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拆得比畫得還快

        2014-04-29 00:00:00鐘正林
        北京文學 2014年4期

        劉畫家去看了那個院子,這一看非同小可。

        畫了一輩子水粉畫的他,自認為從未見過這樣古樸而又結(jié)構(gòu)嚴謹?shù)脑鹤?。其中有一幅北宋歐陽修寫的《榮鄉(xiāng)亭記》還刻在墻上,墻體灰黃有些蛛網(wǎng),但字跡斑駁掩不住楷體內(nèi)容。本縣的《印月井兩千年》文史志書里就收有這篇文章,劉畫家前些年讀過,是批評本縣世風的,自己已耳熟能詳。天井,前后小花園雖已頹廢,但格局還在。那些木屏、雕窗、畫棟雖古舊,因有土漆護著,減慢了歲月的毀損步履。尤其是刻在門上的綿竹年畫,髯須的墨黑,眉目的赤金,即使風蝕雨剝,依然能看得出匠人刻繪的功夫。哦喲喲!要說的可就太多了。

        劉畫家真名劉克銀,“文革”時期開始學畫,畫了四十幾年水粉畫,其鄉(xiāng)情系列在國內(nèi)漸漸有了些名氣。他是在畫室里被人請去看那個老院子的。按常理他極不情愿去的。倒并不是說他正在畫“震后的災區(qū)依然美麗”系列水粉畫,是縣委宣傳部安排的任務(wù),將在地震四周年參加在北京的展出。而是因為那陳家院子是誰都知曉的是非之地,一位釘子戶點燃滿身的汽油自焚的事件上了網(wǎng),主管的副縣長和城市建設(shè)規(guī)劃局局長受了處分,主抓項目的副局長還被撤了職。那雖是三年前的事了,也就是大地震發(fā)生前一個月的事,可是大街小巷的人記憶猶新。

        那天下午,劉畫家剛接了個電話,是成都一家畫廊的老板吳先生打來的,說是明后天可能要過來,一是把幾幅畫錢送過來,二是順帶幾幅新畫回去。畫家誰不喜歡接這樣的電話呢,天天接都行。沒有比這更調(diào)動創(chuàng)作熱情的了。所以他正揮動畫筆在興致上,門篤篤地敲響了。門是掩著的,這是他畫畫的習慣,窗戶和門都得打開,仿佛自己的靈感就全靠吹進來的涼風和地氣。他沒擱筆,眼睛盯著畫布喊道,進來。門吱嘎一聲。他扭過頭去,頓時瞪大了花白頭下的眼珠。一身皺皺巴巴的舊衣服,但洗得干凈;瘦臉,大鼻,細眼。這不是電視上報紙上報道過的釘子戶么?他不是身澆汽油活活燒死了么?眼前的時光一下子暗淡了。劉畫家問道,來者是人是鬼?對方撲通一聲,雙腿就跪下了。劉畫家這一輩子何曾受過如此大禮,不是折煞人么!就趕緊放下畫筆,將對方扶到椅子上。他身后一個粗嗓子的女聲,劉老師你誤會了,那被汽油燒死的是他的哥哥大陳,他是小陳,我是他的嫂子。兩弟兄是雙胞胎,長得像。劉畫家這才發(fā)覺來人不是一人,身后還站著位全身鼓脹得菜瓜般白皙的女人。她邊抹著眼淚邊說,可憐他的哥哥,為了保留陳家大院的文物,連命都搭進去了,政府只負擔了喪葬費。小陳細眼噙著淚花說,我本不該來打攪你??晌掖_實莫有其他辦法,我們就想請劉老師你去陳家院子看一下,就看一下,如果你感興趣,就把那些老屋和古董畫下來,也對得起祖先和后人。不感興趣就算了,算我們盡心了。叔嫂倆一起來求自己,劉畫家還從來沒有因為畫畫而受過如此高看的禮遇。

        劉畫家也聽說過陳家大院,那不過是一個老得很的院子,民國時期租賃給川軍一個團部作為駐地。土改時一切財產(chǎn)充公,先后為合作社、紅衛(wèi)兵、供銷社辦公點。改革開放,供銷社解散,一時空閑,法院新建辦公大樓,作為臨時辦公地。陳家大院的知名度就是從那時開始顯現(xiàn)的,而大院的繼承人也是從那時開始浮出水面的。法院里有一個副院長姓韓。按一般的級別提升,這一輩子有可能也升不到副廳級,他受益于自己是黨外人士。黨的民主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各級干部配備中務(wù)必應(yīng)有民主人士,即黨外人士任副職。他就從副局長副縣長一路上升到了市法院副院長。他這個副院長平時也不是很忙,因為大事和要事有院長和下面的庭長在抓。他好書畫印鑒收藏,自一搬進這個古色古香的院子就被迷住了,庭院布局的緊湊典雅可以說是比大邑縣劉文輝的哥哥劉文彩的大院子還美。還有那些雕梁畫棟,門扇窗格,堂屋神龕,椅床幾案雖已古舊,但卻還能使用。還有畫在大中小庭門及各式房門上的手工年畫,可以說是當今綿竹年畫僅存的珍品。韓副院長暗暗稱奇,經(jīng)過了“破四舊立四新”的那些年頭,這個院子居然還能保持下來,可能要歸功于是當年紅衛(wèi)兵和合作社供銷社等的辦公駐地。韓副院長就寫了篇短文《川西民居的奇葩》發(fā)在市級報紙上,居然引起了些反響,市、縣的文物單位和省上一些媒體也有跑來的。眼看陳家大院子有可能申報為市級、省級文物單位,這時卻一下子停住了,仿佛二月里猛然來了場倒春寒般,吐出的花苞卻又停住了。一條消息不脛而走,說是本市欲推出“城市向南”經(jīng)營城市招商項目,陳家大院那一塊正是腹地,屬于將要拆遷的對象。上面的意思是低調(diào)處理,不能宣傳,更不能申報什么所謂的文物單位。那樣的話,豈不是給自己的手腳上鐐銬。宣傳部長通過院長給韓副院長打了招呼,陳家大院的文章就不要再寫了,不要影響市上的中心工作。這些都是韓副院長擺給劉畫家聽的,他有這個愛好,有時還請劉畫家吃飯,或給法院的會議室畫幾幅,當然潤筆給得比平常個人求的就高些。韓副院長當著院長心里窩囊但不敢發(fā)作,但在劉畫家這個說得著的朋友面前,當然就把窩囊氣發(fā)泄了出來,媽那個巴子,搞些啥名堂,為了點利益就什么都不顧了。

        他說這話是在五年前,而后來的事情卻是連他這個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都瞠目結(jié)舌,甚或萎縮地躲開,生怕自找些虱子往腦殼上爬。

        一個星期天,鄧老師約請韓副院長和幾個朋友吃茶,地方在靜園,一處新開的農(nóng)家樂。鄧老師是韓副院長的中學班主任。后來鄧老師到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韓在商業(yè)局工作。從辦公室主任提一個副局長時,他就在時任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的鄧老師的推薦下,向人事局報了黨外人士的這個名額。一路上,也是鄧老師指點迷津,他才升為副縣長副院長。所以鄧老師牽頭的活動他沒有特殊情況都會參加。桌上增添了兩張新面孔,長得很是掛相,都是瘦臉、細眼、大鼻,一看就是雙胞胎,很難辨認,只有眼力老到的,從其言談舉止程度上才能分清誰是哥,誰是弟。鄧老師向他作了介紹,說也是云溪中學的學生,只不過比你低一級,陳鐵軍、陳鐵兵,陳家院子的后人,老年畫家陳興才的孫子,現(xiàn)在也跟著爺爺畫年畫,大家都稱他們兄弟倆為大陳小陳。想認識認識你,了解下房屋產(chǎn)權(quán)歷史遺留問題方面的法律法規(guī)。如果是其他人介紹的,韓副院長肯定就找個理由推脫了。在這種火候上,誰去干羊肉吃不到惹一身臊的事?。∈青嚴蠋熃榻B的可就不好推,人嘛,總有幾個能說真心話、工作之外耍得攏的朋友。見韓副院長有些矜持,大陳說,韓院長,我們只是咨詢下法律,如果你為難就算了,能認識你才是最主要的。小陳笑了笑說,你那篇文章把陳家院子寫得太美了。說著,就從黑色的皮包里拿出登有那篇文章的報紙,當著一桌子的人讀了起來。說實話,打動自己的是小陳的這個舉動。一個人可以在生活中趨炎附勢,為了自己立足變得油滑和虛偽,但是情感深處卻無法拒絕被尊重。韓副院長的話匣子就打開了,談了自己知曉的房屋所有權(quán)的變故和繼承權(quán)的期限等方面的法律法規(guī)知識。兩兄弟聽得認真,小陳還摸出筆記本認真記著。我說的也不完全,也不一定十分準確,你們可以買一本《繼承法》和《民事訴訟法》作詳細了解。背著大陳和小陳,韓副院長與鄧老師說,解放這么多年了,兩兄弟現(xiàn)在說這事,靠譜嗎?鄧老師說,復雜。據(jù)說他們現(xiàn)在都還住在陳家院子里,父親手里還保留著屋宅的土地證。韓副院長哦地嘆了聲。

        后來陳家兄弟到法院來找過他兩次。一次是他在外開會;一次是門衛(wèi)把電話打到辦公室,他不見。門衛(wèi)說韓院長不在,自然就不會放人進去了,對方自然也就見不著了。

        后來陳家兄弟不知使的啥子法,真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居然把這條法律界人士都認為懸得很的事走通了。聽鄧老師說,陳家大院當年的土地重新登記好像還有了眉目。陳家兄弟及其父子還真就搬進了大院里,悠哉游哉地畫起了年畫。據(jù)說生意比年畫館里的還好。可是后來卻鬧出了陳家父子堅守院子拒不拆遷的事,鬧出了陳家兄弟往身上潑汽油自焚的事。

        來人手捧著頭蜷坐在椅子上不再說話,尤其是那渾身菜瓜樣鼓脹的三十來歲的女的,眼睛里噙著淚水??磥韯嫾也淮饝?yīng),他倆是沒有走的意思。劉畫家盯著兄嫂倆可憐無助的樣子,又盯著自己畫板上正在畫的畫,就悶著了。倒并不是來人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要說手中的事情也重要,這可是講政治的事情。你一個在輕工局退休的水粉畫家,雖然在全國有些知名度,你的退休工資和社保,還有輕工局頂樓的這間大畫室,可是縣上分管宣傳的副書記給輕工局長打招呼免費提供使用的呢!現(xiàn)在叫你畫一組災區(qū)巨變的水粉畫去北京參展,你不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還去攬其他事,至少自己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吧!可是,藝術(shù)家都是孩子般好奇的,如果沒有這種好奇,創(chuàng)作靈感早就枯竭了。劉畫家悶著的心突然又產(chǎn)生了想去看看這個引起新聞媒體關(guān)注,令陳家后生汽油焚身誓死捍衛(wèi)的院子到底是何模樣,有多少文化價值。自己二十來歲棲居在這個城市也有三十來年了,忙于生計,的確還沒有去過這個院子。不就是去看看嗎?于是,他轉(zhuǎn)動腰身,偏起斑白的頭說,我答應(yīng)你們,去看看。但并不答應(yīng)能畫些什么,也不會涉足與院子拆遷相關(guān)的任何事情。來人抬起雙手抱著的頭,那神情與先前來時大相徑庭。女人閃了閃眼瞼,久旱的秧苗迎著喜雨般,說,劉老師,謝謝哈!男的說,我代表我們陳家所有的人感謝你了。說著又要下跪。劉畫家趕緊拉著他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對方說,你哪天去,我?guī)氵M去。劉畫家眉頭一皺說,就不用了,我能進得去。

        待對方走出門,劉畫家一琢磨,才知道這件事的燥辣,才知道來人說帶自己進去的意思。反應(yīng)過來卻已經(jīng)遲了。對方雖然留了電話,既然說了不用了,也不好再去聯(lián)系對方,那樣的話豈不顯得自己太無能。但自己吐出的口水總不可能舔回去,說過的話不可能不兌現(xiàn)。還有自己還是想去看看那陳家大院。劉畫家立馬想到了文管所的楊所長,平時有些往來,且都在每年政協(xié)會一個小組里。電話掛過去,先還是一番客氣。楊所長說前幾天才從報上讀到你的水粉畫在深圳、海南辦展的消息。當劉畫家說欲去看看陳家大院時,對方的語氣立馬有了些緊張,說,大畫家,陳家大院現(xiàn)在可是個是非之地。這你是曉得的。你不會與縣上的拆遷和釘子戶有啥瓜葛吧?上面打了招呼的,任何人進去都得我們和宣傳部嚴格把關(guān),防火防盜防記者?。∧谴侮惣裔斪討羝妥苑?,在社會上造成了不小的負面影響,你是知道的吧?都是記者搗的亂。你想到哪兒去了。劉畫家道,聽說那院子很有民居風味,我去寫寫生,為縣上安排的“災區(qū)依然美麗”積累點素材。對方頓感輕松地說,是這樣?。£惣掖笤旱尼斪討舭汛蠹业哪X殼都搞得神經(jīng)兮兮的了。嘿嘿!你看,我犯糊涂了,連大畫家都敢阻攔了。還是多年的老朋友呢!你的工作我們理當支持。你去看看好!或許那院子能啟發(fā)你的創(chuàng)作靈感。

        改天,劉畫家就揣著文管所的介紹信和豆腐塊大的數(shù)碼相機去陳家大院,想的是如真有陳家兄弟說的那樣值得畫的東西,就把它拍下來作為資料,回來再細細琢磨。可是,一走到那條街,氣氛就不對了。街道上的老房子已拆得滿目瘡痍,到處是磚頭瓦塊,椽條垃圾,除了稍微可以行車外,兩邊完全是廢墟。而在一排黑森森的柏樹下就是陳家大院,于斷垣殘壁中顯得那么的孤立。進門時,劉畫家沒有想到的是還有城管把守。出示了介紹信,一位城管說,不能拍照??!上面給我們打過招呼的,你隨便畫,但不可以拍照。面對城管板著的臉和硬生生的口氣,劉畫家心里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心里升起股無名火,直想轉(zhuǎn)身而去,不進院子了??纱饝?yīng)了陳家兄弟的,也就進去了。柏樹掩映的院里和院外的確是兩個世界。一跨過門檻,身上頓感涼颼颼的,五黃六月的炎熱瞬間沒有了。青磚結(jié)構(gòu)、木柱、灰墻,標準的四合大院,有燒香祭祀祖先的神臺;神臺設(shè)在坐東朝西的大天井里,柱子上是盤龍,石碑上是篆字銘文;神龕兩邊有神獸,神獸的嘴里和身上都長了青苔,香爐上也長了雜草,比青瓦房頂上的雜草要稀疏些。正門、耳門、側(cè)門、后門上都有年畫,因是凹刻進去的,盡管黑漆剝落,門板裂縫,但卻能識得是綿竹年畫。正門上是雙揚鞭,當然是秦瓊和尉遲恭。耳門上是兩員立錘武將,側(cè)門上是張?zhí)鞄?,后門上是鐘馗,其神態(tài)威嚴,氣勢逼人,依然能穿透木板。綿竹與本縣相鄰,親戚婚嫁血脈關(guān)系濡染緊密。過去家家戶戶每到過年都要舊桃換新符,四川境內(nèi)都要張貼綿竹年畫的。所以在這里發(fā)現(xiàn)綿竹年畫的木刻版也不覺奇怪。綿竹年畫分手繪和木刻兩種,手繪是年畫之母。年畫的畫法又分南派和北派。像這樣直接刻在門板上長久存在的年畫卻不多,只有大戶人家才請得起匠人進行木板雕刻。不覺間跨入鋪滿灰塵的大房間,朝東的北墻上一幅手書的楷體映入眼簾:“漢某縣,戶若干;可征役者家若干;任里胥,給吏事又若干;其豪又若干。縣大以饒。吏與民尤傲惡猾驕,善貨法,為蠹孽。中州之人,凡仕宦之蜀者,皆遠客孤寓思歸,以茍滿歲、脫過時、得去為幸;居官既不久,又不究知其俗,常不暇刖剔,已輒易去。而縣之大吏,皆宿老其事,根堅穴深,為其長者,非甚明銳,卒難擊破。故一縣之政,吏常把持而上下之。然其特不喜秀才儒者,以能按見官府,知己短長以讒之,為己病也。每儒服持謁向縣門者,吏輒坐門下,嘲咻踞罵辱之,俾慚以去;甚者陰用里人無賴苦之,羅中以法,期必破壞之而后已。民即素饒,樂鄉(xiāng)里,不急祿仕;又苦吏之所為,故未嘗有儒其業(yè)與服以游者。其好學者,不過專一經(jīng),工歌詩,優(yōu)游自養(yǎng),為鄉(xiāng)丈人而已……”北宋政治家、文學家歐陽修是印月井縣人陳巖夫的同榜進士和朋友。在歐陽修任西京留守推官時,陳巖夫告訴他關(guān)于該縣的一些情況,請他在文章里寫下來。歐陽修得知陳巖夫的父親在兒子高中進士后喜建榮鄉(xiāng)亭,就寫了《榮鄉(xiāng)亭記》。這篇文章收錄在《歐陽文忠公全集》里。歐陽修寫這篇文章主要意思是批評當時印月井吏治的惡濁。宋代的印月井是個只有四五千戶的小縣。從中原到蜀地來做縣官的遠客,抱著熬到任期滿,擺脫是非和過失就脫身的態(tài)度到該縣來做官,不去了解縣情,分析矛盾和問題,著手解決的方案,就一個個調(diào)走了。而把持縣政的縣吏們是一批有背景的根堅穴深的“宿老”。土豪胥吏地痞無賴們相互勾結(jié)盤根錯節(jié),如果縣官不強勢決斷的話,根本無法清正廉明。文章中還寫道,當時的縣吏們最不喜歡秀才儒生,因為它們能被官府接見,怕他們有知識,掌握了自己的短處,檢舉告發(fā)自己。每當秀才生員穿著儒者衣服、手持名帖進縣衙時,他們就坐在門下,嘲笑謾罵進行侮辱,甚至暗地里唆使地痞無賴惹是生非,栽贓誣陷。造成縣里沒有人敢正大光明地攻讀儒學。好學的人只好優(yōu)游自養(yǎng),當一個鄉(xiāng)先生而已。那些年,參加進士舉試的人漸漸增多,但印月井絕少。

        因是大名鼎鼎的歐陽修的文章,劉畫家早些年就讀過,一個當時的小縣居然因為出了個進士陳巖夫與大文豪歐陽修掛上了鉤,還專門寫了篇文章。而多年來人們都在尋找這篇《榮鄉(xiāng)亭記》,久找不著以為是遺失了,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卻在這里。是自己的僥幸,還是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呢?劉畫家就覺得這院子非同小可了,這多半是北宋進士陳巖夫家的老院子了,不管后人怎樣擴修、改建、翻新,總之歐陽修的《榮鄉(xiāng)亭記》是不會假的。他就覺得很興奮,真想用包中的數(shù)碼相機把它拍下來。可是不行??!他覺得身后老是有個人盯著自己,只有唉地嘆息了聲。今天是抱著來看看的想法,所以并沒有帶畫架。他想明天來把它畫下來,還有各種門,門上的門神年畫,以及古老的天井、院落、神臺,真是很有意思的?;厝ズ笠患毾?,越想越不對,這歐陽修的《榮鄉(xiāng)亭記》可是了得的文物,明明就刻在墻上,不可能沒有人知道。其他人都可以恍惚過去,那文管所楊所長的眼睛能恍惚過去么?當年船棺和古蜀國祭祀坑不都是他們幾個土專家發(fā)掘鑒定的么。

        劉所長很興奮地給楊所長打了電話,告知在陳家大院發(fā)現(xiàn)了宋代大文豪歐陽修的《榮鄉(xiāng)亭記》,還有諸多門板上的刻版年畫和祭祀天地君親的神臺等。楊所長聽著,沒有表現(xiàn)出自己想象中的熱情。劉畫家說,院子里有歐陽修的文章可是件大事情,楊所,你是文物專家,不可能不曉得吧?對方說,這事??!也不必大驚小怪,可不是你我能摻和得了的。這幾天是多事之秋,縣委書記聽說都要換人了。我說??!你還是以收集“災區(qū)依然美麗”系列畫的素材為主吧!如果上面知道了我們給你開手續(xù)是支持你另有所謀,我們可是要挨刮的,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這句話就把劉畫家嗆得連噴嚏都打不出來了。但他這人是個一根筋,正因為天生的犟,在軋鋼廠、工藝廠、輕工業(yè)局干了幾十年都沒有混出個頭,都是一個工人,除了畫一手好畫,再無其他謀生技能。好在通過畫畫結(jié)識了些附庸風雅的領(lǐng)導,自己才在住房、養(yǎng)老等方面得到了諸多關(guān)照,還弄了個政協(xié)委員當當,說是去參政議政,實際上就是每年去白吃白喝幾天,領(lǐng)七八百元錢,聽縣長作政府工作報告時舉舉手而已??蓜e小看了這個委員,文藝界和其他無黨派人士每到三年換屆時,可都削尖腦殼找關(guān)系爭著當呢。陳家院子令他睡不著,他想,要是這院子被保護下來,讓中國四大年畫之一的綿竹年畫綻放異彩,讓歐陽修的文章供世人瞻仰,這對于城市的文化內(nèi)涵和城市形象不是一件好事么,為什么要把好好的文物拆毀了呢!這樣想著,他就決定要把陳家院子里有意思的東西盡快畫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背著畫夾去時,院子卻鎖著。外面挖挖機和手持鋼釬、面帶口罩的工人正忙碌著拆除南街上騰空的住宅?;覊m紛揚,一片喧騰,他真擔心陳家大院被很快拆毀。往柏樹前面走了一段,進了一家小茶館,想坐坐后再去。這時茶館里有兩個人向他使勁地招手,喊著劉老師劉老師這里坐。近前,原來卻是前天來找過自己的細眼大鼻的小陳、鄧老師。小陳說,我昨天就看著你進了陳家院子。果然你今天就背著畫架來了,也不枉我前天跑了一趟。原來小陳來找自己也是鄧老師撮合的。這個鄧老師,還在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了些年,團結(jié)各方面人士共同為地方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出力的人,怎么會摻和到這件事里來呢?劉畫家心里真就有些搞不懂。白瓷彩花的鑌鐵蓋碗茶泡上,鄧老師就嘆了口氣,說,一輩子吃文化的飯,不為文化做點事,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言談中,劉畫家知道鄧老師的前輩都是印月井的文墨人。祖爺是舉人,爺爺是私塾先生,祖輩的希望就是子孫能靠傳道授業(yè)養(yǎng)活一家人。祖爺和爺爺都在陳家大院里當過先生,與大院子有著感情,難怪要想方設(shè)法把大院子保護下來。小陳向著劉畫家,臉憔悴,眼睛血紅,顯然是沒休息好。劉畫家知道小陳向著自己是什么意思,是渴望聽到自己對院子的好感。但劉畫家總覺得那小陳起血絲的眼睛里有一股陰氣,憔悴里掩著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莫奈筆下陰暗色調(diào)里的人物。還有,劉畫家總覺得這個人就是電視上點燃汽油自焚的人,總覺得他是死了的。他奇怪自己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是不是搞藝術(shù)的人過于敏感的緣故。他是想說說院子里有綿竹木刻門神年畫,說說房子里發(fā)現(xiàn)歐陽修《榮鄉(xiāng)亭記》的墨跡??墒牵氲綏钏L昨晚電話上講的,快要出口的話又止住了。還是謹慎點,不要自找些虱子往腦殼上爬,少惹麻煩吧!劉畫家就頗有心機地說,我最近在畫一組《災區(qū)依然美麗》的畫,需要一點寫生素材,小陳請我去這個院子看看正好不過。說著就起了身,背起畫夾往茶館外走。鄧老師說,你是得抓緊時間,不耽誤你,有空再坐。

        院門還是沒開,劉畫家準備回去。小陳幽靈一樣從身后跟了來,說,劉老師,我?guī)闳?。劉畫家心里有些遲疑,但還是跟著他去了。踏過滿地的磚頭瓦塊,穿過一條窄窄的巷子,三棵蒼黑的柏樹立在眼前,柏樹下是殘缺的老土墻,長了草和一些旺盛的藤蔓。一道院門開著,院門邊有幾家棚戶和一幢三層的樓房。小陳說那是多年畫年畫的積蓄修的。原來這是大院的后門,進到里面才知道,大院的西廂房和一個天井住著兩家人,就是陳家兄弟。

        劉畫家問,你家就住在這里?小陳說,一解放就住在這里,托毛主席的福,土改后沒收了陳財主的大院子,給我們兩兄弟分了幾間,其余的被工作組占了辦公,后來是合作社、供銷社、法院等單位的臨時辦公點。劉畫家哦了一聲,原來是這樣。小陳繼續(xù)說,我們與陳財主是前幾代的本家,他們發(fā)達了,我們在民國時期變成了窮人。一個胖女人掃了劉畫家兩眼,神情有些憂慮。小陳大鼻子皺了皺,大聲說,瓜婆娘,還不趕快倒茶,這是大畫家劉老師。顯然就是小陳的老婆了,好像在哪里見過,卻又想不起來了。她臉上立馬轉(zhuǎn)憂為喜,大聲說著,貴客,貴客。就動作麻利地放茶葉,連聲說,不好意思,開水是冷的,我馬上燒。小陳罵道,龜兒子瓜婆娘,半夜我就說水是冷的,就叫你燒,今天都還莫有燒。劉畫家趕緊說,口不干,不客氣。我們還是進院子吧!小陳板著臉說,水燒好,把茶給劉老師端來。婆娘呵呵地應(yīng)答著。小陳在前,手里端著兩根高板凳,劉畫家在后。走到了西廂房的一扇后門,木門晦舊,黑漆剝落,漏光的縫隙現(xiàn)出鑲接處的竹釘。小陳抽了門閂,開了木門,對面的天井和房子就在眼前,只是隔著一道雕花的窗。劉畫家想,把窗子打了進去豈不是破壞,用得著嗎?只見小陳將一根高板凳安在窗下,站上去,雙手逮著黑漆脫落的雕花木窗輕輕搖了幾下,就將窗框取了下來,漏出四四方方一個大洞。劉畫家懂他的意思了,將另一條高板凳遞給他,他將高板凳穿過窗洞,俯下身,安在對面的窗下,腳落在高板凳上,身子就半蹲著,輕巧地下了地。劉畫家把畫夾遞給小陳,依法炮制,也就輕巧地鉆了過去。說,早曉得可以這樣,我就用不著勞神費力地去開手續(xù)了;只是有些像做賊。小陳說,原先外面也是有道墻的,前幾年他們硬性想要收了我們的房子,把墻給拆了,我們兩家人拼命力爭,又拿出土改時的土地證找上面的領(lǐng)導,可還是要拆,說是國家占用,按規(guī)定賠償,賠償很少。媽那個鱉什么國家占用??!無非就是他們把舊城改造開發(fā)權(quán)賣給了房地產(chǎn)商,他們從中吃錢。聽說那房產(chǎn)商是從楊書記的老婆手里把項目拿到的。這個社會真他媽的太腐敗了,書記吃大家的血汗錢還不夠,老婆也參與了。書記避嫌,不直接出面,讓老婆接工程項目,這其中的好處誰人不懂。

        哥哥和我就拿著地契去找城建局,城建局說我們走錯了門,住房的事該去找房管局。房管局說五幾年的土改分房,地契屬于宅基地產(chǎn)權(quán)歸屬,不是房屋產(chǎn)權(quán),哪里歸我們管呢?應(yīng)該去找國土局。國土局的一個年輕人說,按政策呢,你這證可能是過期了的。80年代初,老房子老地契都是更換過的,你們這地契怎么沒更換呢?更換的房產(chǎn)證才是有效證件。我哥哥說,我們當時還小,老黑和老母親拉伸在外,做手藝東奔西跑,就莫有人管這個事情。都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都是一個政府,咋會不算數(shù)?這句話還當真就把那年輕人給問住了。年輕人說,你明天來,我請示下領(lǐng)導再給你答復。

        一大早去了,那年輕人卻不在,辦公室的人說他開會去了。這可咋辦?早先拆我們房子的人聽說我們要上告還有些猶豫,不敢下狠手的,現(xiàn)在不知從哪里得知我家的房子沒有產(chǎn)權(quán),原來的土地證是不作數(shù)的,就給我們門上貼了一紙公告,說是因城市建設(shè)需要,陳家大院片房均在被征用之列,相關(guān)補償政策將視不同情況兌現(xiàn),限我們在15日內(nèi)搬遷,屆時將與陳家大院一同拆除。這個房子我們用了多少心血,現(xiàn)在的地多少錢一畝,他們給我們的那點錢按現(xiàn)在的物價根本就修不起這樣寬的房子。我和哥哥就直沖局長辦公室,運氣還好,局長在辦公室。他看了我們的地契,說,現(xiàn)在還有這事,會不會是假的哦?我哥說,咋會是假的呢?上面蓋有縣政府的大印。局長把地契放在燈光下仔細地看,說你們一直就住在那房子里?我們說是。他說按政策呢是該換成了房產(chǎn)證的,可是你們莫有換,也是有原因的,如若將它視為作廢呢,也是莫有道理的。這樣吧!你們到檔案館查個土改時縣城公房的分配花名,把有你爺爺陳興才名字的檔案復印一份拿過來,我們酌情處理。

        官大好辦事。局長給我們越走越黑的路好像是挑了盞指路明燈??墒俏覀?nèi)チ藱n案館才知道,這指路明燈只是閃忽了下而已,很快就熄滅了,前方的路越走越黑。

        檔案館工作人員,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板著臉問,介紹信?我哥說,啥子介紹信?對方說,單位介紹信。我哥說,我們莫有單位,個體戶。那你來查啥子?女的眼鏡后面的眼珠子眨巴著說,誰叫你查的你就叫誰開介紹信。我哥說是國土局局長叫查的。那你就叫他給你開個介紹信。我哥罵道,媽的個巴子,當官的莫一個好人,當時他就應(yīng)該給我們開個介紹信嘛!我哥氣呼呼地跑過去,笑嘻嘻地把中華煙給肥頭大耳的局長打上。說領(lǐng)導,檔案館說要開個介紹信,不然就不給查。局長伸手把我哥手中的煙擋開,說,我為啥要給你開介紹信?你又不是我單位的人。我哥趕緊把黑塑料袋裹著的兩條中華煙拿出來,飛快地遞上去,說,領(lǐng)導你就救苦救難一次,既然你說我們的地契有了檔案證明就可以有效,那就是給我們開恩了,你就是我們的救命菩薩。局長飛快地把煙塞進抽屜拉好的時候,我哥退后一步,雙腿向下,咚地一聲就給局長跪下了。局長站起肥胖的身子,把我哥拉起來坐在皮椅上,朝門外喊了聲,小琴,叫張主任過來。我們就開到了介紹信。從這時起,我于是知道,煙酒開路就能辦成事,以前聽說過的男兒膝下有黃金的話,現(xiàn)在算是懂它的意思了。

        下午再去檔案館,卻是一個老頭。出示了介紹信,說明來意。老頭昂著頭,聲音鏗鏘,不要說土改分房的花名冊,就是縣委、政府的文件都莫法查找,早在歷次運動中,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派別斗爭中搞得不在了。我們現(xiàn)在的文件存檔基本上是從1978年撥亂反正后開始的。一句話,1978年以后的都很好查找,1978年以前的就莫法查了。我哥哥以為是檔案館的人狗眼看人低,認為我們給不起查閱的費用,于是掏出幾張一百元的紅花花票子啪地拍在桌上,說,要多少么?我們給查閱費就是了嘛!老頭說,不是錢的問題,幾元錢的查閱費都給得起。我說,你們需要多少費用,我們給就是了。這個同志,你要我怎么說呢!我說的都是實話。只是你們查的卷宗莫有,何況又是歷史遺留問題,前些時候公安局的來查五幾年的一個檔案都空手而回。這樣一說,我們兩兄弟先前的高興勁一下就莫有了,送給局長的煙也白送了,跪也白跪了。遇著的這些人呢,全是些不耿直的,繞彎子的,整冤枉的。明明曉得前面是個坑,卻不給你說透;明明一句話就可以說明白,卻要給你留半截,讓人覺得那是治病者按方子要求的草藥,走攏了,雙手一刨,才發(fā)現(xiàn)那苗是斷了根的,藥蔸早被人挖去。前面的路又陷入了一片黢黑。

        我和哥蔫搭搭地往家里走,走到電影院時,哥突然來了精神,抬起腦殼朝人群里看,并大聲喊起來,鄧老師——鄧老師——。就見人群中一個瘦高個扭過身來朝我們這里看。斜撇頭,長瓜臉,真是我們初中時的班主任鄧老師呢!哥哥端端正正地向鄧老師鞠躬,我也忙著彎下身子。鄧老師說,你兩兄弟搞些啥,現(xiàn)在哪還拘這些禮。走走走,老公園坐坐,好久沒看到你兩兄弟了。我們兩兄弟真是感激零涕,就把一肚子的苦水倒了出來。鄧老師說,這樣子咋行呢?明明是土改工作組發(fā)的地契嘛,咋會不算數(shù)呢!沒有檔案記載就不算數(shù),那這個世界上沒有檔案記載的事情就太多了,比方說每座小山、土丘,每條無名小溪小河沒有具體的書本記載,還有天上的行云、樹上的鳥兒,難道我們就說它們不存在?你倆不要急,急也不能解決問題,我找個懂法律的咨詢咨詢。

        這樣,我們就回到了小說的前面,鄧老師約請他的學生——法院的韓副院長與陳家兩兄弟一起在農(nóng)家樂吃飯,陳家兩兄弟向韓副院長咨詢房屋產(chǎn)權(quán)的事。

        根據(jù)韓副院長所講,我們兩兄弟又咨詢了相關(guān)律師,得到的結(jié)論是房屋產(chǎn)權(quán)的終結(jié)是七十年,土改時的地契就是當時房產(chǎn)歸屬的有效證件,到現(xiàn)在只有五十四年,六十年都不到。法律以最新頒布的為準,土改時的地契變不變更,現(xiàn)在都應(yīng)該是有效的。

        可是呢!當官的說發(fā)展是最大的事情,一切都要給發(fā)展讓路。本城的城市向南,舊城改造就是最大的事情。一旦被政府征用了,都應(yīng)該服從拆遷。小陳的婆娘把茶水送來了,還端來了凳子。劉畫家一下想起她有些像與小陳一起到自己畫室來求自己的胖女人,卻又明顯不是,那女人身上透著股妖冶氣,這女人年齡雖小些,身上卻沒有的。劉畫家在神臺前支開畫架。小陳繼續(xù)說著。

        劉老師,在你面前我就不說假話,我們嫌拆遷的相關(guān)補償費少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陳家大院的門神、年畫都是我祖爺畫的,聽說現(xiàn)在又在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我們縣這些人硬是不懂文化嗎?為啥子不申報呢?劉畫家,我悄悄跟你說,那院子里不光有我們祖宗的年畫,宋朝大文豪的字畫,還有徐悲鴻的畫。劉畫家聽前半句不奇怪,后半句讓他心里一驚,問道,有徐悲鴻的畫,當真?小陳說,有。我爺爺曾說有的,只是那財主被正法前不知藏在哪里,好多人想了許多辦法,把屋子的各個角落都找遍了,都未發(fā)現(xiàn)畫的影子。說著,眼里就噙滿了淚水。劉畫家心里想,昨天轉(zhuǎn)了圈,發(fā)現(xiàn)了歐陽修的文章,卻未曾看見徐悲鴻的字畫。早些年也曾耳聞徐悲鴻在重慶美院期間確曾來彭州、印月井等川西縣城為抗戰(zhàn)義賣籌措經(jīng)費,確曾有些大財主出重金求得徐悲鴻的畫,但卻不知道在陳家大院。劉畫家就覺得有些稀怪,陳家大院的大半部分自上世紀50年代就充公了,一直是工作組、合作社、供銷社的辦公場地。如果有徐悲鴻的字畫,還沒被盡早發(fā)現(xiàn),沒被某個官員據(jù)為己有,還能留存到今天?君不見一些古墓一些廟宇,早被盜賊挖得連棺材都翻了身。想這小陳多半是故弄玄虛,一個空落著的院子,即使有徐悲鴻的畫,早已被人掘地三尺了。

        這神臺很有意思,灰舊的磚瓦,翹角的飛檐,香樟木的神龕,石鏨的香爐,細膩的獸頭雕刻、鏤空的窗格、鳥紋,瓦楞上稀疏的頭發(fā)樣戰(zhàn)栗的衰草,構(gòu)成了一種言說不盡的滄桑意味。就從這里起筆吧!劉畫家手中的鉛筆輕走,寥寥的線條在紙上勾出輪廓。畫了會兒,扭過頭去,小陳和其老婆已不見了。劉畫家想,先前還忘記了,要是城管問我是咋樣進來的,自己咋說?嘿!這小陳,看起來是提供了方便,說不定就是為難呢!還好,畫了一上午,院子里除了飛進來幾只麻雀,東停停,西歇歇,向著自己喳喳叫了幾聲又飛走了,沒有其他人進來。中途小陳賊腳模手的進來說,拆遷辦的人剛才又來找我了,說是這房子肯定是要拆,叫我去領(lǐng)補償金。我說要領(lǐng)前幾年就領(lǐng)了,還用得著現(xiàn)在。對方說前幾年是前幾年的價,現(xiàn)在給你長了兩萬。我沒有表態(tài)。他們叫我考慮下就走了,并說下午去一趟,有事和我協(xié)商。劉畫家說,你家的事我倒是不懂也參與不了,只是這院子拆了太可惜了。堂堂一個城市,現(xiàn)在只有這一座老院子有點歷史文化了,其他全是近些年推倒了新建的。正說著,自己的手機響了。是成都一畫廊的吳先生打來的。說這兩天來當真就來了,人是爽快人,說一不二,這也是自己放心把畫給他襯堂子,賣了再結(jié)賬的原因。自己的畫掛在他畫廊里賣已有十來年,每年多少都要賣幾幅,一個地方上的小畫家,人家也算對得起自己了。這個社會,畫家就靠畫廊和經(jīng)紀人,離開了他們,畫家根本莫法生存。小陳說,菜都買回來了,老婆正在弄,起心留你吃飯。劉畫家說,你們自己吃,客人從成都來,是我的一個老交情。邊說邊就收拾畫架,心里想,吃你的飯重要還是我賣畫重要。

        匆匆走出大院的大門時,卻沒有看見守門的城管。劉畫家心里感到奇怪,往天不是要憑手續(xù)才進得來嗎?

        吳先生倒是沒耽擱多少時間,也就是取了畫,給了劉畫家一萬六千元錢。劉畫家理當請人家吃頓飯,也就是小縣城的一頓便飯,吳先生倒是從沒叨擾過。飯桌上吳先生說到了馮驥才,說自己的畫廊里最近掛了幅他的畫,是省作協(xié)一位姓傅的作家拿來的,稱手緊需要錢,開價也不高,十萬起價。劉畫家咂咂舌頭,心想還不高,我的畫你才給我五千起價呢。不過,劉畫家心里閃亮了下,馮驥才,他不是全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的主席,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發(fā)起人么?這幾年文壇頻頻有他為保護某個歷史文化現(xiàn)場奔走疾呼的新聞,藝術(shù)界誰人不知。劉畫家打斷吳先生的話,說,我們這里有一個綿竹年畫味很濃、川西民居風味很老的大院子,倒是想請馮驥才先生來看看。吳先生道,是不是前些年說的陳家院子??!網(wǎng)上說有釘子戶汽油自焚。劉畫家說,哦,我想起來了,三年前你來我這里時正沸沸揚揚的。吳先生你是否愿意牽這根線?愿意?。∧邱T驥才這些年的主要精力據(jù)說都放在民間歷史文化的保護上。吳先生說,不過,我要問下傅作家,他才有馮驥才的聯(lián)系方式。臨走時,劉畫家又叮囑了幾句,聯(lián)系馮驥才的事你要放在心上哈!吳先生點點頭說,試試吧!

        劉畫家心里惦記著陳家大院,他想盡快把大院的格局草圖按比例尺寸畫下來。他想用美術(shù)的方式記錄下來定然有其他方式不能替代的意義。還有他想的是,如果吳先生聯(lián)系不上馮驥才,自己就將畫下來的圖形及年畫、雕刻等局部仿真復原給他寄去。他想,既然陳家兄弟、鄧老師、韓副院長等都在為陳家大院處心積慮,自己何不來個潛伏,不露聲色地把事情做成。去屋里拿了畫夾,順帶把豆腐塊大小的數(shù)碼相機也帶上了,想瞅著沒人一定要偷拍些。急匆匆地往南街走,一路上一些警車和城管隊的拖斗車滿載著人也急匆匆地往南街趕,一些男女老少也都成群結(jié)隊地往南街趕。劉畫家心里一緊,想,糟了,難道陳家大院有事了?可是自己才開了個頭呀!走攏陳家大院,卻沒有看見想象中的場面,后來才知道是當?shù)厝罕妵タh委,叫他們?nèi)【喅悄香~鉬廠的項目。這件事從去年開始就說起了,銅鉬是個具有毒化空氣和地下水的重金屬污染項目,據(jù)說是其他市縣都不接招,本縣當官的想撈政績才不顧老百姓死活而接招的。周圍紛揚的灰塵和七八臺挖掘機揮動鐵臂發(fā)出的巨大響聲震得地皮發(fā)顫,陳家大院在混亂中更顯得孤單而岌岌可危。大門是鎖著了。想上午都是開著的,估計守門的城管是去吃中飯了還沒來。劉畫家在木門上看見了一張告示,其內(nèi)容是,根據(jù)縣房管所組織的專家多次檢測鑒定,陳家大院在“5.12”汶川大地震中屬于危房。根據(jù)縣上災后重建的項目安排,近期將對該危房和周圍建筑房屋予以拆除,對涉及的住戶進行搬遷。劉畫家聯(lián)想到楊所長說的縣委書記要換人了,想是不是這些人狗急跳墻,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劉畫家直接轉(zhuǎn)到后面去小陳家,門是關(guān)著的,敲了幾聲,沒有人。就只好去柏樹下的茶館。茶館里喝茶的人比上午多,卻沒有小陳和鄧老師的影子。倒茶的老人倒是好眼力,上午見過一面,就認得他,高聲喊,劉老師上座,鄧老師球莫事,一會兒就來。劉畫家坐下時不經(jīng)意就看見了一張熟臉,那人雖埋頭看報紙,只瞟一眼就八九不離十的。這人怎么會坐在這里?劉畫家喊了聲老韓,那人抬起頭來,果然是韓副院長。兩個人就坐在了一起,劉畫家這才知道老韓已離崗待退,屬于單位調(diào)研員喝清茶每天可去可不去的那一類了。打麻將遛舞廳倒是混時間,老韓又不屑與之為伍,所以就與無其他嗜好的鄧老師攪到了一起,成了小茶館里的茶客,倒也聽了民聲透了氣也打發(fā)了時間。說鄧老師鄧老師就到,新添了蓋碗茶,話題自然就扯到了陳家大院上。鄧老師說,光責怪韓國日本搶注了我們的文化商標,有祖宗傳下的文物又光糟蹋,光喜歡推倒重來。韓副院長說,身不在局中,不知局中情,到處都是這樣,要發(fā)展,要政績,利益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不推倒砸碎怎么會有建設(shè)項目?沒有建設(shè)項目,資金怎么滾動,八方怎么吃錢?你們曉得不?楊書記已經(jīng)被雙規(guī)了。劉畫家說,老韓,你以前可從來不發(fā)表這樣的言論的。他們說的楊書記當然就是縣委楊書記了。鄧老師眼珠子猛然鼓得湯圓樣說,真的,難怪老百姓都在說他有一兩周沒有上電視了,難怪老百姓圍攻市政府,他媽的他的婆娘娃娃一樣在這里,卻在城里辦銅鉬廠。往天電視新聞里每天都有他的光輝形象,攝像記者沒有拍周正可是要掉飯碗的。

        韓副院長抿了口鑌鐵蓋著的茶道,不說胸口憋得慌,總防憋出神經(jīng)病。來這里坐坐,聽聽市聲,喝點閑茶寫點閑文章。鄧老師和劉畫家就哈哈地笑。劉畫家不解地問,前些年說要拆掉這個院子,咋又莫有拆掉呢?韓副院長說,你這是明知故問,哪個不曉得是遇上了釘子戶,還鬧出了釘子戶自焚的事,在全國的影響可不小,分管城建的副縣長都挨了批評,城建局長受到了黨內(nèi)處分,調(diào)離了崗位,具體主管的副局長被撤了職。鄧老師對陳家兄弟的情況比在座的都了解的。劉畫家于是知道了陳家兄弟自焚的前因后果。

        事情呢,還得接著陳家兄弟的那張地契說起。檔案館查找不到當年分房到戶的資料,地契換不了房產(chǎn)證是陳家兄弟的一塊心病。兩兄弟想來又想去,覺得解鈴還需系鈴人,又買了兩條中華煙去找國土局長。國土局長也是人,是人就有弱點,經(jīng)不住兩兄弟的糾纏,他斜乜著眼珠子對兩兄弟悄聲說,檔案毀掉了,人總還莫有全毀掉,當時的工作人員總還莫有全死光。你找一兩個當時在工作組參加分房到戶的活人,他們寫個證明比你那檔案還管用。拿來我就給你出土地證,你就到房管所去換房產(chǎn)證。兩兄弟眼前一亮,嗨!局長就是局長,這么個簡單的辦法我們咋莫有想到呢!辦法倒是好辦法,可實施起來卻難。去縣政府一打聽,人家說,都隔了五六十年了,縣長都不曉得莊稼樣換了多少茬了,當年的工作人員早更換調(diào)離,早不知東西南北了,誰去幫你查?兩兄弟又找到了自己的老師。鄧老師略一愣神,說,也不是很難,我?guī)湍銈儐枂?。鄧老師不愧在縣委里呆了這么些年,他首先把解放初期的縣志找出來,第一任縣長陳文光赫然在目,土改工作組開展的工作概要也有記載,就是沒有工作組領(lǐng)導機構(gòu)名單。

        鄧老師合上書就朝老干局走,想去年重陽節(jié)電視臺還在播放縣委書記看望陳文光等老紅軍老干部的鏡頭呢!應(yīng)該還在。去了一問,老干局的人說,你找陳老革命啊!他在體育場打門球。鄧老師就在門球場見著了當年的陳縣長。鄧老師把要問當年土改的事大聲地說了三遍,頭發(fā)眉毛都白了、駝著背的陳縣長才聽清楚,一下子高興起來,說,你問土改分田分房的事哪,全都記得清楚,像放電影樣。鄧老師說,當年陳家大院分給誰有沒有印象?肯定是分了,不分不算革命成功,不分不算完成革命任務(wù),不分土豪劣紳就不算打倒,窮人就不算翻身做主人,就不算揚眉吐氣。陳老革命顫動著一頭的銀發(fā)說,陳家大院是當時一個大戶,都說那院子比大邑縣的劉文彩莊園還修得好。那你還記得分給誰家了嗎?陳老革命彎駝著背愣神了許久,他說想不起來了??傊欠至?,分了就分了,一切財產(chǎn)都是公有的,每個月公家收一點點房租就是了,但從沒發(fā)過啥證的。鄧老師就把陳家大院要拆遷,陳家兄弟更換房產(chǎn)證急需人證明的事情說了。陳老革命腰略微直了直,說,哦,對了,是陳家,好像與戶主是隔房兄弟,但是劃清界限的,住進去的叫陳什么才,是畫年畫的。鄧老師悶著的心里一下子明光水亮般,問:分給陳家的房子是幾間還是整個院子?那么大個院子不可能分給一家人,好像是幾家人吧!陳縣長,你愿意當個證明人嗎?這陳家的房子面臨著被拆遷呢!陳老革命昂起頭說,革命成果哪能拆呢!這個莫問題,你寫,我在上面簽個字蓋個手印。鄧老師激動得啊,蹲下身子,飛快地摸出包里備好的紙筆,墊在包上,雙手抖動著寫完,遞上印泥,看著陳老革命在上面重重地按上了自己的大拇指。鄧老師想這陳家兄弟的地契是咋來的?自己編縣志這么多年也沒聽說土改時發(fā)什么證呀!

        陳家兄弟得知當年的縣長親自證明,喜不自禁。兩兄弟拿著證明就往國土局跑,但局長不在。第二天再去,事情呢就不是原來說的那樣了,國土局長呢也不是原來那張親近的臉了。他說,這會兒馬正踩著卒,急人呢,你們下午四點來。兩兄弟就在屋里熬著,并不長的時間卻度日如年般。終于到了下午三點,兩兄弟考慮再三,又買了兩條中華煙,用黑色塑料袋裝了放在背包里再去,想的是這下國土證辦下來了,房產(chǎn)證就可以拿到了,即使拆遷,政府也可以多賠付些補償款了。是該好好感謝下人家,要不是局長給你指條路,我們還在瞎貓瞎戳的呢!可是呢,去了局長卻不在,辦公室一個中年女同志說,老板在縣上開緊急會,叫我接待你們。然后陳家兄弟包里的煙不但沒有機會送出,她還把往天的三條中華退給了他們,說是局長叫交給你們的。現(xiàn)在上面有政策,對于國家征用的住宅和土地一律不辦證,希望你們理解。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找縣政府。兩兄弟就僵在那里,冰凍了一般,直坐到下午下班,那位女工作人員關(guān)門,兩兄弟才拖著蔫搭搭的身子往樓下走。

        那天晚上,兩兄弟睜大著血絲的眼珠子望著屋頂。那天晚上,鄧老師與他的另一個學生——縣文管所的楊所長暢談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楊所長乘第一班車直奔省城。陳家兩兄弟直奔縣政府。

        門衛(wèi)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們就舉著紙板沖進了市府壩子,跪在地上,面前立著兩個粘牢的大紙板,上面分別粘貼了當年的土地證和土改時陳縣長蓋了拇指印的證明。門衛(wèi)和保安欲上去時,聞著兩人身上散發(fā)出濃烈的汽油味,看著他們手中晃動著的打火機停下了腳步。那時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事情自然立刻驚動了縣長。他走出政府大樓說,兩位兄弟,有話好好說,不必扯圈子,擺攤子。如果我這個新上任的縣長解決不好你們的問題,我就不配當這個縣長。陳家兄弟運氣好,這個姓馬的縣長剛上任三四天,還是代理期,還需經(jīng)過年終的人大選舉他才能轉(zhuǎn)正。雖是走過場,但出了問題可是有影響的。陳家兄弟信了這位馬縣長的話,收了紙板、火機。雖然那火機打不燃,但除了兩兄弟,誰知道打火機的火石是取了的呢。馬縣長叫了自己的車將他倆送回家,沖了澡換了衣褲,接到縣政府。國土、城建、房管、文化、重點辦的人就都到齊了。馬縣長開門見山,說,陳家兄弟,你倆急,我們也急。這不,幾大部門的頭頭都被你們驚動來了。有啥子要求,你們兩兄弟就直接說吧!小陳說,我們托共產(chǎn)黨的福,如果莫有共產(chǎn)黨,我們的爺爺就分不到陳家大院的房子,我們這些靠賣苦力,閑時畫點年畫的人就住不到這樣的房子?,F(xiàn)在說拆就要拆了,給我們的補償費又很少,七萬元錢根本修不起房子。大陳接著哥哥的話說,我們主要覺得那大院子拆了可惜,我們的祖上,現(xiàn)在的爺爺、老爸和我們都喜歡畫年畫,那院子里的民居建筑據(jù)說是川西壩子保護得最完好的。昭化、黃龍溪也有這樣的古建筑,但院子都莫有這么大,更沒有老古董的年畫和宋朝大文豪歐陽修的文章,據(jù)說還有徐悲鴻的畫。我們就想在院子里畫年畫。大陳與鄧老師接觸了幾次,認為鄧老師的觀念比兄弟說得對,保護院子才是大事,整個院子保護下來了,自己的屋子呀、年畫呀等等自然就隨大流保護下來了。馬縣長聽得津津有味,說,好事呀!有這么多歷史文化名人的東西。你們這里還有個川西佛都羅漢寺!歷史上還出了個在佛教界很有影響的禪宗馬祖。市委市政府正在打造歷史文化城市呀!這個要求我看不過分嘛!為啥非要拆呢!在保護的前提下規(guī)劃建設(shè),說不定還是個亮點呢!陳家兄弟想不到事情竟然這么順利,也就眉開眼笑了。

        第二天,省文物局的幾位專家突然到了縣城,指明要看陳家大院。分管文化的副縣長和文化局長及文管所楊所長就各懷心思地陪著去了。那些專家在院子里饒有興趣的看著,指指點點,議著論著,那氣氛是既莊重又神秘,好像這陳家大院真的是有重要文物價值,真有徐悲鴻的畫似的。當穿過了一個天井,進到一個簡易的書房里,佇立在那幅寫有《榮鄉(xiāng)亭記》的字前,一位老者看著模糊的歐陽修落款和印章沉思良久,又觀了墻體和建筑,不解地晃動了幾下腦殼。當天下午,陳家兄弟和其年邁的父親當真就在院子里搭起了大畫案,當真就在大堂屋里畫起了年畫。左鄰右舍、周圍遠近前來看畫年畫的人絡(luò)繹不絕。陳家兄弟現(xiàn)畫現(xiàn)賣,自以為生意會很好,可是遠近的人卻是慕他的九十三歲的爺爺?shù)拿皝淼?。他們的父親生意雖好,價格卻上不去。而爺爺陳興才的年畫價格卻是一天比一天高,而他畫的畫卻一天比一天少。可是陳興才把賣年畫的所得全部捐給今后的年畫館的舉動,卻讓兩兄弟一個歡喜一個愁。大陳打心眼里贊成,小陳卻認為爺爺應(yīng)該把賣畫的錢平分給大家。一段時間,陳家院子雖趕集般鬧熱,幾家人卻面和心不和,各自有著自己的心思。自小就鬼精靈的小陳終于想出了個好辦法,他想爺爺?shù)闹炔荒馨装桌速M,趁爺爺不在,他拿出爺爺?shù)挠≌略诟绺绾妥约寒嫷哪戤嬌厦蜕w一通,并囑咐哥哥使勁地畫,越多越好。哥哥皺著眉頭說這樣不好吧!然哥哥妖冶的婆娘說,有啥子不好?都是一家人,又不是蓋二家爺爺?shù)挠?,不蓋白不蓋。大陳只好不吭聲。這樣爺爺在家養(yǎng)病時或不在攤子上時,他們就擺出來賣。而那些買家居然也沒有看出蹊蹺,高興地來去。收入可觀,小陳興奮不已。大院年畫知名度頗高,文管所的楊所長和文化局一干人認為,把陳家大院保存下來并修復成年畫館的機會比較成熟。

        然而陳家兄弟眉開眼笑得太早了,好兆頭剛露了點苗頭就被霜打蔫了般。新來的馬縣長在陳家大院的事情上與縣委楊書記發(fā)生了重大分歧??h城又重演了一千多年前歐陽修在《榮鄉(xiāng)亭記》中所記載的“縣之大吏,皆宿老其事,根堅穴深,為其長著,非甚明銳,卒難擊破”的鄉(xiāng)紳與地痞流氓盤根錯節(jié)主宰政事擠兌能人之事。說是原來縣委的決定和城市建設(shè)規(guī)劃是經(jīng)過人大表決通過并經(jīng)上級批準的,項目是經(jīng)過招標的,是不能隨意改變的。馬縣長代理縣長期限還沒滿就被調(diào)走了。一天,文化局苗局長找楊所長談話,說是楊書記的意思,現(xiàn)在就暫不考慮陳家大院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事了。關(guān)于你上次政協(xié)會提的修建一座體現(xiàn)縣城兩千年歷史記憶博物館的事,縣上倒是覺得很有必要,準備納入“十二五”規(guī)劃,在城南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劃塊地。你現(xiàn)在就忙這個事,爭取年底拿個具體的方案出來,我們研討完善后,報縣委。我已給省文化廳的分管領(lǐng)導報告了縣上的意思,陳家大院就是過去的地主大院嘛!幾間爛房子,也沒有什么文物不文物的。至于說歐陽修的文章么,誰能說得清楚有價值不,徐悲鴻的畫么就更是謠傳了。這個苗局長,上次當著省文物局和縣上的馬縣長可不是這樣說的,他可是把陳家大院的年畫文化、木刻文化、民居文化、名人文化等等都是說夠了的,他也是力挺把陳家大院在保護的基礎(chǔ)上建成年畫館的。他們嘴上一點定數(shù)都莫有,今天這樣說,明天又是那樣說。楊所長心里清楚修博物館的事多半是忽悠自己的,忽悠過了也就過了,他們又有不修博物館的新理由了。因為十多年前,楊所長提出廣漢縣的三星堆博物館給地方帶來了巨大的知名度,云南寶山博物館和鄉(xiāng)村圖書室都是一個地方的名片,建議本縣也修建一個博物館,以使文化館里日曬雨淋的云母石、烏木、漢雕、船棺等有個棲息的保護場所時,縣委楊書記就說,本縣有一部分農(nóng)民還沒脫貧致富呢!還有娃兒考上大學讀不起,得了病醫(yī)不起死在床上的呢!這些文物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有啥用處?再說,市里那么大的城市都還莫有建博物館呢!我們冒什么尖?楊所長心里最氣憤的就是這樣的人,情緒上定然就是抵觸的。于是他說,局長,這是從何說起呢!你那天可是當著縣長們和省上的專家們叫我抓好年畫館籌建的事情,今天咋說變就又變了呢?博物館這么大的重任我可是無能擔當。說完就走了,把個苗局長冷在椅上很尷尬。

        那邊呢,陳家大院的拆遷重又提上了縣重點辦的工作,國家征用的通告重新又貼在了陳家院子。拆遷辦的重又走進了陳家兄弟屋里,通知他們在四月底必須搬到指定的印月井街暫住。陳家兄弟當然就鬼起火了,小陳說,你們的拆遷補償不增加二十萬,我們死也不會拆遷。拆遷辦的人說,走著瞧吧!國家征用從來是不會講價錢的。你們看著辦吧!雙方也就這樣較上勁了。

        如果是楊所長硬到底把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拿下來,事情可能就不是后來的樣子了。楊所長本來是打算硬到底的,他估計陳家大院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應(yīng)該是莫有問題的。因為上次在馬縣長的支持下,省上的文物專家已經(jīng)來看過一次了。省文物局專家組組長是楊所長文物鑒定方面的老師,也在電話上說確實有一定的文物價值,估計申報能通過。可是呢,就在省文物局核實最后的文物登記情況,要求提供詳細的文物資料,包括照片時,楊所長卻打了梭腳,因為頭天晚上老婆帶回的消息不得不使他打了梭腳。

        楊所長的老婆卿老師在縣中學教數(shù)學,她在教學上下的功夫使她所教的科目每年全縣會考都名列前茅,她因而被學校委以了學科帶頭人、教研組副組長的頭銜。按道理說,王老師應(yīng)該主動讓賢,數(shù)學教研組組長這個位置理當卿老師擔當。因為五十七歲的王老師已經(jīng)離崗待退,卻沒向校領(lǐng)導提出自己不當?shù)囊馑?。而卿老師呢自然也不好問,只是校長找她談工作時,她提出過開展學科教研活動經(jīng)常找王老師商量方案和經(jīng)費,總覺得對方很不配合,工作上放不開手腳。話中的話呢就是暗示校長自己已經(jīng)在教研組副組長這個位置上呆了十來年了,早該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了??墒切iL卻引開了話題,始終未表態(tài)??h上分管城建的副縣長知曉了卿老師是楊所長的老婆并不難,思想政治工作就通過教育局做到了學校的領(lǐng)導那里。校長就找卿老師談話,先肯定了卿老師自師大分配到中學以來就愛崗敬業(yè),把智慧和心血用在教學教研上,為國家培養(yǎng)了一大批有用的人才的成績,早該升為學校教研組組長了。可是你知道那王老師不僅不讓賢,而且還說正因為自己離崗待退了,才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于教研教學,為學校教學教研貢獻余力。他這個人牛起來一根筋,只考慮自己,好像這個行業(yè)離開了他就搞不轉(zhuǎn)似的,他就不為卿老師想想,才四十來歲,當不了這個學科的教研組長就升不了副校長,升不了副校長,就沒有被組織上提拔到其他學校去任校長的資格。這么些年,校長的法眼是把卿老師看透了的,卿老師想些什么他都清楚。卿老師嘴上雖然說校長你高看我了,我把你的一席話當成對我的鼓勵,我呢喜歡這個工作,想為學校多做些事,也為自己爭口氣而已。校長咳嗽了下,清了清嗓子,鄭重地說,現(xiàn)在有了變數(shù),學校黨委經(jīng)過研究認為,你出色的工作理當給你一個恰當?shù)奈恢?,不能再耽誤了,再耽誤幾年,既耽誤了你的前途,也耽誤了學校的教學教研工作。黨委決定從現(xiàn)在起由你擔任中學數(shù)學帶頭人,任命你擔任教研組組長。卿老師喜出望外,說,我一定不辜負組織上的培養(yǎng)和信任。校長話鋒一轉(zhuǎn),盯著她的眼睛輕聲說,卿老師,有個小事,解鈴還須系鈴人。你知道,我那小舅子分管城建,他說那陳家院子的拆遷開發(fā)受阻,釘子戶較勁不說,文管所還從中作梗,正在向省上申報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如果申報成功的話,那縣上城市向南的“十二五”規(guī)劃就要泡湯,小縣城建成西部中等城市的戰(zhàn)略就要受阻。楊書記和縣上的面子就要丟盡。這事??!你還得幫我個忙,回去給楊所長說說,申報的事能不能就不搞了。卿老師哦哦的應(yīng)答著,我曉得,我曉得。

        卿老師和當下的許多女性一樣,在家里歷來是比較強勢的,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她說了算,就是在夫妻生活方面也從來不會由著對方的性子??蛇@次卿老師卻是難得的主動了一回,弄了飯洗了澡,早早地上了床,把個楊所長喜歡得啊,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兩口子盡興后,卿老師說,老公??!我已升為教研組長了,校長還暗示下一步有當副校長的資格了。楊所長難得這樣的好心情,大凡男人高興了,女人說什么都對。楊所長說,你們學校長期缺個女副校長,我看憑你的能力是莫問題的。老婆并沒有因為他這句話而顯出預想中的喜悅,而是說,老公啊,做什么事呢都要順應(yīng)形勢,千萬不能與上面的牛著來,更不能與領(lǐng)導對著干。我看你那申報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事就不要搞了。今天校長也給我談了這個意思,你知道的,分管城建的副縣長是他的舅子,這個社會,就是關(guān)系網(wǎng),利益都是相互的,只有根盤根藤連藤互相結(jié)成繩才能做成一番事。凡是于己莫搞頭的少去操些空心,上面咋個說你就咋個做,長反角的人哪里都混不大的。楊所長望著暗夜中的天花板,難得的身心愉悅就旱地上的水樣消失了。當省文物局的老師再次催促照片、拓片、補充的關(guān)鍵文字資料時,楊所長就說了縣上不支持申報的事情,而把重心放在了修建博物館上的情況,再說那陳家大院早就列為了拆遷范圍,縣上頭頭的面子不好擱,申報的事只有放放。老師在電話上也只能無語。這樣的事情在城市化建設(shè)中可是遇得太多了,有的都通過了的,名單都準備公布了,最后還不是被廳長甚至比廳長還大點的官一個電話就取消了。

        分管的副縣長和城建局及拆遷辦的人再次登門做工作,陳家兄弟隔著屋門大聲說著先前的那句話,如果不增加二十萬,就是死也不會搬遷。但大陳說這二十萬自己一分也不會私用,要請楊所長等文物專家來規(guī)劃,將錢全部用在把陳家大院保護維修成民居特色的傳統(tǒng)手工綿竹年畫館上。他說現(xiàn)在的年畫摻進了太多的現(xiàn)代印刷技術(shù),已經(jīng)失去了古老年畫的傳統(tǒng)本真,一點也不地道了。但是執(zhí)行拆遷的沒有聽他的。挖掘機轟隆隆地開到現(xiàn)場,派出所的十來個干警也就到了現(xiàn)場。計劃是將陳家兄弟強行帶走,幫助他們搬遷后實施拆遷步驟。然而呈現(xiàn)在干警眼前的情景卻使他們不得不停住了腳步。陳家的房子是東西朝向,兩兄弟隔著些距離,各在自家的門前站立著,手里拿著個液化打火機,從頭到腳濕淋淋的,散發(fā)出濃烈的汽油味。更令人驚悚的是,身邊還有一個大鐵桶,鐵桶里顯然裝著的是汽油。場景夠嚇人的,但只有陳家兄弟知道自己是在上演第二輪好把戲。派出所長大聲說,你們嚇誰呢?是電視劇看多了吧!我就不相信你兩個不怕死,放著這么好過的日子不過。陳家兄弟眼睛木木地盯著,不出聲。副縣長說話了,人要想開點,都是一個政策,如果補償費給你們高了,南街還有兩百多戶拆遷戶,政府哪有那么多錢給?你們也要替政府著想,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陳家兄弟仍然不出聲。拆遷辦的人邊說著,民警邊就分成了兩撥,悄悄地往兩兄弟的背后迂回,目的是趁其不備將其制服。然而,這些都沒逃脫兩兄弟的眼睛。就在警察快要接近兩兄弟時,靠東的這一個突然哇地發(fā)出一聲嘶吼,一腳將鐵桶蹬倒,陽光下裊裊浮起縷縷白汽。只聽他手中的火機吧嗒一聲,轟地一聲響,身上燃起血樣的火舌,并瞬間引燃地下流淌的汽油?;鸸庵械拇箨愃缓鹬系?,遇鬼啦!但他絕望的嘶吼已被洶洶的火焰吞噬。呼啦啦的火焰逼退了一撥迂回的警察。而靠東的那個看著燃燒的哥哥,也舉起打火機,吧嗒扳動,可是他連續(xù)扳動了幾下,打火機竟然沒有吐出火舌。迂回的警察一擁而上將他撲倒,奪下了他手里的火機。派出所長扯破喉嚨地喊道,上呀上呀,也將他撲倒呀!然而面對呼啦啦燃燒并發(fā)出怪叫的那柴垛般的火光,迂回的警察卻沒有一個沖上去。事后人們說,幸好警察沒沖上去,就是沖上去了也是終身殘疾,那樣子對政府和他本人都是最麻煩最殘酷的事情。一身火光的大陳慘叫著倒在了地上,地上的火小了,警察沖上去了,用衣服撲火,拆遷辦的人提來桶水澆,但哎喲哎喲的聲音卻越來越小。急救車來了,抬上車送往醫(yī)院時,人已經(jīng)死了。

        陳家兄弟自焚的事經(jīng)媒體報道后在社會上造成了不小的影響,恰在這時市紀委查處了城建局一位副局長在鄰縣嫖娼的事。按理說,這種事現(xiàn)在已不算事了??捎腥伺e報,紀委也不得不辦。這位副局長恰好就是分管拆遷項目的,分管的副縣長、城建局長負有連帶責任,也就一起處理了。出于人道,應(yīng)該給陳家一點撫恤金,可縣委書記立起眉毛不認人,說這個口子都開得,自己尋死反而成了工傷成了烈士了,縣委還咋樣開展工作?

        一段時間沒有再提陳家大院拆遷的事。2008年5月12日的那次大地震發(fā)生了,該縣的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災情嚴重,幸運的是縣城卻沒有一幢倒塌的房子。然而,許多醫(yī)院、學校卻都推倒了,列入了重建項目。官員們眼睛一亮,立即將陳家大院列入了危房,屬于拆除重建對象。劉畫家心里記掛著陳家院子未畫完的事情,聽得差不多了就起了身。

        陳家大院還是鎖著的。劉畫家穿過小巷又繞到幾棵柏樹下,這次小陳家的門居然是開著的了。劉畫家興致勃勃地迎上去,說是兩個多小時前來過了。小陳兩口子說拆遷辦的找,也沒有請劉畫家坐,臉面卻明顯沒有上午的熱情。劉畫家說,我還得抓緊去畫。小陳大鼻上的小眼睛轉(zhuǎn)了下說,還畫?。嫾揖透悴磺宄@個小陳是怎么了,上午還把自己當神仙般,一頓飯工夫,人咋就變了樣。劉畫家說,你們請我來畫的啊!小陳臉上立刻堆起一層笑,說,是,是,是我請劉老師你來的。但語氣已很不自然。劉畫家沿著上午的路線,穿過兩間屋,到了西廂房的后門,抽了門閂。還是搭了高板凳,還是取下了那扇黑漆剝落的雕花的窗,就過去了。小陳身后傳來他老婆的聲音,你就不過去了吧!你又畫不來,幫不上啥忙。那語氣是不安不逸的。小陳就沒有過去,說,劉老師你抓緊畫,屋里有點事,就不陪你了。劉畫家飛快地摸出數(shù)碼相機拍了院中的幾處有特色的建筑,又快步穿到朝東的大屋里,拍了刻在墻上的《榮鄉(xiāng)亭記》。劉畫家心狂跳著,幾乎是做賊似的。收拾好數(shù)碼相機,擺開畫架,從一扇木門上的刻板年畫畫起,筆在紙上漾動,小陳兩口子的變化就被拋到了一邊去。這是一幅《雙揚鞭》的綿竹年畫,雖然很有些年頭,但線條勾勒、凸凹、鋪底、著色、描邊,以赤紅和墨黑透出秦叔寶和尉遲恭的威嚴肅殺之氣。喔??!看起來簡單,其實卻復雜,相當于自己又重復了當年匠人的工藝,將這幅年畫又重新畫了一遍。時間很快就在紙上過去了,但劉畫家覺得很有意思,自己以前從沒著手過年畫,繪秦叔寶時,手中的筆還是犟的,沒有戴慣枷的牛犢般,總順不了氣達不了意,手中的筆只得慢慢地走。完了一幅,他嘩啦聲撕了,重新來過,那筆墨就春泥里的犁鏵般熟稔著,遒勁的身姿、揚鞭的手勢,與木門上的秦叔寶就有了些神似。劉畫家對著自己的作品、滿意地笑笑。這樣才不枉畫了大半生的畫呢。

        尉遲恭還沒畫完,就聽見外面猛然響起機器巨大的轟鳴聲,由遠而近,夾著嘈雜的說話聲。大門吱吱嘎嘎地開了,傳來無數(shù)的腳步小鼓般踩踏著院落的地面,那樣急躁而迫不及待。一群戴著帆布手套,手持釘錘鉤鐮的人在幾個穿著整齊的人的帶領(lǐng)下已走進院子。一看就是來拆遷的。他們發(fā)現(xiàn)了站在畫架前的劉畫家。領(lǐng)頭的中年男子臉上露出驚訝之色說,怎么里面還有人,哪個允許你進來的?劉畫家慍怒地盯了說話人一眼,眼光又收回到畫紙上。另一個胖狀的說,怪了,今天門是關(guān)了的,你是從哪里進來的呢?劉畫家沒有理他,伸手從包里摸出文管所的那張介紹信遞給說話的人。對方只掃了眼,說,哦,原來是文管所派來公干的嘍!手續(xù)到此為止,拆遷公告已發(fā),這里是地震后的危房,你在這里不安全,現(xiàn)在開始拆除,你快快走吧!劉畫家說,我,我才開始畫呢!一扇門神都還莫畫完。哪個管你畫完沒畫完,耽誤了拆遷誰負責?耽誤了重點建設(shè)項目,耽誤了城市發(fā)展的速度誰負責?最先說話的那個沒有一點商量的口氣,說,快走吧!馬上開始拆了,灰巴弄聳的,不安全。他遲疑著,另兩個人就幫著他拿畫架,他就只好背上顏料包跟著朝外走。走了幾步,又倒回來,拿上小板凳。出了陳家大院的門,穿過小巷,繞到柏樹下的小陳家,把小板凳還給小陳。屋里亮著燈,小陳兩口子正忙著收拾衣物,翻箱倒柜的,一片凌亂。劉畫家把小板凳放下說,要搬家???小陳說卵子犟不贏大腿,不搬不行哩。劉畫家唉地嘆了口氣,想說,當初是你放不下,來求我看這院子的?,F(xiàn)在你放得下了,我卻放不下了。城市改造,難道非要都推倒重來,修成千城一面的樓房嗎?劉畫家嘴上說出的與心里想的卻有所不一致,他說,我可記著你們那天來求我時說的話,來把這院子畫下來,推了確實可惜。小陳雙手移動著洗衣機,沒有接他的話茬。劉畫家說,這不才剛剛起了個頭,就要拆除了,就不準畫了。我想到你樓房上去畫畫,你看如何?小陳說,劉老師,這個莫問題,我給你把鑰匙,你啥時去畫都行。只是你自己注意安全,先說清楚,出了事情可與我家莫有啥子關(guān)系的。劉畫家接過鑰匙,走在暮靄中,心里很是郁悶,今天的這個小陳,與前幾天的那個小陳怎么這樣的不吻合?

        劉畫家急匆匆回到家,立即就撥通了吳先生的電話,開口就問,我拜托的事情掛到房梁上去嘍?吳先生生說,劉老師,你硬是個急性子,我中午才從你那里走?;氐疆嬂任揖徒o傅作家打電話,說了你那邊綿竹年畫大院子面臨拆遷的十萬火急。傅作家答應(yīng)給馮驥才打電話,一有了消息就給你打過來。劉畫家坐在屋子里一點畫畫的心思也沒有了,腦子里裝著的全是陳家大院。他把包里的數(shù)碼相機拿出來,翻看偷拍的幾張大院和歐陽修的《榮鄉(xiāng)亭記》的照片,慶幸當時沒被拆遷的人撞上。接著他又把自己白天畫的神臺和幾幅年畫拍下來,他想如有可能把這些都發(fā)給馮驥才看看,靠他的影響力,看能否保住陳家大院,建成年畫博物館。劉畫家吃了飯,坐在畫室里,夜色里又浮泛起了小陳傍晚時的那張臉,總覺得有哪里不對頭。結(jié)合著下午在茶館里聽老韓講的文管所楊所長對于陳家大院保護,因為老婆前途的關(guān)聯(lián)的變故,關(guān)于楊書記被雙規(guī)、新的縣委書記已經(jīng)到任。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想,會不會到時因為馮驥才的介入,新官上任三把火,叫自己把畫的東西全部拿出來收繳了呢!這種先例不是莫有過,大地震發(fā)生后,也不知出于何種目的,當?shù)仉娨暸_和報社的記者拍攝的山區(qū)學校倒塌壓死成堆學生的帶子和磁卡就是被宣傳部統(tǒng)一收上去的。想到這里,劉畫家背上冒出細密的汗,他想給女兒劉娟打電話,但又覺得不妥。人家很容易就會估計到女兒及親屬那里的。他想到了老韓與鄧老師,還是覺得鄧老師穩(wěn)妥些,就給鄧老師打了電話。鄧老師說,劉老師,你考慮得周到,而今眼目下,縣里人心惶惶的。你畫的東西是比較珍貴的,感謝你對我的信任,我這就開車到你那里來。鄧老師取走陳家大院的畫后,劉畫家的心里就安然了許多。他想就是動用公安來搜查,自己也不怕了。

        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睡意就爬上了眼皮,準備上床睡覺。這時座機急促地響起。電話是吳先生打來的。吳先生說,劉老師啊!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我覺得呢,你就不要操心社會上的事了,不管拆哪家的房子,只要莫有拆你的房子,你就沒必要去杞人憂天,把有限的精力好好地用在你的畫上吧!劉畫家一聽這話,就覺得有些不對,問是不是沒跟馮大師聯(lián)系上?吳先生哽咽了下說,聯(lián)是聯(lián)系上了,馮大師這幾天正在成都開會。可又等于沒聯(lián)系上。劉畫家問,此話怎講?吳先生說,中國四大年畫之一的楊柳青你知道吧?劉畫家說知道。吳先生說,“家家能點染,戶戶善丹青”的“南鄉(xiāng)三十六村”你知道吧?劉畫家說,聽說過。吳先生說,馮大師這幾個月都在為“南鄉(xiāng)三十六村”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臨終搶救”而焦頭爛額。因為天津楊柳青年畫所在的“南鄉(xiāng)三十六村”畫鄉(xiāng)在城鎮(zhèn)化的進程中一樣面臨著全盤推倒,整個村莊都要被開發(fā)商推平重建為商業(yè)用房,不要說村民,連祖墳都要搬遷,昔時這一歷史上著名的畫鄉(xiāng)將永遠不復存在。劉畫家疑惑地問,那馮大師還“臨終搶救”個啥?吳先生說,年畫藝人的口述記錄呀,畫鄉(xiāng)村落的照片呀,一些刻板、手工藝模子、印具呀!沒法收藏的,像你一樣用畫筆畫,用數(shù)碼相機照呀!臨終前留點口錄,留點影像呀!劉畫家重重地嘆息了一聲,連馮大師這樣有影響的人都保不住那“南鄉(xiāng)三十六村”畫鄉(xiāng),都擋不住城鎮(zhèn)化的步伐,小地方幾個小文人還能留得住一個老院子么?吳先生那邊好像聽見了他的嘆息他心里想的似的,說,不過劉老師你也不要慪氣,傅作家把那院子里有歐陽修的文章和木刻門神年畫講給馮大師聽了。說不定馮大師感興趣呢!放下電話劉畫家想,我慪啥氣呢?這么多年沒去陳家大院,心里沒有啥掛念的,去了呢!反而在乎了。這人呢!就是個怪物,實際上陳家大院推與不推管自己啥子事呢?可是這心里呢,就是放不下了。

        雀雀醒得最早,最知道晨昏夜晝的時間,天還沒亮,它們就在窗外的樹上鬧騰了。多年的習慣,聽見鳥啁啾就起床不會錯。劉畫家一夜沒睡好,急急趕往陳家院子。院門是關(guān)著的。柏樹下小陳家的門居然沒鎖,鍋碗瓢盆都不見了,塑料袋、酒瓶和壇壇罐罐,一地零碎。往二樓上走,臥室里只有一架床還沒搬,其他東西都搬了。這小陳家竟然搬得這樣快,連住的人都莫有了,屋已成了一個空巢,難怪他那樣爽快地把鑰匙給了自己,他們已不住這里了,已不在乎這個家了。

        打開窗戶,擺開畫架,鱗次的黑瓦屋頂展現(xiàn)出來。能夠看見的,也就只是櫛比的房頂和灰墻了,把這些大的格局畫下來,結(jié)合院中的天井、亭臺樓閣和門神年畫,陳家大院才能在紙上留下一個較全面的記憶。仿佛預約好似的,劉畫家手中的鉛筆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院子中也同時發(fā)出了響聲。那響聲可不是鉛筆在紙上的響聲能比的,就好比潺潺的溪水聲和夏天的驚雷,乒乒乓乓噼噼啪啪。劉畫家知道,拆房子開始了,這些人也起得早,多半是上面催得火緊,不然為啥天一亮就忙慌了呢!劉畫家也忙慌了,他趕緊畫,拆房子有個規(guī)矩,都是先把房頂上的瓦蹬了,才拆下面的墻板和柱子,不然瓦落下來會把人打著。估計拆房子的人較多,劉畫家只在紙上勾勒個房頂?shù)妮喞?,這邊房頂上就出現(xiàn)了五六個黑黢黢的人影,他們仰躺著,一只腳對準一槽瓦,使勁一蹬,瓦嘩嘩啦啦就掉下去了,灰黑的木椽板就現(xiàn)了出來。房頂?shù)募毑窟€沒勾勒完,朝向自己屋頂上的黑瓦已經(jīng)被噼里啪啦地蹬完了,宛如一頭壯牛被剔割了肉,剩下了裸露的骨架。這些拆遷的人雖蹬瓦,但都沒有像以前的拆除民房樣使瓦落在地上騰起煙塵,而是由站在木梯上的人接著,傳給下面的人,輕放在地上,碼成堆,有用處似的。還有那些灰舊磚墻,也不是以前的錘砸,挖掘機推倒,而是用鏨子用鋼釬撬松整取,完好地碼放。院子里傳來的叮當之聲更是密集,喧囂里透著雜亂和急迫。

        劉畫家想著那神臺、門神年畫和歐陽修的《榮鄉(xiāng)亭記》,就想著那拆除了的刻有門神年畫的門板是廢舊物,會被成批成堆處理掉。他就想仿效上兩次小陳帶他翻越窗子的做法,可卻找不到板凳,也找不到可墊腳的支撐物。家里有用的東西全被小陳搬走了。這個小陳,哥哥用生命的代價留存下來的房子,在他手里咋說拆就拆了。劉畫家就只有背上畫夾穿過巷子來到陳家大院的正門上,門上有個年輕人把守,見他往里走,就上前問啥事啥事?這里是拆遷工地,閑人免進。他就只好說,我找拆遷的老板,有事。年輕人說你等等,就進去了,一會兒走出來的人竟然是一張熟練。瘦臉、大鼻、細眼。這不是小陳么?劉畫家朝小陳點點頭說,你也在這里??!我找負責拆房子的老板,有點事。小陳有些尷尬地笑笑后恢復了鎮(zhèn)靜,遞過來一支煙,說,你說吧!有啥事?劉畫家擺擺手,腦殼還是沒轉(zhuǎn)過彎來,說,我見到老板再說吧!小陳身邊的年輕人愣了他一眼,說,狗眼看人低,他就是老板,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劉畫家才回過神來,喔唷了一聲說,我還真是莫有想到,我還以為你是在院里辦啥事的。既然你是老板,就好說了。幾扇年畫門神的木板能否賣給我?拆得比畫得快多了,我還沒畫完呢。小陳輕巧地吐出口煙圈,說,這個嘛!都是熟人,你開個價吧!有人可是已出到一萬元一扇了。劉畫家倒吸了口涼氣,一扇晦舊的木門,有人出如此高價,算是識貨的,自己還湊啥熱鬧呢!就又喔唷了一聲說,那就算了。小陳說,里面忙,劉老師,我就不奉陪了。

        劉畫家后來才知道,小陳之所以對政府的拆遷一改以前抵制的態(tài)度,是小陳向有關(guān)方面提出了由自己承包拆遷的要求,并開出了政府要將拆除的東西全部收購的條件。政府之所以同意此方案,是唯恐小陳走極端上演前次樣的自焚事件,影響頭頭的官帽和本縣的形象。以前的拆房是有關(guān)方面要賺錢,因為拆除下來的東西明顯是要賣成錢的,最大的讓利就是都不說錢,拆遷方把拆遷了的東西賣成錢給工人發(fā)工錢。而這次拆除不僅沒有收錢,拆除下來的東西由拆遷人自己處理不說,還撥付了兩萬元的拆工費。據(jù)說小陳把拆下來的屋架和所有雕梁畫棟、框架、門扇等一切,與鄰縣的一項古鎮(zhèn)打造公司簽訂了協(xié)議,如果拆除順利完工并成交,他將獲利二十余萬元。他對劉畫家說的年畫木門一扇一萬元是謊話,因為他與古鎮(zhèn)開發(fā)商簽訂的協(xié)議規(guī)定,陳家大院的一磚一瓦都不能丟失,更不能買賣。他當然就說大話唬住了劉畫家。他心里想的是,如果你劉老師敢出高價買這些木門,我就敢賣,到時再想計策應(yīng)對鄰縣方面就是了。這樣的做法是雙方都沒有丟面子又得到了實惠。政府并沒有直接滿足小陳兄弟先前提出的二十萬元要價,玩的是曲線救國;而小陳卻將得到比先前哥哥自焚提出的要價還高的補償,他當然很快就搬遷到了指定的臨時居住點。

        劉畫家走進家時,渾身都垮了,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疲乏過。他躺在椅子上,想著那個渾身散發(fā)著濃烈汽油味的熊熊燃燒的人,想著一幕幕,想著那個進門來跪著求自己去畫畫的又演戲一般變換角色的人,心里像五味瓶打翻了樣。這個不簡單的小陳,吧嗒了幾次打火機都沒有噴出火舌的人,把憨厚耿直的哥哥的性命搭進去了,自己卻坐收漁利。與哥哥都是同樣的液化氣打火機,哥哥吧嗒一聲就燃了,他的怎么會打不燃呢?難道是那打火機沒有火石或誰把火石給取了。劉畫家猛然想起自己的畫架還在小陳家的二樓上,一個打挺爬起來就往那里跑。他害怕被人拿走了。自己這是咋的?咋會被小陳氣得連畫架都忘記了呢!

        柏樹下的小陳家這次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了。里面的燈居然亮著,好像有人。劉畫家輕手輕腳地朝樓上走,他想的是不驚動任何人拿著畫架就走。快走到那間有架床的臥室門邊腳卻邁不動了,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春貓般的呻吟聲,夾雜著一男一女的說話。你也太貪了,昨晚才……咋今天又天個電話地個電話的。有啥辦法呢!家花沒有野花香,想你唄。你就不怕你哥哥在地下罵你連嫂子都……哪存在呢!皇帝還……唔唔唔……女人放肆地叫起來,床也跟著發(fā)出了激動的吱嘎聲。你說話要算數(shù),整到錢要分一部分給我們娘兒母子……

        幸好畫架在隔壁的空屋,劉畫家做賊般溜進去拿上就走,一路上罵著真是晦氣。

        一夜沒睡好。先是睡不著,腦子里老想著陳家大院,想著韓副院長、鄧老師、楊所長夫婦和小陳,圍繞陳家大院在拆遷問題上的先后表演,猶如舞臺上的戲曲般生旦凈末丑轉(zhuǎn)換著角色。天快亮時疲倦地睡著了,卻全做的是小陳與一個女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的夢,夢中的女人皮膚白皙,屁股菜瓜般鼓脹,像莫奈筆下的女人裸體。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貓,人發(fā)出的貓叫聲如月光般鋪了一床。夢中的小陳也不全是小陳,一會兒是他的哥哥,一會兒又是劉畫家自己,伏在那女人的身上如蝦如蝸如蟹般蠕動著。癲狂時醒來,自己多年沒動靜的下面那玩意兒居然蛇腦殼般翹著。嗨!老不正經(jīng)的,真是犯賤呢。

        太陽已照在窗子上。劉畫家洗漱了,泡上一杯白茶,想的是整理好自己的心情,還是回到《災區(qū)依然美麗》組畫的創(chuàng)作上來。這時,手機響了,是吳先生打來的。吳先生開口就問,劉老師你在哪兒?劉老師說在家。吳先生說,我和馮大師已到印月井縣城,你走出家,在街邊等著,我們一起到陳家大院。劉畫家先是驚喜,接著唉地嘆口氣說,還去干啥,昨天就開始拆除了。對方卻已經(jīng)掛斷了。劉畫家趕緊蹬鞋穿衣服下樓。一輛有“省文化執(zhí)法督察”頂燈的白色小車已緩緩到了跟前,車上坐著省文化廳的四位執(zhí)法人員。后面的一輛黑色奧迪跟著停下來,吳先生從前門下來,拉開車門,一位胖大個子躬身下車。這副相子藝術(shù)圈的人誰人不識。不容吳先生介紹,劉畫家趕緊迎上去,恭敬地叫了聲馮大師,可把你盼來了!一行人立馬就往陳家大院趕。車上吳先生說,馮大師已經(jīng)將情況向省文化廳長反映了,省文化廳長說與印月井縣剛到任的新任縣委書記是同學,本來陳家大院在他任代理縣長時通過了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專家組論證的,后來卻被奇怪地叫停了?,F(xiàn)在既然連非遺保護發(fā)起人都驚動了,就不能把地方保護者寵壞了,那就批準頒發(fā)吧!有可能今明兩天文件精神就會傳達到你們縣里。馮大師想來印月井看看,鄭廳長就派了執(zhí)法大隊隨行。劉畫家悲喜交集,又唉地嘆了口氣說,要是早幾天就好了。

        陳家大院正門上,一臺挖掘機吼叫著,那樣子是對準青磚飛檐的院門實施推倒。守門的小伙子看見車子和從車上齊刷刷走下的四個身著制服的人,遲疑了下,還是上來問,你們有啥事?矮胖的執(zhí)法隊長說,叫你們文化局長和相關(guān)縣長馬上到這里來。就昂著頭旁若無人地進去了。劉畫家也從未有過地理直氣壯地昂著頭隨馮大師等進去了。霧樣的灰塵,飛揚的木屑竹片,地上、房上忙碌的人影,人聲、斧頭錘頭鋼釬聲與穿斗木架磚墻石臺的撬碰聲,一片喧囂嘈雜。整個大院房頂?shù)耐咭驯幌频袅?,柱狀的光線把屋子中的凌亂照得分明,灰塵挾裹著蜉蝣和飛蛾順著光線往上升騰??逃斜P龍和神獸的神臺已經(jīng)被打掉一部分,殘缺的石碑和斷頭裂爪猶如分割的身體攤倒在地上。年代久遠的灰墻也已全被弄塌了,院子只剩下了孤單的柱頭和穿斗梁架,猶如博物館里恐龍的化石骨架。馮大師躬身撫著地下的殘碑斷石,一臉悲愴地說,這跟八國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和“文化大革命”又有啥區(qū)別呢!邊走邊看,越看越凄涼。矮胖的執(zhí)法隊長不斷地用手機與縣文化局的相關(guān)人員通著話:“媽的個巴子,反了你們了?!闭Z氣很嚴厲,雖是帶把子的臟話,但劉畫家聽著心里痛快。馮大師抬起頭問,歐陽修的文章在哪里?還有門神年畫?劉畫家腳下生風,腰桿硬朗,說,跟我來??墒茄赝镜那昂箝T、堂屋門、耳房門、側(cè)門都被拆成了空架,穿堂風把塵灰呼呼地吹來。門都不見了,哪里還有門神年畫的影子?穿過比濃霧更嗆人的塵煙,來到了朝東的一個已拆得見光的房子里。劉畫家大步穿進去,一眼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正手持大鐵錘朝著刻寫有《榮鄉(xiāng)亭記》的老墻上砸。見有人,他轉(zhuǎn)過頭來,瘦臉、大鼻,滿是灰塵的細眼盯著走在最前面的劉畫家,不屑一顧地甩開膀子,砰地一聲響,歐陽修批評本縣世風的《榮鄉(xiāng)亭記》題頭被砸了個大洞。矮胖的執(zhí)法隊長上前兩步說,你這是在犯法,現(xiàn)在我可以拘捕你。對方停下手中的鐵錘,重又轉(zhuǎn)過頭來說,別嚇人了,我們老百姓懂法,拘捕人要出示拘捕證。來啊,把拘捕證亮出來,拘捕我啊,老子死都不怕,還怕你拘捕。

        他轉(zhuǎn)過身甩動鐵錘又要砸。這時,蒙蒙的煙塵中響起一行人紛沓的腳步聲。一個人高聲道,陳鐵軍,你就不要牛逼了。這是你陳家祖上的榮譽,你哥哥用生命捍衛(wèi)的榮譽你也要砸?你真是陳家屋里的敗類。兩個公安走上去拿掉了他手里的鐵錘,并叫他跟他們走一趟接受調(diào)查。那個人是新上任的縣委馬書記,就是三年前未轉(zhuǎn)正就被調(diào)離了的代理縣長。原來的縣委楊書記因涉嫌與房地產(chǎn)商過從甚密和在災后重建資金使用中有重大經(jīng)濟問題已被省紀委雙規(guī)。馬縣長一臉莊重地上前緊緊握住馮驥才的雙手說,歡迎大藝術(shù)家到小縣指導文化工作,省文化廳鄭廳長已給我說了你已經(jīng)光臨敝縣陳家大院,我就馬上攆來了。想不到他們趁我還未來得及開展工作就先下手了,真是給政府丟臉。他的身后站著縣委、政府和建設(shè)規(guī)劃局、文化局等相關(guān)單位的一把手,都在濃霧般裹繞的煙塵中默然垂手,宛如做錯了事的小娃兒樣。劉畫家斑白的頭在風中顫動著,兩行淚水沖開了滿臉的泥灰,彎彎曲曲,但卻晶亮。

        他心里想的是《榮鄉(xiāng)亭記》中的歐陽修批評的本縣惡濁世風終于沒有延續(xù)下去。那些根堅穴深的“宿老”和排擠正直能人的鄉(xiāng)紳、地痞勢力,已經(jīng)被社會所唾棄,一種新的政風、世風正穿過塵埃成為歷史的新定數(shù)。

        一行人在馬書記的帶領(lǐng)下巡視被勒令停止的拆毀工程。走到拆毀的大院中堂,突然頭頂上一道亮光一閃,拆得空闊的房梁上轟然掉下一根圓木,啪嗒一聲摔落在馮驥才等幾步開外的面前。原木斷成三截。中間一截碎裂,露出一個火漆封嚴的古色畫盒,畫盒上似有一方“東海王孫”字樣的紅色方印和“徐”字號的小圓印。劉畫家兩步上前,雙手拾起,鄭重呈到馮驥才面前,說,大師真是有緣人,達官貴人,幾代人尋之不得的寶貝今天居然就在你面前露臉。當年徐悲鴻來印月井義賣捐資救國,出重金買下畫的人和他都地下有靈了。馮驥才抬手捋了下齊耳的披發(fā),從胖壯身體上的衣包里摸出個放大鏡,躬下身對準“東海王孫”方印細細看著,然后,白胖的小手輕輕啟開了畫盒上的象骨別簪,一個泛黃的畫軸仿佛時光之卷徐徐展開,呈現(xiàn)在眾人的眼前……

        作者簡介:

        鐘正林,男,生于川西古鎮(zhèn)方亭,2006年9月在《北京文學》發(fā)表小說處女作《斗地主》,迄今已在《中國作家》《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江南》《鐘山》《長城》《紅豆》《上海文學》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篇),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和《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2008中國小說排行榜》《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精選》等選載。其中、短篇小說主要作品有《可惡的水泥》《河霧》《人人偷盜》《鷹無淚》《黛色的核桃花》等。長篇地震小說《山命》列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2009年重點扶持作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四川德陽市德陽日報社。

        責任編輯 白連春

        亚洲av综合av国一区二区三区| 一道久在线无码加勒比|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吃药| www插插插无码视频网站| 少妇三级欧美久久| 国产原创精品视频| 国产在线白浆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亚洲第一页在线免费观看| 丝袜美腿人妻第一版主|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午夜福利| 粉嫩虎白女毛片人体| 一级毛片不卡在线播放免费| 毛片一级精油按摩无码| 成人性生交大片免费看l| 亚洲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 97久久草草超级碰碰碰| 欧美专区在线| 九九精品国产99精品| 中文亚洲第一av一区二区| 激情综合五月开心婷婷| 男女裸交无遮挡啪啪激情试看| 中文字幕Aⅴ人妻一区二区苍井空 亚洲中文字幕久久精品蜜桃 | 欧美日韩国产码高清综合人成| 亚洲精品二区中文字幕| 无码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久| 亚洲综合有码中文字幕| 亚洲爆乳无码精品aaa片蜜桃| 亚洲a∨无码男人的天堂| 少妇人妻真实偷人精品视频| 亚洲国产欧美久久香综合| 一区视频免费观看播放| 99久久无码一区人妻| 性一交一乱一伦a片| 国产999视频|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av观看| 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版综合| 精品亚洲成在人线av无码| 狠狠干视频网站| 亚洲国产国语对白在线观看 | 青青草视频网站免费观看| 青青草视频在线观看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