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她用的垃圾袋是鮮紅的。
不久前她某位來訪的朋友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朋友一邊把糖紙往袋子里扔,一邊取笑她挑的顏色太喜慶,可臉上卻分明流露出嫌棄的表情。她們往里走,每個房間里都有一個套了紅色垃圾袋的垃圾桶,像掃雷游戲里用來標記地雷的小紅旗,又像兇案現(xiàn)場隨機散落的血滴。她有些羞澀地向朋友解釋,只有這一種顏色是打折的,大概大家都不愛買它。
此時,她蹲在垃圾桶邊,感到這種紅色是何其觸目驚心。她的手指不禁顫抖起來,如同被抓的蜘蛛拚命抖動的腿。眼前是三包沒拆封過的衛(wèi)生棉,多年以來,她總是用這個牌子的衛(wèi)生棉,在那些忐忑不安的日子里,當?shù)谝豢|血液穿過叢林落在她的底褲上,衛(wèi)生棉便是最好的治愈物品。通過這樣年份的疊加,她曾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自己與這個牌子已達成了某種默契。
“砰——”她聽見了她自以為是的默契崩裂的聲音。
已經(jīng)四個月沒來月經(jīng)了,換而言之,她已經(jīng)停經(jīng)四個月了。她非常排斥第二種說法,總覺得這個定論下得過于武斷。她記得自己前一陣子還留著長發(fā),躺在蒲草地里數(shù)吹過幾道風,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個四十七歲的女人了,多年的積郁化作皺紋鑲嵌在她的皮膚里。她時常突然清醒起來,意識到衰老已籠罩在她身上,而她自己正站在廚房里,滿手雞蛋或者鱈魚排的氣味。她的性格在時光里變得愈加平和,身體里的器官卻越來越叛逆。如今,卵巢也開始挑釁她。盡管不愿接受,但她心里其實明白,停經(jīng)的事實就像越拉越長的橡皮筋,越晚承認,橡皮筋拉得越長,松開時彈到手上就會越疼。
她抬起頭,壁鐘顯示的時間是五點四十。她慌忙站起來,扎緊印滿木槿花的圍裙,打算去廚房煎一盤牛柳。衛(wèi)生棉從她懷里滾落,跌進紅色的垃圾袋中,那一刻,她明白這是衛(wèi)生棉自己做的選擇,閉經(jīng)、喪失生育能力,以及沉甸甸的衰老,所有的事已水到渠成,她絲毫沒有能力去改變客觀的事實。
六點出頭,門鈴響了。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回來時總是按門鈴,好像這并不是他自己家,而是在去別人家串門。她一度認為這是她的錯,但來不及深究,她就已習慣于他這種進門方式,她感覺某種規(guī)則與秩序在他們兩人當中建立起來,從感情來講,多少令他們兩人更疏遠,不過她對此卻十分滿意。
他進門的時候喊了一聲她的名字,作為回應,她把菜從微波爐里拿了出來。今天她有些神志不清,她克制著大叫一句“瞧啊,活著其實并不難”的沖動,迅速地把菜端到桌上。他們目光不小心相遇時,她隨口問他,“今天怎么樣?”
“還行?!彼摽诙龅幕卮鸷退睦锵氲囊荒R粯?。
偷偷翻了個白眼后,她有些歉疚似的把菜碟往他那邊推了一點,“吃點蘆筍,鄉(xiāng)下那邊的人送來的,新鮮得很?!?/p>
“嗯?!彼焖兕┝怂谎郏抗庥致浠刈肋叺氖謾C上。他狠狠盯著手機屏幕,好像那是一顆定時炸彈。這其中的原因,她再清楚不過。她很想開口安慰他,告訴他今后手機屏再也不會無征兆地忽然亮起來,顯示出那個陌生而冷酷的號碼。然而,她不敢這么做,她害怕他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她,怕他問為什么。
“牛柳有點咸。”他撥了撥菜對她說。
“咸嗎?”牛柳是她在菜場里買的半成品,醬料也是別人配的,她心想下次得換另一家買,盡管這家店的老板看上去更像個老實人。不管怎么樣,她很高興他對這些菜做了點評,總比不在意好。
“對了,”她丈夫微微向前抬了下顎,“今天接到個案子,是關于東門醫(yī)院那條路拆遷補償?shù)模羌裔t(yī)院也要拆了?!?/p>
他是個律師,大學畢業(yè)后就沒和這個職業(yè)分別過。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在離市中心二十公里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她想像中他們會住很久,還請來了裝修工人,把房間的墻涂成了珊瑚色。她懷了孕,其實結(jié)婚前她就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她仍然堅持上班。那時她在一家小報社工作,她丈夫則擁有著濃密的頭發(fā),他們都還非常年輕。每天拖著一身疲倦回到租的房子,聞著天花板上落下的甲醛氣味。后來回想起那段時光,她恍然大悟:原來悲劇的起源是這些甲醛;可她很快就改變了主意,找到了真正的根源,她想,是苦難啊,是生活給他們的那個過低的起點,無論日后他們是否能跑得比別人更遠,這些苦難的痕跡都會永遠留在他們身上。
東門醫(yī)院,二十多年前她路過那家醫(yī)院,門口兩盆萎靡的盆栽吸引了她,她覺得,這個地方她應該付得起錢,盡管她到現(xiàn)在都不太能理解,醫(yī)院門口為什么要擺那種奇怪的東西。她孩子的第一個腳印是落在東門醫(yī)院里的,是個兒子,她丈夫買了兩包煙給值班醫(yī)生,才被允許隔著玻璃偷偷看孩子一眼。孩子的肩上有塊淡淡的青斑,她丈夫問醫(yī)生,那是怎么回事,那塊斑會和孩子一起長大、最后把孩子整個吞沒、變成一個黑人嗎?他和醫(yī)生一起笑了,笑容僵硬地在臉上展開,醫(yī)生拍拍他說,沒事的,這種情況我們見過很多。
現(xiàn)在她坐在偌大的餐桌前,桌上是摔碎無數(shù)次后重新買來的餐具,“東門醫(yī)院”這個詞語聽上去有股苦澀的上世紀90年代早期的味道。她的睫毛不自然地抖動著,像是出于禮貌,她回答了他一句,“原來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了。”
洗碗的時候,自來水嫻熟地撫摸著她的雙手。前些天的這個鐘點(或許更早一些),她丈夫的手機總會響起,他調(diào)成靜音也沒用,她總能發(fā)現(xiàn)有人打電話給他。他沒有存那個號碼,似乎想讓它淹沒在一群未接來電里,那個號碼卻不肯安生,它反復出現(xiàn)在他的手機里,時間總是在晚餐前后,像故意要讓她知道一樣。
是個女人,一個不安分的女人。她自虐般咬著舌頭,痛楚讓她感到愜意。很難描述清楚那種感受,她絕不是嫉妒那個陌生的女人,相比之下,更像是怕生活的平衡被打破。
有一天,那個號碼又打了過來,她的丈夫任憑屏幕閃爍卻沒有接,他們照舊吃著飯。她清楚記得,那天晚飯吃的是意大利面,電視里說煮八分鐘比較合適,煮面的同時要撒一把鹽。她一口氣煮了十五分鐘,然而面條還是非常硬,像被雨淋壞的橡膠。接著,她丈夫收到一條短信,他急匆匆地看完,抓著手機就出門了,甚至都沒穿外套。
她躲在陽臺上張望,她原本只想看看他奔跑的方向,一不小心看見了那個女人。在徽墨都及不上的濃郁夜色里,她只看得清她的輪廓,身材比她稍微高挑一些,頭發(fā)卻長出許多。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要是能穿越到那些神秘的時代,找個吉普賽巫女預言一下命運就好了。那個巫女會用狹長的指甲刮著水晶球,然后告訴她,你的命運混沌而丑陋,我看見了五十年前的月亮、翻白眼的魚、干枯的植物,以及紅色的綢帶。她不介意那些厄運,反而覺得知道了更好,以免還對生活抱有錯誤的憧憬。
回到房間后,她感覺四肢發(fā)軟,非常難受但沒有哭的欲望。
她想,要是兒子還在的話就好了。
她已經(jīng)九年沒有見過兒子了,并且以后再也不可能見到。翻老照片的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長得非??±剩鞘且环N脫離親情、客觀的俊朗,她從前只覺得兒子可憐。她才意識到,即使她多年來一直努力記住兒子的往事,兒子還是從她記憶的縫隙里溜走了。記憶過濾了一部分,剩下了那些刺目的畫面:鋪天蓋地的鮮紅紙巾,她的兒子坐在床上,鼻子里汩汩流著鮮血。
那一年,兒子已經(jīng)初二了,體育課上老師讓他做十個俯臥撐,他一口氣做了三十個。某個尋常的星期五,老師送她的兒子回家,告訴她,孩子經(jīng)常流鼻血,而且越來越難以止住。她當時沒當回事,更讓她忐忑不安的似乎是老師順帶提起的兒子的成績問題。星期六那天,她帶兒子去醫(yī)院看病,兒子鼻子里塞著紙巾,精神卻非常好。醫(yī)生讓他做了個CT,見他有些發(fā)燒,便開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藥。他們兩人搖搖晃晃地走出醫(yī)院,兒子身上有些發(fā)熱,他對她說,“媽,我覺得我的身體像個火葬場?!彼檬终戚p輕拍了拍他的嘴,帶他去吃了兩份蟹粉小籠。
后來,她才知道情況原來那么嚴重,原來兒子跟她說過的好幾次頭疼并不是說謊,并不是像她以為的那樣為了逃脫學業(yè)。她慎重地去了醫(yī)院好幾次,當然是背著兒子偷偷去的。醫(yī)生告訴她,恐怕是鼻癌,但還要做個活檢驗證一下。她凝神望著醫(yī)生,一邊試圖在面前的廢紙上寫下“鼻癌”兩個字,“癌”字不常用又有些復雜,她寫了好幾遍都沒有寫清楚。寫到后來,她哭了。
她回家時路過食品商店,買了一瓶糖水菠蘿。兒子小時候很喜歡吃,卻被她屢屢阻止,她說這里面的糖精對身體不好,兒子不依不撓,她就說吃多了會死的。“吃多了會死的”,她揣摩著自己當初說這句話的方式,是不是講得太認真了,以至于命運魔術師把它變成了一句不祥的預言。
出乎她的意料,兒子握著藍色的活動鉛筆,在做數(shù)學練習冊里的題目,并沒有對糖水菠蘿表現(xiàn)出很大的興趣。她刻意地微笑著,同時聽到自己胸腔里沉重的換氣聲,她想摸一摸兒子表示友好,可輾轉(zhuǎn)了半天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里。她試圖擰開糖水菠蘿的瓶蓋,用盡全力還是徒勞無功,她驚動了兒子,兒子不耐煩地從她手里接過玻璃瓶子,只見兒子的手微微一抖,瓶蓋就像落下的頭顱,利落地離開了瓶身。
她愣住了,以前兒子擰不開礦泉水瓶,總是習慣性地把水塞到她手里,那也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再也控制不住沸騰的眼眶,眼淚沿著臉頰滑了下來,與此同時,她看見了兒子鼻子里淌下的鮮血。
“人總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整理東西的時候,她找到了中學時代一位好朋友寄來的明信片。那位朋友在明信片上寫到,她真想做些惡毒的事,給成長的道路上添設障礙,可是無論如何,人總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對中學時代的事依稀還有些印象,那時候身體像洶涌的潮水一發(fā)不可收拾地變化著,她曾經(jīng)把這些駭人的改變歸咎于時間,過了幾年才確信,那是源于身體自身的神秘,人是無法控制的。
她不禁又一次想到自己已告別的那些經(jīng)期,她走在一條趨向干癟的道路上,永遠失去了孕育生命的機會。在這個過程中,身體背著她密謀出一場閉經(jīng)的悲劇,而她對過程毫不知情。她的兒子當初也是,她不明白,那些憑空滋生出來的癌細胞,究竟是在哪個場合和兒子結(jié)的仇。她想起兒子肩膀上的青斑,心想也許那就已經(jīng)暗示了他身體日后的病變,你永遠也不知道身體什么時候會背叛你。
那天是周六,丈夫清早便出門去了花鳥市場。丈夫養(yǎng)魚,魚頻繁地死去,他就頻繁地買來新的魚。他不愿和她深入交談,也從不向她炫耀他新挑選的品種,她一度以為,丈夫當年和她結(jié)婚并不是出于愛,只不過是因為她意外地懷了孕。從某個角度來說,兒子的死讓他們輕松了不少,他們不必再按照社會標準來假裝成一個溫暖的家庭,于是兩人不約而同地歸順了冷淡的關系。
趁丈夫不在,她打算打掃一下房間。先是翻箱倒柜地整理出幾打十多年前的雜志,那張舊友的明信片就夾雜其中;接著,她放了一桶水,開始了擦洗工作:墻角,窗框,抽屜的隔縫……她試圖去擦各個曾被忽略的角落,簡直是憑著靈感在打掃。她取下她和丈夫的結(jié)婚照,用力擦著積灰的玻璃,抬頭把相片掛回墻上的時候,她忽然發(fā)現(xiàn),整面墻都泛著淡淡的焦黃色,而只有這幅照片背后的那塊地方,只有那一塊,是嶄新的白色。她險些哭出來。
丈夫帶著兩條“鶴頂紅”回來了,魚缸又重新熱鬧了起來,她在旁邊看著,覺得魚真是麻木不仁的動物,它們何必游得那么歡快,難道感覺不到這個魚缸里死過多少同類嗎?回過神時,丈夫正注視著她,他問她,“昨天三點多的時候,廚房里有聲響,是你?”
“嗯?!彼恢每煞竦卣f。
他短暫地答應了一聲,又低頭做自己的事了。
她沒有告訴丈夫,這是她很早以前就養(yǎng)成的習慣——半夜醒來,跑去廚房吃黃油。從兒子死后開始,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在不恰當?shù)溺婞c醒來,感到全世界的黑色都壓在自己身上。身邊的丈夫還沉浸在冗長的夢里,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赤著腳在房間里到處走?;秀遍g,她聽見冰箱里似乎有人在竊竊私語,便慢慢地去了廚房,打開冰箱,她看見所有的食物籠罩在慘淡而冰涼的黃色燈光里。她忽然不在乎那些詭異的聲響了,而是張開了胃部,大口地吃起東西來。最初,她吃的是辣醬,但很快她就覺得辣醬太刺激了,把她從溫婉綿延的狀態(tài)里喚醒;試了幾種食物后,她才明白了自己想要的,那是黃油。
后來,就像上癮一般,黃油成了修補孤獨的水泥,那樣的夜晚不勝枚舉。
孤獨像春季的爬山虎一樣瘋長,生活龜裂,那都是兒子死后的事。在此之前,她的焦慮和忙碌把她變成了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根本沒有時間談論孤獨。那時,丈夫執(zhí)業(yè)已久,工資足以養(yǎng)活至少十五戶他們十年前那樣的家庭,于是她索性辭了職,每天小心翼翼地待在兒子身邊。
她記得那是夏末的某個午后,兒子躺在十二號病床上,全身插滿了導管,活像一臺化學實驗儀器。兒子正在午睡,額頭邊緣的青筋有規(guī)律地抽動著,她右手輕輕拍著兒子的身體,一邊抬頭張望,驀然發(fā)現(xiàn)窗外的紫薇花已開得如癡如醉。
到了她這一代,為了控制人口增長,一戶人家只許生一個孩子。她以前從未疑惑過,她覺得這是理所應當?shù)氖拢筛蓛魞?。平日里,當聽人說到誰家的幾個子女又在為遺產(chǎn)打官司的時候,她頗有看笑話的意思,也許一個孩子真的夠了。她母親當初也是這么想,所以她成了少有的獨生女兒,年少時,這是她和貧窮抗爭的最大優(yōu)勢。她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原來觀念也是可以遺傳的。
然而這一天,看著兒子被癌細胞吞噬得凹陷的臉,她如夢初醒:死神的指紋已經(jīng)印在兒子臉上了,并且毫無談判的余地。這個念頭像發(fā)瘋的絲瓜藤般纏了她一下午,嚇得她直打顫,直到護士進來送藥,她才不得不裝模作樣起來,咬緊上下頜,不讓牙齒發(fā)出“咯咯”的聲音。她輕輕喚醒兒子,讓他吞下藍白相間的膠囊,這幾天他一直在嘔吐,吃任何東西都非常艱難。
她忽然開口說,“要是媽媽再生個弟弟……”
想法自動從嘴里跳出來,她自己都猝不及防。話未說完,她全身就如被潑了硫酸似的燒了起來。她恍惚覺得一支槍口正對著自己,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那是兒子空洞的眼睛。
兒子說,“如果你敢,那我馬上去死?!?/p>
兒子的聲音聽上去冷淡而柔弱,卻令她不寒而栗。她寧愿他站起來,沖她大吼,歇斯底里地打碎所有器皿,掀掉整塊血跡斑斑的床單。她寧愿他驕傲、暴戾、不可一世,寧愿世界顛倒,奸侫當?shù)?,寧愿被披著猴面包樹樹皮的魔鬼啃掉她的耳朵,她寧愿所有大風大浪,只怕安寧突然降臨,她要眼睜睜地看著自然規(guī)律掌控著一切,眼看著兒子像霧氣似的輕輕散去。
她買了泰國大米,端上來時剔透而芳香四溢,她緊盯著自己手中的碗,避免看見丈夫的眼睛。今天有些不同,他一如既往的冷漠里夾雜著尷尬,她思忖著,看來他已經(jīng)知道那件事了。
她故意吃得很慢,好等他憋足勇氣挑起話題。吃飯是最好的時機,碗筷的碰撞、食物的氣味都能緩解氣氛,何況電視機也開著,“新聞聯(lián)播”還沒開始,一支關于牛奶的廣告正興高采烈地播放著。她吸了口氣,簡直感激似的望著電視屏幕,她需要電視里的聲音——那些用不著集中注意力去聽而又切實存在的聲音。
他站了起來,她感覺他正看著自己,瞬間覺得周圍的空氣變得很粘稠。他走到酒柜邊,拿出一瓶龍舌蘭。路經(jīng)陽臺的時候,他看見對面樓的燈火已經(jīng)點了起來,天空像一塊藍灰色的絲絨布,天空下斑駁的燈火連成一場喧鬧的舞臺劇,他感到愴然,他曾以為生命中這樣的時刻已絕種了。
當他講出“我下午見過她了”時,他已回到了餐桌邊。她盡量讓眼神朝著電視機方向,同時抱歉地笑了笑。
她知道他想講什么,前些天,她趁他不注意偷偷記下了那個電話號碼,在那個女人單位附近的十字路口,她們見了一面。她本可以約去咖啡館之類的地方,像電視劇里一樣,談得不高興了就端起咖啡潑對方一臉,以她現(xiàn)在的條件,她能連買十杯咖啡,幫對方好好地洗個頭,可她覺得,那樣就太超現(xiàn)實了,她更愿意省下買咖啡的錢,再添一點,湊出幾個“0”打到那個女人的銀行賬戶里。
女人穿著墨綠色的連衣裙,一股梔子花的香氣如影隨形,靠近她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對方竟如此年輕。她們簡短地交談,她主動開出了條件,女人垂下眼瞼,仿佛在思考該如何選擇。片刻,那個女人撅起紅色的嘴唇,像要說什么似的,但她搶先一步挑起了眉毛。她冷靜地看著對方,無比憐憫地說,“你不用談什么愛情,我相信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彼齻円煌拖铝祟^,女人的嘴唇還停留在原來的姿勢,它的主人已明白了,對手是個非常擅長討價還價的人,想必是比她多出的那幾十年生活教的。而同樣在那一刻,她想到的是她的兒子,錢并沒有買到他兒子的生命。想到兒子的時候,她不再是鋒利而孤獨的刀刃,剎那間變回了一個四十七歲的母親。
她轉(zhuǎn)身朝著對面的大街,女人突然叫住她,她告訴她,她其實沒有和她丈夫睡過。他們在一場聚會上喝得酩酊大醉,醒時面對兩人的是同一間房間的天花板。她編了一則午夜愛情故事來欺騙她的丈夫,是為了讓他對她負責、至少也要做一些補償?,F(xiàn)在,騙局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刻,她向她保證,他們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真的,什么都沒發(fā)生,她現(xiàn)在才告訴我的。”丈夫的聲音劈開了她回憶里的荊棘,讓她重新回到現(xiàn)實。她瞥了他一眼,大概猜到了情節(jié):那個女人每天聯(lián)系他的時候,他被焦慮壓得喘不過氣;她收了她的錢,不再聯(lián)系他的時候,他同樣焦躁不安起來。禮拜六的清晨,他原本打算去花鳥市場買魚,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按了她的電話號碼,他們見了一面,那個女人告訴他一個更新過的故事版本(她想,對方畢竟是個守信用的人,她竟為此有些感激),他如釋重負,卻又深深遺憾。
她又回味了一遍大腦里的推測,幾縷驕傲不知不覺泄露在她臉上。她半彎著腰,想把桌子上殘留的蝦殼擦到紅色的垃圾袋里,丈夫卻用聲音打斷了她。她迫不得已抬起頭,又一次讓整張臉落在他的視線里。他凝視著她,瞳孔里彌漫著疑惑,乍一看像是懷著一番深情。他從來都弄不明白她,就像他八歲那年弄不清手里的紅藍磁鐵,他不知道,她總是郁郁寡歡究竟是因為她不快樂,還是因為青菜已經(jīng)漲到了四塊五。他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告訴她,較之其他夫妻,他們之間確實少了一些根源性的東西,可他從來沒有背叛過她……從來沒有?!耙?,我們再生個孩子吧?”最后他這樣提議,他并不知情。
她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垃圾袋爆炸的情景,紅色的垃圾袋里裝滿三過氧化三丙酮,爆炸的剎那時光流淌得特別緩慢,火星變成了她眼中濺出的汁水。她背對著他,她說,“不。”
這些年來,他們沒有生第二個孩子。因為反復回憶那個紫薇花開的午后之后,她開始相信,讓他們孤獨終老是兒子的遺愿。
收拾過餐桌后,她回到房間,突發(fā)奇想要給中學時代那位摯友打電話。她想問問她的近況,從對方身上的衰老汲取安慰,她想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哭一哭。她問了很多人才問到她的號碼,從別的同學口中,她得知往日舊友現(xiàn)在在百貨商店做營業(yè)員,每天都要抱怨顧客的挑剔,她也和其中部分顧客大吵過幾次,但最終也沒被百貨公司開除……她不想聽了,她厭惡那些帶著情感傾向的描述。
電話響了三四聲,對方就接了起來。她花了許久才說服自己把電話里的聲音與當初那位尖銳的女孩形象相匹配,最初是尷尬的寒暄,她們都想往彼此靠近一步,卻發(fā)現(xiàn)當中已隔了幾十年的時間。
她原本想聽摯友講她的故事,然而不知為什么,她自己滔滔不絕起來,仿佛要在幾十分鐘的談話里囊括這些逝去的年華。她講到她的兒子,講到她丈夫從來沒有愛過她,講到寂靜的房間里每一粒嘲笑著她的灰塵。她不曾想到,此時丈夫正站在她身后,靜靜聽她的聲音通過模擬信號傳到遠處,他的臉如走馬燈般變換著顏色。
一個世紀都被講完了,她放下電話便有如此感觸,她明白那位舊友只是心血來潮時的派遣,日后她們不可能再有聯(lián)系。
丈夫輕輕靠近她,把滿是褶皺的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嚇了一跳。他說,“我聽了你的故事,我覺得故事里的男人是愛過那個女人的。在他們兒子死去后的第二天,那個女人戴著橡膠手套蹲在陽臺里,一個小時內(nèi),憑著一把家用的園藝小鏟子,她把兒子生前種的所有植物都毀了。別的時候我不知道,但在那一刻,我非常確信,男人是愛著女人的……盡管維持的時間并不長。”
她撇過頭,沉默包圍著整間房間。漸漸地,丈夫開始有些激動,囁嚅半響,他又提起了那件事,他說,“她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們真的什么都沒發(fā)生,你要相信我,我們還是完整的?!?/p>
她碰了碰丈夫的手心,始終一言不發(fā)。她想起兒子死后的第二天,她看見陽臺上的植物還一廂情愿地等待著,就萌生了鏟掉它們的念頭。養(yǎng)植物是老師布置的任務,和她預想的不同,兒子對此饒有興致,于是越來越多的植物遷進了家里的陽臺。
丈夫并不知道的是,放下鏟子之后,她套上黑色膠底鞋,飛奔去了三公里外的某處。她用食指扣了扣門,聽見門鎖“咔”一聲響時,眼淚猛地在她臉上噴了一層透明的膜,與此同時,她緊緊擁抱了開門的那個人。那是她報社的同事,比她小兩歲,一個愛慕過她的男人。
他們做愛,如同一輛離開了鐵軌的巨型綠皮火車飛馳著,壓壞了麥田以及如火如荼的油菜花。他們靠在單薄的臥枕上,聽見深秋的雨水在玻璃上踏步。她轉(zhuǎn)過身,拿起他手中的煙放在自己的雙唇間,煙灰撲簌簌地跌落在她的鎖骨上。他朝著她淡淡地笑著,他一眼就看了出來,她并沒有把煙吸進去,只是過了過嘴。
如今,她躺在席夢思床墊上,周圍是沁人心脾的黑夜。月光粗魯?shù)乜邕^窗臺,被窗欞的影子隔成陌生的字,她回味起千瘡百孔的人生,像孤獨地看著一部默片。她活絡一下左手的骨節(jié),緩緩把手放在丈夫的背上。她終于確定,原來他是愛過她的,盡管不合常理,可這竟令她感激涕零。她感到心滿意足,她想,那就夠了,明天起床后,她要去民政局提出離婚申請。
她不明白為什么非要這樣不可,但又隱隱感覺到,在這樣凄清的長夜里,唯有說服自己白天再也不會到來,才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