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組,說鳥兒們,和其他?;蛘哒f,給鳥兒們,和其他。
確實,我們該對它們說抱歉。確切地說,是他們或她們。
他(她)們是有性別的呀。而你曉得,一塊石頭也有性別。
——題記
——他(她)一次次地死去。
我去動物園,最喜歡待的地方是園中園“小小動物園”。里面有小小的珍禽異獸,更多的是普通的小動物,大都是家養(yǎng)的,類型那個多呀,連毛兒長得花哨些的大公雞都有。譬如說我最喜歡的小動物——狗,就基本品種齊全了。每次去,都覺得自己是去給狗狗們開會。他(她)們不怕我,我也不怕他(她)們。他(她)們渴望我,我也渴望他(她)們??幢舜说难凵衲憔蜁?。狗狗的眼神是不能多看的——眼神里的那種茫然的天真,多看看就起了哀傷。唉,就像坐在車?yán)锵蛲饪慈耍粯?,看人茫然、匆匆、面無表情……看久了也會起了哀傷。
就因為他(她)們,我差不多一個月能去一到兩次。忙得不得了,孤兒院都沒時間去了,小小動物園舍不得不去。
覺得狗狗比孤兒更孤單。
多孤單啊——每一個都被圈養(yǎng),外企高級白領(lǐng)一樣,各自擁有著自己的一個僅能容身的格子間,沒事就只能趴著睡睡。到底白領(lǐng)們是有娛樂的,譬如去K歌,去喝茶,去洗頭洗腳,去打麻將……我的狗狗,被拴了鋼筋擰成的繩子,去不得。
他(她)又不長大魁偉,又沒有衣裳。
很多時候,他(她)曉得我們想什么,并盡力按照我們的心思去做??墒?,我們從來不去關(guān)心他(她)正在想什么,渴望什么。
我們老覺得我們是人,他(她)們是動物。我們忘了我們也是動物之一種。
我們一樣胖瘦高矮,一樣哀矜笑開。
我們給他(她)一口飯,就命名自己為他(她)的主人。
我們給他(她)一件衣裳,就命名他(她)為自己的奴仆——那圍起密封的大棚子、鑼鼓震天、吆喝著、讓他(她)一百次、一萬次翻同樣的跟頭、做不同的算術(shù)題的,不是我們奴役了他(她),又是什么呢?
是的,是的,我們從南走到北,我們從白走到黑,到哪兒,都見他(她)在那里,穿著件從沒換下過的臟衣裳,不言不語,眼里有著悲傷。
這原本是我們小時候在寥落的街頭才能偶爾看到的景象。
我們越來越對不住他(她)們了。
那樣的演出是不休息的,觀者隨到隨演,什么時間段進(jìn)去大棚都能保證看到演出,走馬燈一樣,五星級賓館24小時供應(yīng)的熱水一樣。他(她)汗水淋漓——看得清楚的,在哪里的演出,他(她)、他(她)、他(她)、他(她)……都汗水淋漓。他(她)一遍一遍騎車、晃板、拿大頂、鉆火圈……放下這個是那個;他(她)一遍一遍算著他(她)心里畏難著的、覺得哥德巴赫猜想一樣的、觀者隨機出題的算術(shù)題……
他(她)每做對一道算術(shù)題,就被賞一口干糧——這和我們給他(她)的是不一樣的。我施他(她)受,僅僅是因了彼此喜歡。
他(她)因此一生中要死去許多次。
他(她)做多少次算術(shù)題,就死去多少回。
這樣的判斷,是基于我的個人觀點:他(她)當(dāng)然同我們一樣,也有四肢,有內(nèi)心,主要的是,有尊嚴(yán)。
因此,每次去到那里,在每一個的小門前,摸摸他(她)的小腦袋(每每就可愛地低了小腦袋,任由撫摩),與他(她)分別倚偎一會兒,我和他(她)就都獲得了尊嚴(yán)。我獲得的還要多一些。我覺得那一會兒我真像人。
驕傲地說,比很多非常不是人而非常像人的人更像。
我想:如果把這樣的倚偎累加起來,能把那些一次次地死去奪回來一點,該有多好。
能吧?
那一年,我長病住院,十天。
第一天,家人去給我到飯店煲了一屜湯來。
湯里,躺著一只鴿子。
十天,十只鴿子,躺在湯里。
沒有多少油,因為沒有多少肉,清水塘里睡覺的一只小魚一樣,臥在那里。他(她)一律那么瘦小,都有點嶙峋的樣子了,沒有帶著雪白羽毛時的神氣漂亮,和柔圓潤。也并不拆分,或許因為瘦小而不值得拆分吧?縮著小小的腳掌,原本美麗的、紅豆樣的眼睛閉緊著,不想看我。
每次都迅速啜一點湯汁,就擱起來,好久才能被逼著消受了他(她)。不敢看完整躺在湯底的他(她)。
從小聽?wèi)T了和平鴿、白蘭鴿的美麗童話和歌謠,和詩篇,乍看他(她)那樣,的確接受不了。
他(她)們原本都應(yīng)該在白云下面、在草地上,旁邊有樹,“撲棱棱”飛上飛下,邁小方步扭一扭,和其他鳥兒(雞)蹭來蹭去地對對歌,或吵吵小架。可是,他(她)在我肚子里,一只,一只,一只……我吃了一群鴿子。
這些年里,不好好吃飯時,肚子偶爾也叫,我就懷疑那是他(她)們在笨笨地、可愛地扭動脖子:“咕咕”“咕咕”……
有時候,做事熬夜了,尤其會肌膚暈白,眼睛通紅,就覺得是他(她)們獻(xiàn)給我的精力、氣息還在我身上。
也難免有為此難過的時候。難過之后,我們還是把那些我們愛的小生靈不停地朝腹部的海里送。
不拒絕就是罪愆。我們親手砌起了自己的獄。這是我們所處時代的悲劇。
還不如古時東方的斗雞、斗蟋蟀,西方的斗牛,甚或在中世紀(jì)的歐洲,人和人動不動一人一把槍的決斗。到底有“斗”在,壯懷激烈地躺倒在那里,哀傷罷了,還有骨頭在,而不是絕對強勢的一方吃掉另一方——三分熟五分熟地、仔細(xì)優(yōu)雅地吃掉,幾乎不吐骨頭,不忘方巾揩揩指尖血跡。我們嗜好殺戮的、自然人的本性,本藏得蠻好,卻在不經(jīng)意間被我們泄露了出來。
我們把“斗”和“殺”誤會成了“勇”。就算是吧,這種“小勇”也實在是我們?nèi)祟惖拇髳u辱。
看看,難過不說,還搭上慚愧。想來近期輪回也不至于他(她)們吃人吧,但人好像代代吃定了他(她)們。我們已收不住嘴巴。
就這樣,那些雞鴨狗豬牛羊馬驢,那些魚蝦鱉蛇蝎兔熊虎,那些青蛙麻雀知了螞蟻……那些飛鳥游魚、兇猛的大獸、細(xì)小的昆蟲,那些小生靈大生靈,他們加起來比人也并不少的樣子,有著靈活的腿腳、活潑的眼睛,有著自己的語言和只有自己能懂的愛情,有的跑、有的跳、有的善于攀爬、有的喜歡不歇飛翔……可我們把他(她)們套牢擒拿綁縛射落,全部放在我們的腹海里。
這都不算,一個個我本善良的我們,還現(xiàn)代化動物監(jiān)獄關(guān)他(她)們的瘋狂,激素藥物促他(她)們畸形發(fā)育,吃了他(她)們?nèi)康娜夂痛蟛糠謨?nèi)臟,有時還要順手砍下他(她)們的角、牙、膽、骨骼、腳掌、子宮、性器……砸成粒磨成粉搓成丸,作催美催奶催情藥用,把他(她)們?nèi)齻€星期大的幼仔用玩具幼仔卑鄙地?fù)Q走、抹上黃油擱在400度的烤箱內(nèi)嫩嫩地進(jìn)獻(xiàn)給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吃,來換一句漫不經(jīng)心的夸獎……我們吃到了我們想吃的一切動物——在這個世界上的動物里,數(shù)我們心眼最多,最懂得為自己著想,也有可能最不真誠。面對他(她)們,我們都是王是王后,我們的幼仔是王子和公主。我們非常厲害,非常了不起。
至此,覺得,現(xiàn)在的詩人們寫不出好詩的原因,一半是因為他(她)們?nèi)块_始了被殺戮吧?詩人們沒了可供激動感動和神馳遐想的繽紛意象(只能懷抱著自己的肩膀呻吟)就等于沒了命——藝術(shù)的生命(何況,詩人們中間還出現(xiàn)了個別人參與遞來刀子、拎走下水的事情)。這和靈感之類無關(guān)。
閑了會呆想:來世的我們,要和他(她)們倒個過兒嗎?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要父債子還,還是現(xiàn)世現(xiàn)報?……
實施殺戮的還罷了,也許不過是個端碗受管、養(yǎng)家糊口的飼養(yǎng)戶、獵戶、屠夫或廚子。
可吃他(她)們吃得多的人,吃得多還抱怨吃得多不得已的人,親愛的們,你們腹部犯下的,最好你們的腦袋全頂起來——把那罪名。
這一組,寫鳥兒。
好久了,不記得了他(她)們的來處,似乎來自我的夢境。你把它看成真的也沒什么不對。
因為面對人群,我有時羞澀,期期艾艾講不好。
不復(fù)雜,這記述只是適度惆悵而已。
但請耐心傾聽,他(她)們的哀鳴。
——題記
西藏有個喇嘛,好像叫格桑,很小被送入寺中修行。偏遠(yuǎn)的寺周圍,人煙也蠻稀少的,多的是樹。因為孤獨,因為思念雙親,他就開始看鳥兒。
樹多,成了林子,鳥兒也多?;ú嗜跟L、禿鷲什么的,好聽不好聽的名字和好聽不好聽的鳴叫,他都愛。他認(rèn)識了400多種。在中國總共1300多種鳥類中,他認(rèn)識的種類已經(jīng)非常叫人驚嘆了。
其中,最多的、他最愛的一種是高山兀鷲。這是一種體形非常大,翅膀也非常寬的好鳥。更好的是,高山兀鷲只吃腐肉,不殺生。如你所知,在那邊高原的某些地方,還實行著“天葬”的習(xí)俗,尤其是僧侶們更是如此。他們信奉自然,像信奉佛祖。而他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身體被鳥兒啄食,是佛祖的一種極大的恩惠——歸了來處。這信奉沒什么不好,簡直生機勃勃,還透著詩意盎然。到底不需要哭泣的人生是最好的,哪怕在那最后的最后——尤其在那最后的最后。
后來,他就開始畫鳥兒,畫這種神奇的、帶有某種上天意旨的大鳥。
再后來,他就開始有意飼喂屋檐下的紅嘴山鴉——在他家鄉(xiāng)那里,家家屋檐下都有這種嘴巴紅紅的可愛鳥兒筑巢。他(她)們的巢小,他就幫著鼓搗大。
是用酥油飼喂的,偷著省自己的那一份。后來,他的秘密被主事的住持看到,也就默許了。畢竟,這世上愛鳥兒的人還是多過不愛的。
他是那么愛這些小東西!以至于他(她)們幾點進(jìn)窩,幾點休息,每日就餐的多少,有幾個孩子……他比自己有幾根指頭都清楚。哦,還有每年遷徙來的時間——他把它們刻在門楣上,像我們平時為自己的孩子在門楣上畫下成長的印記,還有為自己的愛人來鴻的數(shù)字在日歷上做下只有自己明了的標(biāo)志……那些愛痕,那些青春進(jìn)程里快樂或略微憂傷的小浪花。
再再的后來,他就開始投喂那些放養(yǎng)的牦牛、高山鼠兔。
他(她)們、他(她)們和他(她)們,從怯怯跑開,到游移來去,到開始和他試著接近,不再怕他。到后來,他一出現(xiàn),他(她)們就飛或飛奔而來,站在他的肩頭,或蹭在他的腳邊。
他甚至認(rèn)為,他(她)們可以把他徑直抬走,到一個人所不能到達(dá)而神仙隨意穿梭的美妙地方,去看些絕美的風(fēng)景。
這些生靈是那么好,那么溫柔,讓他每天每天不用說話就已幸福得想哭。
但,這種幸?!鲂腋5男腋_^于奢侈,于是,該削減了——樹先削減了,去到各地,然后,然后——
高山鼠兔由于被獵殺者投毒,死了;放養(yǎng)的牦牛吃了有毒的高山鼠兔,也死了;專以腐肉為食的高山兀鷲吃了有毒的高山鼠兔、放養(yǎng)牦牛的身體,也死了。
而屋檐下的紅嘴山鴉,不曉得什么緣故,不來了。一年一年,他的刻痕的小浪花停滯在那里,不再快樂和略微憂傷地朝上翻涌。
他仰望天空,覺得空了。
他等啊等啊,像一個好愛人,等不來他的心上人。
他漸漸瘦削。
最后,他也死了。
一天,就像他(她)們派來的一名使者,來了一只格外健碩格外美的高山兀鷲。她不吃他,只俯飛三圈,高叫著離去,再不回頭。
沒有人曉得她去了哪里。
完了。
姑娘的歌唱
要說的這只鳥兒像人。
她的鳴叫像歌唱。
七個音符,抑揚頓挫,組成一個音節(jié)(當(dāng)然,還可以顛來倒去反復(fù)變化,以至無窮),婉轉(zhuǎn)得如同一個姑娘的歌唱。里面有一個最高昂但柔美的音符,是最好看的、畫龍點睛的那一“點”,小提琴協(xié)奏里最動聽、矜持的那一個。
當(dāng)然,如果你是女的,愿意把這聽成一位棒小伙兒滴里當(dāng)啷不??诘目谏谝膊皇遣豢梢?。
她有著修長的、蓋世無雙的五彩尾巴——簡直就是孔雀的,如假包換。同時呢,烏木框子一樣黑的,是她的頭上羽毛;雪一樣白的,是她身體兩側(cè)的羽毛;血一樣紅的,當(dāng)然是她乖巧的嘴唇,哦還有,粉丹丹的小腳掌……哎,是個白雪公主,鳥類里的白雪公主哎。
她多么愛歌唱呀:清晨,她停在枝頭,唱,薄脆;黃昏離巢,唱,迷離;上午練習(xí)飛翔的時間,唱,清越;下午學(xué)習(xí)柔美舞步時,唱,優(yōu)雅……唔,她還沒有戀愛過吶,不曉得,到那時,她的歌喉會不會甜蜜得夜夜放光華呢?
然而,獵人來了。
當(dāng)然,獵人里也有心軟的。她的幸運在于:她碰上了這一個。
他常常靜靜聽她的歌唱。開始時,她甚至還有些靦腆,有些躲閃。后來,每當(dāng)看到他,看到他專注的眼神,她的歌唱就更加悠揚。當(dāng)然是多么難多么巧地遇了知音。這多么好!比吃到好吃的蟲子還要好上一千倍。
她沒有被子彈擊傷,只是被罩子捕捉。她甚至有些心急,心甘情愿地跳進(jìn)他的罩子里。
她被這個好獵人——好獵人也是喜歡她的絕美歌聲而被吸引得不能自已——帶回家。
她被放在一個極其漂亮的籠子里,每天有精良的小米和水甚至牛奶侍奉著。
她不曉得要被關(guān)進(jìn)這么小的地盤。但她多么柔順,并不是好挑剔的鳥兒,總能忍下來。還自己找些好理由,使自己想開。于是,雖然她沒有了枝頭,卻還是歌唱。
只是,音節(jié)里少了那個最高昂但柔美的音符。像畫龍點敗了眼睛,沒有了神氣;像小提琴換成了大提琴,沒有了首席。
自由和歡樂這些隸屬奢侈品的東西到底可多可少,乃至可有可無。她習(xí)慣做成“大提琴”已經(jīng)好多日子了。
她以為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了,也不錯。
但是,但是……
好獵人的小孩子需要一頂好看的帽子,好比下去其他的女孩。
小孩子看中的是她的尾巴上最長的那根,最漂亮的那根——作裝飾。
小孩子也很愛她,但更愛自己。
與愛自己相比,愛她就不足道了。
于是,小孩子偷著打開鳥籠,哭著揪下了她的尾巴上的羽毛??拗疽策€是揪了。
她禿得沒法兒看了。
而即便小孩子的父親——那位好獵人回來看到了,也只有作勢——當(dāng)然只是作勢,他那么愛他的小孩子——作勢打她一下而已。比起他的小孩子,她當(dāng)然也就不足道了。都只因為,他愛小孩子比他愛自己、乃至比小孩子愛她自己還要多——多好多。你曉得的。
如果需要,他甚至也可以非常真實地哭著殺掉她,如果他的小孩子撒嬌耍賴非要他那么做的話。
哭著殺也還是殺。因此,很多時候,很多的哭——無比真實的哭,你不要把它作數(shù)。
她那么美,好像因美才生。
她因此拒絕歌唱。連“盲龍”和“大提琴”也放棄再做。
她不歌唱時間一久,又那么禿,寒磣,呆板,酸楚。好獵人的老婆、始作俑者的小孩子以至好獵人,都漸漸失去了對她的興趣,乃至愧疚。
最后,他們合伙兒,把她丟到了荒野里,還美其名曰:放生。是小孩子親手從籠子里取出來,丟到天上去的。
于是有電視臺報道了他們“動人”的事跡。他們的事跡還上了報。尤其是那小孩子,還被選作了愛護(hù)鳥類的好少年,到好多學(xué)校循環(huán)著作起了報告。
小孩子的事跡是她的父親——那好獵人幫著寫的。到后來,小孩子不用稿子也能倒背如流。該流淚的地方(譬如看到路上受傷的小鳥兒自己心里是多么悲痛,自己是怎么用紅的紫的藥水幫鳥兒涂抹傷口等等),小孩子會停下來及時流淚,包括等著適時該起的掌聲。
時間是位大師,他教導(dǎo)了所有的一切。好久了,小孩子也就覺得她自己的確是幫助了一只天下罕見、歌聲罕聞的好鳥兒,而不是別的。
他們禍害了她,還說是她的恩人。重要的是,小孩子學(xué)會了撒謊,卻當(dāng)作歌唱。
他們偷走了她的歌唱。
她呢,在以前待過的那個樹林里,活著,但生不如死。
她難看,神色冷峻地來去覓食,不再信任何的罩子,包括蛛網(wǎng)。
她都快老了,卻不理別的鳥兒,不戀愛,還不歌唱。
永不歌唱。
這一組,給鳥鳴,我所失去的鳥鳴。
我有一百年沒有聽到過鳥鳴了。
然而,為了他(她)曾經(jīng)的唱給我聽,今天,我要唱給他(她)聽。
只唱給他(她)聽。
——題記
記憶里的鳥兒無一不有著善良可親的頭面,就連烏鴉的也是。
其實,你知道,我們說他(她)難看或叫聲不吉祥,都是人類自己的附會——我們太霸道而鳥兒又太柔弱。鳥兒的鳴唱不過是因為快樂,或是愛情——沒錯,像你和我為了愛情而鳴唱一樣。他或她的鳴唱,大半也來自愛情——那種快樂里的極度快樂,那些快樂的小小積攢,或者說,真實的、可以觸摸的幸福。
關(guān)于鳥鳴的印象,最深的似乎就是童年的一次劈面的相遇了,也像我們與最純潔、最高貴的愛情的劈面相遇,那樣來勢洶洶。
那次,也是同看到兩只鳥兒的相互愛撫一樣,我好像一下子撞破了鳥兒的秘密:天蒙蒙亮,還看得見蕭疏的星。而我,正在我那棵樹冠像揉皺了的碎綢子一樣的樹旁,循例心無旁騖又極想旁騖地背詩。突然地,一只鳥兒(不知道是只什么鳥兒,也許就是一只當(dāng)時大家司空見慣的云雀)就落在了我的腳邊。她用豇豆紅的漂亮眼睛看著我,一眨也不眨——她在和我對視!
一個5歲的娃娃頓時給嚇蒙在那里,成了石頭。
她一時好像明白我的心思,近前來,啄一啄我的腳。也許,她把這樣一只粉紅的圓鼓鼓的小女孩的腳丫,誤以為是暄騰騰甜津津的白薯?
很快地就知道不是的,因為那啄是幾乎覺察不到疼痛的啄,或者說,那不過是一種撫摸。
她啄完了,繼續(xù)看看我的臉,很小聲音地“啾啾”了兩聲。你還知道,孩子的心很多時候就是動物和植物的心,她們是同類。于是,我同樣很快地知道了:她在同我說話。
我伸出手去,輕輕順向從小腦袋一遍一遍,輕輕地捋著她的毛。她背上的毛毛像水一樣滑潤,讓我恍惚間覺得她就是我的伙伴,或干脆是我自己。
就這樣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早晨?也許,只是一分鐘。我記不得了。只記得那一刻,寂靜得似乎天地間只有我和她。我們享受彼此,和彼此給予的寂靜。
她在這樣的寂靜里,突然地就激動了——是的,那不是激動,還能是什么?——她 開翅膀,“撲啦啦”就飛上了最高的枝頭——我告訴過你那棵我的樹,她早已經(jīng)高得美麗得像云彩了。
她開始了鳴唱。
鳴唱出奇地好聽,像我們難得的撥冗旅行,她聲音的旅行。
在這樣旅行的好聲音里,一大群她的同伴應(yīng)聲來到了,接著又是一大群……他(她)們錯錯落落、音符般地落在枝丫上,像身邊那棵不開花的樹剎那間開遍了花朵,和他(她)們升騰起的香氣。像滿天里驀地重新撒開歡兒跳舞的群星,和他(她)們散發(fā)出的光芒。
他(她)們開給我看,唱給我聽——用不同的聲部,甚至有著完美的和聲。
那是一個神奇的早晨。一個南方或一個孩子或一個女子都或多或少會遇見神奇的早晨。南方和孩子和女子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個通靈者。而當(dāng)南方粗糙成北方、孩子粗糙成大人、女子粗糙成男子的時候,他(她)們和我們也就失去了這項功能,使我們的生命紋理保持細(xì)膩和干凈的功能。
我們對此幾乎無能為力。
至今,我還不太明白她——我的朋友——開始鳴唱和召喚同伴來鳴唱的原因。是因為她所受到我的手的愛撫?還是,像我們常常要捉一只鳥兒來看看它到底有多有意思、能不能學(xué)舌什么的一樣,來表達(dá)對人類的孩子的好奇之心和溫存之意?還是……像傳說中的外星人探訪似的,借此向所有幼小事物的友好的致意?……
如果說鳴唱無非意味著鳥去鳥來,那么,詩歌還不是人笑人哭一樣。甚至,較之人踱步蹙眉采到的詩歌,鳥的鳴唱來得更自然和樸素些——因此更優(yōu)美些。
那個露水打濕的早晨,我把詩歌丟在一邊,把鳥鳴抱在懷里。
這個有鳥鳴參與的早晨的其他記憶全部模糊掉了,譬如背了什么詩——有鳥鳴,要詩歌做什么?如果一直有鳥鳴,我們也就不記得什么詩歌了。
我只記得我的鳥鳴。
鳥兒的鳴唱是一種光芒,天賜的光芒,如同月亮照在樹梢上。
無論何時何地、身份尊卑,可憐的人一股腦兒統(tǒng)統(tǒng)都在喧囂的黑暗中,沒有自由,缺乏翅膀。坐坐飛機火車大巴車,從這里到那里旅個行,就說是天底下最愜意的假期,不斷地?zé)o奈地跋涉和嘆息——人還會什么?不過是跋涉和嘆息這兩樣本事——嘆息之余跋涉,跋涉之余嘆息——嘆息啊,就是那種拉長了聲音把“愛”說成“唉”的,由高到低迤邐下來像鳥兒的墜地死亡似的那樣難聽的聲音——像我常在文字中用到的那個字一樣。而鳥鳴就是救贖之一種。正如坐禪,正如愛情。而坐禪、愛情和鳥鳴,這三者在本質(zhì)上沒有一絲的不同。
鳥兒的鳴唱當(dāng)然也來自光芒。
那是一種更為牢穩(wěn)和扎實的安靜。他說“鳥鳴山更幽”,他也說“蟬噪林愈靜”的——哎,在我的詞典里,蟬當(dāng)然不是昆蟲而是一只鳥兒,甚至蒼蠅也是呢——只是他(她)更小型、或鳴唱也更微弱而已。有翅膀有鳴唱,不是鳥兒是什么?事實上,最小的鳥類蜂鳥比一只蒼蠅還要小上很多。而我們聽到鳥鳴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愉快,要跟著他(她)吹起同一個調(diào)子的口哨,還因此在一門可愛的藝術(shù)——口技里,有了專門模仿鳥兒鳴唱的著名的曲子。那里邊,一百只鳥兒和他(她)們的領(lǐng)袖普天同慶的盛大的集會,和遮掩不住的歡樂的歌唱,叫人迷醉不能醒。
在所有動物當(dāng)中,鳥兒的體態(tài)幾乎是最嬌妍多樣、色澤最艷麗多彩的,聲音也是最豐美、百囀千回的。也許可以這樣說,任何門類的藝術(shù)大師創(chuàng)造的頂級藝術(shù)品,都無法同一只麻雀這樣的大自然最愛惜的孩子比肩——鳥兒以其微末傲立宇宙,身上閃爍著綠寶石、紅寶石、黃寶石一般的霓彩,并金聲玉振地大聲向世界傾訴。如此看來,鳥兒當(dāng)然是大自然杰出的、一版再版的代表作:他(她)們輕盈、迅疾、敏捷,像直升機一樣任意懸停,有著好看的、鋪張的羽毛,以及優(yōu)雅的鳴唱——不得不說鳥兒和他們的鳴唱是上帝的恩寵。他(她)們從來不讓地上的塵土玷污它潔凈的衣裳,因此終日在空中飛翔和鳴唱,樹上做巢和生育,只不過偶爾掠過草地,然而很快又向遠(yuǎn)處飛去。
同植物的一貫沉默和謙卑是人所不可比擬的高貴品格一樣,鳥兒的不停飛翔和鳴唱,同樣是人所不能比擬的。人有許許多多的缺點、毛病和令人討厭的地方(譬如惡語中傷他人),鳥兒的,不多。鳥兒至少干凈,大部分只揀拾植物的種子或啄擊危害植物的惡蟲,并不懂謀害。
鳥兒胸腹的柔軟和溫暖,是任何一個觸摸過他的人都曾經(jīng)有所感受的,而鳴唱皆起于此。姑且讓我們認(rèn)為那里就是心吧,一顆小小小小的心臟,“撲通”“撲通”驛動著,隨同身體飛翔——或者比身體飛翔得更遠(yuǎn)——的心臟。那樣生動蹦跳的聲響,從他(她)們或長或短的嘴巴里傳出來,就成了按捺不住的激越、動人的鳴唱。
鳥兒當(dāng)然要遇到獵槍——這在以前和現(xiàn)在都沒有杜絕過,沒有。這是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人類是雜食動物,已經(jīng)有了很多吃的,稻麥?zhǔn)吖?,肉蛋奶——肉很多都是大的動物的絕好的肉,譬如牛、老虎、鯊魚……從陸地到海洋,人類的一張嘴巴遮天蔽日,一副肚腸肥水橫流??扇藗儼?,為什么還要盯向空中呢?
我們可從沒聽說過有哪一只或哪一群鳥兒有吃人的打算。從來沒有。
空中的遁逃是無濟于事的,人類是最聰明的萬物靈長——我們砍伐森林、燒光草地,然后舉起了獵槍……
因為獵槍,所以喑啞——他(她)們不再鳴唱的原因是這樣具體而冰冷。他(她)們驚惶地躲避獵槍,所有鳴唱的器官都打上了封閉、石膏,最后退化,慢慢僵死。
這太陽下的殺戮導(dǎo)致的是:我們失去——失去他(她)們的信任,失去他(她)們的友誼,失去他(她)們的庇佑,失去他(她)們的欣悅,直到失去我們的幸福。
我們因為使用了獵槍,而從此變成了鳥兒眼睛里最強硬、最殘暴的獵槍,也從此失去了鳥兒的鳴唱,那種大地上空另外的月亮。
那種光芒。應(yīng)當(dāng)無所不在的光芒。
不在了的光芒。
——我詛咒獵槍。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