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安
那個我五歲時眼里的高樓,跳躍著也夠不到的籬笆墻,我不斷長,它卻一直是老樣子,被風化被洗禮卻一直沒有變化,安安靜靜地等我回來尋它。
[1]
桑淮,?;?,幼年里我總這么喚他。
他原本不叫這個名字,江淮抑或是蔣淮,我是真的分辨不清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就站在那棵桑樹底下,孤零零地不說話,瘦小是腦海里唯一可以搬出來的形容詞。第一句對白好像是:我說那個誰,你幫我摘些桑葚下來,我夠不著。
我的記憶笨拙到他的樣子我都記不得了,遷居五年,新事物層層疊疊等著我的大腦去負荷,記憶好像只截留下那個午后,然后反覆,他和桑樹,就成為我多年后每每回憶都抓不全的影子,只是模糊地有個綠色視野和一個清瘦的輪廓。
“三淮,三淮!”我常站在高高籬笆院門口扯著脖子喊他的名字,調(diào)嗓子般扯著綿長的尾音,那時候發(fā)音還不是很明確,小孩子學不會卷舌,?;淳妥兂闪巳?。
他從門口一路小跑過來,面紅耳赤,從屋前繞過籬笆院,踉踉蹌蹌。
我說你慢些跑,別摔成大花臉。
老遠見著我就呵呵地笑,露出兩個大白牙白又白,而籬笆,好像是常年的綠。
奶奶過世后,爸媽叫來了三輪車,拖著我一路退,房子和路,籬笆和樹,統(tǒng)統(tǒng)變成不斷離我遠去的景物,當然還有他,在我視線中央。
他最后只縮成了一個芝麻大的小點,后來我想,肯定是有誰趁我不注意將芝麻點塞進了我腦子里,以至于每想起那天,我心上都有些不舒服,就像,公主硌上了20層鴨絨被下面的那一顆小豌豆。
[2]
那是我的童年,有芳香味泥土香,屋子前的花花草草,還有奶奶慈眉善目招徠著我傍晚歸家。我的名字好像被化進夕陽的風里,一到日暮,奶奶熟悉的喊喚便隨著穿堂風停留在我耳畔。
故事好像就在那個分別之后被擱置了,新書包新文具盒新課外資料,以及唯恐趕不上的新課程。生活是嶄新的,我穿梭在霓虹之中,偶爾會上高樓去吃那些父母眼里不健康的速食品,洗手成為父母每天叮嚀的話茬,不記得曾經(jīng)手里有過的泥巴漬,也開始淡忘,那些放在袖子口擦兩下便急不可耐塞進嘴巴里的桑葚到底是什么滋味。
忽地一下,我就成為了大家眼里講普通話懂禮貌的好學生。
只是那個芝麻點,卻一直都硌著我。好幾次我都想認真地看清楚他到底長什么樣子,可是當我就快要靠近時,鬧鐘忽然叫醒我,于是忙碌的一天就在我上衣口袋的左邊,轟隆隆地跑了過去。
[3]
國外的姑母帶來一盒特別的禮物,我以為會是如同往年學習機之類的文具,拆禮物的時候父親示意我要表現(xiàn)得十分喜悅,這是對客人的尊重。擠著笑容打開一看,腦子里忽然飛奔過那個少年的影子,他顫顫攀在那棵桑樹,腳腕扣緊了桑樹的枝椏,假裝鎮(zhèn)定地說:“你還要不要,我都摘給你,可好吃了。”可余光卻在偷瞄腳下的高度。
少年明明是恐高的呀,可那些長在高枝頭的桑葚,才紅得發(fā)紫,咬一口口水都是甜的呢。
我忽然會心一笑,然后思緒被父親打斷。
姑母說:“是一本用桑葉做成的本子哦,你聞聞看,還有沒有桑葉的味道?”
“?!垎??”我不敢相信地問道。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見桑紙變成一棵枝葉繁茂的桑樹,佇立在我的回憶中央,像一位翹首以盼的故人,我走近它,然后忽然心尖上越來越難過,那個芝麻點就像滾雪球般越來越大,情緒又被一點一點地的撕扯開。
那是少年和模糊一大片的綠色桑葉。
[4]
我終于決定要回去看看,那些盤根錯節(jié)在我生命里的究竟是什么,頭一次鼓起勇氣翹掉了一個下午的音樂課,我懷揣著姑母送給我的桑紙坐上回奶奶家的客車。
師傅說,那已經(jīng)不通車了,以前是個煤礦,倒了之后年輕人都出去了,只剩一些走不動的老弱病殘。
我默默地聽完師傅講的一些話,然后串聯(lián)起那個嫩綠的籬笆墻,那里的天空星星格外明亮,奶奶愛唱的童謠,月亮常來我的夢鄉(xiāng)作客。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牽手。
師傅打斷入神的我,操著一口鄉(xiāng)音說,“我把你放這吧,丫頭朝著這條小路走,到頂頭就是了?!?/p>
我站在兩排挺直的梧桐樹中間,筆直的一條大馬路,兩岸是綠油油的稻田,那種沁人心脾的綠色,奪目且溫煦。
我朝著師傅示意的小路往下走,路埂邊昨夜寒露未退,小水珠掛在葉片上亮晶晶的,有風擺過荷葉邊,不知名的鳥兒從水路飛出又是一片嘰喳叫嚷。
鞋邊都是泥漬,小路的頂頭,還要彎彎曲曲地轉(zhuǎn)過一片低矮的平房。
然后我就迷了路。老房子空蕩地擱在雜草里,還有一個枯朽了的木頭樁子。
在路邊望了很久,有老人家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和我搭茬,老人家牙齒都掉光了,剩下幾顆大門牙,發(fā)音也不太準確。
幾番交流,我還是沒能打探出籬笆墻和那棵高高大大的桑樹到底在哪兒。
我自嘲地笑笑,手里緊攥著桑紙。
[5]
日子更迭,向來不需要做出很大的改變,日復一日,普通卻也扎實,成績優(yōu)異的我作為校代表去參觀省里的民俗展,都是些舊年畫,燒制的古窯。
展覽的中央位置,是一面用桑紙繪制的手工畫,邊緣有些破碎,卻被精致地擺在絲絨毯上,講解員說,桑樹是就是勞動人民的瑰寶,農(nóng)桑一說由來已久,蠶織品和生計掛鉤。
我迎上他的目光,少年爽朗的笑容還有眼神中的顧盼神飛。
年輕的講解員大概是志愿者吧,我禮貌地笑了笑,在桑畫的展覽本上留下了自己的信息。
三天后,我收到一封桑畫的明信片。
信上寫,傳說古代人民的房前屋后種滿桑樹和梓樹,而桑梓就變成了故鄉(xiāng)。
民俗館那天,少年的志愿者工作證,上面的名字,是江淮。
我忽然記起那些個低矮的平房,那個被砍至半截枯朽的木樁,那些用一輩子守著故土的人們就連鄉(xiāng)音也怕驚擾了這世外人,所以獨行,成為自己的一脈方言。那個我五歲時眼里的高樓,跳躍著也夠不到的籬笆墻,我不斷長,它卻一直是老樣子,被風化被洗禮卻一直沒有變化,安安靜靜地等我回來尋它。
只是我在原地一直兜轉(zhuǎn),也沒能認出。
砍掉的木樁,便是記憶里那一大片濃稠得散不開的綠色吧。而少年到底是誰都不再重要,原來一直盤根在我記憶里的,是扯不掉的,撒在低矮籬笆上,我剪不斷的,年幼時光。
我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認出你來,卻一直未醒。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