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小鎮(zhèn),地上落著一張不知從哪里飄來的紙牌。
這個人稀的小鎮(zhèn)上剛經(jīng)歷過一場小雨,水汽在蒸發(fā),隨微風(fēng)蔓延,形成了一層淡淡的薄霧。光在霧的折射下在分解、漸變,光影仿佛間已然變色,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這七種神奇的色彩相互交疊,映滿了鎮(zhèn)上所有的人家。溫度還在升高,地面上的積水越變越少,空氣中彌漫著青綠色植物的香氣。
小鎮(zhèn)建筑風(fēng)格靚麗清新、別具一格,既有日式的古樸、寧靜,又含有歐洲的高貴典雅。一戶人家門前擺著個水缸,里面都快被水蓄滿,馬上就會溢出來??墒撬我廊粡姆块苌系呐潘谒烈獾蜗拢未?、滴答,激起水面上一層層波紋,像個任性的小孩兒,全然不顧水缸的尷尬境地。水就要漫出來了,突然,一只烏鴉落在水缸的邊沿,它好像很口渴的樣子,用長喙扎進(jìn)水中,貪婪地吸吮著來自大自然的恩惠。此刻,它該感到慶幸,不用像它的祖先一樣要一次次銜著石子才能喝到那半瓶水,它甚至不用低頭,就能感受到清涼的雨水在輕柔地?fù)崦哪_趾。
水平面稍稍下降了,暫時沒有溢出的危險,而那只烏鴉也喝得很飽,此時它感到很滿足,在房檐的陰涼下安心地休憩,時不時張開雙翅伸個懶腰,并用尖嘴梳理它那稍顯雜亂的羽毛,并不時地瞟向地面上的那張紙牌。
一陣清風(fēng)拂過,薄霧漸漸散了。不知從哪里,傳出了輕微的響聲,“咚、咚”。剛才還在張牙舞爪的烏鴉突然靜了下來,翅膀半張著,雙腿繃直,一副待命起飛的樣子。聲音越來越大,烏鴉愈加緊張,有些不知所措,它似乎屏住了呼吸,頭部在不停轉(zhuǎn)動,眼珠四處張望,一味地探尋那聲音的來源。危險在逼近,如果聲音還不消失的話,烏鴉也只能離開它的這片“烏托邦”。于是它開始了祈禱,跳起鳥類獨(dú)有的舞步,那么神秘,那么有趣。
不過,一切都是無用功,缸里的水泛起了波紋,風(fēng)吹得比剛才更加急促,這都預(yù)示著那個響聲并沒有遠(yuǎn)離,而是越來越近。烏鴉變得無助了,迷茫了,于是崩潰了,它再也受不了這種聲音,下定決心舍棄了這片凈土,拍拍翅膀,飛走了。
幾分鐘后,那個聲音的來源來到了水缸旁邊——原來是一個男孩子,一邊走,一邊拍著球,“咚、咚”地響著。他是那么的年輕,那么的青春洋溢,那么的富有活力。他邁過了那張紙牌,用雙手捧起水缸里的水,輕輕地甩在了臉上,舒了口氣。
紙牌被風(fēng)翻過,它的數(shù)字已被水浸得模糊,上面的一行字卻很清楚——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遇見一只烏鴉,珍視它,你就會得到一次追逐自由的機(jī)會。
紙牌吹得豎立起來,望著正遠(yuǎn)去的少年。
可是,陽光、綠樹、小鎮(zhèn)、水缸、少年和一只正在飛翔的烏鴉,就這樣構(gòu)成了世界上最溫暖、最綺麗的一幅畫面。
彎月,映在空中,灰色的浮云將整片天空徐徐托起,也托起了月和星,而浮云埋藏的,是一片灰暗色的樹林,樹林里的樹木高矮相交、錯落有致,樹葉隨著陣風(fēng)擺向同一個方向,發(fā)出同頻率的“嘩啦啦”的響聲。風(fēng)吹走浮云,吹出了云海的空隙,月亮抓住了時機(jī),望了望埋藏于云海下的那片森林。一切只若初見,月光灑在每一片向月招手的樹葉上,是那么柔美。葉脈中流淌的綠色血液仿佛被瞬間蒸發(fā),形成的瑩潤光芒把葉子包裹起來,這是生命的起源。它們就在眼前涌動著、釋放著、蔓延著,在那片神圣的月光下,不再沉默。
風(fēng)似乎變大了,一片樹葉終于承受不了這壓力而停止了舞蹈,它被迫飄離了母體,飄向了黑暗的深處。月亮仿佛聽見那片樹葉的哀號,它透過穿梭的云海拼命地找尋著那離開母親的游子,照亮了曾經(jīng)的黑暗與孤獨(dú)。月光快速地流過每一處黑暗的角落,但是仍然找不到那片小樹葉的蹤影。而這時風(fēng)停止了它的狂躁——它永遠(yuǎn)不會理解月的焦急,即便是月最需要它的時刻,它永遠(yuǎn)為自己而活。風(fēng)停了,浮云又連成了海。云下回歸成一片黑暗。不,并不是完全的黑暗,有一道幽暗的藍(lán)色光芒從樹海的中心透射開來,直刺向天空中暗色的浮云。月被云遮住了,光從何來?——是一片湖,湖水湛藍(lán)、清澈,環(huán)湖三面圍著寂靜而高聳的丘陵,只一面是相對平坦的湖岸,站在這里,就可以一覽無余地看到整座湖面的景象,也能尋找到月光千辛萬苦也無法預(yù)知的答案——那一片小樹葉正飄在湖面的上空,飄灑著,自由著,不帶一點(diǎn)離愁與哀傷,只是在那里閑散地嬉戲。它把自己完整地交付于天地,從之而生,從之而滅,直到樹葉累了,緩緩降落,從“飄在”變成了“漂在”湖面,漾起湖面絲絲波瀾。它并不孤單,因?yàn)楹嫔巷h灑著許許多多和他一樣的葉子,安詳?shù)蒯溽?。這些已經(jīng)死去的葉子幻化成一道道藍(lán)色的光芒,將這一泓清澈的湖水染成它們的顏色,這是它們的語言,它們的傾訴,它們要讓光芒刺穿云海,感謝月亮的好心腸。
“沙沙”的腳步聲打破了自然的寂靜,湖邊的森林也似乎泛起某種變化。身著勁裝的異族少年走過湖邊,他沒有沿著低矮的湖岸順延而行,而是在一邊高聳的丘陵艱難穿越。也許是不小心,他腰間的斧頭突然滑落,蹭帶著湖邊的泥土落入水中。少年似乎并不著急,只是向斧頭落水的方向瞧上一眼便繼續(xù)前行。但奇怪的是,湖面的藍(lán)光消失了,可以說,森林中的所有光芒都消失了,就在斧頭落水之后。現(xiàn)在的森林如同死寂,只剩那濃密的浮云像一塊幕布遮住天空。一切光芒都消失了,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一切生命都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真的會消失么?不會的,只要有希望的存在。
破曉的陽光劃破了天空,熔化掉腐爛的烏云,重新照亮了這片本已消失的樹林。當(dāng)陽光灑在那泓靜湖時,神奇的景象產(chǎn)生了:陽光照在湖底的斧頭上,斧頭熔為了一團(tuán)金色;陽光照在湖中的朽木里,朽木化成一團(tuán)褐色;陽光照在湖水中,葉子的力量重新點(diǎn)燃,湖水又變成了藍(lán)色;陽光照在泥土中,泥土化成了黃色;而陽光自己則變成了紅色,火焰的那種紅色。金、褐、藍(lán)、紅、黃,五色光芒在水中相互爭斗、相互糾纏、相互平衡。金之斧頭為它作骨,褐之朽木為它成翼,黃之泥土形成雙足,藍(lán)色之水賦予之生命,紅色火焰成為它的氣息。伴隨著一聲尖銳的鳴叫,湖水沸騰了,鳳凰展翅,一飛沖天。
遠(yuǎn)處的少年還在行走,他聽到了鳳凰的鳴叫,駐足回看,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終于明白了,鳳凰屬火,但是鳳凰出于水。
奇怪的天氣降臨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不知怎么的,天空布滿了塵埃——這并不是那種北京每年都會有的沙塵暴——細(xì)碎黃沙鋪天蓋地的末世景象。這里的塵埃是灰色的,就是普普通通的那種灰,街上到處都能看到的灰色汽車的那種灰,介于白與黑之間的那種灰。這些細(xì)碎的微粒結(jié)伴而來,悠然從天而降,漸漸堆積起來,積得夠厚了,便順從地沿著最高處的電線桿邊沿飄落在旁邊泊車的頂上,又順勢從車頂被擠到了下面的井蓋里,伴著地下的潺潺水流游向不知名的去處。
陣風(fēng)吹過,揚(yáng)起了許多蟄伏多時的塵埃,它們毫不費(fèi)力地擺脫著地心引力沖上天空、沖上云霄,吞噬著那些還未被侵?jǐn)_的世界。感覺就像一個人在一間荒蕪已久、搖搖欲墜的屋子里打了個噴嚏,濺起了許多灰塵。而這些淘氣的小東西鉆入了那個人的鼻孔,又激起了一連串的激烈反應(yīng),“阿嚏”、“阿嚏”,灰塵越來越多久久不愿落下,即便落下了,噴嚏也反反復(fù)復(fù),朦朦朧朧。塵埃就是那樣地飄著、飄著,肆意凝結(jié)著空氣中的水分,吸夠了,便在天空綻放出灰色的花朵,如絮,如雪,標(biāo)記在城市的每個街道、每個邊角。
這是世界末日么?或只是上帝開的一個小玩笑——看慣了艷俗的多彩,而涂抹上灰白,讓這個世界變得清晰一些。
這個有趣的想法在少年腦海中只停留了一瞬便即空白,他也無法弄清上帝究竟在想什么。他似是落寞,穿著一件已經(jīng)被灰塵掩埋到看不清是什么顏色的斗篷低頭前行,就是那樣默默地、靜靜地走著,按部就班地、一步一步地走著,認(rèn)真砌好每一個落在身后的足跡——即便它們很快會被吹散,而周遭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
少年雖然低著頭,努力地把臉躲在斗篷里,盡可能地把那些骯臟的灰塵阻隔在外,但是灰塵豈能會人意,只要有一絲一毫的縫隙,它們就會像狗仔隊一樣毫不保留地觀光拜訪,無趣了,便自由地離開,不受塵世道德的一絲束縛?;覊m沖進(jìn)了少年的斗篷里,沖擊著他的臉頰。少年的臉潔白而純凈,置在塵埃中,便折射出神圣潔白的光暈。在灰塵眼里,他只是一個帶罪羔羊,少年的掙扎只能激起它們更強(qiáng)烈的侵略欲望,讓它們越積越快,越積越多。終于,潔白的光暈漸隱,而后沒入黑暗。
少年的隕落,仿佛斬斷了世上最后一絲生機(jī)。
狂風(fēng)驟起,在街道上怒嘯,在角落里怒嘯,在天空中怒嘯?;覊m被風(fēng)吹成像絲一樣的白線,沖落在少年的身上,他依然一動也不動,任憑塵埃隕落,堆積得越來越多。狂風(fēng)中,塵埃如絲落在他的身上,在燈光的照耀下,少年就如同那徜徉于銀河的渡船安詳飄逸,直到他被灰塵完全掩埋。奇怪的是,街上的灰塵卻變得少了,被它們掩埋的霓虹燈露了出來,在濃灰中透射出耀眼的光芒,這是灰白世界之外的第一縷異色。
鳥鳴叫醒了新的一天,惡劣的天氣悄然而逝,這是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晴朗,天空中沒有了一絲灰塵。不過,它們并沒有消失——只是落在了它們所有能落在的地方。斑斕的天地——天空湛藍(lán),大地銀灰,而那個被灰塵掩埋的少年呢?他已不知去向。只不過,在那個廣告牌下落下了一片淺淺的腳印。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