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蕙蓮是《金瓶梅》中一個著墨不多的女性形象,她充滿悲劇的一生留給人們深刻的思考。我們可以從命運悲劇、性格悲劇、時代悲劇和人物的悲劇意義來分析把握這個人物的悲劇意蘊,展現(xiàn)這個人物形象的價值。
關(guān)鍵詞:命運悲劇 性格悲劇 時代悲劇 悲劇意義
《金瓶梅》中的二十二至二十六回算是宋蕙蓮小傳。作家在小說中對宋蕙蓮故事的敘述僅占五回,與潘金蓮、李瓶兒等人物相比,篇幅少得可憐,但這簡短的出場卻留給讀者深刻的思考。
很多關(guān)于宋蕙蓮的論述是從她的性格分析其死因,或者把她與小說中其他人物做對比,以表現(xiàn)其他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本文對宋蕙蓮這個人物形象的分析試從其體現(xiàn)的悲劇意蘊進行把握,以揭示人物形象的文學(xué)意義。
一、命運悲劇
宋蕙蓮的一生充滿悲劇意味,在小說第二十二回首次出場時作者對她的介紹如下:
那來旺兒,因他媳婦癆病死了,月娘新又與他娶了一房媳婦,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也名喚金蓮。當(dāng)先賣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喚,又因壞了事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答應(yīng),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叫他去,看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廝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墻逃走了。老婆央來旺兒對西門慶說了,替他拿貼兒縣里,和縣丞說,差人捉住正犯,問成死罪,抵了蔣聰命。后來來旺兒哄月娘,只說是小人家媳婦兒,會做針指,月娘使了五兩銀子,兩套衣服,四匹青紅布并簪環(huán)之類,娶與他為妻。①
上述可以看出,蕙蓮出身低微、命運多舛。她從小被賣,沒有人格尊嚴(yán),幾次易夫,丈夫始終是底層百姓。在進入西門慶家后,蕙蓮與西門慶私通,成為了他的情婦,但這也并沒有從根本上提高她的社會地位和人格尊嚴(yán)。最后她陷入西門慶家庭內(nèi)部的斗爭漩渦,絕望而死。
蕙蓮青春貌美,文中多次出現(xiàn)對其美貌的描寫,同時她自己也樂于把這種美展現(xiàn)在他人面前,如“今年生二十四歲,生的白凈,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這種美貌引起了西門慶的注意。元宵之夜,蕙蓮經(jīng)過一番梳妝,成功地讓陳敬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文中說蕙蓮“性機敏,善機變”。她用一根柴禾兒燒豬頭燒得稀爛,得到了眾人的夸贊。在成為西門慶的情婦之后,她從大灶轉(zhuǎn)到了小灶,這縱然有西門慶照顧的緣由,也從一方面證明了蕙蓮的廚藝精湛。西門慶的眾妻妾在看牌時,蕙蓮看牌比誰都快。她與眾婦人一起打秋千時也比旁人打得好?!澳乔锴эw起在半天云里,然后忽的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p>
如果說蕙蓮僅是一個出身貧賤的女子也就罷了,但上天偏又賦予她動人的美貌與一些過人的才能,讓她既不能像普通人一樣平凡地過一生,又由于身份的限制而不能步入上層社會最終淪為男性的玩物。這是命運賦予她的悲劇。
二、性格悲劇
虛榮是蕙蓮最大的性格缺陷。和西門慶在一起后,虛榮心使她不僅不隱瞞與西門慶私通的關(guān)系,反而還大肆炫耀,鬧得人盡皆知。從文中可以發(fā)現(xiàn)宋蕙蓮與西門慶在一起總是在討要東西。她既獲得了物質(zhì)上的滿足,又不用上大灶,并為自己的丈夫要來了買辦的美差。這些收獲大大滿足了蕙蓮的虛榮心,也讓她更加肆無忌憚,有恃無恐地炫耀西門慶給的小恩小惠。
然而,也正是這種虛榮心,使蕙蓮目光短淺,只看到眼前的物質(zhì)利益,低估了西門慶家庭的復(fù)雜矛盾關(guān)系。蕙蓮雖然“性機敏”,但是較潘金蓮之輩還是缺乏心機。她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愚蠢。她高估了西門慶對自己的寵愛,而她還未意識到自己已釀禍端,引起了各方矛盾的產(chǎn)生與激化。
一是和西門慶眾妻妾的矛盾。蕙蓮的虛榮錯在不應(yīng)該有非分之想,不應(yīng)該妄圖和西門慶的眾妻妾相比,搶奪她們的寵愛。這些矛盾中尤以她和潘金蓮的最為突出。蕙蓮與潘金蓮的出身相似,二人都出身窮苦之家,長得貌美,有一雙小腳,從小被賣,身世可憐,且二人都是在有丈夫的情況下與西門慶私通的。加之蕙蓮本名也是“金蓮”,雖與潘金蓮?fù)?,但因自己身份低微被迫改名,自然對潘金蓮心有芥蒂、存心一比。在西門慶家庭內(nèi)部,二人多次展開較量。但蕙蓮與潘金蓮的根本區(qū)別是,二人在西門慶家的身份不同:宋蕙蓮是奴仆的老婆,潘金蓮是主人的侍妾。這也從根本上決定了蕙蓮不可能贏過潘金蓮。蕙蓮與西門慶在藏春塢洞內(nèi)幽會時,蕙蓮故意拿自己的小腳與潘金蓮相比,并拿“露水夫妻”來嘲諷潘金蓮,極大地引起了潘的不滿。在元宵之夜,蕙蓮發(fā)現(xiàn)了潘金蓮與陳敬濟的奸情并不聲張,偏要緊接著在走百病的時候特意到屋里做了一番打扮存心勾引陳敬濟,“左來右去,只和敬濟嘲戲”。她還套著潘金蓮的鞋穿并故意摳起裙子給孟玉樓看以炫耀自己的小腳,處處顯出對潘金蓮的攀比之心。后來她果然得逞,陳敬濟只顧著與她嘲戲,不肯離去。與潘金蓮關(guān)系最親密的兩位男子都為蕙蓮的美貌所傾倒,這大大地滿足了蕙蓮的虛榮心,提升了她的優(yōu)越感,也更加點燃了潘金蓮的妒火。后來潘金蓮挑唆西門慶陷害來旺,挑撥孫雪娥對蕙蓮進行羞辱,與蕙蓮自縊有很大的關(guān)系。
二是和同一階層的奴仆們之間的矛盾。來旺因蕙蓮與西門慶私通的關(guān)系而獲得了采辦的肥差,這引起了原來做采辦活的來興的不滿。后來來興到潘金蓮處密告來旺的酒醉之言,引發(fā)了來旺的不幸?;菹檎`了給客人頓茶,西門慶怪罪下來,惠祥覺得委屈便去找蕙蓮吵架,她認(rèn)為蕙蓮因西門慶的關(guān)系而走了時運,兩人大鬧起來。再如蕙蓮因平日顯露西門慶的小恩小惠,得罪了家里的眾小廝。這些都說明蕙蓮沒有很好地處理自己和眾人的關(guān)系,擺正自己的位置。
蕙蓮的悲劇縱然有自身性格及潘金蓮陷害的原因,但不得不說罪魁禍?zhǔn)资俏鏖T慶。《情愛論》說:“性欲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如果失去控制,它就可能成為災(zāi)難?!雹谖鏖T慶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性欲而買通官府陷害來旺,弄得蕙蓮家破人亡。蕙蓮由于虛榮,識人不明,把改善自身境遇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男人身上。但西門慶只是把她當(dāng)作玩物,這在蕙蓮自縊后西門慶說“他恁個拙婦,原來沒福”便可知。蕙蓮一步步地陷入自挖的墳?zāi)埂?/p>
宋蕙蓮在書中盡管是按著淫婦形象塑造的,但是她身上還有著傳統(tǒng)女性的道德底線,良知未完全泯滅,表面的輕浮下隱藏著心底的善。
從蕙蓮為前夫蔣聰冤死報仇之事就可看出她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她與西門慶的來往純屬利益交換,她對西門慶從頭到尾沒有表現(xiàn)過任何愛慕之情。當(dāng)然,蕙蓮對來旺也不一定有愛情,但她從心底把來旺當(dāng)丈夫來對待,心中的天平始終傾向自己的丈夫。與西門慶的私情,蕙蓮始終想辦法瞞著丈夫,在生活中也處處為丈夫著想,從西門慶處為丈夫撈好處,權(quán)衡丈夫與西門慶的關(guān)系。在來旺被害入獄的關(guān)鍵時刻蕙蓮與他生死與共,想盡辦法為他奔走出力。連平日里最在意的容貌也無心打理,“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黃著臉兒,只是關(guān)閉房門哭泣,茶飯不吃”?!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中“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③,就是此時蕙蓮的寫照。蕙蓮求西門慶把來旺放出來做買賣,另娶一房妻子,這都是在為丈夫的將來做打算。然而結(jié)果卻事與愿違,來旺最終遞解徐州。這也讓蕙蓮終于清醒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于是在絕望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蕙蓮有兩次自縊。第一次是因為她得知來旺的結(jié)局并非西門慶向自己承諾的那般,感到羞惱。她曾當(dāng)著眾人的面向西門慶替來旺求情,西門慶也應(yīng)允了自己的請求。那時她感到自己的價值在西門慶這里得到了認(rèn)可。正如《第二性》中所說:“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會首先要求情人去證實她的自我價值,去贊美她的自我……她在情人那里找到了見證人,這使她快樂無比?!雹芸墒聦嵣鲜寝ド彶]有她自以為的那么有價值,連來旺遞解徐州的消息都是她從小廝嘴里才得知的,西門慶實際上沒有答應(yīng)她的請求,這讓蕙蓮內(nèi)心感到極大的羞辱,于是懸梁自縊。
蕙蓮第一次自縊被救了回來,在此刻她才真的明白了自己之前的癡心妄想是多么可笑。孫雪娥的嘲罵更讓她明白自以為的身份地位在旁人眼里是如此輕賤。對比之前的得意,她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理落差。再加上她又氣不過雪娥對自己的羞辱,于是“自縊身死”。
“悲劇并非全由環(huán)境造成的,悲劇人物自身也參與了悲劇的創(chuàng)造,因此,人對自身的悲劇就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這是悲劇的第一個基本特性即自為性。”⑤所以說,蕙蓮的悲劇很大成分上與她自己的性格缺陷有關(guān)。她如此地渴望被社會重視,被眾人尊重,但結(jié)果卻恰恰相反。她的悲慘遭遇也可以說是一首底層女性力求改變命運的悲歌。
三、時代悲劇
首先,晚明社會商業(yè)的發(fā)展與資本主義的萌芽帶
來了對傳統(tǒng)自然經(jīng)濟的沖擊,這對人們的思想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響。較之于自給自足的封建小農(nóng)經(jīng)濟背景下的廣大民眾,晚明時期的人們對財富、地位有著更為強烈的渴求心理。明人朱載堉的《十不足》歌充分反映了當(dāng)時人們的心理:“逐日奔忙只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蓋下高樓并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又慮出門沒馬騎。將錢買下高頭馬,馬前馬后少跟隨。家人招下十?dāng)?shù)個,有錢沒勢被人欺……”⑥人們不滿足于現(xiàn)狀,不斷尋求任何可能的機會向上爬。宋蕙蓮正是處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的底層女子,她盡可能地利用自身的才貌尋求一切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這是符合當(dāng)時人的價值觀念的。
其次是王學(xué)左派思潮給人們思想上的影響。明中葉以后,王陽明“心學(xué)”的盛行,打破了程朱理學(xué)的僵化統(tǒng)治,人們迎來了思想上的大解放時期。到后來隨著泰州學(xué)派的發(fā)展,人們更注重人欲的合理要求,主張個性的自然發(fā)展。黃宗羲在《泰州學(xué)案》對他們的主要精神做了這樣的概括:“吾心須是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平時只是率性而行,純?nèi)巫匀?,便謂之道……凡先儒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雹咴偃鐪@祖提出“世總為情”的“至情”論,李贄提出的“童心說”,都是在呼喚著精神的自由與個性的解放。這無疑是一種對傳統(tǒng)禮教的叛逆和對人性的張揚。
宋蕙蓮在書中是一個追求欲望、注重內(nèi)心享受的人。她瞞著前夫與來旺私通,后來又瞞著來旺與西門慶私通的行為是對傳統(tǒng)貞節(jié)觀的一種反抗。但是蕙蓮的反傳統(tǒng)性又沒有那么徹底,如前文所言她的行為充滿了矛盾:“既要爬高,又要維持從夫的‘正統(tǒng)思想,上牽下扯,兩面不斷頭,兩方尋不到出路,所以她在《金瓶梅》中只是一個不‘徹底的人物而已。”⑧
蕙蓮的這種“不徹底”與中國傳統(tǒng)的禮教教育有著深深的關(guān)系。蕙蓮雖然曾做了些喪理敗德之事,但至少維護了表面的禮,始終以妻子的身份維護丈夫的安危,沒有成為西門慶的幫兇,否則很可能會發(fā)展為第二個潘金蓮。以宋蕙蓮為代表的晚明時期的女性一方面受到社會新思想的沖擊,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道德中名節(jié)的淡漠,對情欲、物欲充滿了渴望。另一方面,由于傳統(tǒng)封建道德倫理的根深蒂固,即使被不斷涌現(xiàn)新思想的社會沖擊,幾千年的男尊女卑觀念依然在她們心中堅不可摧?!吨芤住は缔o上》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成男,昆道成女?!雹徇@是從所謂天道的立場上規(guī)定了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对娊?jīng)·小雅·斯干》中則記載了重男輕女思想的范例:生了男孩,“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生了女孩,“載寢之地,載衣之賜,載弄之瓦”⑩。明代是我國封建集權(quán)高度集中的時代,為了維護國家的穩(wěn)定,統(tǒng)治者以儒學(xué)立國,加大禮的教化作用,儒家的禮教始終貫穿并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明代政府更是將旌表貞潔烈女的制度發(fā)揚光大。“明初,凡有孝行節(jié)義,由各地方中報,風(fēng)突官覆突奏聞,即與旌表,其后只許布衣編民,委婦女以名聞,其有官職及科目出身者,不與?!??輥?輯?訛上之所好,下必從之,這必然增加人們對婦德的尊崇,無形中女性身心的枷鎖又加重了。女性內(nèi)心深處仍是擺脫不了傳統(tǒng)男尊女卑觀念的束縛,更加依附男性、否定自我,把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全部交托到男性手中。宋蕙蓮就是在新舊思想的雙重夾擊中矛盾與掙扎的個體。
四、宋蕙蓮悲劇的意義
小說作者對宋蕙蓮這個人物形象是持同情態(tài)度的,對她的悲劇多次流露出惻隱之心,“可憐”二字在描寫宋蕙蓮死亡時多次出現(xiàn)?!巴瞿甓鍤q”,正值美好年華卻自殺而死,使人不禁產(chǎn)生憐憫之情?!笆篱g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易碎”,這是作者對美好事物總是那么容易逝去的惋惜。隨著作品情節(jié)的展開,我們可以看到宋蕙蓮是一個本質(zhì)善良而有一定程度惡的人,她的一生如煙花般絢爛而短促。她在悲劇的困境中求生存、求尊嚴(yán),較之潘金蓮之輩雖然篇幅少但卻更容易引起人們的同情、關(guān)注與認(rèn)同。更重要的是,她的悲劇引起了讀者在心靈深處對人性的思考,即在大是大非面前,是屈從于欲望還是該堅持心底的善。這也是這個人物所體現(xiàn)的悲劇意蘊的最大魅力之一。
① (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王汝梅等校點,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338—406頁。(文中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② [保]瓦西列夫:《情愛論》,趙永穆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19頁。
③⑩ 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84頁,第266頁。
④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89頁。
⑤ 王江松:《悲劇人性與悲劇人生》,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第296頁。
⑥ (明)朱載堉:《醒世詞》,見路工:《明代歌曲選》,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6年版,第75頁。
⑦ (明)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03頁。
⑧ 馬征:《金瓶梅中的懸案》,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25頁。
⑨ 李學(xué)勤:《十三經(jīng)注疏·周易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57頁。
?輥?輯?訛 (明)王世貞:《山堂別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27頁。
作 者:吳曉凡,河南大學(xué)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
編 輯:趙 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