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亮
出生在3年自然災害時期,饑餓記憶為她的人生啟幕,“我一直在想怎么去尋找吃的東西”,“我記得我奶奶都是趁著半夜爬過河去,摘南瓜來給我們煮著吃”。40年舞蹈生涯,她自稱守望之人,“小時候就知道跳舞是生命需要”,“我在這里守候,我是守望的人”。她說,我看到事情的真相,太多利益對我沒意義。
記者:您出生的時候(1958年)正好趕上3年自然災害,對于那個時期還有什么印象?
楊麗萍:那個時候都吃不飽,自留地都被沒收了,我記得我奶奶都是趁著半夜爬過河去,摘南瓜來給我們煮著吃,自己的自留地都不能去。大鍋飯,大家都拿一個碗到公共食堂去吃飯。嬸嬸媽媽她們在地里勞動的時候都偷懶,因為不是自己的地了,她們基本上都是在田埂邊上奶孩子、繡花。印象中,我一直在想怎么去尋找吃的東西,上山摘蘑菇,摘野花,白色的杜鵑花是可以吃的。
記者:記憶中第—次跳舞是什么情形?
楊麗萍:在村子里,比如插秧節(jié),豐收了,其實就是一種自娛自樂,因為勞動太辛苦了,大家就一起圍著篝火跳。
記者:您是怎么進到西雙版納歌舞團的?
楊麗萍:他們來選。一個團需要有各種民族,要豐富,他們要找漂亮的小女孩小男孩來培訓。我們進去的時候都很小。十一二歲,到了1980年就被中央民族歌舞團選到北京去了。
我的舞蹈其實沒有多高超
記者:您被選進中央民族歌舞團之后,1986年,您的舞蹈《雀之靈》在全國獲得大獎,但是此前為了參賽您遇到很多阻撓和困難,從賣手表制服裝,到最后連報名都報不上,重重關卡,一般人會放棄,但您為什么堅持參賽?
楊麗萍:在上世紀80年代我們的工資都很低,才一百多塊錢,初賽的時候你得做個錄像帶送過去。那時候還沒有DVD,要自己去制作;服裝也要自己去制作;你的音樂,也要去自己找人寫。
我覺得每一個舞者,或者歌手,或者演員。他們最初都會有一個驗證自己在他的藝術門類里面的一個認可。這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這是一個認定。認定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就是一個應該走的過程。
記者:我看您之前的一些資料,比如說1971年被選入版納歌舞團。1980年進入中央民族歌舞團,1986年憑《雀之靈》一舉成名,1889年登上春晚,從此蜚聲國內(nèi),2000年您重回云南。但是從1989年到2002年這十幾年的時間卻很少聽您提及。
楊麗萍:1986年左右自己搞創(chuàng)作,因為一個舞蹈家不可能從小就會創(chuàng)作,除非像莫扎特那樣的神童。我8歲肯定創(chuàng)作不出好的作品,要一直積累,在西雙版納生活了10年左右,然后走出村寨,體驗生活。我是白族人。小時候就已經(jīng)在生活里找到了一種舞蹈的特質(zhì),為什么要舞蹈?是生命需要,我的生活里面存在這種感覺。并不是說作為一個舞蹈家,覺得舞蹈是一個可以給你帶來什么外在的東西。它其實特別內(nèi)在,因為好像唱歌跳舞都是有出處的,比如佤族人甩頭發(fā),他一定是崇拜火,于是就找一種形象,然后用一種藝術的表達來完成他對自然對生命的一些情感的抒發(fā)。
這個角度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恰恰是因為小的時候找到了這個特別準的舞蹈的本源。我的舞蹈其實沒有多高超,比起很多舞者其實沒什么,不是技巧的問題。它身上散發(fā)出的舞蹈的本質(zhì)和本源讓人心動。
所以我沒有放棄在西雙版納生活的這10年,我也特別認真地去感受,去學習。在村子里,別人登山我就跟著去,誰家里老人死了大家也會去送葬。但是在西雙版納歌舞團就不一樣了,你面對的是十幾種少數(shù)民族,他們都有自己生活的習俗和舞蹈,跟他們同吃同住,我覺得樂趣無比。
很多這種東西都讓我印象特別深,所以這個過程特別重要。中央民族歌舞團是一個國家體制內(nèi)的、少數(shù)民族門類里的最高團體。到那之后慢慢的,視野打開了,看到了世界的東西。之前哪知道有杰克遜,也不知道德國的那些搖滾或者現(xiàn)代舞那些新的東西。你感受到他們的精神,就會找到自己。1986年開始我就非常清晰地知道,我不會跟著人伴舞或學習一些自己不太擅長的。然后就特別專注地找自己的屬性,找自己的藝術風格舞蹈風格,然后自己給自己編舞。
跳舞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記者:2000年的時候就選擇了離開中央民族歌舞團?
楊麗萍:也不是離開,我退休了。我到2000年,就屬于退休。我是屬于一級演員,國家會照顧你,但待在那里被照顧就會變得很懶惰,我不要這樣。
之前我有過很多經(jīng)歷,我去過臺灣,開過獨舞晚會,在國內(nèi)有晚會的巡演。那時候我非常年輕,開獨舞晚會比較大膽。
記者:還挺折騰的。
楊麗萍:不是折騰。是通過舞蹈得到了一個自己,一點都不折騰,因為你每天演出都是一個挺精神的需求。而并不是折騰什么。我覺得跳舞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全國開獨舞晚會,然后到臺灣到國外去開獨舞晚會。然后上各種媒體。我記得在90年代打開電視,最多的時候每天4個頻道在播我。
記者:那時候看到4個頻道都在播自己是什么感覺?
楊麗萍:我沒什么感覺,但拍得不是太好,錄像、角度。
記者:對您采風的經(jīng)歷很感興趣,聽說您當時采風了15個月?
楊麗萍:沒有具體的時間,有時間就去。其實我不采,我小時候已經(jīng)相當熟悉了。
記者:自己會有一個規(guī)劃的路線嗎?
楊麗萍:有,我們會卡在民族活動非常有特征有特點的時候過去,比如說西藏曬大佛的節(jié)日,比如說涼山彝族的火把節(jié)。石寶山的歌會我們都會去。那個地方叫彌勒,祭火節(jié)我們也會過去,只要一有我就去。并不是說我現(xiàn)在才來采風,小的時候我就生活在那里,是再去感知,因為原來的狀態(tài)和現(xiàn)在不一樣。原來只是說去體驗去尋找,后來下去的時候不是了,是作為一個編導。我們要尋找到,什么東西有價值,什么東西在舞臺上有表現(xiàn)力。
記者:您在采風途中比如看到那些優(yōu)秀的少數(shù)民族歌舞或者文化,您會怎么保存記錄下來?
楊麗萍:其實這個行動最早我是和田豐老師一起,他是中央樂團的。他是個北京人,但到云南會著迷。他到了云南,就覺得這些音樂這些歌舞都是寶貝。他首先去采集記載,然后把這些少數(shù)民族請到一個傳習所,然后邀約我一起加盟,我也特別感興趣,我們就一起。他的眼光很獨到,雖然他是一個作曲家,但他會認知到哪些東西是有價值的,是經(jīng)典的,我們這方面志同道合,所以后來才有了《云南映象》。田豐老師當初是把這個東西保留在一個學校里邊,保留住,傳承;我是把它搬上舞臺,讓人直接感受到。
一片森林里面有霞光萬丈
記者:挖掘的少數(shù)民族的那些文化那些歌舞,可能因為搬到舞臺上要眾人去欣賞。也不是原汁原味的。也是經(jīng)過您的設計改造過之后的。您經(jīng)常提到“原生態(tài)”。原生態(tài)和不生態(tài)的界限在哪?
楊麗萍:我們說的原生態(tài)是一種概念,一種態(tài)度,一種精神。什么是我們的民族,什么是我們的文化,什么是我們生命的狀態(tài),什么是我們的價值觀,我們跟自然貼近,我們尊重自然,尊重生活,感受自然,我們保持我們的文化內(nèi)涵和文化的特征,就好像一個蔬菜里你上了化肥和不上化肥一樣,我們基本上是原汁原味。
我們的舞蹈、我們的歌、我們的服裝都是原本的,特別是我們的舞蹈,都是從土地上搬過來的。只不過這個臺上沒有土,但是大家踏步的時候你感覺到你踏在土上,就像我每次跳孔雀舞一樣。我每次跳舞都覺得我在一片森林里面有霞光萬丈,然后我的翅膀羽翼這么美好。這就是藝術。
如果我是在村子里跳。你能看到我嗎?因為你們很煩惱,找不到文化的屬性,感受不到我們祖先的東西,所以才需要我們。你們破壞了自然,工作很煩惱,要走進劇場來感受我們給你帶來的。再文明的城市我們一去都會有觀眾痛哭流涕,為什么?因為他說原來我們民族的東西這么有感染力,原來楊麗萍這種人她創(chuàng)造了一種舞蹈的樣式,能讓我在劇場里被洗滌,讓心靈安靜,讓人找到一個精神的回歸,這些多么重要啊。一般的人認為民族舞蹈離開那個村子,就沒有意義了,你錯了。
我們感受到靈魂有了寄托
記者:外界對您還有一個評價是“在商海摸爬滾打多年的并不天真的藝術家”,商業(yè)和藝術,最難兼容的兩個事情。在您這里似乎得到完美的結合?
楊麗萍:在2000年以后,人們知道一個電影拍出來一定是要有票房的,2000年以前就是誰愛票房誰不是藝術。我跳《雀之靈》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我這個舞蹈出來以后,一定是跟人有關系的,是人需要的,是可以買票來看這個作品的。
我2003年演的《云南映象》一樣,走到哪都有票房。你說我們一群人跳了半天舞蹈,我們花了那么大的體力,跳了那么多,我們感受到靈魂有了寄托,然后我們跟人沒有關系,這是欠缺的。我們是舞臺藝術,不是小時候的在篝火邊上自娛自樂。
從小我就知道,種瓜必須得瓜,種豆必須得豆,否則你種瓜干什么?你做了一部電影,花了幾千萬,然后你顆粒無收,這不叫生態(tài),食物鏈都斷掉了。
記者:但其中可能還是一種商業(yè)化的資本運作。
楊麗萍:這不是商業(yè),這就是一個食物鏈,是一個生存法則,因為人們不單要吃飽肚子,靈魂也要吃飽。你們所謂的商業(yè),是一個生存的,簡單的,自然界里面,小螞蟻都懂的——做自己的窩,然后把食物搬回去。然后它們也有娛樂。也有大聚會,有很多儀式,都是一樣的。所以不要說變成商業(yè)了,這不是,這是一個非常和諧的生態(tài)。
世界永遠是陰陽協(xié)調(diào)
記者:練舞的人非常容易弄傷身體,您有沒有?
楊麗萍:沒有。
楊麗萍:像我這種舞蹈,是根據(jù)自己的身體條件,沒有老師要求我說你必須把那個做到身體的極限。我做的東西都跟自己很適合,我能轉十圈我就轉十圈,不會多轉,我的腿能抬到哪兒就抬到哪兒,我不會去要求自己太多。盡量地把大自然的那種本來的神韻,慢慢地讓人去體會。會很有記憶。
記者:會不會去看自己在臺上跳舞的錄像?
楊麗萍:看,經(jīng)常看。
記者:看自己十幾二十歲跳舞,是什么感覺?
楊麗萍:我覺得不同,就像嬰兒一樣。他在母親胎盤里的那個感覺眼他出來的每一個成長期都不一樣的。舞蹈也是。你18歲跳的舞蹈和你現(xiàn)在跳的舞肯定不一樣,體驗不一樣,散發(fā)出來的味道不一樣。
記者:您覺得自己十幾二十多歲跳得怎么樣?
楊麗萍:挺好,挺質(zhì)樸的。
記者:您從13歲開始工作,到現(xiàn)在,浮浮沉沉,在世面上“混”過那么長時間,經(jīng)歷和看到過那么多事情,幾十年的生命體驗,在您的舞蹈中有怎樣的闡釋和表達?
楊麗萍:那個《孔雀》的舞劇,我就是站在人的角度,不是站在我個人的角度,我是站在人類、人性共通的角度去做這個舞劇。
記者:那你人生最好的時候呢?
楊麗萍:我都不去想,我很煩去想。
記者:您曾說您認為跳舞最好的年齡是50歲。這跟大多數(shù)人的觀念不一樣。
楊麗萍: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不同,作為一個舞者心越遠他越有感知,越豐富。但是他不一定能跳,80歲了他的思想飛起來了,他的理解力很好,但是他的肢體已經(jīng)不能跳了。
記者:還會再上春晚嗎?
楊麗萍:沒想,一般我上春晚都是人家來找我。
記者:馮小剛邀請您了嗎?
楊麗萍:沒有。
記者:好像您每上一次春晚,您的舞蹈作品都會成為經(jīng)典。
楊麗萍:也有不好的作品,在我的舞蹈里算不好的,但是在春晚里還是行的。
記者:為什么春晚好多年都出不來一個舞蹈經(jīng)典?
楊麗萍:就好像你作為一個作家,每個作家都是大師,都是好作家,有的人可能寫了一百本書也沒人買,有的人可能就一本書。
記者:您現(xiàn)在喜歡看什么書?
楊麗萍:我現(xiàn)在比較喜歡看禪方面的,禪。我比較喜歡看像藝術概念,就是葉錦添那種書,就是藝術家自己探討出一種,認定出一種流派,或者是一種美學的,我們覺得都是搞藝術的人就會很注重這個。
記者:您是女性主義者嗎?
楊麗萍:根本就不去想這個,因為我覺得世界永遠是陰陽協(xié)調(diào),女的太盛了,太厲害了,會失調(diào),陽太盛了也會失調(diào),一定是陰陽才會有協(xié)和。如果過多地去主張一種空泛,你知道有了月亮就肯定有太陽,有了閃電就要有雷聲,兩個東西都在一起,這個就是特別簡單的道理。這些東西都是真相,但是我們每個人都在忘記,我們的記性很差,其實真理,一些竅門,一些道理都在你的身邊,在你的眼前,只是你忽略,你不去看,你看不清。
首屆楊麗萍國際舞蹈季
記者:您最近的一個動態(tài),就是首屆楊麗萍國際舞蹈季。談談這個舞蹈季是怎么樣一件事情?
楊麗萍:它不是一個比賽,也不是一個什么歡樂的節(jié)日。它可能是一個感覺好像是這個季節(jié)是這樣的一個風格或者這樣的一個舞蹈的展示,另外一個季的時候就好像春夏秋冬一樣,一季一季的。
記者:當時怎么會想起來以自己的名字來命名這個舞蹈季?
楊麗萍:這個也是我們的團隊想出來的,還有很多媒體的朋友。他們覺得《云南映象》已經(jīng)十年了,好像人家都認為云南是歌舞之鄉(xiāng),所以在云南沒有這么—個舞蹈的節(jié)日、舞蹈的季節(jié),是一種欠缺。這其實也是個實驗節(jié)目,其實我們都不是太清晰怎么主辦這么一個很復雜的一個節(jié)日。
我覺得國際舞蹈季實際上想的就是不要光說我們國內(nèi)的這些舞蹈,我們要做一個就是跟國際上的一些接軌。我們要把國際的一些優(yōu)秀的、經(jīng)典的或者是非常有想法的、創(chuàng)造性的、或者帶試驗性的,就方方面面在這個舞蹈季里面讓它都有一個展現(xiàn)。
記者:會不會把它打造成一個國際上都享有盛譽的舞蹈盛事。叫“楊麗萍杯”?
楊麗萍:我們這里面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青年的優(yōu)秀舞者選拔,我們是第一屆,而且我們沒有聲望,我們是第一次搞,所以我們這個品牌我們這個節(jié)還沒有一個更高的認知度。得經(jīng)過很多年。像戛納電影節(jié)和世界上這些很有名的舞蹈節(jié)和舞蹈比賽,都是經(jīng)過將近四五十年的磨礪才會成熟,我們不可能剛生下來就面面俱到,不會的,肯定要經(jīng)過很多。我覺得這是很年輕的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得成長,他成長到非常好非常健康,這是我們希望的。至于他真的成長成什么,那是一個希望,要經(jīng)過歷史經(jīng)過時間的考證,也不要太樂觀。
摘自鳳凰《年代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