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有人稱他作家，散文、詩作享譽國內(nèi)。有人說他是哲學(xué)家，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博士論文《尼采與形而上學(xué)》，專業(yè)著作《尼采：在世紀的轉(zhuǎn)折點上》等，讓他一舉成為國內(nèi)研究尼采的中流砥柱。而他自己最喜歡的角色卻是“癡情的爸爸”。但他并不是一個幸運的父親，第一個女兒妞妞在一歲半時不幸罹患癌癥去世，為了懷念女兒，他寫了一本紀實回憶錄《妞妞》，以哲學(xué)的悲慟感動了無數(shù)人，幾乎所有的父母都不忍卻又忍不住去讀她。時隔近八年，他迎來了生命的第二個天使“啾啾”，一路追蹤記到六歲，寫下了這本《寶貝，寶貝》——一個普通的父親，愛他一個普通的女兒。問及為什么寫這本書時，他回答：“愛，這一個理由就足夠?！?/p>

他叫周國平，一位大名鼎鼎的學(xué)者，一名樸實細膩的父親。

★曬一段讀書筆記

萬物都是伙伴

地板上有一塊陽光，她坐上去，說：“寶貝坐在太陽上。”我用鏡子玩陽光，她看見那個迅速移動的光斑，高興極了，“咯咯”地笑，一會兒追，一會兒躲。我抬一下鏡子，光斑一下子從地上到了天花板上。她吃驚地說：“亮光上那么高！”接著快樂地唱：“金陽光，金陽光，你來呀，來跟寶貝玩……” 艷紅的夕陽沉落在兩棟高樓之間，樓房很大，太陽很小。她注意到了兩者的比例，問：“太陽怎么把樓房當(dāng)成它的媽媽了？”

夜晚，她沒有看見月亮，對媽媽說：“月亮累了，在家里睡覺呢?！眿寢寙枺骸鞍滋煊袝r候太陽也不出來，是不是也累了？”她反對，說：“太陽不會累，太陽很健康?！?/p>

她跟媽媽在戶外散步，抬頭看月亮，有所發(fā)現(xiàn)，說：“兩邊都是樹的時候，月亮近?！笨匆娊裢淼脑铝潦菆A的，她解釋原因說：“月亮把太陽吃進肚肚里了?！保?歲）

太陽和月亮也是有生命的。對于幼兒來說，擬人不是修辭手法，而是直接感受。

我抱她進一個小樹林，看見殘雪，她很高興，說：“雪，爸爸買?！蔽野蜒┡醯剿媲?，她看著雪在我的手上融化成水，很驚訝，說：“寶貝也買?！鄙斐鲆恢桓觳玻f：“手?！弊屛姨嫠咽謴拿抟滦淅锢鰜?，接著又伸出另一只胳膊，說：“還有這個?！蔽易ヒ稽c兒雪放在她的小手上，她驚喜地說：“雪，小手吃，沒了?！保?歲）

三年后，看見下雪，她正迷上做手工，形容道：“天在做手工，紙屑撒下來。”她告訴我：“我吃過雪?！蔽覇枺骸笆裁次秲?？”答：“天上的味兒。云的味兒，太陽的味兒，月亮的味兒。因為月亮的味兒多，所以雪是冷的?！保?歲）

夏日，我們?nèi)讶峤加?。啾啾光身穿一件鮮紅的兜兜肚，蹦蹦跳跳地走在田野上，活脫是一個剛從年畫上跑下來的小女孩。她高興極了，不停地說：“農(nóng)村好，農(nóng)村真好?！彼{天白云，媽媽指給她看，她用詩一般的話語回應(yīng)：“天飄你，飄云，天多高興?！?/p>

我們住在農(nóng)家。窗上有一些飛蛾，她看見了，說：“蝴蝶?！蔽冶硎就?，心想，飛蛾雖然難看，也可以算與蝴蝶同種，別那么勢利嘛。接著，她看見大蚊子，又說：“蝴蝶?！边@回我只好糾正她了。她繼續(xù)抬著頭查看窗戶，我們大人眼里的骯臟蟲豸，在她看來皆新奇而有趣。突然，她指著高處的窗檁說：“松鼠。”我順著她指點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一只壁虎。我笑了，告訴她正確的名稱，同時覺得她可愛，能夠運用已有的知識來理解初見的事物。

鄉(xiāng)下有多少新鮮的東西啊。一只軀體臃腫的母狗，和她從來所見的小巴兒狗完全不同，她看見了，脫口說：“馬。”在遭到否定后，又說：“驢?！彼沁@回才認識驢的。從驢身邊走過，她自語：“你看，毛驢。毛驢，你好?！蔽?guī)谝黄掷锿?，遠處傳來驢鳴，她撲向我，喊：“怕?！蔽艺f：“不怕，是毛驢叫?！彼f：“不怕，是毛驢叫?！狈祷貢r，又看見毛驢，她說：“是毛驢，寶貝摸摸。”我怕毛驢踢她，沒有讓她摸。她站在那里，不停地對毛驢說話。那頭毛驢好像能夠聽懂，溫柔地向她靠近。

在果林里，她撿到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呵我們癢癢，我們?nèi)滩蛔⌒?，她也快活地笑。她又拿著往自己的光身子上呵，一邊又跳又笑?？匆姷厣嫌行∠x，她說：“小蟲子，就讓它們活著吧！”一副手中握有生殺予奪大權(quán)的派頭。林中地上長了許多蒲公英，開滿小黃花，也有一些茸球，她興沖沖地摘茸球，把小傘一樣的種子吹向空中。她鼓著腮幫，吹得很努力，而種子卻不容易被吹下，我怕她累，就說：“寶貝，不吹了，搖一搖?！蔽沂亲屗檬謸u一搖，這樣種子就很容易散落開了。話音剛落，她把茸球放到嘴邊吃了一下，嘴唇上沾了好些茸茸。我忙喊：“不吃，快吐掉?！笨墒牵院笪乙徽f“搖一搖”，她就吃，我這才悟到，她是把“搖一搖”聽成“咬一咬”了。我趕緊解釋和檢討。（2歲）

晴朗的冬日，我們和正來兩家結(jié)伴去密云郊游。

先到縣城，那里仍是鄉(xiāng)鎮(zhèn)景象，建筑陳舊土氣，街頭滿是面的。在一家飯店用午餐，飯菜質(zhì)量很差，熱菜是涼的，有的菜忘了放鹽，有的菜里發(fā)現(xiàn)了菜蟲。那一間餐廳呈長條，十分簡陋，冷森森的。誰說了一句：“不像餐廳。”啾啾馬上補上一句：“像游泳池?！泵顦O了，說出了我們大家的感覺，可是在她說出之前，我們都沒有想到這樣來形容。

餐廳里，一只小狗想靠近一只大狗，大狗叫了起來。她看見了，指著小狗說：“它以為大狗愛它，可是大狗不愛它，它好糊涂?！?/p>

接著去水庫。登大堤望，水庫已冰封。拾路到岸邊，我走冰到近岸的一個小山坡，探明冰況安全。于是，我?guī)о编焙驼齺淼呐畠亨絻禾ど媳?，啾啾玩得很快活，讓我拉著她一次次在冰上滑行?/p>

上岸，她一路折采枯萎的狗尾巴草，舉在手中，說：“我的手是花瓶?！痹谝豢眯渑?，她停下，雙臂圍住樹干，久久不動。我問她在做什么，她說：“我是雕塑?！彼男那楹脴O了，不停地低聲唱歌，問媽媽：“你聽見了嗎？”媽媽說聽見了，她解釋：“我唱的是悄悄歌?！弊寢寢屢渤f：“媽媽，我是譜子，你來唱我吧?！?/p>

歸途，她指著天空，欣喜地喊道：“看呀，橘黃色的天空！”告訴我們：“現(xiàn)在是黃昏了，有一首唐詩叫《近黃昏》。”天色漸黑，公路上汽車的車燈都亮了，她又歡喊：“看呀，這些車像是在天上走。”我朝車外看，遠處的車燈的確像是在天空移動。（3歲）

一個“坐”字，將孩子天真無邪的形象刻畫了出來。而父親這時并不給她講光學(xué)原理，普及知識，只是靜靜地陪著孩子玩耍，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他們的童話世界，多好。

這里用了一個接著一個的事例把這些孩子的語言記錄下來。沒有場面的渲染，沒有形容詞的堆砌，也沒有主觀的暗示夸贊，單單是這些場景，就體現(xiàn)了一個孩子豐富的想象力和活潑的天性。

啾啾在這里不知不覺使用了“通感”的修辭手法，但她并不知道，只是順口就把自己感覺到的說了出來。想起原來的一句詩“被子里盛滿了太陽的味道?！睂⑽队X與觸覺打通，舉一反三，也可以將視覺、味覺、觸覺、聽覺都打通，語言立刻生動豐富不少。

有對天真的呵護，也有對常識的普及。這個“度”父親拿捏得恰到好處。正如他寫的文章一樣，“天飄你，飄云”是感覺，是情;“用已有的知識來理解初見的事物”是分析，是智。一篇文章，敘議相見，于情于理都讓人頗有收獲。

這種場景和語言在很多孩子身上都經(jīng)常出現(xiàn)，但只有作者覺得新奇有趣并記錄了下來?？磥恚灰獛е浑p愛生活的眼睛去尋找，再稀松平常的日子也能閃出五彩的亮光。

隨時記下有趣的話，不管多么微小。作者在這里記的是自己孩子的靈動可愛，但我想起了李賀騎毛驢背布袋記筆記的形象，其實很多大詩人都有隨手記小紙條采集語言的習(xí)慣。美麗生動的語言就是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做好這些采集，不僅豐富了文章魅力，也能感覺到生活獨一無二的樂趣。

比喻貼切，造型可愛。孩子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

“悄悄歌”，多么孩子氣的話，卻把啾啾這時又快樂又調(diào)皮的形象展現(xiàn)了出來，也把孩子想營造神秘氣氛卻又急于表達的心理刻畫了出來。沒必要解釋，一句人物自己的語言，形象躍然紙上。

想起了兩句詩“黃河遠上白云間”，“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在啾啾這里，是不是可以改寫成“寶車漫步白云間，此景卻于空中現(xiàn)”呢？我不知道，只是感慨小孩的觀察力和想象力，難怪作者一直覺得“一生中孩童時期是創(chuàng)作的高峰，再也不能超越”了?！镎勔稽c閱讀感受

保護好文字的單純

怎么樣，現(xiàn)在對啾啾有什么印象？夠天真爛漫，夠可愛無邪，夠有想象力的吧？其實真正值得佩服的不是她，而是她哲學(xué)家的老爸呢。小孩的童趣和可愛是天然的，也是每個小孩都有的，而覺得她生動有趣味，并能匯集成冊，讓這滿紙碎屑變得有情趣、情理和情調(diào)，可真不簡單。

首先，是這個老爸細膩的觀察和滿懷的喜愛。小到女兒的一句話，大到女兒在這個生命階段的所思所想，書中都有著詳細的描寫分析。一個片段接著一個片段，一句妙語連著一句妙語，他是懷著對女兒多么大的愛呀，才會如此仔細，毫不厭煩。就舉啾啾認識毛驢的例子，很多孩子都會把新接觸的事物以不同的方式說好幾遍，這是小孩認識世界的方式和本能的反應(yīng)。可作者卻認為她在與毛驢游戲，與萬物交友，這是啾啾想的呢，還是爸爸想的呢？是孩子天生靈性使然呢，還是哲學(xué)家構(gòu)想的深奧呢？這些還重要嗎？只要懷著欣賞和愛的眼光，什么都可以變成繽紛的景色，再加上筆耕不輟的采集，就是最飽滿的生活。

其次，是作家語言的樸實、準(zhǔn)確、凝練。文中沒有奪目炫彩的修辭，亦沒有煽情渲染排比，可一個活脫脫的天真小女孩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她在文中干什么呢？自己說話，自己做動作。比如采狗尾巴草一段，幾個普通的動詞，幾句簡單的話，內(nèi)蘊豐盈。

最后，就是這位哲學(xué)家獨到的思想。文章的深刻在于思維的廣度和深度，往往一句畫龍點睛式的總結(jié)立刻使文章增色不少。比如：“太陽和月亮也是有生命的。對于幼兒來說，擬人不是修辭手法，而是直接感受?！?從這里可以看出，一句高度概括又充滿哲理的點睛之筆是多么重要，把孩童的本能上升到一個學(xué)習(xí)加工與天性創(chuàng)造的高度，在哲學(xué)和教育上都引人深思。

帶著簡單的心讓生命回歸到單純的狀態(tài)，體會本真，帶著澄澈的筆讓文字回歸生活的樣貌，記錄豐盈。帶著愛采集那些有趣有愛的故事，帶著思考敘述那些亦莊亦諧的事情，相信不久，你的文章就會豐富活潑起來。

★下水試練

我的寶貝

◎韓永禛

“寶貝，寶貝，在寫這本書時，這個詞一直重疊著在我的心中回響，如同一個最溫柔也最深沉的旋律?！毙∩鼇淼绞澜?，天下的父母哪個不心醉神迷，諦視著嬰兒花朵一樣的臉蛋，滿腔的骨肉之愛無以表達，一聲聲寶貝，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寶貝，寶貝，你是上天派來的救世主，為了吸引墮落的人類重返天國，不斷來到人類的懷抱?！霸谧畛醯娜兆永?，嬰兒時而是一頭十足的幼獸，時而是一個純粹的小天使，唯獨不太像是一個人?！眲偝錾膵雰?，總是在沉睡，醒來時睜著黑亮的眼睛，好像在回憶她來的國度。后來她纏著問：“爸爸，是不是我還是天使的時候，指著你當(dāng)我的爸爸，又指了下媽媽當(dāng)我的媽媽，然后我就生在這個家里了呢？”寶貝，你是在問自己從哪里來嗎？我也想知道。你怎么那么愛笑??？你怎么總是粘在媽媽身上啊？你說，爸爸吃醋了怎么辦？

寶貝，寶貝，你似乎每天都在發(fā)掘這個屬于你的宇宙。好，這里一切都是你的，沒有不相干的東西，不論一個人還是一個蒼蠅。你開始問問題了，爺爺不在了是去了哪里？時間為什么會過去？鏡子里的小女孩為什么不能說話？你也學(xué)會自己思考了：爺爺肯定是投胎變成了另一個小孩;時間是一陣陣過去的，想留下它但也留不下來;鏡子也只是一個影像，假裝的自己?！鞍职?，我總覺得深處還有一個腦子，和外面這個腦子想得不一樣?！碑?dāng)然咯寶貝，你是有靈性的小天使，把你的奇思妙想記下來，給大家看看那不尋常的小腦瓜，好不好？

寶貝，寶貝，你是借我們而來，卻不是從我們而來。我可以給你愛，卻不能給你思想、性格，在我們身上根本找不到，這是多么神奇又值得欣賞。你是一個十足的女孩，善良而優(yōu)雅，你可以等爸爸工作完了再和你說話，即使你有一份大大的驚喜藏了很久;你也可以專注地盯著別人的眼睛，不吵不鬧直到對方向你開口微笑;你還可以安靜地坐在凳子上看書或歡騰地一個人跳舞，你幾乎從來不強求什么。當(dāng)然，爸爸也不會強求你，不會給你報補習(xí)班，不會要你進一個名牌的學(xué)校，也不會要你做不喜歡的事情。真正的素質(zhì)教育來自于熏陶，我要你自由地和我辯論;我要你平等地和我玩耍;我要用愛滋生你心中滿滿的暖陽。

寶貝啊，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像遺海拾珠式地捧著你小學(xué)以前的珍寶——那些稍縱即逝、轉(zhuǎn)眼就忘了的生活細節(jié)，你可知道這其中蘊藏著多少生活的樂趣？雖然這只是平凡生活的一個個片斷，但我相信你細讀它，終會明白偉大、精彩、成功都不算什么，爸爸只想讓你把平凡的生活過好，也就得到了圓滿。

寶貝啊，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兒，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謝謝你給我機會，讓我看你怎么長大。咱們不妨大方一點，讓這些大朋友小朋友都看看，爸爸媽媽，還有好多好多的寶貝，是不是也和咱們一樣，一路跌跌撞撞又驚喜無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