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寫一首搖滾上月球/喜歡把歌詞都唱錯/怎么樣/我不怕全宇宙/把麻煩危險困難都往身上丟/我有超強的能耐……”這首歌道出他們的期許,光是組團做音樂這不易不凡的過程,就已經(jīng)勝過所有美好結(jié)局了
4月13日,在第33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頒獎典禮上,一部由臺灣導演黃嘉俊歷經(jīng)六年拍攝制作的音樂紀錄片《一首搖滾上月球》獲得了最佳兩岸華語電影的提名。5個月之前,這部電影就已摘得第50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原創(chuàng)電影歌曲獎,而他們的對手是歌后王菲。
《一首搖滾上月球》講述了6位年過半百的中年大叔組成的名叫 “困熊霸”的搖滾樂隊追求音樂夢想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樂隊的成員全部是罹患罕見病的小孩的父親。
所謂罕見病,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定義,是指患病人數(shù)占總?cè)丝?.65‰—1‰的疾病,發(fā)病率極低,又稱“孤兒病”。在醫(yī)學漸趨發(fā)達的今天,這些疾病依然無法根治。
孩子的患病總意味著對一個家庭命運的巨變。據(jù)臺灣罕見疾病基金會統(tǒng)計,8個罕見病家庭里,就有一個爸爸選擇逃避,這種現(xiàn)象被稱作“落跑老爸”。而影片中的6位主角卻沒有一次選擇逃避或放棄:“他們還是扛著抽痰機、呼吸器和一顆顆又大又重的蓄電池,抱著孩子推著輪椅開著車搭上捷運,上山下??幢橐磺忻谰??!?/p>
“所以他們是真正的rocker,他們的搖滾精神,就是為孩子在有限的生命里沖鋒陷陣,當一個永遠不累的老爸。這并不是一部讓人一味去同情或悲憫的片子,主角們讓我們有機會反省自己的生活?!秉S嘉俊告訴《方圓》記者。
月亮的背面
從2008年的《飛行少年》、《想念的方式》,2011年的《嗨!寶貝》,到如今的《一首搖滾上月球》,黃嘉俊的紀錄片多涉及弱勢群體,然而,他說他并不是生來就有所謂“社會關(guān)懷的眼光”。在接觸紀錄片之前,黃嘉俊也曾有過一段彷徨、輕狂的歲月,他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就成為了一個名利雙收的廣告片導演,但是“少年得志大不幸”,年輕的他并不懂得關(guān)心周圍世界,直到他服了兵役,生命才開始變得不同。
1999年9月21日,臺灣經(jīng)歷了20世紀末最大的地震,一萬三千多人在地震中傷亡。當時正服兵役的黃嘉俊隨部隊到災區(qū)救援,煉獄般的現(xiàn)場、遍地痛苦的哀嚎聲以及無數(shù)生命的隕落讓黃嘉俊震撼不已。
在協(xié)助災區(qū)居民重整家園的過程中,黃嘉俊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那些扛起受災家庭的核心人物清一色是女性,父親或丈夫等男性角色則大多無法接受現(xiàn)實而選擇逃避或自殺。黃嘉俊事后了解到,在臺灣自殺率的男女比率是二比一,在災區(qū)更是高達十比一,他開始思考:“臺灣男人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一般認為更堅毅的男性,何以遭逢變故時便如此脆弱?”
對人性的好奇,使得黃嘉俊在退伍后開始了紀錄片的拍攝,再也沒有回到光鮮亮麗的廣告業(yè)。
2004年,因為在臺灣罕見疾病基金會工作的弟弟需要志愿者幫忙,黃嘉俊進入基金會當起了義工,開始跟罕見病病友及其家庭成員接觸。在與他們相處的過程中,黃嘉俊知道了罕見病家庭“落跑老爸”的現(xiàn)象,這更加深了他對“臺灣男性怎么了”問題的思考。
臺灣師范大學教授李天佑是黃嘉俊認識的第一位罕見病兒童的父親(簡稱“罕爸”),他后來在黃嘉俊為基金會義務拍攝的首支募款短片里擔任主角。李天佑的兒子得了肌肉萎縮癥,終日臥病在床,李天佑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然而,讓黃嘉俊想不到的是,在他31歲生日前一天的早餐店里,他在報上看到了李天佑自殺的消息,這讓他難過了一個禮拜。
“這個和你談笑風生,嘴巴說不要緊、要堅強,充滿光輝的男人,原來背后有這么多苦,心里有這么多說不出來的悲傷……”李天佑的離世,讓黃嘉俊意識到,很多男人其實不是持續(xù)釋放能量的太陽,而是月亮,有圓缺,需要別人照亮他們,月亮背后的黑暗很多人是看不到的。
所以,黃嘉俊希望拍出一部能讓社會大眾以更包容的眼光看待男性脆弱的電影,還想鼓勵男人們別再一味地硬吞眼淚,應該要更柔軟、更有彈性地宣泄情緒。2008年,黃嘉俊開始了拍攝工作,電影中那6位意氣風發(fā)的“不落跑老爸”,走進了黃嘉俊的鏡頭中。他們分別是教會工作者巫錦輝(巫爸)、網(wǎng)頁開發(fā)師李正德(李爸)、課輔班老師潘于岡(潘爸)、國中英語代課老師歐陽東麟(歐陽爸)、捏面人師傅鄭春昇(鄭爸)和計程車司機蔡詠達(勇爸)。
“你們需要的是朋友,不是攝影機”
53歲的李正德一度以為他這一生拿的是一副爛牌。少年時期他目睹父母婚姻的不幸,內(nèi)心渴望能夠擁有一個完美的家。直到后來,他遇到了賢惠體貼的妻子,以為幸福的家庭開始起航,卻不想生下的女兒竟患上了叫結(jié)節(jié)性硬化癥的罕見疾病。
“那簡直是晴天霹靂,我期待了那么久,老天卻向我開玩笑。”女兒剛查出有病的那幾年,李正德一家痛不欲生,“只要能救我女兒,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
但現(xiàn)實很殘酷,女兒的病幾乎無藥可醫(yī)。李正德取過一個叫“適煜”的名字,希望轉(zhuǎn)運,也去過寺廟的大雄寶殿前跪拜:“我?guī)缀鯚o計可施,我對佛祖說,我終生不殺生,將所有的功德都給我女兒吧,給我一個奇跡?!?/p>
因為有了信仰,李正德吃了3年素,他的氣喘病竟還不藥而愈,他覺得,冥冥之中,女兒像是上天派來的“活菩薩”,帶領(lǐng)他去做一些事情。
在教會負責行政工作的今年55歲的巫錦輝給了李正德很大的幫助。“如果當初我不認識巫爸,我可能沒有辦法活到現(xiàn)在?!崩钫赂嬖V《方圓》記者,“我在基金會見到他時,他就像一個開朗的鄰家大哥哥,他的情緒影響了我。”
巫錦輝的境遇可以說“更慘”,他曾經(jīng)是名專業(yè)的行銷經(jīng)理人,后來辭去工作進入教會。工作兩年后,一雙兒女都被檢查出罹患罕見的尼曼匹克病。
巫錦輝的女兒巫以欣14歲時咀嚼能力開始退化,如今已經(jīng)無法進食,依靠胃管灌食,也沒辦法說話,走路需要攙扶。而小兒子巫以諾5歲時也被宣告和姐姐患有一樣的尼曼匹克癥。家庭的劫難,讓巫錦輝和妻子的關(guān)系曾一度降到了冰點,能夠振作起來,靠的是兩個人“不想放棄孩子的信念”。
巫錦輝其實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黃嘉俊注意到的“落跑老爸”的問題,他帶一雙兒女去參加基金會組織的娛樂活動,有很多父親在場,“他們不像媽媽們陪孩子來,對孩子病情可以互相間聊開來,他們送過來了就迅速閃人,不太愿意被人發(fā)現(xiàn)”。巫錦輝就找到常陪著女兒來唱歌的李正德聊,“我覺得我們爸爸也應該需要聚在一起發(fā)泄一下,唱唱歌跳跳舞”。就這樣,“不落跑老爸俱樂部”成立。
黃嘉俊喜歡這個俱樂部里傳達出來的振奮氣息,當他扛著攝影機尋找愿意接受拍攝的對象時,其中的6位爸爸接受了黃嘉俊的理念和想法。
“我女兒宜瑄常說想要快點去讀高中,換一個新的環(huán)境。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因為病情發(fā)展,臉部出現(xiàn)了血管纖維瘤,常被同學取笑說很可怕會傳染。所以,我接受導演的拍攝邀請,是因為我希望自己跟孩子 的故事能通過這部電影被更多人看到,被社會上更多的人理解,以減少對他們莫名的歧視。”李正德告訴記者。
拍紀錄片需要很多細節(jié),時常瑣碎而枯燥,爸爸們?nèi)ツ模S嘉俊就跟到哪。最開始大半年,拍攝出來的東西好多都不能用,毫無經(jīng)驗的主角們有時會為了拍得上鏡好看,刻意擺動作,這時黃嘉俊就會在一旁發(fā)話,“自然一點啦,你就忘了我的存在嘛”。
“我必須花時間讓他們很快適應,但是適應之后,信不信任是另外一件事情。信任不是你花再多時間就可以取得的。它是一種很微妙的關(guān)系。我必須讓爸爸們知道我的真誠,我是帶著攝影機走到他們生命里頭,而不是要從他們生命里奪走些什么?!秉S嘉俊告訴記者。
李正德覺得黃嘉俊的工作簡直不是常人能夠想象的:“導演跟我們說,‘拍攝這段時間,你所有生活里發(fā)生的事情都跟我有關(guān),因為這些細節(jié)可能會變成題材。而我們知道,這同時也會變成他們的壓力。因為有時候不一定是拍攝的題材,而是要他幫忙解決生活上的問題。他幾乎因為我們而24小時待命?!?/p>
讓罕爸們印象深刻的是2012年5月的那個深夜,連續(xù)下了一天暴雨的臺北,終于停歇片刻。在夜深人靜的八里海岸公路上,巫錦輝、李正德和黃嘉俊3人駕駛著車子疾馳著,他們剛得知歐陽東麟跟妻子劇烈地吵了一架,兩人急需朋友的幫助和勸解。
幾人很清楚歐陽東麟的這次爭吵意味著什么,在罕見病的家庭里,孩子的患病導致生活的巨變,伴隨漫長而反復的折磨,使得每一位家庭成員隨時都處在精神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中。他們必須去安撫好歐陽一家,因為已經(jīng)有太多的人由于熬不過這樣的夜晚而徹底放棄。
“你們怎么來了?對不起,讓你們跑這么遠來?!睙o助的歐陽爸眼淚濕潤地說。
“哎呦……我們是brother??!”
“對啊,我們帶著‘冰火來和你干一杯!”
而此時,其他人找到了在河邊徘徊并吃下安眠藥的歐陽媽。
一直到凌晨3點50分左右,歐陽家的矛盾才被勸解開。黃嘉俊說,對于罕見疾病家庭,勸解過程中不需要任何的大道理,只需任崩潰的一方釋放內(nèi)心郁積的酸楚,當泄洪的淚水涌出,聲嘶力竭地吼叫后,才能淺淺地說兩句話?!耙驗槲覀兪俏ㄒ徽嬲芨型硎芟嗷デ缶群椭С值膽?zhàn)友”。
而此時,忙了一晚的李正德突然意識到那個習以為常的鏡頭的缺席:“導演你的攝影機呢?”黃嘉俊說:“這個時候不需要了,你們需要的是朋友,不是攝影機?!?/p>
我們那么老了,有可能嗎
觀察和等待是拍紀錄片的基本狀態(tài)。黃嘉俊知道,過程比結(jié)果更重要,起初拍攝時,誰也不知道這個故事該怎樣講,直到拍攝第四年的時候,音樂這條主線才開始被確定。
在“不落跑老爸俱樂部”里,有個二十幾人組成的“罕爸康樂隊”,6位爸爸也在這個隊里面。李正德在樂隊里負責吉他,而蔡詠達則負責打樂鼓。白天,蔡詠達是一位計程車司機,晚上則是PUB樂團鼓手,多才多藝的他抱著“為了生活,有錢賺就好,能賺就盡量賺”的想法,四處打工賺錢,為的是要醫(yī)治患小胖威利氏癥的兒子阿勇的病。
罕爸們在唱跳時候狀態(tài)最放松,有天這6人聚在一起開玩笑,“我們何不自己組個搖滾樂隊玩”?巫錦輝猶豫道:“我們都那么老了,有可能嗎?”
黃嘉俊聽了,就去找臺灣搖滾樂的先鋒樂隊“四分衛(wèi)”主唱陳如山商量。陳如山問:“有幾個人會樂器呢?”“只有兩個?!秉S嘉俊伸出兩個指頭,“其他四人沒有任何樂團經(jīng)驗,而且想要挑戰(zhàn)一年后的貢寮海洋音樂祭?!?/p>
陳如山就跟著黃嘉俊去6位爸爸的家中了解情況,到每一個爸爸的家里訪問,都帶給他各種各樣的震撼,之前因為自己兒子的調(diào)皮,陳如山還勸過黃嘉俊千萬不要生孩子,可是,從爸爸們家中出來,他卻對黃嘉俊說:“我忽然覺得我兒子好可愛,我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老爸?!?/p>
爸爸們拜師成功,就開始琢磨樂團的名字。對這6個年紀加起來超過300歲,腰圍“胖成一圈”的中年大叔們來說,如何取一個合適的團名,難度極高。為了證明師承血統(tǒng),“五月天”已經(jīng)有了,大家就陸續(xù)提出“四分五裂”、“六分褲”、“七分熟”、“八分飽”之類讓人噴飯的建議來,還有為了跟隨年輕潮流的異想天開之作,比如叫“OJS52”——歐吉桑(ojisan,大叔)的簡稱。
毫無頭緒之時,巫錦輝看到鄭春昇在一旁打瞌睡,就搖他:“怎么都不出意見,在偷偷睡覺?”靠捏面人擺攤掙錢養(yǎng)活全家,還要在工作結(jié)束后日夜照顧兩個罹患ALD腎上腺腦白質(zhì)失養(yǎng)癥兒子的鄭春昇說:“我睡都睡不飽,怎么還有辦法想?”
黃嘉俊一想,他們整晚要照顧孩子,每天平均睡三小時,最大的夢想不是環(huán)游世界、住洋房開名車,而是一覺睡到自然醒,這不正是這個樂團的“特色”嗎?這是個全世界最需要睡眠的樂團,就叫“困熊霸”吧,臺語“睡太飽”的意思。
“困熊霸”樂團就這樣成立。長這么大,第一次聽到“貝斯”兩個字的鄭爸當起了貝司手,樂感最差的巫爸學起了鋼琴,歐陽爸負責主唱,李爸彈吉他,勇爸打鼓,年紀最大的潘爸努力將口琴吹出聲音。
于是,這些原本愛面子、好逞強、性格堅忍的男人們開始在排練室里赤腳打節(jié)拍,帶著老花鏡看五線譜,閉著眼睛唱出柔柔的“I love you”。團隊和音樂的力量改變著所有的人。
隨后,樂隊組團參加音樂節(jié),爸爸們比任何人都清楚,短短一年的準備時間哪能入選?但他們堅持唱著,“寫一首搖滾上月球/喜歡把歌詞都唱錯/怎么樣/我不怕全宇宙/把麻煩危險困難都往身上丟/我有超強的能耐……”這首歌道出他們的期許,光是組團做音樂這不易不凡的過程,就已經(jīng)勝過所有美好結(jié)局了。
黃嘉俊覺得這些老爸們身上有“反骨”的意味,“你們這樣,我偏不這樣,你們示弱,我偏不示弱”。而在排練中,陳如山也感嘆,“老爸們比我們還堅強,比我們還像不折不扣的rocker”。
回到地球
電影和樂隊紅了之后,除了要配合電影宣傳到各地參加影展,爸爸們還登上了不同的舞臺分享了一些生命教育的議題。然而當有很多的企業(yè)想要花大錢請他們演出時,卻遭到了拒絕。
“我們看重的不是這個,錢怎樣也沒辦法買走我們跟孩子相處的時間?!鄙贤暝虑蚝螅职謧兓氐搅说厍?,回歸到原本的生活跟家庭里,他們共同協(xié)議,把該扮演的角色扮演到最后一刻。
“這也是《一首搖滾上月球》企圖呈獻給大家的味道,又酸又甜。觀眾可能一下哭一下笑,不完全樂觀,也不只是悲慘。人生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有苦有甜,只要在苦的時候不放棄,下一刻就會有快樂開心的事情,然而開心久了,也別忘了接下來有很多現(xiàn)實要面對?!秉S嘉俊告訴記者。
5月10日舉行的北京芯世界社會創(chuàng)新周的電影放映交流會上,有觀眾問黃嘉俊拍完這部紀錄片后的改變。黃嘉俊說:“這部片子之所以用了六年的時間拍攝,是因為我自己的困惑需要這么長的時間才能夠解決。以前我是一個‘不婚族,我很好奇人為什么一定要結(jié)婚,一定要組成家庭生養(yǎng)自己的孩子。老實說,拍攝的前幾年我真的答不出來,因為看到爸爸們生活得這么辛苦,看到那么多血淋漓的場景。我常想,如果是我,早逃到天涯海角躲起來了。可他們?yōu)槭裁茨茏屓松r在那里?他們的愛、動力和熱情到底從何而來?直到拍完這部影片,我終于明白,是親人們不離不棄的相互扶持,是家庭的價值。”
要說拍完這部紀錄片對黃嘉俊最大的收獲,那就是他在上個月的時候,終于結(jié)了婚。(本文特別感謝芯世界社會創(chuàng)新周提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