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臺風“露美”在黎明時分遽然離去??耧L驟雨吹打門窗的響動和隔壁新生兒的哭聲整整鬧騰了一宿。此刻,窗外一片狼藉之景。我站在窗前,猜想那強風在黑夜辨識眾物之時,或許早已均分了整個城市的不幸與歡愉。
她已去上課了。前一天晚上與同事聚餐歸來,她正在房間打坐靜息。見我回來,她恬然一笑,迷離的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哀傷。那哀傷宛如一輪水中月,仿佛在指尖輕觸水面的一刻,便被激起的漣漪化為了無數(shù)道碎影粼光。
我走到她身后,俯身親吻了一下她的臉頰。
“怎么這么晚回來?”她問。
“一個同事喝多了,鬧得厲害?!?/p>
“要喝水嗎?”
“嗯?!蔽艺f,“我先洗個澡?!?/p>
等我從浴室出來喝了水回到臥室,她已躺在床上看書。我穿了睡衣躺到她身旁,翻身抱住她時,她突然問道:“你看到住在對面的那個女人了嗎?”
“女人?什么女人?”我怔了下,記得對面分明住著一個老人。初來不久的一日,他還友好地跟我問好。
我想那女人大概是近日才搬進去的。
“她好像在監(jiān)視我們?!?/p>
“監(jiān)視?”我笑,說,“不可能吧?”
她看了我一眼,將書放到一旁的桌上,關了燈,說早點睡吧。
近些日子,她顯得心神不定,夢中亦囈語連連,有時像是在反復念叨一段經(jīng)文,有時又像是在與夢中的訪客漫談。似乎也就是在那些夜晚,我開始反復夢到她翩然走進熙攘人群的一幕,成排的街燈在她不見蹤影的開闊之地散發(fā)著無以名狀形同利刃割破肌膚時的寒意,最后又在血液溢出的溫暖里遁去。
那大概是三周前的事了。那日清晨,我們肩并肩躺在鋪在地板上的軟墊上,她第一次跟我說起夢到自己魂魄一事,告訴我多年來她一次次將自己鑿空,試圖通過靜修放下的情執(zhí)與貪戀,在夢里仿佛心河水面盛開的蓮花,一朵、兩朵……終還是被她內心撕裂般的喊叫聲擊落。
“跳支舞吧?!彼徽f完,我便說道。
她一聲不響地凝視著天花板上的那盞吊燈,之后盯著我,問,“為什么要我跳舞?”
“不知道。”我笑道,“就是突然想看而已?!?/p>
她亦笑,說,“我們開始吧?!?/p>
周末時候,我便跟她學習瑜伽和冥想。那時,她會一改溫婉性情,變得嚴厲起來。
“不要控制自己?!壁は刖毩曇婚_始,她便一遍遍提醒道。
“第三次呼吸時我就會感到不安了?!?/p>
“那就重來一次?!?/p>
“每次冥想數(shù)息,為什么我總會在結束時多數(shù)一次?”
“放松?!?/p>
“我已經(jīng)放松了。”
“那是你的錯覺,”她說,“要把心和身體打開?!?/p>
之后我便將她帶進下一次練習,在愛之冥想結束后,從夜之唇間落下,回到原點??晌覐牟桓腋嬖V她,那屬于感官的純潔遐想仿佛最最卑劣的舉止,隱藏在一處我們永遠無法穿過的幽暗之地,滯留在肌體的撫摸和告慰。
事實上,冥想練習時,我首先在一片黑暗里看到了一些數(shù)字。它們在腦海若隱若現(xiàn),飄忽不定,仿佛很久以前就已潛藏在我無覺的意識里??僧斔鼈冸x去之際,我恍惚記下的只有兩個醉意朦朧形如面孔——3和11。如今想來,它們多像一對貌合神離的女巫姐妹——邪惡而溫暖,一生相伴卻孤老無依,以謊度日。也許它們更像是我童年時候那個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荒誕不經(jīng)的理發(fā)師,在一個夏日為我剃去一半頭發(fā),然后消失得了無蹤跡。
不知為何,我總是會無端記起童年時代那個身形粗壯、面相粗鄙、笑容丑惡的理發(fā)師,多年來,他如影隨形,招攬生意時尖細的聲音穿過時光之門,抵達著我五彩斑斕的夢境。仿佛他是一個在我靈魂凈地安眠的惡靈,企圖喚醒我,在夜雨將息未息之時帶我去往一片無人知曉的墓地,教我誦讀那只屬于黑暗世界的經(jīng)文。
八月酷暑之際,雨水忽落忽止。我和隔壁家的玩伴在門前相互追逐時,我的妹妹躺在小推車里酣睡。此前不久,她剛剛得了一場怪病,哭聲不止,吃不下任何食物,已變得瘦骨嶙峋。直到母親請來那個據(jù)說能招魂的阿三婆為她施了法,又去山里采了有毒的草藥,熬了喂她喝下,她才漸漸有了生機。那個面如死灰的阿三婆圍著我妹妹默念驅鬼咒時,我藏在屋內角落黑暗處的柜子里,瞪大眼睛,在我妹妹嘶啞的哀哭聲中感到從未有過的驚奇與恐慌。等到母親和阿三婆離去,我已身體僵直,盡管自始至終我都不能確信阿三婆的話語,我妹妹是被一個死去的惡童附了體。
那時,母親們閑來無事,便圍坐在一張桌前閑說著他人的蜚語流言與家長里短。那個粗鄙的理發(fā)師就是在那個九月的黃昏挑著扁擔,再一次出現(xiàn)在了街面;之后他放下扁擔,取下行裝,生了爐火,又從街邊的一個形狀古怪的儲水池里灌了一壺水放在爐上,盯著爐火,等待著顧客。坐在那張長有黑斑的小凳上理發(fā)時,我看著那一撮撮被剪下的頭發(fā),就哭了起來。母親嫌我吵人,喝住我,繼續(xù)饒有興致地與人聊天、摸牌,絲毫未曾真正將我放在心上??晌疫€是低聲嗚咽。
頭發(fā)理了一半,雨水落了下來。我圍著一個寬大臟兮的白色圍布跑去屋檐下躲雨時,雨點密集起來。夜色更深一些時候,我們那個在木料場上班的父親冒著大雨回來了。一進屋,他就立即脫去濕淋淋的襯衣,咒罵起天氣。換了衣服,看到客廳沙發(fā)上的理發(fā)師,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遞給他一支煙。點了煙,他們便暢聊起來,沉浸在那只屬于成年男人所熟知的話題。晚飯時,他們還興致勃勃地喝了酒,似乎早已把我頭發(fā)理了一半的事情拋在了九霄云外。
那個走街串巷的理發(fā)師在我們那條叫“九道”的街上享受著貴客一般的禮遇。他可以到街上的任何一戶人家吃飯,主人一樣留宿一晚;無事可做時,他還會到麻將桌上跟女人們打上幾圈,或是去街頭那個“鄰家酒館”里喝上幾盅,與經(jīng)營酒館的女人調情說笑??僧斢腥藨Z恿他娶下那個身份不明在此已居住多年的女人時,他又瞬即嚴肅起來,仿佛好事者們無意間戳到了他心底的傷處。
“那婆娘不好?”好事者問。
“好著哩?!崩戆l(fā)師答道。
“那你還等個啥?娶她做婆娘得了?!?/p>
“那哪行?!崩戆l(fā)師說,“玩笑是玩笑?!?/p>
“你們倆沒好過?”過了一會,另一好事者問。
“咋可能呢,”理發(fā)師說,“可不敢胡說。”
“沒好過你每次來都去看她?”
“俺是想喝兩盅?!崩戆l(fā)師說,“有癮?!?/p>
“啥癮?”好事者們異口同聲道,別有用意的話語不言而喻。
“酒癮唄,”理發(fā)師笑道,“還能有啥?”
眾人便甚為失望地嘆息一番,絲毫不曾察覺理發(fā)師那看似歡快的笑聲里分明藏有的一絲讓人不解的悲涼。然誰也不會想到那個經(jīng)營酒館的女人多年前曾是他同枕共眠的妻子。
眾人對理發(fā)師的謙恭最終在我妹妹丟失的那日清晨化為怨怒,他們手握棍棒趕著馬車氣勢洶洶地追出十里,才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理發(fā)師的蹤跡——他匆忙逃跑的路上,在坡下的河岸上落下了一把銳利的剃刀——是那把剃刀在折射的光,引起了一個年輕人的注意??僧敱娙僳忂^河流,喊叫著涌進叢林,尋了半晌,也沒能發(fā)現(xiàn)理發(fā)師的身影。
沒有人知道那個理發(fā)師為何要將我的妹妹帶走,更令人費解的是,被人抱走時,她竟沒發(fā)出一絲渴望被救下的聲響。
我把這個故事告訴她時,是在江南的一個小鎮(zhèn)。那日小鎮(zhèn)細雨迷離,多情的風景在雨中顯得輕浮曖昧。我走近她,第一眼我就認定她是我那個多年前被理發(fā)師帶走的妹妹。倘若記憶屬實,那天她坐在一家茶館的三號桌前,安靜瘦小的模樣讓人不禁疼惜。
我走過去,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后來她告訴我她叫一一,是個瑜伽師。
這一刻,我抱著臂膀站在陽臺上抽煙。小區(qū)空空蕩蕩。往日喜歡在花園戲耍的孩子們,此刻早已守在了電視旁;只有陽臺上的那盆綠蘿,依然生機勃勃。初遇那段日子,我們晝夜不分,在情欲的歡愉里耗盡著身體的最后一絲氣力??赡切g樂的時光猶似黑夜的一道閃電,一晃而逝,如今已遙不可及。于是我決定將房間清洗一遍——盡管我知道他一直厭惡我的潔癖和整潔,之后離他而去。
我們同居了多久,我已不能記得。那些終日相伴的美妙日子像一個沙鐘,一旦細沙落盡,便也失去了趣意。我只能以數(shù)字的形式將有關他的一切記錄在了日記里。包括我們歡愛的次數(shù)。
我對數(shù)字的敏感大概和自身的成長有關,五歲時,母親便以種種借口為我報了多個學習班,舞蹈、鋼琴、國學、珠算……或許是出于內心的抗拒,我竟只對那些和數(shù)字相關的事物表現(xiàn)出了濃厚興趣,某些時候,我甚至覺得它們想要從黑板或書本里跳出來,和我一起打鬧、說笑。那時我的數(shù)學成績在班上永遠會名列前茅。記得小學三年級時,那個面相猥瑣的數(shù)學老師竟無端對我的成績產(chǎn)生了懷疑,一次考試結束,他將我獨自喊去辦公室,將剛剛考完的數(shù)學試卷又發(fā)給我一份,說他要看著我答題。后來那個數(shù)學老師因為猥褻班上的一個女孩被警察帶走,我才將此事告知了母親。那一刻,她顯得驚詫不已,急忙將我拉到房間仔細盤問。而我卻惶恐地望著母親,傻傻地問了句,什么是猥褻?
我對身體的認知似乎一直處于“低能”的狀態(tài)。十四歲那年夏天,我從宿舍樓梯一不小心踏空臺階摔倒了,意外的是身體的碰撞竟然使體內的某處敏感地帶觸礁,我一聲不響地側靠著墻壁忍著疼痛時,一股異常的暖流從下體緩緩涌出。此后我驚恐地望著那浸透底褲流到水泥地面漸漸染紅白裙的猩紅液體,瞬間通身冰涼,不禁想到了死亡。方瑜出現(xiàn)時,我已渾身無力,她俯身將我扶起,我緊緊地抱住她,悄聲問她,我是不是就要死了?方瑜大笑不已,說沒聽過初潮也會死人。
我不知道方瑜是否真的沒有理解那句話的潛在意思,沒有察覺到我對她異樣的情感和眼光。似乎自我們認識的那個秋日開始,她就喚醒了我身體的那份無以名狀的情感。方瑜性情爽朗,頗有男兒氣概,談不上漂亮,且有著諸多古怪的想法?;蛟S正是由于她與我格格不入和異于他人的性情,才使得我對她格外在意和關注。多年后跟她說起此事,她顯得訝異無比,鄙夷地盯著我,問我怎會對她有那種感覺,甚至懷疑我的性取向。我沒有告訴她,在那之前,我曾對鄰家的一個姐姐存有類似的好感,每天她上下班時候,我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門前或窗前,在她高跟鞋敲擊地面節(jié)奏分明的聲響中看著她漸漸走遠。更為詭異的是,曾有一段時間,每當我走進浴室,就會想起她,渴望看到她裸體的模樣。為了使想像更接近真實,我還無羞地偷窺了一次母親赤身淋浴的過程。直到后來她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俊朗的男子,我才漸漸淡了對她的好奇之心,對她不再關注。
我總是會在咖啡館、旅途或是那些闃無人聲的夜晚,像個說書人一樣,跟他講述我的夢事或經(jīng)歷,對他袒露我全部的想法和心事。他總是靜靜傾聽,一言不發(fā)。時而,我還會懷著獵奇之心想要窺探到他的情事。起初,他總是遮掩,欲言又止,并巧妙地轉換話題。他這一刻意回避的行為不禁燃起了我的嫉妒之火。為了激怒他,在一個月明星疏之夜,我跟他說起了我和A的那段情史。
那是在四月末的一個清晨。吃了早餐,我們決定一起去博物院看一個朋友的畫展。他顯得格外高興,出門前,還特意在外套上撒了點香水。剛走進展廳,他的一個女友就笑著走過來熱情地跟他搭訕??吹贸?,她是個心思縝密的女人。將我介紹給那個名喚蘇的女人后,他們便攀談起來,似乎已忘了我的存在。為了不顯出多余和尷尬,我兀自走到一邊,抱著臂膀凝視著墻上那幅臨摹的《聽琴養(yǎng)生圖》,揣想著趙佶那個驕奢淫逸的北宋皇帝怎會畫出如此心境之作。出神間,有人輕拍了一下我的肩頭。我回身,吃驚地看到了A。跟A說話時,我曾偷偷地瞥過他幾眼,他還在跟那個叫蘇的女人說笑,時不時他還親密地附耳曖昧地對她說句什么。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他問。
我沒有回答,繼續(xù)說道:
“走到展廳出口時,他忽然問我有沒有時間一起吃晚飯。那一刻,我盯著他,覺得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我和他已經(jīng)認識了將近十年,這十年里,他像一個無法抹去的影子,時常會在我的腦際游走,小丑一樣跳來跳去。我承認我愛過他,甚至在某些時候,我覺得我對他的愛超越了任何人……”
“你們是什么關系?”他打斷了我。
我看了他一眼,決定對他坦白一切。
“我們是在單位舉行的一次招待會上認識的。那時我剛畢業(yè),去單位上班不久。晚宴上他是最后一個到場的。作為一流的書畫鑒賞家,他的到來自然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他出現(xiàn)后,眾人起身與他握手,向他問好,安排他坐在酒席主賓座上。可他并沒有就座,而是盯著我,笑問,這是誰家娘子?堅持和我坐在一起。眾人似已明了了什么,哄笑了一陣。先前坐在我身旁的男士立即起身讓了座。盡管我也猜到了他的意圖,還是恭敬地迎他坐了。飯桌上,酒過三巡,眾人紛紛起身一一向他敬酒。出于領導的安排,我也向他敬了一杯,甚至還恭維他,說仰慕他已久。那晚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喝多了,一直尋找話題跟我搭話,還悄悄地跟我說了一個笑話。晚宴結束前,他要了我的電話號碼?!?/p>
“然后呢?”
“他是在不久后一天打來的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一起坐坐。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他。我們約在西經(jīng)廣場南側的一家茶社見面,我匆匆趕到時,他已提前到了,坐在茶社最后面的一張桌前。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從茶社出來去吃飯時,街上已人跡寥寥。不知道為何,后來我們并肩在街上尋找飯館的路上,我在迎面吹來的寒風里竟主動挽住了他的胳膊?!?/p>
這時,我回過身看著他,忽然悲傷不已。我知道此時他一定難過極了,但我知道我的話語還沒有使他徹底崩潰。
“你還記得那個茶社嗎?”我問,又說,“我們一起去過好幾次呢。”
“嗯,記得?!彼牟辉谘纱鸬馈?/p>
住在對面的那對夫妻這一刻不知因何又吵嚷起來,那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咒罵聲穿過黑夜涌入房間。我想像不出對面那個男人此時的窘迫或憤怒,望著窗外樓下燈火闌珊的街面,我再次回到記憶深處那片空蕩的領地。
“后來呢?”他突然問道,顯得甚為迫切。
“后來我們去了一家餐館。吃飯時,我們還喝了點酒??赡苁遣粍倬屏Φ木壒?,從餐館出來時,我已有了醉意。之后他攙著我,帶我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店,在前臺開了一間房間。踏進房門的那一刻,他便迫不及待地吻了我。”此刻他一定憤怒極了,我想??晌壹傺b一無所知,繼續(xù)說著,“我從浴室出來時,他坐在酒店房間靠窗的椅子上抽煙,燈光下升騰的淡藍色煙霧使他看上去更顯優(yōu)雅。我走過去,走到他面前,之后便脫下了酒店那件帶著霉味的白色棉麻睡衣……”
“你?”他終于怒不可遏。
我知道我的目的終于達到。
片刻,我走到他身后,緊緊地抱住他,告訴他其實什么都沒發(fā)生。只是我知道他再也不會相信我。
晚些時候,我們又一次做了愛,他比以往任何一次表現(xiàn)得都更為瘋狂,更為溫柔和體貼。歡愛之時,他一直說著除了我,他從沒愛過任何一個。可我知道他在說謊。他游離的眼神已將他出賣了。
一一告訴我她曾在一本有關修行的書里看到,修行者在開悟前會經(jīng)歷死亡。說這話時,窗外雨水淅瀝。下雨的日子,我們便待在客廳喝茶、聊天。更多時候,我們沉默不語。即使夜晚躺在一起,她也只是緊緊地抱著我,欣然安睡。此后她遞來一盞茶,我覺得她似乎早已將全部的愛意傾注在了那杯茶里。
那個剛生完孩子不久,面容憔悴、身形臃腫的胖女人登門來訪的那個傍晚,我正在廚房做飯。此前一天,我剛清掃了廚房,從超市買回了鍋、碗、勺、筷、湯鍋和菜板,打算每天燒飯,像照顧自己一樣照料她的生活。拎著物件回來的路上,我想起寡居小鎮(zhèn)多年的母親,想不到這些她所熱衷的事物,如今竟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等我在客廳的飯桌上布置好碗筷,準備敲門喊她吃飯,那個胖女人的哭聲突然從書房傳了出來。她先是低聲啜泣,過了一會就嚎啕大哭起來。一一坐在一旁一聲不響地看著她,顯得冷漠而自然,似乎當她將自己內心的郁結從陰暗的世界喚醒,她就變得明亮起來,哭泣不過是她釋放的唯一可行方式。后來那個胖女人成了一一的學生,在短暫的瑜伽練習和心靈理療之后,她又找回了先前的自信和動人的身段,將她男人從那個與他廝混已久的女人身邊搶了回來。
胖女人離開后,一一在飯桌上第一次跟我說起瑜伽和她曾患有抑郁癥的往事。她說那時她還在云南的一個偏遠的山區(qū)支教,那個使她受孕的男人丟下她決然離去后,她痛苦無比,精神一度恍惚。她說一些時候她甚至對腹中的孩子也充滿了敵意。那年假期,等學生們回了家,她在孤獨中便變得自暴自棄起來,不吃不喝,希望以饑餓的方式和孩子一起死去。那些日子,她躺在房間的竹床上,一次又一次在昏睡時昏死,直到一個調皮的孩子一日無意間扔來的石塊砸碎了玻璃窗,看見已毫無知覺的她,喊了人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救回。一一說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意識停留在夢幻般的幻境:或是叢林幽寂,鳥鳴風輕;或是喧雜混沌,人哭獸吼;或是電閃雷鳴,夜冷晝雨。她說在醫(yī)院里醒來,一個女醫(yī)生走進病房為她做了檢查,猶豫了很久才告訴她孩子沒了。那女醫(yī)生以為她一定難過極了,所以站在病床前等待著,可她卻解脫一般對她笑了笑,低聲說道:真好!事實上,在此之前,她早已時常在黑夜里看到一個赤條條的孩子躲在暗處對她笑,他的笑聲尖細清脆,仿佛一把刀子,一次次刺進了她的心臟。一一說她堅信那個孩子就是她那胎死腹中的嬰兒,像她一樣,生而不幸,愛無所得。
一一說她是在醫(yī)院靜養(yǎng)的日子認識了那個在學校臨近的山村一邊收集資料一邊跟山民們學習舞蹈途中受傷的瑜伽師靈,自此開始了她的修行和瑜伽之路。她告訴我,在近十年的心靈瑜伽修習中,她最喜歡的還是舞蹈。她說靈離開的前一天,曾在學校后山的竹林里跳了一段獨舞,清風中,她舞姿翩然飄逸,眉目之間神色盡顯,輕盈若云朵閑弋西天,或彩蝶戲游花叢,靈動如蛇,美妙絕倫。她說在那一刻,她甚至愛上了那個叫靈的女子,想跟著她一起離開,永遠相互陪伴??晌覜]有告訴她,在愛所迷失的旅途,我生命中也曾出現(xiàn)過一個像靈一樣能歌善舞謎一般的女子。
“其實我知道你根本就沒有一個被理發(fā)師帶走的妹妹,那不過是你編造的一個故事而已?!?/p>
“你覺得我是在編故事?”
“難道不是?”她問。
“我的確有個妹妹。不過她不是被理發(fā)師帶走的,是我母親送給他的?!蔽腋嬖V一一,在我們那條“九道”街上,所有的人家都會將自己的一個女兒或兒子送人。大概此舉通行已久,竟約定俗成。而理發(fā)師就是那個將我妹妹帶出去送人的人。
“我不信?!彼f。良久,又問,“那你一直在找她嗎?”
“是?!蔽艺f,“我覺得她一定還活在人世?!?/p>
一一沒再說話,看上去似乎她信以為真了??伤睦镏溃页錾?、長大的那個坐落西北之地的偏遠小鎮(zhèn)盡管流傳著許多離奇詭異的故事,卻根本不存在一條叫“九道”的街道和那個將孩子送人的習俗,更沒有過一個挑著火爐走街串巷的剃頭匠。存在的只是一個衣衫襤褸四處流浪的老人。他來小鎮(zhèn)乞討的日子,時常會召集街頭戲耍的孩子,跟我們講一個又一個詭異而曲折的故事,至于故事里的那條“九道街”,我想大概也是他杜撰出來的一個地方而已。
如今每天出門上班前,我都會在手提包里偷偷放一本一一曾讀過的佛經(jīng)或有關瑜伽的書籍,在上班的途中翻閱幾頁。我想那或許也是一種走進她的方式,懂得她的熱愛,才能抵達她的世界。
我第一次從夢中驚恐醒來,是在我們一起去看Y的舞劇《云南映像》的那晚。那部記錄了彝、苗、傣、藏、白等少數(shù)民族人民的生命狀態(tài)、風靡一時的原生態(tài)大型舞劇,讓人驚嘆不已。舞劇里,Y就像一個“女巫”,會用肢體說話,且能以此傳遞自然生息。我知道她有著其他舞者不可抵達的心靈境界:獨特的思維和真實的生活體驗。大概就是在那晚走出劇場時,我突然很想看到一一舞蹈的樣子。
我驚叫著從夢中醒來,也驚醒了一一。她打開燈,在刺眼的光亮里看著我。
“怎么了?”她問。
“做了個噩夢。”
“沒事吧?”
“沒事?!蔽艺f,“睡吧?!?/p>
可關了燈,我抱著她再也無法入眠。我不想告訴她,我在夢中竟看到了她死去的樣子。
我們在這個清晨醒得格外早了些。窗外霧色籠蓋了一切。想起昨晚我們尚未說完的話題,我把他喚醒,問他若是某日我突然面目全非地死去,他該如何辨識我的身份?他睡眼惺忪地看看我,之后翻身繼續(xù)睡去。
之前的一天,我們一起去了舊貨市場,他在一個舊書攤位上淘了一些鑒賞書畫和玉器的書籍。我清楚他的這一舉動并非心血來潮,而是A的出現(xiàn)觸及到了他內心脆弱的一面??晌蚁氩幻靼椎氖牵粋€月前他為何突然去寺廟請來了一堆佛經(jīng),甚至勸我跟他一起去寺院齋戒。
準備離開時,我提議去一家金銀首飾店。事實上,我一點不喜歡穿金戴銀,覺得那些不過身外之物,唯一的好處大概便是有時能幫活人辨別死人的身份。我們的話題正是從這一點開始的?;蛘哒f當我的視線停落在那件漂亮的金鐲上時,我就不由想起母親那年冬天葬身火海的往事。那日,當消防員從大火中將一副副燒焦的尸體抬出時,我父親就是靠著不久前他送給我母親的那個金鐲辨認出了她的身份。猶記得,他就是從那時開始酗酒,將自己關在書房,一遍遍寫母親的名字,開始在酒醉時候產(chǎn)生幻象,常常錯把路人當成我死去的母親。
我一直覺得是母親對我過于嚴苛的管教和試圖將我牢牢控制在她的掌心,才促使了我有著比所有同齡玩伴們都更加叛逆的心理。她會規(guī)定我夜晚回家的時間,堅持讓我每日練習彈奏鋼琴,告誡我大學畢業(yè)前不許跟男生過分親近。甚至為了更多地探尋到我的私密,她還偷偷潛入我的房間,翻閱我的日記和信件。一天我返回家中去取忘在房間的課堂筆記,撞見她正坐在我房間的床上閱讀那封不久前我收到的一封情書。
“你怎么可以這樣?”我一把從她手中將那封寫滿了甜蜜愛意的情書搶走。
“我、我怎么了?”母親心虛說道。
“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信呢?”我質問。
“我看你信怎么了?”母親突然理直氣壯起來,“別忘了你可是我女兒。”
“我寧愿不是!”我說道,回身摔門而去。
那天上完課,我第一次決定不按時回家,在校門前的公交站牌前隨便上了一輛到站的公交車,任由它帶我去一個早已被設定的終點。車上乘客寥寥,窗外的春天在空寂的時光里揮動她的法器,用她的魔力使眾花開放,將世界點綴成她想要的模樣。此后街道兩側漸次亮起的燈火,仿佛人們從太陽樹上摘下的光點,溫暖了這城市的冬天。
我沒有想到那班公交車的終點會是療養(yǎng)院。在此后無數(shù)次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我都感覺一切似乎早已被安排就緒,我像一個被命運引領的漫無目的的探路者,提前為父親的到來準備著一切。那是一棟遠離市中心地帶風格鮮明的舊式建筑,比起周圍林立的現(xiàn)代模式相似的建筑群,它顯得格外突兀。院內過于密集繁茂的植被和樹木,使它看上去幽寂而空蕩,甚至帶著一抹詭異氣息。記得陪父親在療養(yǎng)院度過的那晚,他睡去后,我獨自去院里散步,竟隱約聽到一陣幽怨的哭聲,可當我停下腳步想要聽得更為清楚,那哭聲又消失不見了。后來我對那位照看父親的護士提及此事,她為之一驚,之后將我拉到門外,以一種近似恫嚇的語氣告訴我,說一個瘋女人在我父親住進來一周前,在院里的一棵樹上自縊了。
我猜不出像我母親那樣毫無生活情趣可言的人,父親怎么會愛她愛得如此深刻癡迷,以至于在我母親葬身火海后不久,他就變得抑郁寡歡,酗酒成性,漸漸毀掉了自己。然而,他們在我生活的世界里突然消失,并沒有讓我感到絕望,似乎難過了一陣之后,我就覺得釋然起來,開始了我自由不羈的新生活。如他某日所說,我怎么看都更像是一個放縱自己、行為輕薄的女子。或許這就是劫難,他如此看輕我,而我卻對他難以割舍。
沒有人知道那晚的大火從何而起。一切謎一樣被歲月無情地掩埋了。后來那座大樓雖被重建,但之前樓里的住戶們還是選擇了搬遷,我猜到一定是當初那些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尸身讓他們變得膽怯、脆弱不堪??晌覅s堅決地留了下來。一些夜晚,我待在房間甚至會聽到客廳里隱約浮起一陣快樂的歌聲,仿佛我那葬身火海的母親的亡魂此刻還在房間里游移。
我沒有對父親說出大火燒起那晚真實的一面。那晚他去單位加班了。我被嗆鼻的濃煙熏醒,從房里匆忙跑出門時,突然想起了母親還在房里,便又返了回去。后來每每想到此景,我就一遍遍告訴自己,我的確回去喊醒了她。事實上,我在打開母親房門的一刻就被惡魔上了身,我非但沒有喊醒她,還在第二次跑出門時,將她房門牢牢地鎖死了。罪惡,就這樣永遠地寄生在了我的身體。
然而,我何嘗不知,負罪本就是一生的事。
我再次跟他提及那個叫A的男人,是在六月的一個雨夜。那時我們的身體剛剛分開。燈光下,我支起身子看著他,盡管對他這樣一個生活無序、回避自我的男人,我時常感到惶恐失落。甚至我開始嫉恨他。只是每當我對他心生嫉恨,我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他。所以我決定告訴他,其實我根本就不認識那個叫A的男人,他不過是向我索要電話號碼的其中一人而已。
“你給他了嗎?”他若無其事地問道。
“給了?!蔽艺f。
“給了?”他冷笑道,“我知道你會給他。”
“是給了?!彼闯5呐e動使我不禁吃驚和挫敗。雖然我給他的是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確定的電話號碼。“你覺得我不該給嗎?”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彼淅湔f道。
“跟你無關?”我苦笑,說,“那什么和你有關呢?”
翌日一早,他起床洗漱后便去上班了。出門時,他回身對我漠然一笑。仿佛我已無關緊要。
這一刻,暖人的陽光穿透玻璃瀉入房內。我疏懶地躺在床上,忽然想要去旅行。當我赤身從浴室出來,客廳吵人的電話鈴聲響起。我沒有接聽,扣上衣扣,看了一眼墻上那口嘀嗒作響的老式掛鐘。指針指向八點一刻。
我不知道他為何要在臥房懸置一口掛鐘,以至每次我們歡愛時候,我總會不由自主地被那規(guī)律的嘀嗒聲所操控。
這時,門突然開了。他推門走了進來。
“怎么又回來了?”我問。
他沒有說話,走過來緊緊地抱住我,說我們去旅行吧?仿佛他早已洞察到了我內心的想法。
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要推開他,告訴他我們來談談我們的肉體和靈魂吧。
我承認是他喚醒了我的愛——那頭昏睡多年的小獸在他出現(xiàn)的一刻就睜開了它迷離的睡眼。然而,我從未開口對他說過任何有關愛的言辭,那些我深埋內心荒蕪之地的情感和愛意,仿佛早已腐爛不堪。
事實上,自他到來的翌年春天,我便無端陷入了同一個夢里。雖然我深信夢之召喚有著眾生尚不能揭示的隱秘力量和寓意,可那越來越清晰可辨的夢境,還是令我不安。我總是夢見自己躺在一具通體透明的玻璃棺材里,四個服飾奇異,滿臉涂滿油彩,身形彪悍、身強力壯的男人抬著那具棺材,快樂地行走在一片空曠的荒野。盡管我看不清他們的面目,卻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們急促的呼吸和心臟的跳動,甚至我還感受到了清風從他們頭頂拂過的聲音。我想我一定是死了。只是為何沒有人為我悲聲痛哭?為何我還可以感受到周圍的一切事物?我驚恐,開始呼喊,可他們聽不見我的叫聲。過了一會,他們竟一起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喪歌,跳起了一支“葬舞”。奇怪的是,那支“葬舞”,竟是多年前靈為我跳過的那支。
我猜想這夢的來源一定和一個女人有著微妙的關聯(lián)。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她一身黑衣一臉疲倦地出現(xiàn)在瑜伽館時,我剛剛給學生上完課,和她們一起圍在大廳茶桌前飲茶。她推門進來,表情肅穆地盯著我看了許久。此后我再次在同一壺茶里添了水,為他們和自己的茶杯斟滿,卻感到茶中無端多出了一絲苦味。我確信那是她的氣息影響了我的味覺。
片刻,她徑直向我走了過來。令人疑惑的是,當她靠近了,我看清她面貌的一刻,竟隱約感覺曾在哪里和她見過。她在眾人困惑的眼神中默然坐到了我身旁。我為她清洗了一只彩鯉杯,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
“你就是一一?”當我的學生逐一起身離去后,她開口問道。
“我是?!?/p>
“你比我想像的要美好?!彼似鸩璞?,若有所思地說道。
她說得真好。我想。
“你不覺得嗎?”她再次問道。
“大概只有夢才是美好的吧?!蔽也挥X一笑,問她,“你覺得我像夢嗎?”
“你不像夢,可是你卻比夢還要真實?!彼f,“你知道嗎,夢會醒,醒了就碎了。但你不會?!?/p>
“其實每個人都像是活在一個夢里,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p>
“是嗎?”她悵然道,“我大概是一直都活在一個人的夢里?!?/p>
我訝異地看著她。
“不過都會過去的?!彼⒅?,說,“你信嗎?他像風一樣,說不見就不見了?!?/p>
我覺得她不過沒有放下而已。笑說,“有時候放下是慈悲,對自己,也是對你放不下的人或事?!?/p>
“放下?你覺得我該放下嗎?”她不屑說道。
“那是你自己的事?!蔽艺f。再次為她斟滿茶,起身去上課了。
我的夢也就是從她出現(xiàn)的那個晚上開始的。它像在反復提醒我,那個突然到來又離開的女子是個造夢師,或是一個可怖的女巫,在為我締造的夢里渴望我死去。
這一刻,他已沉沉入睡。我在黑夜里抱膝而坐,在他節(jié)律分明的呼吸聲里想起那些我從來不愿對人提及的往事。那是在使我受孕的男人離我而去的那年春天,我生下了一個男嬰??僧斔L到五歲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竟性情孤僻,行為古怪,唯一的嗜好是收藏不同昆蟲或飛蟲的尸體,之后將它們放在火柴盒里,鎖進房間木柜最下層的抽屜里。他很少跟我說話,想要什么的時候,便在紙條上寫下來,放到某處我可以一眼望見的地方。有時我心情不好,便氣急敗壞地將他叫到面前,將紙條撕碎扔在他臉上或地上??傻任译x去,他便蹲下身,將那被我撕碎的紙片撿起,之后一片片粘連起來,再次放到我原來的位置。我拗不過他,只得買來他索要的東西放進他房里。
他七歲生日那天,我托人從縣城捎來了一個大蛋糕,還幫他買了新玩具??傻搅宋缫?,他卻突然哭喊起來。我被他凄厲的叫聲驚醒,起身跑進他房間,開了燈,發(fā)現(xiàn)他安睡的那張小床上竟爬滿了顏色不一形狀各異的飛蟲。它們像饑餓的小獸一般,密集地在叮咬他光滑細嫩的肌體。我驚慌地撲過去,驅趕著飛蟲,將他抱起,沖向門外。可那些不知從何擁來的飛蟲竟歡叫著追出了門外。奔跑中,他緊緊地抱住我,問我是不是他要死了?我頓覺雙腳發(fā)軟,和他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尾隨的飛蟲瞬即撲了上來。
靈就是在孩子死去的那年春天出現(xiàn)在學校的。只不過她僅是一個前來支教和我臨時作伴的室友而已。那晚我把我和孩子的遭遇告訴她,她竟鄙夷說我分明是在說謊。
“他跟我一起生活了七年,每天我看著他一點點長大,我怎么會對你撒謊呢?”我辯解道。
“那你倒是說說你把孩子埋哪了?”靈問。
“我不記得了?!蔽蚁肓讼胝f,“我記得我好像把他埋在了后山竹林旁的一個土坡上?!?/p>
“你竟不記得自己兒子的墓地?都說你精神不正常,一開始還以為他們跟我開玩笑,看來是真的?!膘`說,“明天我就得搬出去了。”說完她便不再理我,倒頭睡了。
“我真的有孩子,我沒有說謊……”我極力爭辯,想讓靈相信我說的都是真的。
“你那是在做夢,知道嗎?!”靈突然氣急敗壞地沖我喊道。
我想靈說得很對,有關孩子的一切都不過是場夢??墒悄峭硭焖螅疫€是用繩子將她綁在了床上,生氣地用木棍敲破了她的頭。
后來他們便和我千里迢迢趕來的父母一起把我送到了城里的一家精神療養(yǎng)院。
我從沒有對他說起那個女子和有關孩子的離奇夢事。一些夜晚,我從夢中醒來,便悄然起身走到客廳,在黑暗里靜坐或冥想,渴望讓自己暫時忘掉一切。其實我知道他不過也是一場夢,而在夢醒之前,我還是想要在他構筑的這場無終的夢里活著,直到有天他感到厭倦,先于我醒來后離開。到那時,我便可以像他一樣,跟他講一個與風月無關的古老故事,告訴他,死于風中的事物,都不能被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