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學泰
雖然端納政績昭著,但其留下的資料卻是鳳毛麟角,此間的重要原因在于端納卷入中國高層政治過深,無論蔣、宋還是端納自己,在他們步入末路時均望歷史化為塵埃
一段時間以來,對民國史的重估與反思逐漸走向時髦,史家對民國史中未曾開掘的部分和名人軼事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近年來異峰突起的“蔣介石研究熱”,“胡適研究熱”等就是一種明證。
民國熱的出現推動了民國史研究的發(fā)展,但其成果并不全然為“信史”。一些著作對民國某些歷史過于美化,似是而非的杜撰、流言與野史,使得民國史研究藏有大量的水分,其主要表現是:預設立場,主觀臆斷與缺乏事實考據。要根治民國熱的弊端,急需的是一些富于考據,踏實治學、可讀性強的學術著作能夠像鎮(zhèn)靜劑一樣使浮華得到冷卻。
清華大學出版社最近出版的《端納檔案——一個澳大利亞人在近代中國的政治冒險》在民國史研究的理性化發(fā)展方面做出了有益的嘗試。作者張威詳盡地介紹了近代中國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洋顧問——威廉·亨利·端納的生平及其親歷的重大事件。
民國時期,有三位澳大利亞人為中國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這三人分別為莫理循,端納與田伯烈,此三者均從新聞界躋身政壇。莫理循為袁世凱顧問多年,向袁的外交與內政提出了眾多的建議;而田伯烈最大的功績則是在抗戰(zhàn)中加入國宣處,為中國外宣奔走呼號,其彪炳史冊的功績在于揭露南京大屠殺的真相。
在這三人中,最有影響力者乃為端納。端納歷任岑春煊、張人駿、張學良、蔣介石的顧問,在辛亥革命是為孫中山對外宣言執(zhí)筆,在袁世凱稱帝時又力諫袁退位,在擔任張學良顧問時親歷“九·一八”事變并隨張學良訪問歐洲,為蔣介石效命時更是成功地化解了西安事變,并督促蔣介石發(fā)起了禁煙運動,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成為國宣處幕后大佬,遙控著國府的對外宣傳。端納被稱為“帝王身后的權力”、“中國的頭號白人”、“中國棋局幕后的推手”。
雖然端納政績昭著,但其留下的資料卻是鳳毛麟角,此間的重要原因在于端納卷入中國高層政治過深,無論蔣、宋還是端納自己,在他們步入末路時均望歷史化為塵埃。端納臨終前燒毀了自己的檔案,而宋美齡曾以重金收買端納資料,這些都給后代研究者留下了重重障礙,導致一些與端納相關的重大歷史問題無從考據。
在一段時期內,端納研究者在同一條小路上艱難前行。19年來,張威在全世界范圍內搜集有關端納的文檔,終于鑄造出《端納檔案》。作者對該書著力最深之處在于對某些歷史懸疑的考證與辨識,讓一些未被挖掘的死角與盲點得以澄清。
縝密考據是本書的特色。例如端納曾為兩廣總督顧問,但這個兩廣總督到底是岑春煊還是張人駿,學界眾說紛紜,各執(zhí)一詞。通過細查清史稿與廣州地方志,張威認定端納相繼服侍過這兩位總督,從而廓清了一樁歷史疑案。
在端納對日本人態(tài)度的評估方面,現存研究多傾向于端納對日本人嫉惡如仇,具有強烈的排日傾向。端納對日本的嫌惡被史家集中在“二辰丸”事件與“二十一條”事件上加以渲染。然而,通過審閱上世紀初端納主編的《德臣報》刊發(fā)的有關報道,以及端納早年寫給日本外交部的邀功信,張威發(fā)現,端納曾認為日本是亞洲“最文明最優(yōu)秀的民族”,并在骨子里有一種親日情節(jié),雖然這種情節(jié)在后來發(fā)生了變化。這個發(fā)現不僅解釋了端納為何在抗戰(zhàn)時遭到軍統調查,還顯示出端納充滿矛盾的性格。
本書對端納在籌建飛虎隊,新生活運動以及國宣處成立等重大歷史問題上的角色也進行了縝密的探索。除了考據,作者在對資料的處理與運用上亦花費了大量的心血。作者以材料說話,將史實多方位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正如學者唐德剛所言:“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讀史者欲知真相,則聽了公的,再聽婆的,那自然真相大白?!睂τ谑穼W家來說,基于材料,成一家之言,最重要的是將史實材料擺到臺面上,讓讀者來做判斷。
在《端納檔案》中詮釋端納來華背景時,作者將端納口述,麥卡修回憶錄,根舍的《亞洲內幕》以及長期陪護在蔣宋身邊的塞特利夫人的回憶結合起來,平行展示,讓讀者對材料融會貫通,尋找最接近的真實。在“西安云霧”一章中,作者引述了蔣介石日記、張學良口述,以及黃仁霖、羅納德等人的回憶錄,勾勒出端納在西安事變中巧妙斡旋解決事態(tài)的身影,用原典說話,從而避免了一些民國史著述主觀臆斷的弊端。
《端納檔案》另一個重要突破在于對1940年端納南太平洋之行的成功揭秘。由于極度缺乏資料,這段歷史一直被研究界視為畏途。端納研究的幾位先驅如路易斯、弗蘭克均因無法取得第一手資料而望洋興嘆,端納當年的浪漫旅行是與其女秘書安塞·利共同完成的。端納去世后,安塞從未對世人昭示過這段私人化的歷史。在丈夫去世兩年后的2009年,在加州深山蟄居多年、時年95歲的安塞終于開口說話,寫出了回憶錄,披露了其中的隱情。
當下的民國熱缺乏的正是這種對史實考據的執(zhí)著、縝密和耐心。都說清末民初無信史,這種狀況與許多著史者們的疏于考證、急功近利密切相關。要改變這種狀況,《端納檔案》或可引為鏡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