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瑩

1

成斌和小艾是在駕校認(rèn)識的，他們跟了同一個教練，一輛車。破舊的白色桑塔納，冬天的車?yán)锟偵l(fā)著暖烘烘的臭味，但所有學(xué)員都愛往車上擠，美其名曰是跟著教練多看一圈是一圈，實際是因為外面太冷。剛開始跑，每個人繞一圈過完所有項目都要大半個小時，一輛車上四個人，一天下來每個人也跑不了幾圈。小艾討厭車上無休止的重復(fù)和心口不一的奉承，一個人站在一邊等著。

學(xué)車的場地是半山腰上的一個凹陷，成斌也站在等待的地方抽煙。掏出煙盒，摸了摸兜，無奈地笑笑，走上前問小艾借火。小艾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打開包遞給他。

“那時候你怎么知道我抽煙？”后來在休息室等待叫號去考試時，小艾扭頭問他。

“我就是知道啊，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小艾每天練完車，大飛都會開別克來接，每次會提前一個小時到場，打開車門讓小艾坐進(jìn)去，說外面太冷。有時候也會花錢買場地自己來練。成斌也是，女朋友時不時開車來探班，想起來好笑，兩個對象都會開車的人，自己居然沒有駕照。女生方向感太差還能理解，每每提及此，成斌只是笑笑，說，走個過場罷了，開車，誰不會？

小艾不會。她方向感和空間距離感都差得不行，每次倒庫都會撞上旁邊的桿。練了一個月，沒什么進(jìn)步，反而還不如第一次倒。她也不急，無所事事一把一把跟著倒，把把進(jìn)不去。

成斌總是在一邊笑她，說實在沒見過方向感這么差的人，還是別開車了，總有一天成馬路殺手，反正你有男朋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后面不就行了，干嗎搶著去當(dāng)司機(jī)。

小艾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人，總要靠自己。

學(xué)車這一個月，小艾和成斌理所應(yīng)當(dāng)成了朋友，他們一起在寒冬的等待區(qū)凍成狗，一邊呼哧呼哧從嘴里吐白氣，一邊吐煙圈。偶爾小艾手冷得點不著火，成斌也會幫忙圍著她的手邊，護(hù)著火。啪，點不著，啪，點不著。成斌說你真蠢，拿過火機(jī)和煙，吸一口，幫小艾點著，轉(zhuǎn)手遞給她。小艾仰頭瞪他，卻把煙塞進(jìn)嘴里。

小艾喜歡成斌，這成斌早有把握。不然也不敢用嘴給姑娘點煙，這叫間接接吻。一個女孩要是不拒絕，八成對你有意思。成斌心知肚明。

大飛第二天就在半山腰的訓(xùn)練場用他的別克不知道從哪兒運來了一箱木頭，直接擱在等待區(qū)點了一堆篝火，小火苗躥起來，大家都不冷了，別克車擋了點風(fēng)，也不至于點不著煙。小艾穿著雪地靴站在火邊，笑得一臉甜蜜。

大飛是小艾的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跟著小艾來到這個小城市，從此鞍前馬后。沒有名分，不是男友，卻還一直跑前跑后，自己勤勞能干，很快有了一份小事業(yè)，三年內(nèi)買房買車，雖然都是貸款，也算完成了小艾對他的要求。

抱得美人歸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2

駕照恰逢改革電子考，考試嚴(yán)格極了，像是專門為了擋住小艾成為馬路殺手的命，差一點點都考不過，塞錢被發(fā)現(xiàn)就終身取消考試資格。第一次考的那一天，小艾本就抱著碰運氣的心態(tài)站在候場區(qū)。

成斌拍拍袖子，說終于可以不用挨凍了。小艾笑笑，說，是啊。

果不其然，小艾倒庫一次失敗，沒有路考資格?？纪甑诙炖^續(xù)回駕校報到，扭頭又看到了成斌，成斌擺擺手，媽的，路考那個場地和這里還是有區(qū)別的，一個不注意就瞎了！

小艾笑他對自己太有信心反而粗心大意，成斌甩甩頭發(fā)，說無所謂，反正我剛回國也沒事干，當(dāng)耗時間了。

這回兩個人沒分在同一輛車上，卻每次都剛好在等車的地方遇見，偶爾打鬧，多數(shù)時間沉默在寒冬的冷風(fēng)里。

小艾不是沒見過成斌的女朋友，漂亮，大方，開著紅色的奧迪A4，只偶爾來看他，帶著保溫杯里的熱美式咖啡，遞給他，溫柔地笑笑，說，沒加糖。成斌接過來揉揉她的頭發(fā)，在陽光里，偶爾閃著染過的巧克力色。

眼看第二次考試就要臨近了，這個教練比上次那個負(fù)責(zé)多了，每次都給小艾空出一個小時的專場練習(xí)，但還是不行，力不從心?？荚嚽耙惶煨“粋€人在場地倒庫，一遍一遍，還是沒有把握，急得不行，在車上猛拍方向盤。教練站在車窗外面一遍一遍指導(dǎo)，先往右一圈半，看到車庫角后猛往左，看到另一個角后再回方向盤……

說到一半，成斌走過來，跟教練說了兩句話，坐上副駕駛座。

小艾盯著他，成斌慢慢說，你別急，誰的都不要聽，相信你自己現(xiàn)在是車的主人，你叫它往哪邊它就往哪邊，你駕馭得了它，你才是主人。來，我們走一遍。

成斌握住小艾方向盤上的手，掌心的溫?zé)醾鬟^來，向右，向左，再向右一點點，完美倒入。

成斌下車，看著小艾，你自己倒。誰的話都不要聽。

小艾點點頭，回過頭看著車庫，想著成斌說的話，居然完美地倒進(jìn)去了。再試，一次，兩次，三次，都進(jìn)去了。場邊傳來大飛鼓掌的聲音，因為時間快到了，大飛來接她。

3

第二次考試，比第一次還緊張，怕自己發(fā)揮不好，更怕再也沒有理由見到成斌。

兩人過了倒庫在等第二場路考，小艾猛吸一口煙，回頭去找成斌，就想問一句，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目光看過去，被成斌女朋友遞過來的不銹鋼保溫杯晃到了眼睛。

哦，不重要了。

考試很順利?；伛{校填資料領(lǐng)個培訓(xùn)證明，在家等待寄到的駕照就好。教練組織同期考過的學(xué)員吃頓飯，就在駕校樓下的餐館里。一桌子人圍在一起，互相敬酒。第二個教練湊過來跟她說，小艾，謝謝你的中華，你送我那么多，我哪抽得了啊。小艾一怔，我沒送過煙啊。

給教練遞煙是駕校不成文的規(guī)定，但小艾不信。我交了錢憑什么不好好教我。她想起第一個教練對她總是漫不經(jīng)心，有時候一天也摸不到幾次方向盤，又想起第二個教練的兢兢業(yè)業(yè)，想必應(yīng)該是大飛替她打點了吧。

扭頭去看成斌，他坐在三步開外的另一個教練桌上，跟教練學(xué)員聊得特別開心。

吃完散場，大家晃晃悠悠上樓填資料，只要填好自己的家庭住址就好。成斌湊過來打趣說，嘿，又一位馬路殺手誕生了！小艾說他無聊。成斌樂了，說這一別估計以后沒機(jī)會見了，咱們擁抱一個吧，算紀(jì)念一場。

不抱。我要問的話還沒說出口。

草草收場。無疾而終。

4

兩年后小艾已為人妻，沒有順利成為一名馬路殺手，車開得很穩(wěn)，從來沒出過事。工作順利，公司給配車，備案的時候特別麻煩，不僅需要駕照，還要當(dāng)年駕校的培訓(xùn)證明，早就不知道扔哪兒去了，在家找了一天，沒找到，回駕校補(bǔ)辦。

跟以前的教練客套一番，一起去填補(bǔ)辦資料，交了錢就能拿到。等待的時候跟教練瞎聊，隨手塞給教練一條煙。她早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女孩了，教練笑笑邊推邊收下，說，還是中華啊，當(dāng)年你學(xué)車，每次給我煙還不好意思，都讓那個什么斌那個小伙子帶給我，真是謝謝你啊。

小艾一怔，什么？

你說那個斌啊，也奇怪，是你朋友吧？第一次明明考過了，考完抽夜考就是走個形式，竟然在考試的時候闖了紅燈。真是胡鬧。

小艾尷尬地笑笑，哦，是嗎？

成斌也結(jié)婚了，跟他青梅竹馬一起留學(xué)的女朋友，格外般配。小艾在他更新INS結(jié)婚照那天撞了車，在自家的車庫，倒的時候蹭掉了后視鏡。后來去幫大飛交追尾的罰款單時，看到了一個背影特別像成斌，她填單子的時候聽到交警說，剛才那個小伙子真逗啊，把車停在華夏酒店外面一整天，連貼了好幾張罰單，車庫就在離車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自己坐在車上，任交警怎么拉都不走，說罰吧，就是有錢，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艾握著筆的手突然一緊，華夏酒店，是她舉辦婚禮的地方。

我坐在床邊聽小艾跟我說這些事，我沖她笑笑，問，不抽煙了。她說早就戒了，現(xiàn)在聞到尼古丁的味道都想吐。

后來有再遇見那人嗎？

誰？

成斌啊。

沒有了。好像又出國了吧。他愛人想移民。

不后悔？

不后悔。他現(xiàn)在特別幸福吧。我也是。

一回頭，小艾的孩子尿了床，她大喊：“大飛，你快點，他又尿了！簡直了！”大飛屁顛屁顛開開門，趕快抱著娃出門去換尿不濕，走過來三下五除二換了床單，說，你倆聊啊，客廳有水果，少喝咖啡，不好。

小艾笑了，格外暖。

一生要遇見很多人，有的人，遇見的不是時候，就是注定要錯過。與其魚死網(wǎng)破，不如平靜地毀滅愛情，讓自己清醒，給對方一條生路。

想念是突然斷掉的煙，你是手邊怎么也點不著的火。

后來我就戒煙了，你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