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年

曾慶年在西街住。他個子較高，冬夏光頭，腦門閃閃發(fā)亮。每到冬天，他愛用大帶子系腰，有扣子也不扣，左一疊右一疊，用五尺見長、二尺見寬的大帶子一縛，使勁兒“剎”幾把，裸露出胸毛——再冷的天也如此。據(jù)說有胸毛的男人身體倍兒棒，火力大，尤其是天寒地凍時，像朝外冒熱氣似的。

曾慶年有一特殊的手藝，會打襪子。在我們鎮(zhèn)上，唯有他一人會這營生。上世紀50年代，鄉(xiāng)間還少機器織的襪子，多是用布縫制的。曾慶年的父親曾現(xiàn)禮不知從何處買了一臺織襪機，就整天給人織襪子。后來，曾現(xiàn)禮老了，就由曾慶年上街出生意。每天早晨，他就扛著織襪機到鎮(zhèn)十街一個固定的位置，開始招徠生意。那時候我剛上小學，每天經過街處，就能看到曾慶年非常認真地打襪子。那臺即簡單又復雜的機子是個圓的，一拃高，有大碗口粗細，有一個雞頭樣式的東西能圍著座機轉。座機被裝在一塊三角形的木板前，下面有三條腿，三尺來高。木板的三個角處插有三枚用手搖紡車紡出的線穗子。三根錢全穿在那個會轉動的“雞頭”上。因為此屬半機械化，旁邊有一搖把兒，曾慶年搖一把，那“雞頭”圍著座機轉一圈兒。他一只手還拿著一根細鐵鉤兒，不時挑動被“咬”著的棉線。打幾圈兒，就不時拽一拽座機下面織成的襪筒子。有時還要停下來用蜂蠟給機子上蠟，為的是光滑耐用。打襪子先是打筒子，到打腳后跟時比較麻煩，曾慶年搖的速度就又快又急促，眼睛也瞪得奇大。這時候若有人來送貨，他會頭不抬手不停地說：“你稍等，你稍等！”直到忙過那一陣，他才抬頭望顧客一眼，笑笑，說：“正打跟兒，怕跳線，讓你等了！”說著，從腳下取出盤子秤，讓顧客自己將線穗子放在秤盤里，他再端過來看看線的質量，然后稱一稱，包好，寫上村名和人名，約定好取貨的日期，將線子放在桌下的一個包單里。有人來取襪子，他先問顧客哪個村的，姓什名誰，答對了，便取出另一個包單，尋出打好的襪子和剩下的棉線，放在三角板上，等來人結賬后再雙手遞過去。雖然襪子也是用手紡的棉線織成，但畢竟比用粗布縫制的襪子美觀。那年月，鄉(xiāng)人皆稱曾家打出的襪子為“洋襪子”。其實，這種襪子能受到鄉(xiāng)人青睞的原因主要是比買真正的洋襪子便宜。用自家的棉花紡成線，曾家打一雙襪子只需三毛錢手工費，很劃得來。所以每到入秋，曾慶年的生意就空前地好。那時候，他就覺得一部機子不夠用，總想再買幾臺讓全家人都動手?？上菣C子是民國年間生產的，全國解放后就沒了。為此，曾慶年很是惋惜，常對人說：“要是國民黨不敗，我肯定能辦個襪子廠！”

就是這句話，為他日后埋下了禍根。

曾慶年是正月初一生，滿年滿月滿日，沒虛歲。五更天，在新年的鞭炮聲中來到人間，所以他的乳名就叫“新年”。這一下，也給他的后代帶來了麻煩，忌這兩個字。尤其是過年時，別人家說過新年，他們不能說，說過春節(jié)。別人家說拜年，他們家也不能說，說“拜春”。后來鄰家知道了，也隨著忌諱。娃子們到他家拜年，皆喊：“新年叔，拜春拜春拜拜春吧?！?/p>

到了“文革”那些年，鄉(xiāng)間到處割資本主義尾巴，曾慶年的打襪機，自然屬“尾巴”之列。開始時沒沒收，只說不讓他打襪子搞資本主義了，曾慶年心想我就在家接活，不上街總可以吧。他家在西街住，四鄉(xiāng)的老顧客都曉得，在街上見不到他，就直接去了他家。曾慶年白天隨生產隊干活，到了夜晚加班搞副業(yè)，不想被人告了密，民兵去他家一查，他正打襪子，被逮了個正著。于是便將他的打襪機沒收了。更讓曾慶年想不到的是，打襪機被沒收后，被人砸爛，投進了公社機械廠的煉鐵爐，化成了鐵水兒，被鑄成別的什么東西了。

這一下，像是剜了曾慶年的心頭肉，他像是與那臺打襪機有了極深的感情，如喪考妣，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就跑到大隊部討說法。當時，大隊部成立了一個臨時的“打資隊”，專掃資本主義尾巴，不準農家養(yǎng)豬喂雞，更不準搞手工業(yè)掙錢，諸如打鐵、打繩、修鞋、磨豆腐什么的。大隊部里沒收了好多東西，有打繩機、修鞋機、爆米花機以及貨郎擔、修鍋補鍋的風箱、坩鍋什么的。曾慶年一見別人的家什都還在，偏偏自家的打襪機喂了煉鐵爐。他大惑不解，便找“打資隊”的頭頭說理。一開始，因曾慶年家是貧農出身，根紅苗正，“打資隊”的頭頭很認真地給他解釋說，專將你的打襪機煉鐵的原因是因為上面印有“民國幾幾年”的字號，屬反動的東西，所以要徹底銷毀！曾慶年說機子上印個年號有什么？那只是個出廠日期戳子。若按你們所說，是不是民國出生的人也得回爐全燒掉！“打資隊”的頭頭一聽這話，眼睛瞪得奇大！腦袋里立刻就繃緊了階級斗爭那根弦，厲聲呵斥道：“曾慶年，你這話什么意思？什么民國出生的人要回爐？中共有許多老革命可都是民國年間出生的！告訴你，你這是反動言論！”曾慶年正在氣頭上，當然不服“打資隊”頭頭的胡亂上綱，開始與其大聲爭吵。這時候，突然有人想起他當初說的“要是國民黨不敗，我肯定能辦個織襪廠”那句話，兩下一聯(lián)系，當下就將他繩捆索綁，戴上一頂紙糊的高帽子，敲鑼打鼓拉上了街頭游街示眾。

這是曾慶年萬萬沒想到的。他一肚子不服氣，氣得雙目發(fā)赤，咬牙切齒。他本想當場與那個“打資隊”頭頭拼命，可又一想他們人多勢眾，硬拼肯定會吃虧，無奈，只好忍氣吞聲，等游完街回到家中，便開始磨刀。對家人說他不活了，今夜要去殺掉那個“打資隊”頭頭的全家！家人一聽他要與人拼命，極其害怕，先是勸說，后來便趁其不備奪下他手中的刀，將他關了起來，并且輪流看管，以防萬一。

氣窩在心里，又不能發(fā)泄，曾慶年簡直要瘋了。

不想這時候，不知哪個也恨那個“打資隊”隊長的人，竟偷偷給他家放了一把火，三間茅屋全燒光。曾慶年的大兒子急忙回家將此消息告知曾慶年，曾慶年一聽，大笑不止，說：“這真是惡有惡報呀！”家人見他消了氣，便不再管他。不想這時候，他突然跑到大街上，高喊那把火是他放的！派出所正找不到縱火兇手，立刻將他抓了起來。

曾家人一聽這消息，急忙跑到派出所解釋，說他神經可能出了問題，并說他被關了幾天，壓根兒就沒機會出來！曾慶年卻不認這個，他說他是從窗戶上逃出來放火之后又回到了屋里的，家人壓根兒就不知道。說完，還高叫著要按手印，承認了決不反悔！派出所一聽他說這話，心中已明白八九，但苦于找不到真正的縱火犯，只好讓其頂罪，當下整了材料，決定先游街示眾，然后送入縣大牢。

與上次游街不同，曾慶年像是很高興，一路哈哈大笑，迎來人們不少敬佩的目光……

駱工商

駱工商不叫駱工商，叫駱紅英，是個女的。由于工作是個市場管理員，所以鎮(zhèn)人皆喊她駱工商。

那年月，各公社都有市場管理委員會，簡稱“市管會”，提出的口號是“管而不死，活而不亂”。因當時所管的項目太多，什么糧票、布票、油票、煤票，什么棉花、土布、油料、煙葉，全屬管理物資，一律不準上市場。除此常年管理物資外，到了夏糧收購季節(jié)，公糧沒完成任務時，小麥、大麥、油菜籽、豌豆什么的都禁止上市。秋收之后，大豆、高粱、玉米、紅芋片也要限時開放。另外，私宰牲畜也屬市管會的清查范圍。所以，工商所就很忙。不但要早起晚睡，還要查夜。查夜多到公路上，攔車檢查，查住了違禁物資就沒收，扣車扣人，或罰款或判刑，嚴格之極。駱工商本是個女流，也同男人們一樣干，就顯出了特殊性，評上了先進，成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由于她嘴巴會講，又善于編故事，比如她如何如何監(jiān)視屠夫偷殺豬，如何如何與自己家人的私心作斗爭，講得繪聲繪色，很受上級青睞。她從公社講用到縣，又從縣講用到地區(qū)，最后還出席了省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大會，成為工商界的一位活典型。由于名譽壓身，駱工商越發(fā)積極，每天雙目如鷹，盯著每一個趕集的鄉(xiāng)民，像犯了神經。到了夜里，她幾乎很少睡覺，搞化裝偵察，盯梢跟蹤，像特務似的，抓了不少投機倒把分子。

大概是1970年左右，東北那疙瘩創(chuàng)立了什么“社會主義大集”，意思是為“抓革命促生產”，將傳統(tǒng)的每天一集改為一個星期或半個月一集，推廣全國，很快成了各省效法學習的榜樣。潁河鎮(zhèn)是個大集，自然不會例外，而且被縣上列為了重點。這一下，市管會就更忙了。因為潁河鎮(zhèn)為水陸碼頭，每天一集的傳統(tǒng)已有上千年的歷史，現(xiàn)在突然強行更改，眾人皆接受不了。更何況，逢著要辦紅白喜事的人家，多多少少總需要買些東西，現(xiàn)在突然不讓趕集了，鎮(zhèn)上的商店什么的也不許開門了，讓人感到很不適應。于是，就有膽大者頂風作浪，在鎮(zhèn)外另起了集市，在田間或河坡里搞交易。這一下，更給工商所的同志增加了工作量，一幫人騎著車子東跑西顛，驅趕非法集市。往往是這邊剛剛驅趕完，那邊又偷偷地起來了。那陣子，正趕駱工商身上“來紅”，但她卻堅持不休息。有一天，血紅竟順腿而流，浸濕了半截褲腿。

別人管市場，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只要不撞到他的槍口上，他不會無事生非。有時候就是被逮了，說幾句好話也就放了?？神樄ど叹筒灰粯恿?，她不但堅持原則，而且不給任何人留情面。只要被她抓住，無論你如何哀求，她均要將東西沒收。她每天像鷹犬一般會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使你猝不及防。所以，她的民憤極大。

這一天，駱工商去跟蹤一個投機倒把分子，回來時天已大黑。路過一座破磚窯時，突然被兩個蒙面人綁架到窯內，縛了她的上身，堵了她的嘴巴，然后脫下了她的褲子。駱工商心想這下完了，肯定要遭輪奸了！不想那兩個人并未動她，只是將一把碎頭發(fā)茬子用胡蘿卜搗進了她的陰戶里，然后揚長而去。

駱工商虛驚一場，見那兩個人走遠了，才掙扎著走出窯外，不料剛走兩步，就覺襠下奇癢難忍。她大呼救人，豈料鄰近村落的人出來一看是她，皆扭臉走了。后來多虧一位公社干部路過，方將她送到了公社衛(wèi)生院治療。醫(yī)生為她沖洗消毒，最后又將她放到產床上，戴著放大鏡為其挑了三天，方能下床走路。

如此大案，自然驚動了公安局。不想刑偵隊去鄰村調查時，群眾都不配合，有的不以為然，有的幸災樂禍：“又沒強奸她，有何大驚小怪的！”

最終也沒抓到階級敵人。

如此要案草草收場，駱工商很傷心。這消息被縣局知道后，特意開了個全系統(tǒng)大會，讓其在大會上講用。駱工商聲淚俱下，講述階級敵人如何將其綁架，脫掉其褲子，然后就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

縣工商局革委主任看講用會冷了場，忙抓過麥克風，背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插言道：“駱紅英同志被兩個階級敵人綁到窯內后，縛其上身，堵其嘴巴，脫其下身，然后用一根又粗又大的紅蘿卜將一把頭發(fā)茬子送進她……她的那里面……”那主任邊說邊用手比畫著，“同志們，那紅蘿卜就這么大，這么長啊！更為可恨的是，那一包兒頭發(fā)茬子，是階級敵人蓄謀已久的，剪得又短又碎的頭發(fā)茬子呀！醫(yī)生們用放大鏡挑了三天三夜，輪班在駱紅英同志的陰戶前工作72個小時，共撿出頭發(fā)渣兒八萬七千五百六十九根……”

這時候，駱工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搶過話筒哭喊道：“為了革命，為了保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我不怕歹徒的輪奸！我更不怕階級敵人的頭發(fā)茬兒！”

臺下掌聲如雷。

這以后，駱工商就調走了，只在小鎮(zhèn)上留下一句歇后語：駱工商干革命——兩不怕！

張老師

張老師是民辦中學的美術教師，愛畫花鳥。民辦中學是社辦的，只記工分不發(fā)工資，所以張老師家不富裕。記得從我認得他到我上初中近十年間，總見他穿著一件中山裝。那件上衣后來捎得發(fā)白，還補了肩，已經很破舊了，但他仍是沒衣服替換，出出進進，全靠它走場。據(jù)人說張老師在家是舍不得穿的，每回洗衣服，都要“趁天氣”，必須是好晴天，算著沒什么外事活動，家中不來客人才能洗一洗。全是自己洗，輕揉輕擰，洗好了，搭在陽光處，他躲在一旁佯裝看書，一直守護到衣服快干了，取回來用濕毛巾展平，再曬，再守護，比眼睛都重要。

張家原來會做一種小花饃，實際上是一種工藝品，用白面制成小狗小貓小兔什么的，可放很長時間不發(fā)霉不發(fā)餿。這當然也是有祖?zhèn)髅胤降?，只是后來白面越來越金貴，張老師又當上了教師，便停了業(yè)。張老師雖窮，但總算是場面上的人。小鎮(zhèn)人歷來對文化人比較重視，誰家小孩兒結婚，總要請張老師捧場。那年月雖然一切講節(jié)約，但吃喜宴一般還是要送些禮的。別人送被單、枕巾什么的，張老師買不起，為不失面子，他就用公家的紙畫幾張四月屏，自己裱一裱，上寫“賀XX之公子新婚之禧”字樣，也頗受歡迎。這樣長期積累，鎮(zhèn)里大多人家都有張老師的畫作，幾乎像毛主席的書一樣普及了。

除去教書畫畫，張老師像是不會干別的。每逢春節(jié)來臨，他為掙二斤肉錢，也要買些紅紙白紙，寫些對聯(lián)、畫一些花鳥魚蟲掛在街上賣。那些日子里，他起得很早，為的是能在街頭處搶一塊地盤，掛上寫好的對聯(lián)和四月屏，用以招徠顧客。面前還不忘放一張小桌子，上面放有筆墨紙硯，有人要對聯(lián)，看不中已寫的，就讓他們自己再選詞兒，選好了，張老師就現(xiàn)場揮毫，價錢是一樣的，一副一毛錢。一早起若能賣十副對聯(lián)，張老師就滿面紅光，似當了百萬富翁般高興。有一年，他的一位學生當了支書，很同情張老師，過春節(jié)時要求本大隊住戶都要買張老師一副對聯(lián)，一家伙買了一百多副，讓張老師賺了十幾元。張老師一高興，打了瓶紅芋干酒喝，不想樂極生悲，由于貪杯，醉得不省人事，到衛(wèi)生院掛吊針，花掉了八九塊。為此張老師還自嘲說：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不想“文化革命”的第二年，張老師卻時來運轉，成了領導的紅人。原來這張老師是縣師范畢業(yè)，原來也曾是國家教師，只是在三年困難時期，曾用一技之長偷印過布票。那年月棉花是計劃物資，買布要憑票。當時每人一年只發(fā)六尺，很緊俏。張老師看中了這發(fā)財之道，就木刻了幾張，不料被人識破，當下就“下放”了，從此運交華蓋，弄得窮困潦倒。原想今生今世完了，不想天無絕人之路，他當年的一位老同學來潁河當了書記。書記姓白，在學校時就曾與張老師要好，也愛涂鴉，二人常在一起切磋藝術。就包括張老師那次偷印布票，也未瞞著姓白的，可見關系到了哪一步。

這姓白的書記來的那一年，是1967年，公社革命委員會剛成立。那時候正講階級斗爭，講階級斗爭必須要大搞階級教育，白書記就讓張老師到公社里搞泥塑展覽。當時四川搞了個收租院，白書記就派張老師去四川大邑縣劉文彩的莊園里參觀學習。張老師在大邑縣住了半個月，取回了真經?；氐芥?zhèn)上后，帶一幫人忙了半年多，不想塑的泥塑一干就有裂縫。泥人身上的裂縫還可用衣服掩蓋，而臉上手上的裂縫就非常難看。這在當時就成了技術難關，張老師他們用麻絮，頭發(fā)摻在泥中也未能解決問題。而白書記一心想在全縣奪第一，急得一天到展覽室跑幾趟。張老師更是著急，總覺得對不住老同學的厚愛，有時半夜還不睡，琢磨著如何不讓膠泥干裂。白書記問他，為什么四川大邑縣搞的不裂縫？張老師分析說原因可能有幾條：第一是南方空氣濕潤，不像我們北方如此干燥；二是可能他們在泥中摻了什么藥粉。白書記說讓你去學習取經你怎不把經取到手？張老師哭喪著臉說，這是人家的保密項目，他們還要搬到北京美術館展覽，如果一泄密全國都學會了怎還顯人家的金貴？白書記想了想說，膠泥不中就不搞泥塑，能不能創(chuàng)創(chuàng)新，搞別的什么塑？張老師說，我也想過這個問題，過去我的上輩賣過小花饃兒，就是用白面蒸成小狗小貓上色賣給小孩兒玩。我家的小花饃不發(fā)餿不裂縫，為方圓百里一絕。只是這些年白面金貴，不干了。白書記一聽頓時來了精神，眼睛一亮說：“那就用你家的祖?zhèn)髅胤礁忝嫠茉趺礃?？”張老師一聽說白書記要搞面塑，嚇了一跳。因為那時候白面金貴得很，要搞一組面塑收租院系列，至少也得幾千斤上等白面，怎么舍得呢？于是他就怔怔地望著書記說：“去哪兒弄那么多白面呢？”白書記說：“面的事兒你甭管，你只管快把展覽搞成！”白書記說完就走了。張老師還想再勸勸老同學，但看老同學邀功心切就再也沒吭聲。第二天，白書記果然讓人從糧庫運來了幾架子車白面。張老師帶人將原來的泥塑打碎運走，便開始了搞面塑。這當然是一種創(chuàng)舉，可以說若搞成功，足可與四川大邑縣的泥塑相比美。張老師又一次投入了戰(zhàn)斗，動用了祖?zhèn)髅胤剑瑤缀踹_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不久果真搞成了一組面塑收租院。面塑的泥人膚色高出泥塑好幾倍，著色后更為亮麗，從美感上說堪稱一流，而且非常逼真，就如眼下時興的蠟像一般。為保密起見，白書記要求不得說是白面做的，而是說他們剛研制成功的一種新材料。為防老鼠啃面塑，張老師在展覽室里還養(yǎng)了幾只貓。這些貓白天關在籠子里，到夜晚放出。開展前夕，白書記特請了縣領導先睹為快?？h委領導一看到那些栩栩如生形象逼真的人物，個個都震驚了，齊聲叫好，當場決定三天后開展，專請省地領導一同參觀。

可是，令白書記和張老師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幾十個面塑全被老鼠啃得焦頭爛額，原因是張老師養(yǎng)的幾只貓全被人毒死了。白書記聽到這個消息大為震驚，揚言一定要挖出階級敵人?？闪畎讜浟舷氩坏降氖?，還未等他動手，反對他的那一派借機向上級告了他的惡狀，狀告他擅自動用國庫面粉搞面塑喂老鼠。為一下扳倒白書記，他們越級上告，地區(qū)領導對此十分重視，因為糧食問題在當時是個十分敏感的問題，派了專人來查。由于事實俱在，白書記被擼職，并給了一個很重的黨內處分。張老師本來不該擔任什么責任，可就因白某對他太好了，引起另一派的嫉妒，專派人去他家搜查，果真搜出了兩袋白面。這一下，算是又給白書記加了一罪，說他重用一個曾經偷印過布票的人，階級敵人本性難改，這不，又偷了兩袋面。張老師大呼冤枉，說自己不是偷，是舍不得用白面做面塑，是省下的。這話當然沒人聽，一整材料，就將其送進了縣城監(jiān)獄。但畢竟只是兩袋面，上頭覺得還不夠判刑的罪，關了他半個月，便將他放了。怎奈，張老師覺得這回丟人太大，再無顏見江東父老，出縣城不遠，就一頭栽進路旁的機井里自殺了。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