職工才傻了眼。又是職工代表大會,宣布老廠的職工要有一部分放長假,理由是老廠人員臃腫,設(shè)備老化,總體效益低下,不能適應(yīng)市場競爭的需要。又宣布,下崗的職工須在限定的三個月內(nèi)買斷工齡,每年四百元,用于自謀職業(yè),另求發(fā)展。工人們怔怔神,猛地醒過夢來,媽的,這是把咱們當(dāng)成包袱,老太太擤大鼻涕,甩了。不是說換湯不換藥嗎?不是說大船難掉頭,但也不容易沉,怎么說沉就沉了呢?醒過夢來的工人們一潮又一潮地去市政府請愿,市領(lǐng)導(dǎo)把工人代表請進樓里,苦口婆心地勸說、講解、寬慰,說,這是大勢所趨,工人階級理應(yīng)為推進改革大業(yè)作出一些犧牲,現(xiàn)在各地的中小型企業(yè)都在轉(zhuǎn)制,又不只是你們北紡一家。再后來,廠里總算作出一些妥協(xié),說,要不要買斷工齡,工人們可以自主選擇。想買斷的,可隨時回廠辦手續(xù)領(lǐng)票子;不想買的還是北紡廠的職工,但還是要放長假,廠里將用放長假職工的基本生活費為其交付社會保險,等男六十女五十五后再按月領(lǐng)取退休金。
關(guān)于要不要買斷工齡,羅玉林和孟芙蓉的意見還是高度一致的——不買!兩人合一塊兒,不就一萬多元錢嗎?不買就還是北紡的工人,不買就存著不定哪天仍重回廠里當(dāng)工人的希望。若是買斷了,那真就斷了一切念想,應(yīng)和了當(dāng)時正流行的一個段子和一首歌,小太監(jiān)捂襠,一剪沒(《一剪梅》)了。
在放長假的最初時光,孟芙蓉當(dāng)過鐘點工,主要是去有錢的人家打掃衛(wèi)生。羅玉林則走街串巷,扯著嗓子吆喝擦洗吸油煙機。紡織廠的保全工干這個,有點像關(guān)公掄刀賣西瓜,好歹也算專業(yè)對口。問題主要出在孟芙蓉身上,她還年輕,三十出頭,身材與容貌也漂亮,說風(fēng)韻猶存還為時尚早。趕上雇主家只剩男主人時,男人們不管年齡大小,不時露出拈花惹草的本性,或借著上前幫忙挨挨蹭蹭,或裝作開玩笑用語言挑逗。為這事,孟芙蓉沒少回家抹眼淚。羅玉林說,咱倆一起干吧,誰再敢扯用不著的,看我不修理他!沒想,當(dāng)兩人同時出現(xiàn)在雇主面前時,客氣點的說,我們這里只需一個人。不客氣的則說,我們家人口少,怕照看不過來。媽的,好像誰要背著他們偷什么似的。
接下來,兩口子又搞了兩三年燒烤。找昔日的工友焊上一個烤爐,白日里備足木炭和烤料,夜里便可尋一處路口開業(yè)了。北口市雖不大,卻是交通要道,南來北往的商賈在此中轉(zhuǎn)逗留的不少。入夜,坐到路邊,就著啤酒,吃著五花八門的燒烤,味道獨特,價錢便宜,又體驗了別一種風(fēng)情。北口市下崗的工人多,一時間無著無落,為了生存,便有許多人投入了這一行當(dāng),投入小,收益快,立竿見影。入行的人一多,便要競爭,這一競爭,就把北口的燒烤業(yè)搞得風(fēng)起云涌有了特色??緺t上不光烤傳統(tǒng)的羊肉串,還烤雞脖,烤鳳翅(雞翅膀)、烤蛤蜊、烤鴿子,還烤羊蛋(睪丸),據(jù)說那東西壯陽,頗見奇效。再后來,連韭菜、蕓豆都上串烤了。羅玉林、孟芙蓉把燒烤生意做得不錯,兩口子白天采購備料,入夜后笑迎八方。不可意處只在孩子,球球已上小學(xué)了,入夜后不能不留人在家陪伴,只能等孩子入睡后才去幫助收拾殘局。按常理,留在家里的應(yīng)該是媽媽,但很快,兩口子發(fā)現(xiàn),只有女主人出現(xiàn)在烤攤上時,生意才會好。原來客人們不光品嘗燒烤,還要餐食秀色。在嚴(yán)酷的生存現(xiàn)實面前,羅玉林只好痛苦地選擇效益,退居二線,也正好趁著兒子寫作業(yè)的時候在電視機前看看籃球比賽,重溫一下昔日的快樂與激情。在炙熱的炭火烤灼下,孟芙蓉俊秀的面龐皮實了許多,已經(jīng)輕易不再理會男人們的輕薄與撩撥。有客人挑著烤好的羊蛋問,這玩意兒真壯陽呀?孟芙蓉答,你吃過就知道了??腿嗽賳?,前幾天我就吃過,也沒見效果呀?答,那你多吃幾回,連續(xù)吃。又問,你男人是不是常吃這東西呀?答,下崗工人只配喝粥,高檔消費是你們有錢人的事。有客人撩撥得更露骨,我媳婦要是像你一樣年輕漂亮,是不是這東西才見效果呀?孟芙蓉站起身給別人送啤酒,故意大著聲音回答,我不光怕警察掃黃,更怕你媳婦撒潑。大哥吃完就快回家去吧,嫂子還在家等你呢,可別讓別人渾水摸了魚。那回答像清涼的夜風(fēng)一樣掠過,引起人們的笑聲。
那樣的時光也只維持了兩三年。城市燒烤大蔓延,雖說暫時緩解了下崗工人再就業(yè)的壓力,但城市的面貌也大打了折扣。一入夜,城市上空蒸騰起來的煙霧,不光讓各級領(lǐng)導(dǎo)臉上無光,也讓居民們不堪忍受,一次又一次結(jié)隊去政府門前抗議。城管執(zhí)法人員出動了,大卡車開來,一撥人如狼似虎,先是用塑料桶咕咚咕咚澆滅炭火,大鐵叉隨后跟上來,將那炭爐、椅凳統(tǒng)統(tǒng)甩到車上去,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干凈。誰挨上那么一次,一兩個月的辛苦就算付之東流了,況且,那秋風(fēng)不屈不撓,刮過今夜刮明夜,哪個守夜攤的人抗得住那般毫不留情的“清洗劫掠”?
當(dāng)然,人民政府除了有秋風(fēng)掃落葉的冷酷無情,也要送上春天般的溫暖。城市里成立了安置下崗工人的出租汽車公司,因招募人員有限,條件便苛刻,雙職工都下崗的優(yōu)先,曾榮獲廠以上先進的人也優(yōu)先。這兩條羅玉林都具備,自是大喜,兩口子帶齊了各種證件,一起去報名。沒想人家又給出了一個條件,一個家庭只可安排一人。羅玉林對孟芙蓉說,那就你上,正好你在廠運輸隊時就考下了駕駛證。孟芙蓉說,還是你上吧,駕駛證好考,出租車公司不是說培訓(xùn)嗎?羅玉林說,家里的錢正好還夠買輛神牛,我力氣現(xiàn)成,這事又不是下館子,別客氣了。
神牛遍地是北口市的又一特色,和燒烤盛行出于同樣的原因。什么東西多了都是災(zāi),市政府對遍地的神牛也要管,管的辦法卻只能睜只眼閉只眼,限時限路。不然,那么多下崗工人的生存也是問題。孟芙蓉說,要是咱們自己能買輛車就好了,咱倆自己換著開,歇人不歇馬。羅玉林說,想得美,錢呢?買輛車總得十來萬,有那錢,咱倆還不如開家燒烤店呢。孟芙蓉說,我有時開著車,常會生出一種害怕的感覺,就好像前面路面上突然出現(xiàn)一道壕溝,一不小心,就可能栽下去。羅玉林說,你開車的技術(shù)好,多加點小心,不會的。孟芙蓉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要是突然之間,咱們急需一筆錢,也不需太多,只一兩萬,這道溝坎咱們怕就過不去了。羅玉林安慰說,咱倆都是鄉(xiāng)下孩子出身,什么苦沒吃過,從今往后,咱們再刮刮腸勒勒肚,一月攢上五百元,那一年就是六千,有十年工夫,也有六萬了,再加利息,興許也能買上一輛自己的出租車。孟芙蓉苦笑說,我開車時常聽客人說,錢已經(jīng)毛起來了,而且還要迎風(fēng)漲,不用看別的,光看青菜價就知道了。據(jù)我所知,眼下再想買車跑出租,可不是咱們剛下崗時的行情了。市里已下了閘,除了領(lǐng)導(dǎo)特批,再不簽發(fā)出租車從業(yè)資格證和治安許可通知單。只怕咱們好不容易攢下的那幾萬元錢,想找人送禮都不夠。羅玉林嘆道,那我就老老實實當(dāng)駱駝祥子,蹬神牛吧。
事情果然如孟芙蓉憂慮的那樣,溝坎一道接一道地來了。先是兒子小學(xué)升初中。球球腦子好使,成績不錯,班級前三,年級排名十二,但市里有規(guī)定,小升初按學(xué)區(qū)分配。兩口子不甘心,球球是讀書的料,不能再像他爸他媽那樣委屈,輸在教育資源分配不公上。打聽到了,實驗中學(xué)某副校長的夫人是早些年北紡廠的管庫員,當(dāng)年死纏濫打要給羅玉林介紹對象的眾多阿姨大姐中的一個,可見對羅玉林的印象不錯。兩口子狠了心,把家里的積蓄掏出來,買海參,買六個頭一斤的正宗野生對蝦,買名煙名酒,一次又一次地找上門去。老大姐還念舊情,逼著副校長表態(tài),副校長說,那就交擇校費吧,兩萬,一分也少不得,這我還要求大校長賞臉呢。告別出來,老大姐特意扯了羅玉林衣襟一下,讓他稍留步,責(zé)怪說,就怪你當(dāng)初不聽我的話,要是娶了我給你介紹的那個姑娘,誰敢讓你下崗?頂不濟眼下也是哪家企業(yè)的中層領(lǐng)導(dǎo)了。知道那姑娘的老爸眼下在干啥不?市政府副秘書長。媳婦臉蛋好看頂飯吃呀?羅玉林賠笑說,現(xiàn)在知道錯也晚了,那時不是年輕嘛,嘴巴沒毛,辦事不牢。我家小子的事,再謝老大姐鼎力相助。那兩萬元錢,我就是砸了骨頭熬油,也保證按時交上來。追上孟芙蓉,孟芙蓉明知老大姐在跟羅玉林說什么,但還是問,是不是又在責(zé)怪你當(dāng)年不該不聽她的話吧?羅玉林故意梗著脖子說,聽她瞎嘞嘞呢,摟著漂亮媳婦睡覺,誰心里舒坦誰知道。孟芙蓉知道羅玉林這是在給她開心,卻笑不出來,只是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兩萬元,對一個夫妻雙雙下崗的家庭來說,真是一道又深又闊很難跨越的塹壕。兩人的親戚都在鄉(xiāng)下,遇點大事小情尚需他們接濟,城里的朋友也多是同病相憐,東求西告的,湊到手才不到五千元??纯锤毙iL給的期限已到,羅玉林說,實在沒轍,就把咱倆的工齡都賣了吧。孟芙蓉點頭道,行,賣!人這一輩子,誰知要遭遇多少溝坎,過一道算一道,就別想那么遠(yuǎn)啦。說這話時,兩人都是36歲,心態(tài)卻似有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蒼涼。
這道坎剛過去不久,又一道坎逼上來。有一天,孟芙蓉的姐姐突然來到家里,一臉愁容地說,咱爸病了,以前也有,動不動胸脯子就疼得喘不上氣,可咱爸一直挺著,不肯治。這回我和咱哥把爸送到縣醫(yī)院,大夫說,必須抓緊作搭橋手術(shù),不然,挺不過去兩年。為求保險,醫(yī)院答應(yīng)從北京請這方面的專家。孟芙蓉聽了這話,已起身收拾行囊,說,我這就跟姐走。姐姐說,你別忙,聽我把話說完。北京的專家,可是有價錢的,手術(shù)上的那一刀,開價是兩萬。術(shù)前檢查和術(shù)后恢復(fù)還是由縣醫(yī)院負(fù)責(zé),也是兩萬。醫(yī)院說,四萬元先交齊,再作手術(shù)安排。我和咱哥回家跟媽說了這事,媽說,我和你爸一輩子養(yǎng)了你們?nèi)齻€,只防著老了老了有這么一天。這事不用再商量,我就拿主意了,芙蓉兩口子好歹也算城里人,出兩萬。當(dāng)哥當(dāng)姐的在鄉(xiāng)下艱難些,一人一萬。但照顧你爸的事,兩個大的就別攀芙蓉了,城里人喝口涼水都得花錢,他們兩口子又都黃了廠子打野食,多掏錢的少出力,少出錢的多挨累吧。孟芙蓉聽了此言,望了羅玉林一眼,頹然坐在床邊,只知抹淚不說話了。羅玉林讀得懂妻子那一眼的內(nèi)容,雖說這是老丈人家的事,可一個女婿半個兒,事情逼到這個份兒上,男人不能沒個態(tài)度。他對大姨姐說,姐,咱媽的安排,既合情又合理,你放心,我們照辦就是。孟芙蓉說,看把你能的,怎么辦?羅玉林回道,我自有主意。大不了,我摘腰子賣血,總不能讓老爺子躺在醫(yī)院里等死。大姨姐說,玉林的話讓我心里熱乎,我妹子這輩子沒嫁錯人??蛇@事你們務(wù)必得抓緊,咱爸在醫(yī)院里多躺一天都是錢呀!
大姨姐在家里只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坐火車回縣里了。那晚,羅玉林又去蹬神牛,留下孟芙蓉在家陪姐姐。半夜時,羅玉林回了家門,和兒子睡在一張小床上,雖是累,卻難以入眠,聽南屋姐妹倆還在嘀咕著什么,似有哭聲與嘆息。姐姐一離了家門,孟芙蓉就問,你倒答應(yīng)得挺爺們兒,可錢呢?羅玉林說,人命關(guān)天的事,咱還能眼看著老爺子躺在病床上不管呀?再想辦法唄。孟芙蓉說,你說賣血,可我聽說,一次最多只能獻400CC,兩次間隔不能少于六個月,就是咱倆輪著賣,攢足兩萬元那得多長時間?再說摘腎,你以為你的腰子像豬腰子似的,摘下來就能擺上肉床子呀?那得配型懂不懂,誰知你能不能配得上?羅玉林說,我不過是打個比方,表示咱們兩口子的態(tài)度。我是想,咱倆……不是還有套房子嘛,雖說小點,但賣幾萬元錢還不成問題。孟芙蓉瞪眼道,說得輕巧,賣了房,咱三口人住哪兒?想去路邊搭窩棚,城管能答應(yīng)你?羅玉林說,賣了房,給你爸劃走兩萬,咱們總還能有剩,再租房嘛。想省錢,就去城邊子租。還是那句話,哪兒遇河哪兒脫鞋,蹚一步算一步吧。聞此言,孟芙蓉不吭聲了,站到窗邊去,垂著頭,不時吸溜一下鼻子。羅玉林知她又哭了,心里也是酸酸的。好一陣,窗外傳來汽車?yán)鹊泥粥致?,那是出租車在提醒孟芙蓉下樓接班。孟芙蓉抓毛巾擦一下臉,說,賣房子的事,先放放。給我爸張羅錢的事,還是我來辦,實在沒轍了,再走那步棋。
三天后,孟芙蓉告訴羅玉林,說,錢借到了,利息按月算,四分。又說,往后,我花在家里的肯定要少,你別怪,咱們都苦一苦吧。羅玉林明白這筆賬,月息四分,一萬四百;兩萬呢,那就是八百。北口是座中小城市,人們的消費觀念還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大都市,所以打車的人既不要求打表,也不需議價,只要不出城,一概五元。孟芙蓉跑上一月,支出份子錢和油錢,再刨去這八百,真就所剩無幾了。而自己蹬三輪,每位客人一次在一兩元之間,一月算下來,頂破天也就千八百元錢。羅玉林舒了口氣,說,管他是多大的利,能借到手就是好家伙。又問,借你錢的是誰呀?孟芙蓉飛快地掃了羅玉林一眼,把臉扭到一邊去,說,你別問了,人家不讓說。羅玉林哈哈一笑,說,不讓問就不問。這事好理解,放貸人獅子大張口,開出的利息高出銀行十多倍,那叫高利貸,人家怕挨收拾,正常,非常正常。
憨直的羅玉林萬萬沒有想到,也許正是這兩萬元錢,才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孟芙蓉下定了從長計議,出門遠(yuǎn)行,另謀生路的決心……
借給孟芙蓉兩萬元的人叫尹恒,是北口市古驛區(qū)國土資源局局長,官不算大,級別更說不上高,不過是科級,在哪個城市里也算不上顯赫人物。一年前的一個傍晚,孟芙蓉送客人到了古驛區(qū)政府附近,尹恒上了車。到了城內(nèi)的一個尋常小區(qū)時,尹恒掏出一張百元的票子,孟芙蓉找錢,尹恒說,不用找了,明天早上七點半,你還在這個地方送我上班,行吧?第二天,送尹恒到區(qū)政府附近后,尹恒又說,晚五點半,你再來接我,車錢一塊兒算。孟芙蓉有些為難地說,這里是郊區(qū),下班那一陣我未必能碰上有來這邊的客人,跑了空車,我就不上算了。尹恒呵呵笑起來,說,你把跑空車那一段算在我頭上嘛。如此這般,接送上班下班一周后,尹恒便對孟芙蓉說,你也不用費心巴力地記小賬了,干脆,我把你的車包下來,一月一千,可好?孟芙蓉在心里算計了一下,問,除了上下班,別的時間您用車我還管嗎?尹恒又是呵呵一笑,說,那就兩千,你把呼機號給我,我有事時提前呼你,沒事時你自主安排,這行吧?孟芙蓉心中竊喜,有了兩千元打底,基本就不愁自主時段的掙多掙少了。她又說,我的車可不是我自己的,到時間必須交車,您夜里用車我就對不起了。尹恒說,我下班后也基本不用車。那些飯局和應(yīng)酬,我是能推必推的,哪能傻了巴嘰地禍害自己。夜里非用車時,我另叫出租就是。
有了這包車,孟芙蓉就對尹恒有了與日俱增的了解,因為尹恒的有些秘密交易多是選擇在出租車內(nèi)進行的,想躲也躲不開。古驛區(qū)不光管著北口市東北部的部分城區(qū),還轄著郊區(qū)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城市在不斷擴張,那些鄉(xiāng)鎮(zhèn)的土地便日益由菜田莊稼地變成了林立的樓房,不少市內(nèi)的工廠和學(xué)校也搬到了這里,小小的土地局局長便有了炙手可熱的權(quán)力。常常是,有陌生人拉開車門坐進來,先聲明,尹局長讓我來車?yán)锏人_^了一會兒,尹恒不慌不忙走過來。汽車啟動,從折視鏡里,孟芙蓉看到了陌生人警覺的神情,也看到了尹恒不以為然的一笑,那意思是讓陌生人放心,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孟芙蓉還注意到,陌生人和尹恒胡扯了一陣天氣呀,時政新聞呀,社會正流行的什么笑話呀,便下車離去,卻把手提紙袋或尼龍綢袋丟在了車上。尹恒不吭聲,下車時,將陌生人留下的東西提在手上,都是沉甸甸的。也有時,某陌生人不留紙袋或尼龍綢袋,兩人的交易是在手上,不動聲色之間便完成了,那應(yīng)該是銀行卡。有一次,尹恒下車時,竟將一張卡給了孟芙蓉,呵呵笑道,這老兄,見面就見面唄,非得送我這玩意兒,我也花不上,你拿去花了吧。那是一張樂購卡,剛才兩人手上的交易不應(yīng)該僅是這個吧?孟芙蓉推謝說,您的包月費早給了,謝謝了,我不要。尹恒笑道,想多了吧?我又不是拿這東西頂車錢,拿上,去超市,需要什么就買點什么。孟芙蓉明白這相當(dāng)于封口費,不要白不要,堅拒不收反倒可能把包月的俏活整丟了。路過樂購,她進去驗了一下,報出的數(shù)目嚇了她一跳,三千呀!回到家,她將卡交到羅玉林手上,說是車上撿的。羅玉林問里面有多少錢,孟芙蓉說我沒驗,興許還是張空卡呢。羅玉林說,丟卡的人肯定很著急,要不要再等等?孟芙蓉說,我都等了三天了。這是老天爺可憐瞎家雀,你去花了吧。兩天后,羅玉林很是興奮地告訴孟芙蓉,你猜卡里是多少錢?三千呀,可能還一次沒劃過呢,頂咱倆撲騰兩個月的了,我蹬神牛怎么就撿不來這么值錢的東西呢?又說,我今兒去樂購時,正巧見到一個老太太推貨出柜,我跟她商量,用咱的卡替她劃去三百一十多元錢,她給了我三百,兩不虧。這三百正好夠這個月球球的小飯桌了。小飯桌是指孩子的午飯。實驗中學(xué)的學(xué)生擇校的不少,離家遠(yuǎn),即使午休時間能跑回家,家里也未必有人把飯菜侍候齊整,學(xué)校附近的居民見了商機,便在家里備了午餐,一般是兩菜一湯,有葷有素,招攬學(xué)生去用餐。孟芙蓉心里酸疼了一陣,嘆息人窮志短,嘴上卻問,這叫劃卡套現(xiàn),超市里沒人管呀?羅玉林說,咋不管?私下里先商量好,裝作是一家人唄。過一陣,我爭取把卡里的錢都套出來,超市里的東西太貴。孟芙蓉說,反正也是白撿的,花了吧,何苦賊眉鼠眼地讓人家防著。羅玉林說,我今天就買了一斤豬頭肉,還有一個熟羊肝。豬頭肉咱倆解饞,羊肝給球球,聽說那東西養(yǎng)眼睛,球球的眼睛整天在書本上,是得養(yǎng)養(yǎng)啦。嗨,刷卡的感覺真好,像沒花錢似的,東西就歸咱了……
尹恒包月用車的事,孟芙蓉跟羅玉林說過,羅玉林并沒太放在心上。有什么嘛,還有人跟自己商量包神牛呢,早晚接送孩子,因跟接送球球的時間正沖突,他才沒有應(yīng)。但在尹恒送卡的事上,孟芙蓉便有意遮掩了。她太知道羅玉林的脾性了,以前當(dāng)鐘點工,賣燒烤,只要她說了某個男人色瞇瞇欲圖不軌,羅玉林都會變成好斗的公雞,脖子梗起,渾身的羽毛乍起來,立時就要找人拼命。這個事若跟他說,他自然是要起疑的,能說那是封口費嗎?封什么口?你有什么證據(jù)?話一說起來就多了,傳出去反倒自找麻煩。有些事,還是裝在自己肚里好。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孟芙蓉接了尹恒的傳呼,把車開到每早接尹恒上班的地方。尹恒坐到副駕駛的位置,說,我指道,你只管開車。汽車三盤五繞,開進一處高檔小區(qū),停在一車庫門外,尹恒摸出電子鑰匙,一按,那車庫門竟緩緩地開了,眼見里面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喲,奔馳!尹恒說,你把奔馳開出來,把你的車停進去,你今天的任務(wù)就是陪我找個地方遛遛車。聽說這東西也像養(yǎng)小貓小狗似的,不常遛遛不行,發(fā)動機會生銹。孟芙蓉問,這車是你的嗎?尹恒呵呵笑,說,難道還是別人的嗎?孟芙蓉又問,你是不是在這個小區(qū)還有個家呀?尹恒說,一會兒回來,歡迎你到家喝茶。
那天,先是由孟芙蓉把奔馳開到北郊,公路上清靜了些,尹恒便坐到了方向盤前,初時還顯生疏,但很快便適應(yīng)了,雖比不得開出租車的嫻熟自如,但在城市里開開私家車還是綽綽有余的。孟芙蓉問,您有駕照吧?尹恒說,高頭駿馬我都買了,還能差個鞍子呀?孟芙蓉又問,這么好的車,您的技術(shù)又不差,那您怎么還包車?尹恒反問,那你說呢?
尹恒這么一反問,孟芙蓉心里就明白了,人家這是不想露富,不光是車,還包括房子。那個小區(qū)叫御林苑,御字,透出的是皇家氣派。其實,御林苑與先前知道的他的那個住處并不遠(yuǎn),如果抄近道,也就十分八分鐘的步行路程,那他以前為什么從沒讓自己直接把車開到這里來呢?此外,就是上下班包車,他也是加著小心的,一直讓孟芙蓉把車停在離區(qū)政府還有一段路程的胡同里,附近就是一處公交站,讓人看,以為他上下班都是從公交下來的。倒也是,他不過是個科級干部,在官場被人比作“蝦米糠”,操起笊籬一撈就是一大兜,若是僅靠死工資,他哪里就買得起名車豪宅??伤麑ψ约?,為什么就不再謹(jǐn)慎,而是張揚起來了呢?
近了中午,尹恒把奔馳車開回御林苑,對孟芙蓉說,餓了,一塊兒進家吃個飯吧。孟芙蓉說,不了,如果您沒有別的事,我就再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尹恒說,車庫里有幾箱飲料,你幫我搬上去吧。人家這樣說,孟芙蓉就不好拒絕了。是杏仁露,三箱,箱不大,一個人足以搬上去。尹恒說,放你車?yán)镆幌?,啥時口渴,潤潤嗓子,聽說還美容。孟芙蓉說,我都是喝礦泉水,還是一起給你搬上去吧。尹恒不再說什么,自己提起一箱,徑放到了孟芙蓉的車上。孟芙蓉不好再說什么,提起另兩箱,跟在他身后上了樓。
進了尹家,孟芙蓉本想放下東西就走的,可尹恒說,陪我吃口飯,不差這一會兒。孟芙蓉掃了房間一眼,是半躍的,上面是幾間房不知道,光看客廳和餐廳、廚房,總面積最少也有一百六七十平米。聽說話聲,一個穿休閑裝的年輕女子從半躍的樓梯上方露了面,看孟芙蓉手上的東西和她身上的裝束,估計猜出了身份,說,你先別動,我給你找拖鞋。尹恒說,你抓緊給下兩碗面條,我們還餓著肚子呢。女子不客氣地說,想回來吃,為什么不早打個電話?孟芙蓉猜不出這女子的身份,趁著她進廚房的機會,悄聲問,這是……尹恒說,保姆,你隨意,別理她。孟芙蓉又問,你夫人沒在家嗎?尹恒卻說,再說,再說。
那箱杏仁露,孟芙蓉哪舍得喝。球球早提出上學(xué)帶聽杏仁露,孟芙蓉便說等你考了班上第一再說。兒子回道,你還不如說等我考上大學(xué)再說。見孟芙蓉提了杏仁露進屋,羅玉林責(zé)怪,你就慣他吧。孟芙蓉小聲叮囑道,你就說是客人落在車上的。
關(guān)于尹恒夫人的話題,是幾天后下班的路上,尹恒主動提起的。尹恒說,我家那口子沒福,剛把閨女送到新西蘭,自己就把命丟了,是丟在去云南旅游的路上,車禍,兩年多了,死了還拿命給她閨女掙下30萬賠償款。孟芙蓉說,您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年紀(jì)又不大,為什么不再找一個?起碼老來也有個伴吧。尹恒嘆了口氣,說,半路夫妻,老來成伴,這其實并不容易呀。為這事,不少人替我操過心,我也見過不少,可哪容易遇得到相當(dāng)?shù)难?。孟芙蓉說,您還不到50吧,就是找個剛出校門的研究生,都未必不可以?,F(xiàn)在的女孩子實際得很。尹恒忙搖頭,說,不可不可,那種沒長熟的杏子,就是捂紅了,吃到嘴里也苦苦澀澀,弄不好,還倒牙。那種女孩子,弄到家里當(dāng)花瓶還行,可過起日子來,誰難受誰知道,到底是她侍候我還是我侍候她呀?呵呵,你整天開車在外,認(rèn)識的人肯定不少,要是有合適的,還請幫我介紹介紹。孟芙蓉笑說,您連大學(xué)生都看不中,我哪還敢多嘴。尹恒說,你正說錯了。其實我的標(biāo)準(zhǔn),非常平常。一,模樣嘛,最好中等偏上,哪個男人都希望自己的老婆能帶得出手。第二,職業(yè)嘛,只要性格溫順,手腳勤快,有沒有工作都可以,能安心在家當(dāng)個全職太太都行,我養(yǎng)得起這個家。第三,年齡嘛,我卻挑剔大些。太年輕的我可不敢要。大妹子也是有家有口的過來人,有些話我說得可能冒犯些,你別挑。你想呀,我今年50了,娶個20多歲的,過上10年,我60了,兩口子的那點事肯定侍候不上去了,可人家卻正是虎狼之年。家里吃不飽,難免就要跑到外面去打野食,那還不得活活把我氣死呀。當(dāng)然,跟我年齡相仿的,我也不想要,畢竟是二婚嘛,還是要年輕些。年輕多少呢?最好是差15歲上下。等我老了力不從心時,人家的那種想法和要求正好也少了,那才是個伴呢……
孟芙蓉的心不由得怦怦跳了兩下。尹恒說的條件,怎么自己都符合,他不會是在瞄著自己說吧?又想,給他包車也有小一年了,應(yīng)該說,他在自己面前一直是規(guī)規(guī)矩矩正人君子的形象。不像有些男人,稍微熟悉些,便對漂亮的女人不老實起來。那種不老實先是表現(xiàn)在眼睛上,賊眉鼠眼不懷好意,尤其是夏天穿得少的時候,那眼珠子就像要把人扒了似的;再就是動手動腳,借著什么因由吃女人的豆腐;最普遍的是嘴巴騷擾,講笑話說段子,好像興之所致忘了顧忌,其實那是傻子也看得明白的挑逗與試探??蛇@些伎倆和齬齪,在尹恒身上都沒有,作為喪偶的男人,真是很難得了。但男人嘛,據(jù)說好色是天性,不然他為什么在家里還嬌藏那么一個年輕的小保姆呢?看神情,兩人的關(guān)系也決不只是保姆和雇主那么簡單。又聽說,男女之間,越是有了長遠(yuǎn)考慮的,才越是要在對方面前表現(xiàn)出君子和淑女的形象呢。尹恒在自己面前一直夾著尾巴做人,有時還有意無意地顯露一下金光閃閃的尾巴尖,比如那灰色的收入。今天,又讓自己見識了他的名車與豪宅,是不是都是他老謀深算長遠(yuǎn)考慮的一部分呢……
那天,因為說話,出租車到了家門口尹恒也沒急著下車。孟芙蓉說,大哥吩咐的事,我牢記在心,但這事不能急,我慢慢替大哥物色。到時間了,我還要去交車,改天再聊,可好?
那是孟芙蓉第一次喊尹恒大哥,此前都是稱您。尹恒顯得很高興,走出老遠(yuǎn)還轉(zhuǎn)身向她招了招手。
家里遭遇了父親重病急需醫(yī)療費用的事,孟芙蓉不讓羅玉林賣房,是因為心里已有了向尹恒借錢的打算。如果自己對尹恒的分析不是一廂情愿自作多情,尹恒肯定會點頭的。那不過區(qū)區(qū)兩萬元,對于兩職工雙雙下崗的家庭來說,那是一道塹壕,但對于八方有求的權(quán)勢者,可能連水泥路面上的一道劃痕都算不上。況且,尹恒的有些交易就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完成的,我孟芙蓉不想從你的大海碗里分羹,我也不想以此訛詐,我一個靠賣力氣謀生的落魄之人更沒有那種反腐除蠹的理想情懷,我不過是求你救救急還不行嗎?
尹恒應(yīng)承得很痛快,沒有絲毫的猶豫。他說,給老爺子治病,這事我得支持。為子不孝,還是人嗎?一會兒到家,我上樓,馬上給你送下來。這個錢,你也不必急著還,啥時手里寬綽了啥時算。孟芙蓉說,這錢我肯定還,而且馬上還,從下個月起,一年之內(nèi),大哥就不用給我包車費了。尹恒說,那也用不了一年呀,一月兩千,十個月就兩萬。孟芙蓉說,多的兩個月是利息。尹恒又呵呵笑,說,我不跟你犟,隨你高興。
孟芙蓉沒將借來的兩萬元錢打進姐姐留下的賬號,而是串了一天班,和羅玉林一起回了一趟老家。姐姐和嫂子說,知道你們不容易,這是欠下了大饑荒,要一元一元地填窟窿。這邊的事就不用你們操心了。兩人離開時,老爺子撐著病弱的身子一定要送到縣醫(yī)院走廊盡頭,附在窗前一邊擺手一邊抹眼淚,惹得兩人心里好不難受。
突然之間一家人的生活都壓在了三輪車上,那神牛即使再神,也難以承受如此重載。那重量并不是一家三口的一日三餐,而是兒子的就學(xué)費用。說是九年義務(wù)制教育,那只是體現(xiàn)在學(xué)費上。學(xué)校更新了校服,不穿新校服的學(xué)生不許進校門,你交不交費?學(xué)校要建塑膠跑道,一位學(xué)生必須交500元的贊助費,老師一天一遍地追問,小孩子經(jīng)得起那催促?老師們除了過教師節(jié),還要過生日,班級不會缺了熱心張羅祝賀的小干部,你響應(yīng)不響應(yīng)?這還都是小數(shù),大數(shù)在課后補習(xí)上。老師們在課堂上敷衍,一遇疑難課題,便說補習(xí)課再講。補了數(shù)學(xué)補理化,外語和語文又豈甘落后,這種費用每月近千。在羅玉林和孟芙蓉的內(nèi)心里,兩人這輩子就這德行了,餓不死凍不死就行,認(rèn)了。但在兒子身上卻絕不能認(rèn)。當(dāng)初,兩人只差那么一點點沒考上大學(xué),都是虧在沒享受到平等的教育資源上,現(xiàn)在兒子好歹也是城里人,好歹也進了市里的重點中學(xué),兩個大人保一個小的,總該不算太難吧。
可還真就是難。因為欠了饑荒,孟芙蓉的收入指望不上,僅靠羅玉林蹬神牛,家里的日子真就成了大旱年頭的河道,基本斷流了。看著羅玉林一天天夜半三更才回家的疲倦不堪的身影,看著他那強顏作笑的臉,孟芙蓉不能不作另外的打算了。都說人無橫財不富,可橫財在哪里,難道去搶銀行不成?進入市場經(jīng)濟了,市場經(jīng)濟好比一汪大海,沒有舟楫過不了洋,僅憑手腳的撲騰也早晚要沉沒,可舟楫在哪里?開出租的接觸人多,有一天,上來兩個人,可能是剛從飯店里出來,身上帶著酒氣,上了車還在討論。其中一個說,什么叫市場經(jīng)濟?其實,市場經(jīng)濟就是資本經(jīng)濟。那資本在哪里呢?從本質(zhì)意義上來說,金融是資本,權(quán)勢也是資本,占了哪一宗都行,兩者又可互相轉(zhuǎn)化。兩者既都沒有,那就只能賣。賣什么,賣尊嚴(yán),賣力氣。上頭說,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可賣氣力的人能富嗎?依我看,不能,肯定不能。比如給咱們開車的這位大姐,她肯定也盼著早一天富起來,如果他們兩口子都是給別人開車,那她只能心存盼望,卻永遠(yuǎn)難得現(xiàn)實。但她家里如果有兩輛出租車,或者更多,五輛,十輛,掌握著一個出租車公司,那她就是不開車,也窮不了了。因為她掌握了資本,資本介入了分配,每月自會有人把份子錢交上來,那份收入遠(yuǎn)遠(yuǎn)高于賣力氣的收入??烧l有能力有五輛十輛出租車呢?那就不光得有錢,還得有權(quán)了……
孟芙蓉從折射鏡往后掃了一眼,說話者像是一位有學(xué)問的人,瘦削,戴著眼鏡,編輯?記者?或者大學(xué)里的教師?聽他的話,似乎有道理,卻又跟廣播里的話不一樣,也跟上學(xué)時政治課老師說的不一樣,是不是有些偏激,故作一家之言呢?可那些話,卻深深地印在孟芙蓉的記憶里,不時想起來琢磨琢磨,尤其是賣尊嚴(yán)賣力氣的話。
自己已經(jīng)在賣力氣了,囤貨居奇尚值點錢的,也許就剩這點尊嚴(yán)了,如果真能換來一點與時俱進的資本,那就賣吧。不然,豈不真應(yīng)了那位有學(xué)問人的話,甘認(rèn)窮,永世窮。可怎么賣?零售肯定是不行的,那不光丟自己的臉,更丟男人的臉,法律上也不容許。聽說城北有條街道,被人叫成花子樂,一入夜,便站了許多女人,多是三四十歲,基本是下崗女工,懷里藏條床單,開價極便宜,在那叢林或草地上就把生意做了,去買樂的基本是那些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民工。這種事常聽打車的客人說,叫人臉紅。零售不行,那就只有批發(fā)了。趁著自己還年輕,又正好有尹恒那樣有財有勢,又不甚討人煩的人相中自己,那就賣吧。離婚再嫁,正合法理,于己于家都冠冕堂皇,算不得丟人。記得念高中時,讀過一篇小說《為奴隸的母親》,作者好像是柔石,那是語文老師作為參考書目給學(xué)生們推薦的,聽說后來還改編成了戲劇和電影,叫《典妻》吧,作品中的大致情節(jié)至今還記得。典是什么?還不就是變相地賣,讀書時怎么沒想到,柔石先生百十年前的憂戚,竟會成為后世人待價而沽的人生參考呢……
當(dāng)然,這些思謀,孟芙蓉不能跟任何人講,尤其不能跟羅玉林講,一個字都不能講。她太知道羅玉林的性格了,即使生活真到了山窮水盡那一步,他寧可拉著自己和兒子一塊兒跳高樓趴火車道,也絕不會容忍自己走出這一步??伤种溃_玉林的自尊也正是他的軟肋,只要自己表現(xiàn)出了對他的絕望,死心塌地另奔高枝,他也絕不會低下頭哀求她不要放棄這個家。
借錢三個月后的一天,下班路上,孟芙蓉將汽車停在街邊一僻靜處,對尹恒說:“你說過讓我?guī)臀锷珜ο蟮氖?,這一陣我想了又想,真還找到了一個人。如果這個人你不滿意,那以后你就再包別人的車吧?!?/p>
孟芙蓉這次沒說您,也沒稱大哥,口氣也鄭重得近乎嚴(yán)肅。尹恒意識到了氣氛非比尋常,怔了一下說:“這么嚴(yán)重?具體情況說說看。”
孟芙蓉說:“你看我這個人,是否還說得過去?這話,我只問一次,也希望你能立刻給我個態(tài)度?!?/p>
尹恒卻沒再表現(xiàn)出錯愕與驚訝,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他問:“那你家里的羅先生和孩子怎么辦?他們會答應(yīng)嗎?”
孟芙蓉說:“那是我的事。如果你沒有別的意見,半月之內(nèi),我會拿著法律文書一無牽掛地跟你去辦結(jié)婚手續(xù)。也請你在這個時間內(nèi),把家里保姆清退利索?!?/p>
尹恒又呵呵笑起來,把巴掌壓在孟芙蓉的手上,說:“具體環(huán)節(jié),咱倆到家商量,可好?”
孟芙蓉把手抽出來,踩在油門上的右腳加了力,汽車躥出去。她平靜地說:“沒有結(jié)婚證在手,我不會進你家的。我這個人很保守,面對的只能是一個男人?!?/p>
孟芙蓉離家而去,羅玉林從她手里只接下了出租車鑰匙。她說,你把神牛賣了,往后就開出租車吧。相關(guān)的手續(xù),你自己去跟公司說,好辦,一家人自作調(diào)整,公司一般不干涉。羅玉林手里早有了駕照,那是為了防著孟芙蓉不定哪天有事出不了車,就得有人頂上去。孟芙蓉又說,照說,家里的房門鑰匙也應(yīng)該留下,可我心里想存?zhèn)€念想,就帶著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門鎖徹底換掉。
走進民政局婚姻辦事處那天,辦事員本也想依慣例對要求離婚者做做調(diào)解工作的,可孟芙蓉腦袋上裹著白晃晃的繃帶,還不時捋起褲管讓她看腿上的瘀痕,又見羅玉林梗著脖子倔哼哼的樣子,便懶得再說什么了。辦事人員對這種事早已見多不怪,自從有了大批工人下崗放長假,離婚的人就如林子里雨后的蘑菇,驟然多起來,尤其是女方尚年輕,又有些模樣的。女人若變了心,莫說九牛,就是坦克車也拉不轉(zhuǎn)。
兩人各揣了離婚證,走出民政局大樓。羅玉林強忍著心中的蒼涼,甩開大步往前走。孟芙蓉一路小跑,緊跟其后,說,你停一停,我還有幾句話。羅玉林站下了,兩眼茫然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孟芙蓉說,回家把離婚證藏好,千萬別讓球球看到。他問起,你就說我去非洲打工了,短時間內(nèi)回不來。我給你留個手機號,備著家里有什么大事急事,但別讓球球知道。還有,我留給你的那張銀行卡也藏好,我會把球球的撫養(yǎng)費按月打給你。孟芙蓉的話,聲聲入耳,羅玉林卻不吭聲,也不回頭。聽身后又有了吸溜鼻子的聲音,他知道孟芙蓉哭了,便接過孟芙蓉塞進手里的紙條,大步而去。
這一次,孟芙蓉的腳步聲沒再跟上來。結(jié)束了,一切真的都結(jié)束了,前面的日子只能自己帶著兒子孤獨前行。轉(zhuǎn)過兩條街,羅玉林再硬不下去,閃進路邊街心花園的樹叢,只覺渾身像泄了氣的神牛輪胎似的癱軟下來。他蹲下去,抱著頭,一任淚水開閘,將地上的干土洇濕了好大一片。他好想放聲號啕,一吐苦悶,也許那樣心里才痛快,可五尺高的爺們兒,那算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也許,這一天早晚要有呀??墒?,大難真就來了嗎?什么忠貞的愛情,什么山無陵天地合,都是窮酸文人的胡轉(zhuǎn),都是他媽的狗屁,天下女人一個味,嫌貧愛富,終是逃不出一個賣字!
羅玉林這般哭著,罵著,卻不知數(shù)百米外,孟芙蓉也躲進樹叢中,把胳膊咬在嘴巴里,默聲痛哭。這個事,只是自己一人所為,丈夫不理解,兒子更不會理解。從今往后,她不光要承受情感上的思念與煎熬,還要承受親人們的誤解和咒罵。同在一城,咫尺天涯,那將是一種怎樣的痛楚?而自己做下的這一切,又都是為了家中的長遠(yuǎn),今生今世,又誰能理解呢?有警察走過來,問是否需要幫助。她站起身,抹去臉上淋漓的淚水,默默走向無人理解的苦悶與孤獨。
母親突然沒了蹤影,兒子自然要問去向。羅玉林一時無計,只好按著孟芙蓉給出的說法作答,說去了非洲打工,又說那里給的工錢高些。兒子扯著剛變聲的公鴨嗓問,去了非洲的哪個國家?羅玉林說,好像是津巴布韋,要不就是博茨瓦納,我也沒記清楚。兒子再問,我媽怎么說走就走,都沒跟我告別?再說,她有出國護照嗎?羅玉林只好繼續(xù)圓謊,說,國內(nèi)有人出資在非洲哪國建了紡織廠,缺的是技術(shù)力量,便想起了原來的北紡工人。那天,你媽聽說這個事時,那些工人已在車站集合,正要奔北京坐飛機。她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才擠上了這班車,只是帶上了隨身的幾件衣服。其實,北紡廠的工人已去了好幾撥了,你媽早有準(zhǔn)備,所以早把護照辦了下來。兒子問,那也應(yīng)該爸爸去呀,男人的工資可能更高些。羅玉林,紡織廠需要的多是女工呀。兒子再問,我媽什么時間回來?羅玉林說,三年內(nèi)肯定不準(zhǔn)回,以后是否給探親假,就看老板開不開恩了。兒子問,去非洲真就那么好嗎?羅玉林說,還不就是奔著工資高,一月頂在國內(nèi)倆月。再說,她也是心疼我風(fēng)里雨里蹬神牛,她有了新去處,也就好把出租車讓我開了。兒子說,我班同學(xué)家里就有買了夏利車的,爸爸媽媽輪著跑出租,不是也挺好嗎?羅玉林想哭,卻強忍著,撫著兒子的頭說,咱家哪有那個錢?加上各種手續(xù),得好幾十萬呢。你好好念書吧,等將來讀完大學(xué),給爸爸買輛出租車。
兒子似乎相信了爸爸的謊言,因為在他的同學(xué)中,確實也有爸爸媽媽出國打工或做買賣的。過了些日子,他問,我媽一直沒打電話或來信嗎?羅玉林說,電話來過,問你學(xué)習(xí)怎么樣,又問你胖了瘦了,想沒想她。有了電話,還來什么信呀。兒子說,等哪天我媽再來電話,讓我跟她說幾句,行嗎?羅玉林說,那當(dāng)然好??赡隳闹溃侵薜膰遥仍蹅冞@兒還落后呢,手機根本別想,白天她又要上班,她打電話都是晚上下工后,還得跑上十多里路到一個鎮(zhèn)上。又有時差,那時你正上課呢。兒子還是生出了疑惑,說咱家沒電話,你又沒手機,那我媽是怎么跟你聯(lián)系的呢?羅玉林說,我有個工友,也在跑出租,他媳婦也去非洲了,跟你媽媽正好在一起。他有手機,每次來電話前,先把我約到一起。怕兒子再問,羅玉林又拿出銀行卡給他看,說,你媽已經(jīng)把第一筆款打進來了,一千五呢。
數(shù)日后的那個中午,羅玉林坐在馬路牙子上吃盒飯,一個原來同是北紡廠的出租司機捧著盒飯湊過來,邊吃邊嘟噥,說,同是天涯淪落人,說起來都是淚呀。羅玉林知他話里有話,溜了一眼,沒接話。工友又說,想當(dāng)初,咱廠里這幫哥們兒誰不眼紅你羅玉林呀,把廠里最漂亮的那朵花摘到了手。再后來,工廠黃攤了,哥們兒就更羨慕了,都夸羅玉林的媳婦不光人長得漂亮,更難得的那份心性,面對下崗生活,對男人無怨無悔,一門心思相扶相幫,要把苦日子撐下去。可誰想,到底還是俗人一個呀,到底還是當(dāng)了女陳世美,拋夫棄子,另過起了貴婦人的日子……羅玉林捧著盒飯,再吃不下去,眼睛癡癡地望著眼前飛馳的車輪和匆匆的腳步。那哥們兒繼續(xù)嘟噥,那老東西姓尹,連個芝麻官都算不上,也不知心高氣盛的孟大美人怎么就鬼迷心竅,著了他的道兒?哦,也別說,姓尹的有權(quán)呀,官不在大,有權(quán)則行。這年月,有權(quán)就有錢,哪個淺眼窩子的女人不是圖錢?當(dāng)然嘍,這些你肯定早知道,哥們兒只是弄不明白,玉林老弟怎么不聲不響地就輕易撒了她的手?說句人窮志短的話,起碼,也得讓那個姓尹的給你弄一輛出租車吧?
羅玉林沒接話,也無話可接。他站起身,將剛吃了幾口的盒飯扔進垃圾桶,坐進出租車,開走了。孟芙蓉走進了一個姓尹的老男人的家,這個消息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一切既然早在預(yù)謀之中,況且眼下已成了鐵鑄的事實,那個男人多大年紀(jì),姓什么,做什么工作,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意義?羅玉林懶得聽,更懶得打探。
好在,還有兒子。球球是羅玉林的驕傲,也是他的希望。球球是乳名,大號羅孟雄。球球出生時,七斤八兩,嬰兒里的大號,圓圓胖胖,著實讓人喜愛,夫婦倆都喊他球球。之所以遲遲沒給他落戶口,就是愁在名字上。羅玉林說,我喜歡你的孟字,孟是兄弟排行里最大的,就叫羅孟球吧。孟芙蓉說,叫小名還行,咱兒子長大了,要是當(dāng)上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電視里一念,球球的,不大氣。男孩子,不如叫孟雄,雄心壯志,男人氣概!球球果然不負(fù)父母所望,書讀得好,就是到了實驗中學(xué),一個班級八十多名學(xué)生,成績也沒落過前三。老師不只一次對同學(xué)們說,有些同學(xué),父母下了崗,也成了不好好學(xué)習(xí)的理由。羅孟雄同學(xué)的爸爸媽媽雙雙下崗,可他把壓力變成了動力,照樣取得了優(yōu)異的成績。
孟芙蓉離婚再嫁的消息連出租車司機都知道了,又豈能繞得過信息時代的學(xué)生們。當(dāng)老師又一次以羅孟雄為標(biāo)桿教導(dǎo)學(xué)生時,下面便有了接話,說,羅孟雄還兩個爹呢,那誰比得了?說這話的是個女生。又有男生接話,說得更露骨,說不是羅孟雄的壓力大,是他媽叫亞力山大,哪個女人身上承得住兩個男人呀?課堂上轟地笑起來。信息時代,初中生沒有幾個沒接觸過電腦,就是家里買不起的,孩子們豁出午餐錢也要偷偷去電子游藝廳里嘗嘗新鮮,性知識的一知半解多是從那里獲得的。初一學(xué)生羅孟雄已經(jīng)13歲了,13歲的少年豈能承受這般羞辱,他跳起身,小豹子般直向接話的男同學(xué)撲去。課堂大亂,吃虧的卻肯定是羅孟雄,因為不時受到老師批評的學(xué)生們早把惱恨遷怒到了羅孟雄身上,裝著拉架正是個借機泄怨的機會。
那天,老師停了幾個鬧事學(xué)生的一切課程,都叫到了辦公室去。老師先是訓(xùn)斥接話的男生不該用如此下流的語言侮辱同學(xué),又批評羅孟雄不應(yīng)該在課堂上發(fā)起攻擊。那幾個同學(xué)自知理虧,紛紛認(rèn)錯,并作出今后不犯的保證。羅孟雄卻兩眼噴火,不肯認(rèn)錯,更不肯承諾。老師讓那幾個同學(xué)先回去上課了,輕輕將羅孟雄攬在懷里,說,以后再有這樣的事,你告訴老師,老師給你作主。羅孟雄哭了,哭得很傷心,他說,家里窮,我媽媽去非洲打工了。他們憑什么侮辱我媽媽?老師說,你用好成績給爸爸媽媽爭氣,看他們還說什么!
雖然球球?qū)寢屖欠裾嫒チ朔侵抟恢毙拇嬉苫螅麑幙舷嘈虐职值脑?。因為不管非洲離家多遠(yuǎn),媽媽總會回來的。
也就是那天傍晚,孟芙蓉極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在了學(xué)校大門外。其實,也不是偶然,孟芙蓉經(jīng)常在這個時刻出現(xiàn)在校門外的,不過都是坐在汽車?yán)?,車窗貼了膜,她坐在里面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兒子,兒子卻哪知車?yán)镒赣H。到了尹家后,孟芙蓉就成了尹恒的專職司機,主要是接送上下班。將尹恒接到家,正好是學(xué)校放學(xué)時間,她便再去實驗中學(xué)大門前看兒子。起初,她開奔馳。后來,尹恒說,奔馳太張揚,我另給你買輛本田雅閣吧,也不錯的。孟芙蓉不屑在這事上跟他計較,有車開就行,便隨他。
那天,幾個被老師狠狠訓(xùn)斥了的學(xué)生雖然嘴巴上認(rèn)了錯,心里卻越發(fā)記恨羅孟雄。放學(xué)了,幾人湊到一起,等羅孟雄出了校門,便圍上來,裝作道歉和開玩笑,實行再一輪的羞辱,這個擰一把,那個撞一下,有人還掄起書包往他頭上打。羅孟雄記著老師的話,也明白寡不敵眾的道理,匆匆往前走,只想快些離開那些無賴。此情此景盡被坐在汽車?yán)锏拿宪饺乜丛谘劾?,孟大怒,一時忘了自己不可現(xiàn)身的顧忌,抓起手邊的礦泉水,直沖出去,照著欺負(fù)兒子的孩子們頭上胡亂打去。那些孩子有認(rèn)識孟芙蓉的,喊了聲二奶婆來了,迅速撤去。球球見了媽媽突然露面,先是呆呆一怔,旋即就蹲下身去,抱頭痛哭。孟芙蓉見兒子哭,又見有學(xué)校的保安人員跑過來,也是一怔,轉(zhuǎn)身跑回車內(nèi),將車開走了。
恍然如夢,似真似假。好一陣,球球站起身,滿臉是淚地向著爸爸候他的方向怔怔走去。交警部門有規(guī)定,為防校門前擁擠,另給接送學(xué)生的私家車和出租車劃定了區(qū)域和街道。羅玉林看兒子走來,按了幾下喇叭,球球似沒聽見,又開車貼過去,球球仍似沒有察覺。他搖下車窗,大聲喊,球球,傻啦,爸在這兒呢!球球扭了一下頭,臉上有晶瑩的淚光在晚霞中閃爍,那淚光讓羅玉林的心里好緊好緊。
孟芙蓉的突然現(xiàn)身,讓13歲的少年心目中的美好泡沫突然炸裂,那炸裂聲竟把他自己嚇了一跳。還需要問爸爸什么嗎?原來她不要自己,扔下這個家,果然是去追求自己的富貴與幸福了。那一晚,球球?qū)⒓依锬衔莸拈T閂死,不理會爸爸一次又一次的隔門哄勸和提醒吃飯,躺在床上以淚洗面,回憶在校門前見到媽媽時的情景。雖然只是一瞬,但他看到媽媽的臉色比以前白凈了許多,身上的衣服也非昔日可比,是時髦的,講究的。媽媽閃身離去時,鉆進的是一輛銀灰色的小轎車,那種車,班上有的同學(xué)家里也有,是本田吧,有那種車的家長不是有錢,就是當(dāng)官的。尤其是,媽媽的身上還飄過一股香水的味道,班上有女同學(xué)也偷偷灑過香水,老師很生氣,一次次喝令她們?nèi)ハ吹???磥?,爸爸真可憐,也真窩囊,他什么都知道,卻一直哄瞞著自己。他為什么就放了媽媽離去?他為什么不和她打一打鬧一鬧?起碼,自己知道了,肯定會堅決站在爸爸一邊的。唉,從此以后,自己沒媽媽了,那只是個叫孟芙蓉的女人……
夜深,球球打開房門,將自己的書本和用品搬到了小北屋。以前,南屋是爸爸和孟芙蓉住的,孟芙蓉離家后,爸爸就讓他住過去,說南屋寬敞些。又說南屋有寫字桌,學(xué)習(xí)起來方便。球球很高興住南屋,因為床鋪上保留著媽媽的味道。爸爸幾次要拆下床罩被罩洗一洗,他都攔著,說反正媽媽的被子我也不用,放在我身邊就行。爸爸看他往北屋移送物品,想攔阻,又想上來幫忙,球球氣哼哼地說,孟芙蓉用過的東西我都不要,我煩她的味道!爸爸怯怯地望著兒子,說,她可以不要這個家,也可以不要爸爸,可她是生你養(yǎng)你的媽,哪會不要你?球球說,她應(yīng)該知道,我還想不想要她?羅玉林說,不能說這樣的話。球球瞪著眼睛喊,她只顧自己享福,已經(jīng)不要我們了,她還配當(dāng)媽媽嗎?喊完,將房門重重一關(guān),又閂死,再不出來。
從那一日起,13歲的少年開始調(diào)整自己的人生坐標(biāo)。學(xué)習(xí)好不好,固然重要,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不能再受欺負(fù)。媽媽不管自己了;爸爸是個老實得近乎窩囊的下崗工人,除了能保證兒子餓不著凍不著,別的事不可指望;老師們雖說在心里偏向著學(xué)習(xí)好的學(xué)生,但他們只會和稀泥,訓(xùn)斥幾句又有什么用?反倒壓彈簧似的更讓那些學(xué)生把反彈力作用到自己?,F(xiàn)在再說什么都沒用,只有讓自己堅強起來強大起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就別退縮也別客氣,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想起家里有兩支擂衣錘,尺半長,樣子像極了古時的兵器金剛杵,椴木的,鏇制得極光滑,上面還刷了清漆。有一次,他見了,問媽媽這是干什么用的?媽媽說,床單被子漿洗過,會留下皺褶,用它捶一捶,就平整了。他問,怎么從沒見媽媽用過?媽媽說,現(xiàn)在的床單和被罩多是混紡的,褶子少,省事了。他又問,那還留它干什么?媽媽將東西收回去,說這還是你太姥姥用過的呢,媽媽結(jié)婚時給了我,留個念想吧。這回好,這東西有用了!球球?qū)⒗抟洛N翻出來,藏進書包里一只,以后誰再敢欺負(fù)本小爺,對不起,那就金剛杵侍候,不打他個頭破血流,也讓他頭上留下幾個青包。
除了以命對命,13歲的少年還無師自通地在班級里拉幫結(jié)伙,并很快憑借腦子好使敢于拼命而成為幫伙中的老大。幫伙主要是男孩子的游戲,有的女孩子也加入。班上主要是兩伙,一伙是家里有錢有勢的,一伙是平民草根的后代。羅孟雄自然是挑頭后者。水泊梁山的好漢們?yōu)槭裁淳哿x稱雄,義結(jié)金蘭?還不就是不想受欺負(fù)。人多勢眾,眾狼賽虎,這個道理小爺懂。
初中二年,金秋時節(jié),班級上體育課,老師帶學(xué)生們作跳馬練習(xí)。羅孟雄身體雖健碩,在技巧方面卻不占優(yōu),幾次沖到跳馬前都無功而返。有學(xué)生喊,羅孟雄又亞力山大了,立刻引起一片哄笑。這是公然的挑釁,班上的同學(xué)都記得“壓力大”的影射意味,那是羅孟雄心中的一塊疤,況且喊這話的人是班內(nèi)另一幫伙的頭頭。笑聲未落,羅孟雄已沖到喊話同學(xué)面前,一手薅住那人頭發(fā),另一手掄起拳手,直向面門打去。那同學(xué)的同伙自是不肯讓頭領(lǐng)吃虧,一聲呼嘯,一群孩子擁上去。羅孟雄的同伙見勢不妙,急沖上救援。霎時間,你推我撞,操場上亂成一團。
課堂上打群架,這還了得!體育老師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來校不久,對教育工作缺乏經(jīng)驗。如果他能像班主任老師那樣全面了解每一位學(xué)生的家庭背景,從而對性格格外敏感脆弱的羅孟雄小心翼翼痛惜一些;如果他不是擔(dān)心自己的執(zhí)教能力被人懷疑而虛心向班主任老師求助,就不會輕率地采取后面的措施。體育老師認(rèn)定這場課堂紛爭完全是因羅孟雄而起,他將班長扯到一邊,掏出手機,說,你把羅孟雄家長的電話號碼給我,我讓他把這根攪屎棍子領(lǐng)回去!班長遲疑地說,羅孟雄家的情況有些特殊,他爸以前也來過學(xué)校,可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再說,這事也不能只怪羅孟雄,挑事的人也有責(zé)任。體育老師生氣地說,事情就發(fā)生在我的眼皮底下,百聞不如一見,怎么不怪他?別的同學(xué)不過是開了句玩笑。他爸爸解決不了,那就找他媽!班長說,他爸和他媽離婚了……體育老師說,離婚了也是媽,少廢話,快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班長說,我的聯(lián)絡(luò)簿上沒有他媽媽的電話,我只聽說他媽媽另嫁的人是古驛區(qū)土地局局長,現(xiàn)在那個單位好像不叫土地局了。老師,別打了吧,好像不太好……
體育老師沒聽勸阻,還是把電話打了出去。班長給出的信息似乎模糊,其實已經(jīng)足夠。他打114,請接轉(zhuǎn)古驛區(qū)國土資源局,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局之長。尹恒聽了情況,說,我正忙,您還是直接跟孩子媽媽說吧,我把她的電話給你。
孟芙蓉很快趕來了,也不僅僅因為她有小汽車,而是她心里太掛念她的兒子,恨不得早一步把兒子攬在懷里,撫慰兒子的委屈,也撫慰自己那顆又愧疚又思念的心靈。自從那次校門一見,她不敢再去校門前,實在忍不住,就躲在路邊大樹后,哪怕遠(yuǎn)遠(yuǎn)望一望兒子一掠而過的身影。體育老師繼續(xù)給學(xué)生們上課,卻讓羅孟雄站在大太陽下等候處理。孟芙蓉去拉兒子,臉頰上卻遭受到了來自14歲少年突然的攻擊,那一拳很重,孟芙蓉的鼻孔里立刻有一條黑紅的“蚯蚓”緩緩爬出。羅孟雄跳著腳吼罵,滾!你憑什么管我!孟芙蓉驚愕有頃,說,球球,不認(rèn)識媽了嗎?我是你媽媽呀!羅孟雄的拳頭又掄過來,一邊打一邊哭著喊,你不是我媽,我沒有媽,我媽死了,早死了!孟芙蓉為了躲避兒子的拳頭,蹲下身去,羅孟雄的腳又跟過來,一下又一下地踢踹,滾,你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
兒子打媽媽,學(xué)生們聞所未聞,今天卻親眼目睹,一下全驚呆了。體育老師從驚愕中醒來,喊,還傻看什么,快去攔住他!幾個男同學(xué)沖過去,羅孟雄奮力掙扎,又對攔阻他的同學(xué)拳打腳踢。立時,在校園里,羅孟雄真的稱雄立棍了,連對生身之母都敢動起拳腳的人,還會忌憚什么?
羅玉林恰在這時趕來了,出租車直接沖進了校園,他是接了班長的電話,當(dāng)時正好在學(xué)校附近拉活。班主任老師也從教學(xué)樓里跑出來了,操場上的喧鬧驚動了課堂上的師生,教學(xué)樓的許多窗子打開了,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影。羅孟雄發(fā)現(xiàn)了沖過來的出租車,也發(fā)現(xiàn)了跳下車直向他沖來的父親,甩開同學(xué)們的糾纏,順著操場跑道奔逃。年近四旬的羅玉林身子雖還健碩,腿腳哪里比得宛若小鹿一樣的少年。羅孟雄也不想丟開父親一跑了之,跑一陣,回頭看看,站下,看父親離得近了,甩開腳步再跑。正巧,操場另一側(cè),籃球場上有另一班的學(xué)生在打球,有人將籃球當(dāng)成足球,高高地踢向空中。那球從高空落下,直對著羅玉林的方向。羅玉林突然跳起身,雙手摘球,未待腳落地,雙手扣籃的動作連貫而成,籃球出手,箭一般而去,極準(zhǔn)確地砸在十幾米外的羅孟雄頭上。奔跑中的羅孟雄應(yīng)聲倒地,校園里響起一片叫好聲。
羅玉林沒有聽到叫好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做出這樣一連串的動作。過后,他曾無數(shù)次地回憶那天的情景,深深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羞慚愧疚。自己是怎么了?彼時彼地,怎么會是秀球技場景?那天,他沖過去,對著毆打辱罵生身母親的羅孟雄拳打腳踢,不顧頭不顧臉,應(yīng)和著踢打的是他憤怒至極的一聲又一聲“牲口”。從出生到現(xiàn)在,羅玉林從沒打過兒子,連一手指都沒動過,這是第一次,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趁著父親喘息的機會,羅孟雄掙扎著爬起來,試圖再跑,但他只跑出幾步,竟后轉(zhuǎn)身跑回來,跪倒在父親面前,額頭貼地,任由父親再踢再打,并一直保持著那種姿勢。一臉血污的孟芙蓉沖過去,伏在兒子的身上,迎受著暴怒男人的攻擊……
這一幕,讓操場上的師生百感交集,有不少女同學(xué)蹲下身子,嗚嗚哭起來……
中考時,球球沒能考上北口高中,而且差得很遠(yuǎn)。他所在的班級考上了6個,可他的總成績卻在30名開外。這讓羅玉林大感意外。北口高中是省重點,考進那里,一只腳便基本踏進了大學(xué)校門,而且半數(shù)以上是重點。公布成績那天,他找過班主任老師。老師說,你奇怪,我還奇怪呢。自從你們家庭發(fā)生變故,羅孟雄的學(xué)習(xí)成績確是有所下降,但下降也不是飛流直下呀。他初一時是前三,初二以后基本是前六,中考前的那幾次模擬考試,最差也沒出過前十名。我仔細(xì)研究過他的模擬試卷,有些丟分的題,他不是不會,而是漏答,或者說,是故意棄答。為這事,我找過羅孟雄,他回答得倒也明朗,說,又不是正經(jīng)上陣較量,會了的,還非得再答一遍干什么?我一想,倒也不錯,就沒太放在心上,只盼望正式上考場時他能考出真實成績。羅玉林說,拜托老師,能不能幫查查他的卷子?老師搖頭苦笑說,你以為我沒想過呀,可怎么可能?為了防止判卷舞弊,中考的判卷程序嚴(yán)格著呢,一點不比考大學(xué)差。卷子一收上去,就密封了,統(tǒng)由市里判分計分。判卷時,考號與考生姓名都是壓封的,根本不可能知道是哪個學(xué)生的試卷。如果考生和家長有疑惑,當(dāng)然也可以交錢查卷,但那也不過再幫你重新統(tǒng)計一下計分是否有錯,根本不可能重新給你判卷,除非你在上頭有特別的關(guān)系。老師停了停,又笑道,要是真有那種關(guān)系,哪還用計較考分。我的意思您懂吧?
為了球球考分的事,孟芙蓉也單獨約見了羅玉林。自從離婚,兩人還是第一次單獨在一起。她找的地方是避風(fēng)塘,是那種交了錢就可以自由喝茶嗑瓜子說說話的地方。羅玉林跑出租,沒少送客人來這里,自己坐進來,卻還是第一次。一見面,孟芙蓉便說,球球怎么考得這么差勁?不至于吧!羅玉林低著頭,不說話,只是將黑白兩色瓜子在桌面上擺來擺去,好像沉迷進了迷霧重重的圍棋之中,心里卻在恨,你怪誰?你若不是心狠手辣把這個家甩手扔開,球球何至如此?孟芙蓉嘆了口氣,又說,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罵我恨我。我確是罪該萬死,讓自己親生的兒子當(dāng)眾罵了打了也無話可說??墒乱阎链耍以倩谠俸抻钟惺裁从茫吭蹅z還是商量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吧。羅玉林仍不吭聲。他已經(jīng)打聽過許多人,球球考下的那個分,充其量夠進職業(yè)高中,像當(dāng)年他的爹他的娘一樣。可當(dāng)年他爹他娘上職高,心里還有個畢業(yè)后進北紡當(dāng)工人的指望,眼下職高學(xué)生的前程又在哪里?況且,中考前報志愿,羅玉林只把希望盯在了北口高中,二愿三愿勉強填了市里的另兩所高中,職高根本沒報?,F(xiàn)在想去了,聽說那也得求爺爺告奶奶??墒?,如果連職高都去不成,那就得在家呆著,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哪能閑得住?時間一長,豈不要閑成無事生非的二流子?見羅玉林仍不吭聲,孟芙蓉又說,那就讓球球復(fù)讀,明年再考。球球的腦子好,只要能沉下心好好讀書,明年肯定考得上。你的事,就是回家好好跟球球商量,只要他點了頭,去哪家學(xué)校,花多少錢,都有我來張羅,這行吧?羅玉林站起身,眼睛望著避風(fēng)塘的出入口,總算冷冷地給了回話,你按月打進卡里的撫養(yǎng)費,我都給他攢著呢。只要他肯復(fù)讀,你就不用操心了,還是回去過你的舒心日子吧。
回到家,羅玉林對兒子說了復(fù)讀的事,球球的回答又讓他大吃一驚。球球說,爸,你何必再費這個心。我要是想讀書,其實這次我就可以考進北口高中。我計算過我考的總分了,在我們班,我考了第二。羅玉林一聽此言,目瞪口呆,一時難解其意。球球拉開書桌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用報紙裹著的紙包,放到父親的面前。羅玉林心驚肉跳地打開,竟是三扎結(jié)結(jié)實實的百元票子。球球說,這是我給別人替考的報酬,都在這兒了。羅玉林仍是懵懂,問,你給誰當(dāng)槍手?球球說,都是我們班上的同學(xué),他們有偏科,我就分別替了他們。有人出的價更高,讓我把幾科一并替他考下。哼,我才沒那么傻,他平時的成績那么不好,冷丁沖進前幾名,難免讓學(xué)校生疑,真要查出來,我難免要跟著倒霉。這樣多好,不顯山不露水的,至于他們是不是考得上,也就怪不得我了。當(dāng)然,考不上北口高中,興許還能考上一高中或二高中,他們也不虧。
同在一個考場,手里執(zhí)著真金真銀貨真價實的準(zhǔn)考證,任何監(jiān)考老師也難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貓膩。只是,在交卷前的那一瞬,槍手才在考卷上填寫了另一人的姓名和考號,而同一時刻,那人也在考卷上填寫了槍手的考號和姓名。這樣的舞弊,百年一遇,防不勝防,就是讓孫悟空來監(jiān)考,火眼金睛也未必派得上用場。球球說出那些話時,語氣里雖也含著苦澀,卻也不乏少年的驕傲與得意。
羅玉林發(fā)了一陣呆,明白了,突然重重一拳擂在桌上,那幾扎票子跳了跳,有兩扎落到了地上。他嘶著嗓子怒罵,我操你個死媽的,混賬王八蛋!我要這錢干什么?我還沒死呢,我用不著這么早就買個骨灰盒!你就用這錢給我去復(fù)讀,明年再去考,給我考!
球球不急不躁,彎腰從地上撿起那兩扎錢,放回桌上,平平靜靜地說,爸,你非逼我復(fù)讀,那明年我也是再當(dāng)槍手,再給你掙回幾捆票子來。只是,明年會不會躲過風(fēng)險,我可不敢給你打保票。武林道上,暗器誰還用兩遭呀!
羅玉林再吼,你爸雖是窮,可還養(yǎng)得起你。你說,咱們要這錢干什么?
球球說,加上你手里存著的,咱買輛車呀。新的買不起,就買輛二手車,咱爺兒倆伙著開,你跑白天夜里都行,你歇著時就交給我。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有這話吧?反正這輩子,我是不離開你了,更不會去念什么大學(xué)。我就不信了,咱父子憑著身上的這把子力氣和勤快,這日子怎么就過不下去了?
看來,球球的這番話,是深思熟慮的,是死心塌地的,讓父親心酸,也讓當(dāng)老子的欣慰。一只氣鼓鼓一蹦老高的皮球,霎時間氣去囊癟。羅玉林撫著兒子已粗壯起來的臂膀,眼里不由汪了淚水,潸潸而流。他說,傻小子,就憑你這點錢,還想買車跑出租呀?眼下,就是上頭有關(guān)系,想把那套手續(xù)辦下來,也得30萬了。再說,你才16,還是孩子呢,哪里就能考駕照?你可讓爸說你啥好呀……
球球堅持不去復(fù)讀,羅玉林也無可奈何,牛不飲水強按頭,何用?再說,他也怕會讀書的兒子再去當(dāng)槍手,一次算僥幸,難保下一次不會栽進去。跑出租的人最不缺的是信息,車上的收音機整天在響,每當(dāng)中考高考前后,都要說一說考場舞弊的事。舞弊的招法五花八門,聞所未聞,其中已講到了應(yīng)屆考生為謀錢財,替人當(dāng)槍手的事,還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教育部門和司法機關(guān)已有了拆招破招,從嚴(yán)打擊的對策和謀略。球球真要栽了跟頭,休想逃避法律的懲罰,起碼要進少管所。這般一想,羅玉林就把逼兒子復(fù)讀的念頭收起來了。
收音機里也送來好消息,說市里有所職業(yè)高中,和省城的一家大型汽車制造企業(yè)聯(lián)手辦了一個班,專為已在各地蘑菇樣設(shè)立起來的4S店培養(yǎng)汽車修理工,條件是只要男性,且必須是高中畢業(yè)生。想起當(dāng)年自己高考落榜去北紡廠的情景,羅玉林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娘的,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看來球球也就這個命了?;氐郊遥阉颓蚯蛉W(xué)修理工的事說了,球球回答得很痛快很干脆,說只要能跟爸在一塊兒,讓我干什么都行??芍灰豢?,球球又不無憂慮地說,人家要的是高中畢業(yè)生,我……成嗎?羅玉林說,滿街墻上寫的都是辦證,花倆錢兒唄。球球說,只怕不光是錢的事。聽說只要上網(wǎng)一查,真假立時就現(xiàn)原形。羅玉林想了想說,畢業(yè)證書的事,我去想辦法。這一陣,你給我在家好好自修一下高中的課程,尤其是數(shù)理化,千萬別讓我費了九牛二虎的力,到時你再露了楦頭(華而不實的真相)。你好歹也得給你爹混個虎皮色吧。
羅玉林的辦法,只能是再去和孟芙蓉商量。但這事的詳情細(xì)節(jié)卻不可對兒子泄露一星半點,他知道球球?qū)δ赣H的怨恨之心太深太重,一旦知道是靠著母親的羽翼躲風(fēng)涼,十有八九又要抗拒不從。孟芙蓉對兒子的鐵心不肯復(fù)讀也是空有嘆息,回到尹家,再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把這只難以處理的球傳到尹恒腳下。正巧古驛高中當(dāng)時因擴建校園的事與區(qū)里常有交涉,那天,尹恒單獨約見校長,公事談畢,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了畢業(yè)證書的事,校長立時大包大攬,說這事交我辦。尹恒說,你可別弄個假的糊弄我。校長說,這點事我再弄不明白,擴建校園的事我就沒臉再找你啦。
畢業(yè)證書到手,羅玉林帶兒子去報名。16歲的球球雖說長得高高大大,但臉上的稚嫩之氣卻難以掩飾。職高的教導(dǎo)主任暗中接了羅玉林塞過的紅包,卻把丑話說在了前頭,說,這一關(guān),我就睜一眼閉一眼了,但開學(xué)后學(xué)校還要搞測試,各科都要考一考,那一關(guān)要是過不去,你可別來找我討要報名費呀。球球搶著替父親回答,考就考,誰怕誰呀!
開學(xué)后的那一考,竟讓初中畢業(yè)生羅孟雄在眾多高中生中大出了一次風(fēng)頭,總成績考進了前五名。若細(xì)想,倒也不奇怪,羅孟雄本是中考中的翹楚高手呀,扎實的基本功在那兒呢,而他面對的那些人不過是些大學(xué)漏子,羊群中的駱駝和駱駝群中的綿羊的差距立竿見影。大學(xué)擴招已有數(shù)年,那道門檻已不知矮了多少,整個社會的升學(xué)率高達百分之七八十,再過不去的只能怨天怨地怨爹娘了。況且,為備戰(zhàn)這一考,那倆月,本有著超常天賦的球球也算廢寢忘食地狠狠惡補了一把,臨陣磨槍,不快也光。一年后,有位職高的老教師打車坐羅玉林的車,不經(jīng)意間說起球球,老師嘆息說,那孩子,送職高真是可惜了,憑我這些年擺弄學(xué)生的經(jīng)驗,隨便你把那孩子送進哪位大學(xué),也不是個打狼墊底甘居人后之人呀!羅玉林苦苦一笑,無言以對。
球球在職業(yè)高中學(xué)得不錯,隨意加認(rèn)真,輕舉輕放,騰挪自如,丟開那空自嗟嘆的宏圖大愿不說,羅玉林倒也從兒子的安寧中獲得一時的生活平靜。那兩年,每日早出晚歸,收入基本可有保障,日子倒也過得和風(fēng)細(xì)雨,少有波瀾。只是隔年的入冬時節(jié),哥哥從老家打來電話,說母親得了病,吃不下,睡不寧,一日日消瘦,送縣醫(yī)院看過,醫(yī)生建議快去省城大醫(yī)院。母親卻不為所動,堅持留在家里靜養(yǎng),還說生死有命,不讓再糟蹋錢財。羅玉林聽了大驚,急急告假,一人回了老家。
母親面色青紫,骨瘦如柴,腹部卻陶盆樣硬硬鼓鼓,摸了讓人心驚。羅玉林將哥哥和妹妹拉到另一房間,說過年時我回來,老媽的臉色雖也不好,怎么一年不到,就重成這個樣子?妹妹說,自從鄉(xiāng)里招商引資建起那么兩家化工廠,南北村屯這幾年都死了好幾十人了,都是這樣的病。羅玉林問,到底是什么?。棵妹谜f,就是那個病唄,我都不敢說出口。羅玉林說,不管是什么病,寧可治死,不能等死。別跟老媽費口舌了,快張羅車,馬上出發(fā)。一直苦著臉吧嗒吸旱煙的哥哥說,照說,這個主意應(yīng)該由我這當(dāng)哥的拿??晌也桓覐堖@個口,就是腰桿子想硬卻硬不起來,臊死人啦!羅玉林說,大哥,別這么說。只要盡力了,兄妹們就都無愧于世人。眼下,我好歹也算城里人,掙錢的路數(shù)總比你們活泛。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亮個底,從家出來,我?guī)С鑫迦f。給媽看病,先花這五萬,缺多缺少,你們再想辦法往里添,行吧?
幾天后,主刀醫(yī)生從手術(shù)室出來,對候在外面的三兄妹搖頭說,晚了,嚴(yán)重擴散,只好縫合。拆線之后,愿在醫(yī)院養(yǎng)就留下。我的意思,還是回家吧,興許還能讓老人多活幾天。
絕望的兄妹帶母親回了老家。母親雖不問,心里卻一清二楚。一日,當(dāng)身邊只剩了羅玉林時,母親拉住他的手問,老二,你跟你媳婦過得還好吧?羅玉林忙說,媽,您別多想,我們過得挺好,真的挺好的。母親搖搖頭,說,你別瞞我了,媽不傻,啥看不明白?這幾年,逢年過節(jié)的,你都是自個兒一人回來,怎么就沒見你們一家三口一塊兒回來過?芙蓉也不是沒回過,可都是獨往獨來,在家里坐上那么一小會兒就走了。羅玉林說,我和她不是都在開出租車嘛,兩個人,一輛車,離不開人的,車離人飯碗就砸了。母親喘息著說,那媽就再信你這一回。照說,芙蓉那孩子可是招人疼的,不光人長得漂亮,還能干,不憷泥不憷水的,肚里的墨水也不比你少。可當(dāng)初嫁了你,人家一分錢彩禮都沒要,過后也從沒說過一字抱怨喊屈的話。這幾年,她哪次回來,手上都提著大包小裹,吃的用的都替媽想在頭里了,走時還非得給我留下零花錢,就是親生的閨女又怎樣?可媽看她的眼神,里面怎么就有說不出的苦呢?媽也是說走就走的人了,她要是只為留城里開車,那你就讓她想想辦法,務(wù)必抓緊再回來一趟。媽臨走不跟她說說話,閉不上眼呀……
臨終之人的懇求,羅玉林無法推搪。他趁尹恒上班時間,給孟芙蓉打去電話,實話實說,一無遮掩。孟芙蓉聽了,聲音里立時帶了哽咽,說,老太太病成這樣,怎么不早告訴我?我安頓安頓,這就出發(fā)。
孟芙蓉給尹恒的理由是自己的娘家媽病了,需要回家照看幾日。在處理與孟家及羅家父子的關(guān)系上,尹恒一直表現(xiàn)得挺大度。孟芙蓉從沒主動邀請過他一起回娘家,尹恒便識趣,也樂得省心。見了面說什么?如何稱謂先就是最難過的一關(guān),畢竟他和孟芙蓉年齡差著十幾歲呢。在與羅家父子的事上,他也采取不聞不問的姿態(tài),但只要孟芙蓉張了口,他也都盡力而為,從不推諉躲避。此番,在電話里聽孟芙蓉說要回娘家,他的叮囑也只是多帶點錢,該花就花,別小家子氣。
孟芙蓉是入夜時分進的家門,進了屋就撲到老太太懷里哭了。母親望著站在一旁的羅玉林,寬慰地長舒了一口氣,對孟芙蓉說,你這一回來,媽就放心了,玉林和球球,媽都交給你了。孟芙蓉不好多說什么,只是擦著淚水不住地點頭,說,媽放心,放心吧。
那一夜,婆媳二人說了很多話。夜深時,母親趕羅玉林和孟芙蓉去休息,說,我身邊留下你妹妹就行了,你們還是去睡東廂房,你們結(jié)婚時就是睡的那屋,我早讓你哥你嫂給收拾出來了。明兒吃過早飯,你就回去吧,城里還有活計和孩子呢。孟芙蓉說,那邊的事,我都安頓好了,我多陪媽幾天。母親堅決地?fù)u頭,說,不用,錢掙多掙少,我不操心,可球球畢竟還是半大小子,家里又是電又是火的,你不回去,我的心反倒懸著。我現(xiàn)在無牽無掛了,你還是回去吧。
老太太究竟察覺到了什么?又是從哪兒察覺到的呢?孟芙蓉與羅玉林分手后,一直沒將離婚另嫁的事說給娘家人和羅家人,每次回娘家,不管時間長短,必是要帶上禮物來婆家坐一坐。羅玉林心照不宣,依葫蘆畫瓢,只要回老家,也定要去孟家照個面。只是,他堅決不帶球球回老家,怕的就是小孩子的那張嘴口無遮攔,給出的理由則是,孩子學(xué)習(xí)太忙,連寒暑假都要補課。
夜深人靜,昔日的夫婦躺在了東廂房的熱炕上,枕頭挨著枕頭?;鹂粺脽岷婧娴?,是羅玉林的嫂子燒的,病中的老太太一再叮囑,多燒點。窗外,凜冽的寒風(fēng)掠過,發(fā)出悠長而尖厲的呼嘯。這個房間是當(dāng)年的洞房,這個記憶讓人難忘,溫馨又酸澀。彌留之際的母親特意安排兩人一定要重新睡在這里,那份期盼比嘴巴說出來沉重百倍。
黑暗中,兩人都瞪著亮亮的眼睛望著屋棚,睡不著。孟芙蓉說,我還是想留下來,把媽……的事處理完再離開。
羅玉林拒絕了她的那聲媽,說,老太太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回去不好說,可以先回娘家住兩天。
孟芙蓉扯過挎包,從里面掏出兩扎票子,放在羅玉林的枕旁,說,老媽一輩子不容易,走時風(fēng)光點。
羅玉林說,治病沒花多少錢,我?guī)е倪€夠,不用。
孟芙蓉說,總得讓我盡盡心意。
羅玉林沒再吭聲。靜默了好一陣,孟芙蓉去扯羅玉林的被子,身子也靠過去。羅玉林卻把被子更緊地裹了裹,吐出兩個字,埋汰。
孟芙蓉不動了,接著便是忍不住地低泣。羅玉林心中酸痛,好一陣,又說,你別多心,我是說我自己。
兩人分開這幾年,正值壯年的羅玉林想潔身自好也難。他去過城北“花子樂”那條街,他也進過小巷深處的洗頭房,為了那片刻的荒唐,他鬼鬼祟祟扔進醫(yī)院好幾千元錢,注射青霉素連霉素殺毒抗菌。有同病相憐的朋友給他出主意,說,不想結(jié)婚,就找個相當(dāng)?shù)拇蚧镉?,兩方便,也干凈??杉依镞€有個半大小子呢,那讓孩子怎樣想?后來,他就偷偷交了個“女朋友”,時髦的說法,應(yīng)該叫性伙伴。需要了,兩人湊到一起,事畢,就阿貓阿狗一樣地分開。朋友嘛,不須一把一利索,但逢年過節(jié),或者人家告訴你過生日,你多多少少總得有點表示。為這事,羅玉林很瞧不起自己,每次完事分開,他都用最惡毒的言辭咒罵自己,恨不得一刀割去襠間那無恥的……
一夜無話。可那一夜,兩人心中的話,就如窗外的山風(fēng),太多太多,不止不歇,有悠長的呼嘯,也有喃喃的低吟。
孟芙蓉遠(yuǎn)行歸來,是在第八個年頭上。
還是那幢上世紀(jì)70年代北紡廠建起的樓房,早聽說要動遷,卻遲遲沒見明確的動作。還是那道羅玉林當(dāng)年親手包了鐵皮的家門,甚至連鑰匙都沒換。孟芙蓉手里拖著的,仍是當(dāng)年離開時帶走的那只拖箱。一切,真的就像出趟遠(yuǎn)門后重回故里。孟芙蓉手上雖握著鑰匙,但她沒有自己開門,而是打電話給羅玉林,說,我在家門口了,你早點回來行嗎?羅玉林什么都沒說,很快就回來了。孟芙蓉重進家門,也是什么都不說,進了屋就里里外外地打掃清理,還動手淘米做飯。
那年,羅孟雄21歲,在上海通用汽車的4S店里已經(jīng)工作了兩年。畢業(yè)時,分配雙向選擇,國內(nèi)幾家大的汽車制造公司,凡是在北口市已建起4S店的,都派人來學(xué)校挑選修理工。羅孟雄天資聰穎,反應(yīng)機敏,手腳靈活,而且還能簡單應(yīng)對英語對話,這些都讓他格外受青睞。羅孟雄去了通用,除通用公司在世界上的名氣和給出的工資略高一些,還因為來人說,根據(jù)未來的發(fā)展需要,公司將不定期選派優(yōu)秀的技術(shù)工人去歐美總部培訓(xùn)。那就是出國深造了,羅孟雄特別看中了這一點。4S店的工作很忙碌,尤其是入夜那一陣。那天,羅孟雄回家很晚,進門就感覺了不一樣,豐盛的晚餐已擺在南屋小圓桌上,房間里格外整潔,當(dāng)然,他還看到了仍在廚間忙碌的孟芙蓉的身影。他怔了怔,旋即就明白了,轉(zhuǎn)身往外走。羅玉林沒讓他走出多遠(yuǎn),追上去,在樓門外抓牢了兒子的胳膊。
“你媽回來了,怎么連句話都沒有!你去哪里?”
“我媽早死了,我沒有媽!有她在,我只有另去找地方吃飯睡覺?!?/p>
“混賬話!你媽就是有天大的不是,也是你媽。哪怕她明天被押上刑場,今晚你也應(yīng)該跪下身子,給你媽洗洗腳,送她上路。男人可以休了辱沒門風(fēng)的老婆,兒女卻不能不認(rèn)生他養(yǎng)他的親娘。羊知跪乳,烏鴉反哺。球球,咱不說那個孝字,但做人總不能忤逆呀!”
“那你為什么還讓她回來?”
“傻孩子,你哪知你媽的心有多苦呀!要是只因為家里的日子苦,我猜她不會走。你奶奶臨死前,她也回老家去了,你奶奶拉著她的手不放。球球,你不能傷了你媽,再傷你奶奶的心呀!”
“沒有她,咱們照樣活得挺好。爸,你讓她滾蛋,愿去哪兒去哪兒。往后,你愿開車就開開,不愿開就在家閑著,我養(yǎng)你,我養(yǎng)得起你!”
“你要是死活不要你媽,那你就連親爹也不要了……”
父子倆重回家里,坐在桌前默默咀嚼著百味雜陳的晚餐。孟芙蓉沒有上桌,一直躲在廚房里擦洗。羅玉林叫了她兩次,她說,這兩天胃口不好,你們吃吧。父子倆在家門外呆了那么長時間,回屋時臉色都不好,雖未親耳聽他們說了些什么,也猜得八九不離十。那道深深的裂痕,只有等待時日慢慢彌合了。
出門遠(yuǎn)行,按孟芙蓉原來的打算,大致是十年時間。之所以八年頭上就回來了,應(yīng)該說,其中不乏婆婆的因素。婆婆彌留之際的眼神,似一道上天的符,不時在眼前閃現(xiàn)。當(dāng)然,除此以外,尹恒也給了她機會和理由。尹恒年近六旬,日薄西山了,身子骨看上去雖還硬朗,但在性事上卻日漸不堪。這是自然法則,換了誰都抗拒不得。可尹恒跟許多老男人一樣,偏在這路事上不肯服軟,不知從哪里弄來各色藥物,偷偷服用。孟芙蓉不會發(fā)現(xiàn)不了異常,她將那些藥物翻出來,當(dāng)著尹恒的面,將那些東西扔進抽水馬桶,嘩嘩地沖走。尹恒氣得大叫,說,你沖走干什么?我不吃了還不行嗎?孟芙蓉正色道,這是毒藥,你透支生命慢性自殺,我怎么可以佯裝不知!但如果哪一天,你突然發(fā)病救治不及,你的兄弟姐妹三姑六舅逼著向我要人,我可怎么解釋?責(zé)任是在我這騷狐貍,還是你老不正經(jīng)?
有了這一次,尹恒也算忍過一段時日。但老男人的那份貪欲之心有如癮君子發(fā)作,想改也難。當(dāng)鐵證再一次落在手里時,孟芙蓉便借題發(fā)揮,順坡下驢,并要把事情做得干凈徹底了。她把早備好的拖箱拉到尹恒面前,說,咱倆好說好散,就此分手。但臨走之前,我還是要奉勸你一句,以后你不管又找了誰,也不管她如何年輕漂亮,你切切不可再禍害自己。人上了年紀(jì),不行也是正常,益壽延年,多活幾年才是正理。尹恒見孟芙蓉玩了真的,忙滿臉賠笑說,不敢了,再不敢了。你好歹收起斬立決,還是給個緩期執(zhí)行,以觀后效才好。孟芙蓉說,上一次,我已經(jīng)緩過你,這種事,哪好一而再再而三?我實話實說,這些天,我是一直提心吊膽過日子,連睡覺都難得踏實,只怕你出點什么意外我難逃干系。你我都好自為之吧。尹恒見孟芙蓉去意已決,也變了臉色,說,你不會是早就存了這份心吧,看我快退休沒啥油水了,才走的這一步?孟芙蓉聞此言,也撂下臉子,打開拖箱說,你既這么說,那我就更不可留。人說話,總得講點良心,不要良心也得拿出證據(jù),總不可信口胡說。我來你家八年,前幾年的每月生活費是三千,后來錢毛了,你主動加到五千。至于其他開銷,都是一事一賬,事后我也都向你作了了結(jié)。既然是我提出分手,那就活該讓我凈身出戶。我要帶走的東西都在拖箱里了,也就是我隨身穿用的一些東西,你不妨查查看,現(xiàn)在就查,千萬別客氣,不然,我承受不起。要說額外的,就是我手上還有兩千來元錢,是這個月沒花完的生活費,我要另找地方安身活命,身邊總要有幾個救急的錢,你若說留下,我也給你留下。家中柜子里還有一些我的衣物,你看若可以讓我?guī)ё?,那就等安頓下來后,我會再來,一次帶走。尹恒見孟芙蓉已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看來真是去意已決,再強留不定又惹出些什么話,那自己也作長遠(yuǎn)考慮吧。他說,你來我家這么些年,我本想半路夫妻也可圖個長久,所以,很多事我從沒瞞你,也沒想瞞你。你既然決意要走,那就好說好散。只是,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這個家,有些事,你該忘就忘,該說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但愿都別給你我日后的生活埋下地雷,弄出些怨恨或不愉快。如果你以后的日子遇到什么困難,也希望你能想起我這個老大哥,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盡力而為。孟芙蓉心里酸上來,她明白尹恒心中的憂慮,也為那一聲老大哥。她說,這個,何須你叮囑。我是什么樣的人,我不想說,那要靠時日證明。我要真想訛?zāi)銐哪?,哪用等到今天?世態(tài)如此,我一個小女子別無所求,也圖個身安心安。我要提醒你的只一句話,錢財上的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見好就收吧。尹恒暗暗吐出一口長氣,說,莫說八年,就是八天,也是緣分,我會在心里記住這八年的好日子。下次你來,咱倆把手續(xù)辦了,從此你我都自由。再有,我給你十萬元錢,作為對你的補償。那輛雅閣小車你也開走,那本來就是給你買的,留在這兒反倒讓我看著傷心……
孟芙蓉拉著拖箱,走出樓門,走出小區(qū),淚流滿面,再沒回頭。她不想讓尹恒看到她的淚水,如果尹恒這時候再求她別走,她不敢保證自己的決心會不會動搖。雖說還要回來取東西,但此番離去,畢竟意義不比尋常。身后這個小巢,也曾是自己的家,安樂又富貴。安樂小巢中的那個男人,若論當(dāng)官,不夠格,貪心過重。可眼下,兩袖清風(fēng)的官員又有幾個?但要論半路上搭幫過日子的男人,他就算不錯的了。他從不對自己吹胡子瞪眼,他在錢財上從不斤斤計較,他在涉及她娘家和球球的事上,也算有求必應(yīng),花錢出力動權(quán)勢都不吝嗇。在走前的許多夜晚,孟芙蓉睡不著,看著黑暗中響著鼾聲的這個男人,心里不由得一次又一次想,若是跟定他,一輩子這樣吃穿不愁地過下去,也算不虧了。記得不久前尹恒拿回一張碟,是原版的《色戒》,兩人一起看了,看得驚心動魄。過后,她還去網(wǎng)上找出些對張愛玲作品的評論。據(jù)說,張愛玲說過,女人的思想是從陰道進入的,那句話似可成為對《色戒》原著小說的詮釋??擅宪饺貐s另有自己的想法,僅僅是關(guān)乎情色嗎?王佳芝在上海灘過慣了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生活,還怎么可能愿意重新回到那吃了上頓、愁下頓顛沛流離的日子中去呢?應(yīng)該說,人的思想是每片皮膚每個汗毛孔都可以滲入的,不管男人或女人。她把這個想法說給尹恒,尹恒一再夸她有見識。應(yīng)該說,對尹恒,對尹家的生活,孟芙蓉早生出了依依不舍的感情??勺约毫粼谝?,羅玉林和兒子那里又怎么辦?當(dāng)初,自己可是對羅玉林許下諾言,出門遠(yuǎn)行,十年為限,到時還是要回去的。哦,對了,球球總要長大,等他結(jié)婚時,明的暗的多貼補那爺兒倆一些,幫他們買一處新房,還可以幫他們添置一輛帶了全套運營手續(xù)的出租汽車,那自己也就算對得起良心,也對得起羅家了……
孟芙蓉的這個想法,就像滯留在半山腰的一塊巨石,越陷越深,也越陷越穩(wěn)固,宛若扎下了根基。但那次,婆母彌留之際的叮囑,卻有如在她心中鬧起一次震級不小的動蕩,地動山搖中,那塊巨石被撼動了,順著山勢滾落,無人能夠阻止。孟芙蓉在心里說,既然一定要滾落,那就快點吧,落到山底,才算最后的踏實。也許這就是命,認(rèn)了吧……
在孟芙蓉重回家門的最初那段時光,她也曾從鄰居們的目光中讀到了鄙棄和猜疑,但很快,也就釋然了。那有什么呢?當(dāng)今社會,離婚的多了,離而復(fù)合的也不少,誰知道,那同出同入親親熱熱的貌似夫妻間,有多少人其實懷里是揣了離婚證的呢。各家自掃門前雪,何苦去關(guān)心別人家門內(nèi)的事情呢。有一天,孟芙蓉把自己與尹恒的離婚證拿給羅玉林看,說,咱倆再把結(jié)婚證辦回來吧。羅玉林淡然一笑說,眼下離婚證可比結(jié)婚證值錢多了,往后買車買房交供暖呀,不定哪項就用得上,留著吧。孟芙蓉沒說什么,把那紙片片重又藏起來,心里卻是悵悵的。
球球跟孟芙蓉,一直冷冷漠漠,還沒開口喊過媽。下班回來,看桌上有飯菜,他便坐下來吃,吃完嘴一擦,回了北屋小房間,門閂得死死的,去網(wǎng)絡(luò)世界尋找自己的快樂。兒子的許多事情,孟芙蓉都是從羅玉林嘴里間接知道的,她的一些想法,也通過二傳手羅玉林轉(zhuǎn)達,球球愛聽時會應(yīng)一聲知道了,不愛聽便扭頭又回自己的小房間。對球球的冷漠,孟芙蓉不急不躁,血濃于水,雪怕見日,到了時節(jié),大地回春,凍成什么樣的冰坨坨能不化呢?
每天,球球去4S店上班,羅玉林早出晚歸跑出租,留下孟芙蓉在家里。其實,那一陣,孟芙蓉也沒閑著,她將雅閣小車開出去,滿市區(qū)轉(zhuǎn)。轉(zhuǎn)了半年后,她將兩份包括出租車從業(yè)證在內(nèi)的全套手續(xù)放在了羅玉林面前,一份署名羅玉林,一份署名孟芙蓉。她說,舊車本來也可以一并買下來,但我沒要,咱們買兩輛新款捷達吧,不貴,也抗造。愿意開,咱倆就各跑一班;不愿跑,就都放出去,收回來的份子錢足夠家里過日子開銷了。羅玉林大驚,驚得囁嚅著說不出話。他太知道跑出租的這套手續(xù)市里管控得有多緊了,私下里一輛車的手續(xù)已值50萬了,兩輛車,那就是100萬!100萬呀!她哪來的這么多錢?好一陣,羅玉林才笑說,做夢也想不到,下崗工人也有不勞而獲這一天呀!孟芙蓉說,多虧了你沒急著辦復(fù)婚,不然,一家子辦兩輛,市里還另有規(guī)定不給辦呢,有人轉(zhuǎn)讓也不行。羅玉林情之難遏,不禁拿起手續(xù)放鼻下聞了聞,還深深地抽了抽鼻子。孟芙蓉看著好笑,說,聞啥呢?不過是幾張紙,又不是千層餅。羅玉林不答,可心里卻想,好像哪位名人說過,資本的原始積累,難免浸染血腥。他是要聞聞,這套手續(xù)里是否果真含進了那種味道。
過了些日子,孟芙蓉又拉羅玉林去新建住宅小區(qū)看了一套房,120多平,位置格局和小區(qū)環(huán)境都不錯。孟芙蓉說,球球大了,總得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結(jié)婚生子,眼下的房價一天天見漲,遲買不如早買,還是早下手好。首付30萬,我出,家里有了兩輛出租車,按揭那一塊,應(yīng)該不是問題。羅玉林又是驚,有心問孟芙蓉手里到底握有多少錢,但他沒敢問,也不好問。
辦了這幾件事,應(yīng)該說,已基本掏空了孟芙蓉的全部。孟芙蓉舍身飼虎,進了尹家之門,早存了私匿一筆錢的念頭。尹家有一間書房,尹恒進去時都從里面閂上,出來后就鎖嚴(yán)了門,連打掃衛(wèi)生都由他親力親為。孟芙蓉知道,那間屋子才是尹恒的最大秘密。她給自己的定位是,為防尹恒察覺,大錢莫動,卻要吃下尹家的跑冒滴漏。跑冒滴漏是她當(dāng)年在北紡廠時學(xué)來的一個詞語。企業(yè)要搞產(chǎn)品成本核算,自然要在節(jié)約每一度電每一滴水上做文章。那一滴水一度電雖微不足道,但滴水匯河,集腋成裘,聚在一起也是大數(shù)目,只是在跑冒滴漏的過程中很少引人注意。孟芙蓉跟尹恒玩這一手時,本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伎倆,不過是多動點小心思罷了。比如每月生活費三千,但節(jié)儉點花,兩千足夠,剩下的那一千就漏給了她;比如她說要去健身美容,資金若干,尹恒不會不答應(yīng),她不過象征性地去過那么兩三次,多余的部分便跑進了她的小金庫;再比如,尹恒下班時常帶回些名煙名酒,逢年過節(jié)送到家里來的更多,她說這些東西不可存放,過了期一毛不值,尹恒便讓她處理。她交回的票子有時也讓尹恒起疑,她冷笑說,現(xiàn)在送禮的也玩花活兒了,竟把假茅臺假中華煙也送了來,咱們看不出,卻逃不過專做這種生意人的眼睛。尹恒不光信以為真,還為送禮人開脫,說他們也未必知道是假,這年月,誰不是迷迷瞪瞪霧里看花呀。于是,一筆筆數(shù)額不菲的款子便水一般流向了另一條別人早掘好的渠道。尹恒和許多大大小小的貪官一樣,在錢財之事上想不大度都難,因為送禮行賄的人太多,他們便只關(guān)注還有誰該送而未送,至于送的是什么,又是多少,早成了過眼煙云。
依著孟芙蓉的意思,家里買下兩輛出租車的事是要瞞著球球的,年輕人嘴松,這種事說出去,不能不讓人猜疑,若傳進尹恒耳朵,后果可能更嚴(yán)重。羅玉林為此深表理解,他對孟芙蓉的理解還不僅限于此。她沒到十年,果然就回來了,手上還帶著令人咋舌的硬通貨。不就是陪別人睡了八年覺嗎,那丟了什么?況且還是領(lǐng)過離婚證結(jié)婚證的。有奮斗就會有犧牲,法律有縫隙,不去鉆才傻逼,把錢抓到手才是硬道理。自己也去找過街邊女,那又怎么樣?褲子一提,連模樣都記不住。笑貧不笑娼,這世界不就這樣了么。但買了房子后,他就覺得不能不說給球球了。球球和母親一直僵著,家里的氣氛讓人壓抑,羅玉林想,如果把這事說給球球,讓他理解為娘的良苦用心,也許會對緩解母子關(guān)系有些好處。他將那紙房產(chǎn)證明拿給兒子看,說,房子我看了,保證讓你滿意,你媽說裝修的事由她辦,咱爺兒倆不用操心。沒想球球又是冷笑,說她甘當(dāng)鬣狗,那你和我又是什么?羅玉林怔了怔,聽明白了兒子話里的意思,他是在用電視里《動物世界》的生存法則說事。非洲大草原上,獅群或獵豹捕殺角馬羚羊,鬣狗尾隨其后等待殘羹剩飯,再其后是禿鷲,再再后面還有老鼠、螞蟻和屎殼郎,直到把角馬羚羊化為塵土。羅玉林不想在這事上與兒子爭辯,收起購房證明,不無尷尬地退下了。
秋天,孟芙蓉開始忙著裝修新房子了。那天,她回家挺早,進屋就開始準(zhǔn)備一家人的晚飯。羅玉林交了車,也回來了,忙著幫擇菜。球球回得也挺早,先躲進北屋不知發(fā)一陣什么呆,閃出來,去南屋孟芙蓉的挎包里翻出雅閣車的鑰匙,經(jīng)過廚間門外時住了腳步,重重咳了一聲,還將手里的鑰匙揚了揚。那個動作,羅玉林和孟芙蓉都看到了,兩人對望一下,心中都陡然生出欣喜。這似乎是個好兆頭,是母子情感化凍的信號,那把鑰匙或許真能打開兒子心中那把銹蝕的鎖。此前,球球從沒主動翻過孟芙蓉的挎包,更別說抓鑰匙去開雅閣車。羅玉林手里抓著蕓豆,還追到門口沖著樓道喊,早點回來呀,你媽等你吃飯呢!
但是,兩人誰都沒料到,僅僅是片刻,交警打來電話,說羅孟雄交通肇事,請家里馬上來人。二人大驚,閉了灶上的火,急急打車趕往出事地點。被撞的是輛超級名牌紅色跑車,高級得讓好多人叫不出名字——法拉利!法拉利停在路邊停車框內(nèi),不遠(yuǎn)處是帝家大酒店。雅閣車頂在了法拉利左側(cè),自身右前大燈爆碎,車內(nèi)的保護氣囊自動打開,法拉利的后門則深深地凹陷進去?,F(xiàn)場還保持著原樣,周圍聚了許多看熱鬧的人。二人下了出租車,沖到保護現(xiàn)場的交警面前,慌慌地報上姓名。交警是位中年人,與二人年齡相仿,沒開口先笑了,說,你家公子的眼力不錯呀,專挑名車給你們撞,好在車?yán)餂]人,不然你們的損失更大了。孟芙蓉急慌慌地問,人呢,我兒子他人呢?交警說,是問肇事司機羅孟雄吧?他主動報警,等我們趕到與你們?nèi)〉寐?lián)系后,就讓他去醫(yī)院了。不過,不用怕,依我看,沒多大事,保護氣囊起了作用,頭部和主軀干都沒傷著,只是左腿受了傷。他臨走時說了,這事怎么處理,全由二位拿主意。交警又?jǐn)[手招了招靠在法拉利車身上吸煙的小伙子說,哎,你也過來。這事呢,責(zé)任全在雅閣,要說大,確實挺大;要說小,也就是賠償款的事。你們雙方商量,是私下和解,還是由法律裁決,我們都尊重、支持。羅玉林嘟噥說,我兒子就是修汽車的,車開得老溜了,不至于呀。不會是雅閣車方向盤或剎車有毛病吧?孟芙蓉捅了他一下,不讓他再往下說。溜不溜,有用嗎?他是不是修車的,跟這有關(guān)系嗎?即使雅閣車真有毛病,你報修了嗎?本田系列的車報修也不會去通用的4S店吧?禿子頭上的花大姐,明睜眼露的,就別說了吧。
球球左腿小腿骨折,住進了醫(yī)院。那幾天,羅玉林忙著去護理,孟芙蓉卻一次也沒去。沒去的理由很充分,她要忙于事故的善后處理。滿身是理的受損方不可能容忍肇事方拖沓,盡快了結(jié)的唯一辦法就是一次性全額賠償。為修復(fù)法拉利,車主孟芙蓉賠付了人民幣120萬元,她賣掉了剛買到手的包括從業(yè)資格證在內(nèi)的兩輛出租車,一夜之間,羅玉林和孟芙蓉重又變成一窮二白的下崗工人。
羅玉林接兒子從醫(yī)院回到家里那天,正值天空飄下了這一年的第一場冬雪。家門打開,室內(nèi)空空,羅玉林大聲招呼了兩聲,孟芙蓉沒有回應(yīng)。他又去兩個屋子看,狹小陳舊的家里只缺了她的那只拖箱。小圓桌上留有一張孟芙蓉親筆寫的紙條,“我再無力,只想找個地方,一個獨屬我一個人的清靜地方。不要找我,也不需再等我歸來。祝你們父子二人從此和順安康。”
球球發(fā)了一陣呆,突然抓住父親的手,哭著說:“爸,我媽呢?我媽去哪兒了?你一定要把她找回來呀!”
羅玉林狠狠甩開兒子的手,紅著眼睛喊:“你還知道她是你媽呀?”恨過罵過,他又頹然嘆道,“誰知你媽去了哪兒,還找不找得回來呀……”
作者簡介:
孫春平,男,滿族,195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當(dāng)過知青、鐵路工人、錦州市文聯(lián)主席、遼寧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蟹之謠》《縣委書記》,中短篇小說集《路劫》《老天有眼》《怕羞的木頭》《公務(wù)員內(nèi)參》等,作品曾獲駿馬獎、東北文學(xué)獎、遼寧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獎、《上海文學(xué)》獎、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另有影視劇編劇《愛情二十年》《歡樂農(nóng)家》《金色農(nóng)家》等多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