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中國歷史上的宋朝,軍事乏善可陳,說起文化洋洋得意,隨手撈個人都能評價。譬如有位叫王十朋的浙江人,定位著名政治家,46歲中狀元,是文官,提到他不是為了主戰(zhàn),為了幾首詩,為了一句“世間寧有楊州鶴,休訝人間食肉難”。
看來古人吃點肉也不容易,“楊州鶴”典出“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把揚州的揚,寫成“楊”,按照咬文嚼字標(biāo)準(zhǔn),絕對錯別字。不過古人眼里,這錯誤很風(fēng)雅,有文化的表現(xiàn)。有人送了些臘豬肉給詩人楊萬里,他一高興,想起王十朋前輩,立刻賦詩一首,煞尾兩句情不自禁,“卻將一臠配兩螯,世間真有楊州鶴”。
非常想向古文字專家請教,天下分九州,揚州的“揚”究竟何意?厥土下濕而多生楊柳,《夢溪筆談》說“揚州宜楊,荊州宜荊”。《揚州畫舫錄》進(jìn)一步發(fā)揮,說揚州不僅“宜楊,在堤上者更大”。古人說楊,說來說去往往是柳,無非是揚州的柳樹多,所以得名。
較起真來,楊是楊柳是柳。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羌笛何須怨楊柳,桃和李屬薔薇科,楊和柳屬楊柳科,桃李楊柳各有身份,眉毛胡子不能一把抓。寫《本草綱目》的李時珍曾解釋過,“楊枝硬而揚起,故謂之揚。柳枝弱而垂流,故謂之柳”。毛澤東當(dāng)年寫“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傳唱一時,他老人家顯然知道楊與柳有別。
古詩中的“楊”基本上都是柳樹之別名,楊花即柳絮,垂楊是柳條,說到楊樹,前面要再加字,譬如白楊黑楊,譬如胡楊意楊。其實楊樹的學(xué)問很大,江蘇境內(nèi)泗陽有個中國楊樹博物館,進(jìn)去轉(zhuǎn)一圈,知識立刻大長。館前有幾棵楊樹,30多年前從意大利引進(jìn),高聳入云,兩個人合抱不過來。
過去這些年,泗陽種植了60多萬畝意楊,成片林海非常壯觀。黃河故道上大片的人造林,聽上去有點違背自然規(guī)律,可是在霧霾成災(zāi)的今天,每一片綠葉都有特殊意義。你還真想象不出比多種樹更好的招數(shù),楊樹生長極快,意楊更快,簡直就是楊樹中的姚明同志。歷史總會有些吊詭,想當(dāng)年,此地老百姓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苦種糧食,吃不飽喝不足,現(xiàn)在很寫意地多種楊樹,日子便開始好過起來,食肉早已不難。
家有梧桐招鳳凰,楊的本義從木從昜,“昜”意為播散,是一種可以乘風(fēng)遠(yuǎn)播的樹木。意楊來自遙遠(yuǎn)的意大利,正暗合古意。古人騎鶴下?lián)P州,仙鶴飛過來,歇在柳枝上不太合適,必須是高大向上的楊樹。因此古“揚州”命名,真與樹種有關(guān),我更傾向硬而揚起的楊樹,不選擇弱而垂流的柳樹。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