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彥斌
清代有兩位未見載于《古今同姓名大辭典》的同名人物——翟灝。一位是著有《爾雅補郭》《通俗編》,歷官金華、衢州府學(xué)教授的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巢翟子”翟晴江;另一位是因曾任臺灣府淡水廳新莊縣丞而著有《臺陽筆記》的山東淄博人翟笠山。
這里所要評議的是翟晴江及其主要著作《通俗編》。 關(guān)于《通俗編》之“通俗” 今見所存最早與《通俗編》書名、題材相近似的漢文典籍是《通俗文》?!锻ㄋ孜摹肥且徊俊巴〞猿S谜Z詞”的詞書。那么,《通俗編》書名之“通俗”該當何解呢?
《顏氏家訓(xùn)·書證》云:“《通俗文》,世間題云‘河南服虔字子慎造。虔既是漢人,其《敘》乃引蘇林、張揖;蘇、張皆是魏人,且鄭玄以前,全不解反語?!锻ㄋ住贩匆?,甚為近俗?!绷治吭?辈⑿蜿坝馆嬩洷尽锻ㄋ孜摹分^,“是書釋物命名,體近《爾雅》,曉古今之異旨,通世俗之殊言”。其所謂“世俗之殊言”,亦常言俗語。
再如明代陳士元《俚言解序》自序云:“鄉(xiāng)俗常語,多有證據(jù)。聽者玩熟而茫無考辨,則古圣察邇言何為哉!嘗讀《方言》,與今時所言頗不類。而《通俗文》并《釋常談》等書又指引不廣,余暇日著《俚言解》六百八十八章。庶乎陪佳客之詼諧、共鴻儒而博論,不至面墻云爾。茲未能盡梓,聊錄三百余章梓之?!痹谧髡哧P(guān)于本書編纂緣起與宗旨的說明中所說的“鄉(xiāng)俗常語”,亦即常言俗語。清郝懿行在《證俗文述首》中說:“命日《證俗文》,蓋慕服子慎《通俗文》,兼取《儒林傳》疏通證明之意云?!笔鞘雒?,亦是開宗明義?!蹲C俗文》和《通俗文》輯釋的語料,亦皆常言俗語之類。同屬關(guān)注通俗文化研究大家的李調(diào)元在為光緒本《通俗編》撰寫的序文中,也談到了本書的書名。他認為,本書“以其通于方言故日‘俗”。
廣博精審、考證精詳而自成一家
《通俗編》38卷,有無不宜齋刻足本、武林竹簡齋本、《函?!?6卷本、《叢書集成初編》本以及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標點校排本、東方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陳志明編校本、中華書局2013年出版的顏春峰點校本。是書輯釋俗語、方言、名物稱謂凡5454個條目,按內(nèi)容分為天文、地理、時序、倫常、仕進、政治、文學(xué)、武功、儀節(jié)、祝誦、品目、行事、交際、境遇、性情、身體、言笑、稱謂、神鬼、釋道、藝術(shù)、婦女、貨財、居住、服飾、器用、飲食、獸畜、禽魚、草木、俳優(yōu)、數(shù)目、語辭、狀貌、聲音、雜字、故事、識余38類,類各為卷。卷首有“乾隆十有六年歲在辛未仲秋西隒弟周天度”之序。個中,商務(wù)印書館和中華書局本則將梁同書《頻羅庵遺集》卷一四的《直語補證》附印于《通俗編》之后成其完璧,并統(tǒng)編有聯(lián)合索引,便利讀者檢查使用。
是書一如周序所稱道,其考釋俗語語義、探索語源,頗為精審;而征引古籍文獻亦很詳贍。再即翟氏將考釋中的見解、判斷,皆以按語形式加以闡述。
《本草綱目》載:“蟹,橫行甲蟲也。外剛內(nèi)柔,于卦象《離》。骨眼蜩腹,哐腦鱟足,二螯八跪,利鉗尖爪,殼肥而堅,有十二星點。”寥寥數(shù)言,蟹之形象特征躍然紙上。不過伺以謂“蟹”,尚不得而知。翟灝的《通俗編·禽魚·旁蟹》則有詳細的考釋:“《周禮·梓人》疏:‘蟹謂之螃蟹,以其側(cè)行者也。按:語義當正作旁,今字從蟲,疑是后人率加?!钝拧め岕~》云:‘蟹旁行。故里語謂之旁蟹??勺C?!币簿褪钦f,“螃蟹”是兩個形聲字構(gòu)成的合成名詞。而且,由于包括俗語等“通俗”內(nèi)容,所以本書還有多個涉“蟹”條目,豐富了關(guān)于“螃蟹”的文化信息。如:
一蟹不如一蟹 《圣宋掇遺》:
“陶谷奉使吳越,吳懿王宴之。以
其嗜蟹,自蝤蛑至蟛蚏,凡羅列十
余種。谷笑日:‘真所謂一蟹不如
一蟹也。王铚《國老談苑》載此
事,作‘一代不如一代?!?/p>
落湯螃蟹 《五燈會元》:“云
門偃日: ‘忽一日眼光落地,莫似
落湯螃蟹,手腳忙亂。
冷眼看螃蟹 《元曲選·瀟湘
雨》劇:“常將冷眼看螃蟹,看你
橫行到幾時?”今院本襲用甚多。
蝦荒蟹亂高德基《平江記
事》:“大德丁未,吳中蟹厄如蝗,
平田皆滿,稻谷蕩盡。吳諺,‘蝦荒
蟹亂。謂此也?!?/p>
拈蛇弄蝎 《蟹譜》:“藝祖遣
使江表,宋齊丘送于郊次。酒行語
熱,使者啟令日: ‘須啖二物,各
取南北所尚。復(fù)以二物。仍用南北
俚語。乃日:‘先吃鳣魚,又吃
螃蟹,一似拈蛇弄蝎。齊邱繼聲
日:‘先吃乳蘇,后吃蕎團,一似瞳
膿灌血?!?/p>
以“錠”用作計量固體墨塊的量詞,由來已久,至少是宋陳師道《后山談叢》卷一可見“秦少游有李廷珪墨半錠”的記載。由是,乃有“墨錠”之謂。但它是由金錠、銀錠之“錠”而來。這種淵源關(guān)系,翟氏的《通俗編·貨財·錠》做有詳贍的考釋:
鋌 《南史·梁盧陵王傳》:
“嗣子應(yīng)不慧,見內(nèi)庫金鋌,問左
右:‘此可食不?…《舊唐書·薛
收傳》:“(收)上書諫獵。太宗
詔賜黃金四十鋌?!薄段宕贰べZ
緯傳》:“言桑維翰死,有銀八千
鋌。”《傳燈錄》:“藥山儼令供
養(yǎng)主抄化甘行者,舍銀兩鋌?!?/p>
按:世俗計金銀以“錠”,“錠”為
“鋌”之訛也?!板V”乃有足燈,蓋
今燭臺之類,與金銀略無關(guān)涉。古
計墨亦日幾“鋌”,今并訛為“錠”
矣。
無論是以訛傳訛還是同音通假,以“錠”用作固體墨塊的計量詞以及“墨錠”之說,均已約定俗成。但是,通過考釋辨析了解其淵源,仍不失其文化史和漢語史的意義。
凡此,《通俗編》的學(xué)術(shù)性、資料性及實用性價值,均不可低估,是歷代同類著作中的上乘之著。是書不僅于200年前有其較高的實用意義和學(xué)術(shù)價值,即或于今后的一段時期內(nèi),仍將對于我們探討某些俗語詞源,研究語匯的發(fā)展演變源流、漢語構(gòu)詞法規(guī)律,以及研究古代社會的名物制度、民俗風(fēng)貌,均有重要價值。它豐富而有條理的資料可為學(xué)術(shù)研究提供很大便利。
《直語類錄>讓位《通俗編》甘為“補證”
翟晴江的好友梁同書,因見翟氏《通俗編》比自編之書“賅博有加”,于是放棄自編計劃改作翟書的補證之作。即其自道所云:“嘗集《直語類錄》一書,分甲乙丙丁四卷。甲載經(jīng)傳史漢通俗之文,乙采里卷鄙談全語,丙則古人詩句之引用俗諺者,丁則常用俗字,以見于百家小說為準。其有非杭人所稱,而他省方言,得之所聞?wù)撸瑒e列戌部入之。戌者,附也。眉居江氏、金圃謝氏,嘗為余序之。自晴江翟氏《通俗編》出,賅博有加焉,遂悉屏去。然其中亦有翟氏所遺,或舉一語而征引不同者,隨手記存,不復(fù)類次,名日《補證》,將以質(zhì)之晴江?!保和瑫骸吨闭Z補證》自序)
《直語補證》在增補豐富《通俗編》的同時,還注意對其進行指謬、訂誤或商榷多處,如下諸例。
小便 《通俗編》引《晉語》
“少溲”注,誤。
上頭 女子加笄,俗云“上
頭”,本不見所出。然《南史·華寶
傳》“父戍長安,臨別謂寶日‘須
我還當為汝上頭云云”,是言丈
夫冠禮也。冠與笄等重,則“上
頭”二字,義通可知?!锻ㄋ拙帯?/p>
泛引樂府、《香奩詩》及附引《南
史》,以為“上頭”不獨女子,語既
褻,誤矣。
奴才 《通俗編》所引各條皆
未確。唯五代姚洪罵董璋“爾為李
七郎奴,掃馬糞,得一臠殘炙,感
恩無盡。今天子付以茅土,結(jié)黨反
噬。爾本奴才,即無恥,吾忠義之
士,不忍為也”云云,是今罵奴仆
為奴才之證。
就親就婿,見《公羊傳·襄
十六年》注。余嘗舉以示翟氏,今
載在《通俗編》者是也。而“就
親”二字,實始見于《舊五代史·
錢元瓘傳》“就親宣州”云云。
盛譽之下無諱瑕疵
可以說,《通俗編》尚未正式付梓流行就以其精審詳贍不脛而走。
僅就《函?!繁尽锻ㄋ拙帯废群缶陀?5卷和25卷的分別。從《函?!ず笮颉房芍钫{(diào)元編輯《函?!窌r,先看到的是《通俗編》15卷初稿,后又見到的25卷本也是個未定稿本。因而,他說,“欲知道所在,不外格物,此翟子《通俗》所由編也。事不越目前,言常在唇間,而搜列眾書有如獺祭,約分門類而不列其目……夫奇山僻水,(司)馬遷或有未游;河源星漢,張騫或有未到。余故校入《函?!?,以比錫我百朋而并公諸天下云。此本為草創(chuàng)之稿,不如修飾潤色之本完善,惟第十九卷有關(guān)俳優(yōu)雜劇者,搜羅繁富,較定本為勝,寸有所長,猶可取錄焉”。顯然,盡管知道是“草創(chuàng)之稿”還是輯入,乃在于看重是書的獨到價值。
清代著名學(xué)者周中孚(號鄭堂)在其仿《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體例撰述的大型目錄學(xué)著作《鄭堂讀書記》中評論說,“晴江之為《通俗編》,頗盡一生精力,故能搜羅宏富,考證精詳,而自成其為一家之書,非他家所能及也”(《鄭堂讀書記·補逸》卷二七)。
清張之洞《書目答問》將《通俗編》與趙翼《陔馀叢考》、錢大昕《恒言錄》并列為“儒家類考訂之屬”,認為是“讀一切經(jīng)史子集之羽翼”。
翟氏《通俗編》是歷代俗語辭書中一部影響頗大的宏富精審之著,不僅在問世前后頗有影響,而且受到了后世訓(xùn)詁學(xué)家的青睞。清末民初同章太炎一起被譽為“乾嘉以來小學(xué)的集大成者”的訓(xùn)詁學(xué)家黃侃,關(guān)注到是書并撰有《通俗編箋識》(黃焯:《量守廬群書箋識》,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85年),又輯作《通俗編辭語類題識》(滕志賢:《新輯黃侃學(xué)術(shù)文集》,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锻ㄋ拙幑{識》注意到是書之“之乎者也,之皆是之借,除有所往之之,皆兮輿乎之借。俗語只連用不變于古,單用則之變的或底以連系,變這以指斥。乎變呵,者亦變的、底,也變呀”現(xiàn)象。依此,黃氏對《通俗編》的若干條目作了辯證。如例:
自然然猶如是。
才方 俗云“剛”或“剛才”。
放雕謂詐日“刁”,即“張”之“侜”字。
究竟俗云“到底”。
黃侃的辯證,不僅對方言探源、音轉(zhuǎn)研究等富有借鑒意義,而且對于《通俗編》的專題研究和整理,頗具參考價值。再如胡奇光《中國小學(xué)史》的評價,“可說是百科全書性的俗語詞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中國學(xué)術(shù)名著提要·語言文字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認為該書“條目和資料非常豐富,為同類著作之首”。
盡管翟晴江于《通俗編》頗用功力心血,但畢竟有其時代和知識結(jié)構(gòu)的局限,難免有未盡如人意的遺憾之處。對此,當時即有《直語補證》予以指謬、訂誤、補加以完善,后又有黃侃所撰的《通俗編箋識》為之商榷匡正,皆翟氏之幸也,《通俗編》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