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白譯
阿爾巴尼亞人總是活著,永遠不會死
→奧尼娜·沃爾波斯
阿爾巴尼亞是一個無人死去的國家。在餐桌旁豪餐數(shù)小時,灌飽葡萄酒,又佐以長年盛在橄欖球里的熱胡椒粉消毒,我們的身體已變得無比強壯,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摧毀它們。
我們的脊椎是鐵制的。你可以用它們去干任何你想要干的事情。即使一根脊椎斷了,也可以修復。正如我們的心:它們充滿了脂肪,壞死了,梗塞了,栓住了,或者其他的什么,但它們仍然能夠英雄般地跳動。我們是阿爾巴尼亞人———對此,根本不用懷疑。
這個無人死去的國家由粘土和塵埃構成。太陽烘烤著它,直到葡萄樹上的葉子看起來蔫巴巴的,直到我們的頭腦開始融化。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有一個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夸大狂———一種在所有地方生長的病癥,像雜草。另一個后果是膽大包天,盡管這可能是由于我們的人民那被磨平的、畸形的頭蓋骨———錯位,或者單純的缺乏良知———所導致的。
敬畏這個詞,在這里毫無意義。看一下阿爾巴尼亞人的眼睛,你就立刻知道他是不死的。死亡對他無可奈何。
夏天,清晨在五點便抬起了它的頭。七點,老人們已經喝上了他們的第一杯咖啡。年輕人要睡到中午。上帝裁決這個國家的時間,應該盡可能愉快地度過,就像你在咖啡館的一角露臺上,一邊啜飲一小口濃咖啡,一邊凝視永遠也不會屈尊回頭看你一眼的少女那一雙雙美妙的雙腿。
熱騰騰的咖啡慢慢地滲下你的喉嚨,溫暖你的舌頭、心及內臟。畢竟,生活不像他們說的那么壞。你品嘗著這有一點點苦澀的黑色液體,那個吧臺后面的剛剛同她的丈夫拌過嘴的女孩,正向你投來兇狠的一瞥。
十一點半。感謝老天,讓你的前頭還有整整一天的時間,以及大量的可以浪擲的時間。你可以做大量的事情———成千上萬的事情。黃昏,還無處可尋。
突然,西芙走進來,摩擦著她皸裂的雙手,繼續(xù)她無數(shù)次談論過的生了病的心臟和肝,給我們說起一些細節(jié),仿佛它們是與她毫不相關的、古老寓言的一部分———一些特別重要的東西,但很遙遠。一切似乎都變得扭曲而夸張。然后,她帶著一種低低的、陰謀般的口吻,補充道:
“你聽到那個消息了嗎?我們的鄰居,你認識的,蘇茨的父親,昨晚死在了洗澡間。他下班回家后,吃過晚飯,然后洗澡,就那樣去了?!?/p>
“你開什么玩笑!他還那么年輕,可憐的家伙!”
“是呀,你能做什么呢?生活充滿了驚奇?!?/p>
正如你所知,死去的只是他人。
那便是在一個一切都是永恒的國家里活下去的方式(除了發(fā)生在他人身上的事)。但是,就阿爾巴尼亞人而言,還有許多比死亡更為親密的事。毫不夸張地說,特別是其中的一件,便是他們存在的典范。
我指的是通奸。
他們對此有著無窮無盡的興趣。他們的心隨之而燃燒(盡管阿爾巴尼亞人的心,確實能被任何東西點燃)。每一個人都完全著迷了,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無論受過教育的還是沒有受過教育的,關于這一點,他們甚至自己都不太清楚。
因此,在我們國家的觀念里,很自然地產生了某些格言。它們就像生長在樹上的葉子。這些格言普遍源于一種推測:一個好看的女孩是一個婊子,一個丑女人———可憐的東西———則不是。
在這個國家,一個女孩必須特別留意她的“完美的花朵”。一個男人可以用一桶肥皂水沖洗或沖刷,一個女孩卻永遠也不會再次變得純潔。不管她用多少水———哪怕用整整一座海洋,也不能使她洗刷干凈。
一個丈夫,無論何時總要外出辦事,或者呆在監(jiān)獄,人們談論起他的妻子,認為當他回來時,為了讓他放心,她最好把自己的裂縫縫起來,好讓他知道她正在等他,并且只等他一個———他不在家,使她兩腿之間的縫隙縮得更緊———因為她如此地思念他(在這個國家,男人們有高度發(fā)達的私人財產感)。
當一個漂亮女孩走過時,男人們在享受時光的陽臺上,總會生發(fā)出壓抑的嘆息,那些嘆息冒起的氣泡,甚至勝過他們的咖啡:
“看看那是誰!”
“看她干嘛!你知道她把自己縫緊又松開過多少次嗎?”
但他們繼續(xù)渴望著:
“呵,英格里德,我的英格里德!昨晚是誰‘啪的一聲拆開你甜甜的、熱烘烘的兩腿之間的縫線?到這兒來吧,我的美人。當我們完事后,我答應我會讓你把自己再次縫緊的……”
當你走過時,他們會如此用力地盯住你,仿佛你正在變得無限透明。一旦你被其中的一道目光刺穿了,它就永遠把你釘住了。
在家里,也是同樣的事情?!安灰獡?,”我的阿姨說,“我們總會帶你去看醫(yī)生的,查清楚你到底是不是處女?!?/p>
她從咬緊的牙縫里擠出這些話,她威脅的目光插在我身上,盡管我只有十三歲,甚至還沒有看見過男人放在褲襠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個與通奸有關的秘密),我已經感覺到我是一個完美的婊子。我阿姨的凝視讓我臉紅。
我嚇傻了,爬上床鋪,想:“如果她們帶我去看醫(yī)生,發(fā)現(xiàn)我生來就不是一個處女該怎么辦?就像那些生來就是瞎子、聾子、或者沒有手,或者———更糟———對舞會沒有天然的興趣呢?”
睡眠終于壓倒了我,當我在寂靜的房間里,乞求我的阿姨接受降臨在我們家族之上的悲慘的事實:“我發(fā)誓,阿姨,我發(fā)誓我沒有干過任何傻事!我生來就是如此!相信我!我發(fā)誓!”
在這個無人死去的國家,我的阿姨也不例外。她也不會死。
斑點
→奧尼娜·沃爾波斯
在我六七歲的一天晚上,我緊緊地偎依著媽媽,但我恐懼地發(fā)現(xiàn),她———我宇宙的中心———是那樣的軟弱無力。
它起始于一場孩子們常常容易患上的普通感冒。我躺在床上,隨意翻弄著書本。比我大兩歲的表哥,為我借來了一本人體解剖學。我很快就被它迷住了,打量著那些肌肉、內臟器官、骨頭和長長的藍色血管的彩色說明。
我們就是由這些東西組成的!在我們的體內,有著各種各樣的奇怪而又富有色彩的東西,它們甚至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下,就像我的意志(脫離了我的支配)。
肌肉和骨頭,你懂嗎?
親愛的上帝呀,這怎么可能?這如何可能?盡管對于身體,我不能想象出另外的其他的模樣,所有這些身體的部分真的不得不是那么的不可靠嗎?在這一點上,甚至真有一個我可能祈求過的上帝嗎?我的媽媽,可憐的媽媽,什么也幫不上。她也只是一堆肌肉和骨頭。
這樣想著,當我把鼻子挨過去并聞著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非常熟悉的香氣時,我絕望了。我熱愛而又害怕的媽媽,會是那么的脆弱,有著肌肉和骨頭的我們全都是脆弱的,是徹底的心力交瘁。
“我害怕,”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拔液ε拢瑡寢?,我害怕我只是肌肉和骨頭?!?/p>
她用手臂抱住我,卻一點也不理解我,就像母親相信她們能成功地安撫她們的孩子時常做的那樣,她撫摸我的頭發(fā)。她吻我,并把低低的輕柔的安慰吹送到我的耳中。我們坐在潮濕的地下室的廚房里,上面鋪著白色的瓷磚,那是我們生活的地方。
在緊靠沙發(fā)的一塊瓷磚上,有一個石榴籽兒大小的血紅的斑點。我試圖除掉它,可它洗不掉,也擦不去。每一天,當我擦洗時,這個小小的紅色斑點總讓我耗費更多的時間。它讓我感到悲哀。每當我拿起一件衣服走過去,我都會輕輕地摸一下它。
它與痛苦有關,我相信它是一個血斑。我相信它來自母親,那一定是在爸爸打她時濺落在地板上的。他把她擲在地上,并用東西抽她。我仿佛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這個小小的血斑是如何濺上去的。
它是一個難以擦去的小小的血斑。它不會移動。
一天,我鼓起勇氣問她:“媽媽,上面的那個紅色的斑點是什么?在一塊白瓷的中央有一個血紅的斑點,不是很古怪嗎?”
我在她的臉上搜尋著,凝視著她大大的綠色的眼睛,觀察著她的表情,努力想弄清楚她是否最終會向我袒露出真相:那個血斑是她的??伤皇腔卮鹫f:“那可能是不小心,灑了一滴紅色的染料,沒別的。”
我媽媽非常漂亮。她會花費好幾個鐘頭來打扮自己,梳理頭發(fā)并用黑色的眼線鉛筆描畫唇緣。她穿著緊身衣,肩上挎著她自己縫制的精美的手提包,在鏡子前來來回回地打量幾次后,便進入了夜晚,盡管在出門前不忘叮囑我:“乖一點,不要離開房間。我去看望一下奶奶?!?/p>
她每天晚上去看望奶奶,男人們渴望的眼神和女人們嫉妒的目光,尾隨著她一步步走下馬路。我能看見那些目光中的羨慕或嫉妒。有一點點痛苦,像酸液一樣腐蝕著他們的脈管與腸壁。那樣的酸液,只需要一點點,就足夠摧毀一座城堡,或整整一座城鎮(zhèn)。如果他們可以那樣,他們會從她的骨頭上撕下肉,把她活活地吃掉,或者丟去喂狗。
“當心點,媽媽?!?/p>
她去看望奶奶的真正原因,是她想要被看見、被渴望。男人們會低語:“你好漂亮啊,迪拉!我好想吞下你,吞下你的皮膚、骨頭和一切。天啦,看看你的這一雙玉腿,迪拉。它們完美極了,像一瓶美妙的香檳?!?/p>
(在這個關節(jié)點上,應該注明這個國家從來就沒有過香檳。你不能想象對這種從未品嘗過的飲料,人們會煽起怎樣可怕的渴望———每一個人都會說,棒極了??伤耸且粋€夢,便什么也不是,它讓他們相思成疾。)
于是,迪拉的腿就像香檳一樣。
或許他們的意思是,像香檳酒的酒瓶。
她在林蔭道上閑逛,頭高高地昂起,欣賞著正在對她低語的恭維,而又假裝始終沒有留意到他們。她還年輕,二十八歲。剛好是繞道去探望奶奶的年齡。
她的婚紗照丟棄在儲藏室的架子上。
過去,我常對其中的一張?zhí)貏e著迷。甚至,在我仔細琢磨過其中的每一寸細節(jié)后,我仍然為之迷戀不已———那光與影的交映,我媽媽佩戴著的環(huán)繞著頭發(fā)的紗巾,那盛大的日子里觸手可及的激動,似乎讓她失去了鎮(zhèn)靜。
新娘在婚禮上哭幾聲,是我們國家的一種習俗,以表示出嫁的女兒在離開父母時憂心得幾乎要發(fā)狂。這就是我們的結婚方式———放聲地哭,就像我們出生時,放聲大哭。
隨著時間的流逝,相片上出現(xiàn)了一塊褐色的斑點,把我媽媽的臉從右眼到鬢角蓋住了,最后,另外的地方也逐漸模糊不清。這是源于儲藏室的潮氣。它令我不安,因為它使我媽媽看起來很壓抑,像生了病。每一次想到它,我就會流淚,想象著她的頭發(fā)慢慢變白的日子。
我從儲藏室里取出那相片,打算好好照顧它,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比如說,放在一個精美的相冊里,希望那些斑點會自動地褪去。
可是,斑點并沒有褪去。后來,我們搬家了。
我失去了那張相片。它在某一個時刻,消失在我亂七八糟的生活里??晌胰匀粠е莻€斑點,那個斑點感染了我。我仍然能看見它蓋住了我媽媽的右眼和鬢角。此刻,她不會操心著要去藏起她的不幸。而那顆紅色的斑點在我心里,我媽媽也早已停止探訪我的奶奶。
作者簡介:奧尼娜·沃爾波斯(Ornela Vorpsi),一九六八年出生于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一九九一年移居米蘭,一九九七年移居巴黎,隨后在巴黎從事攝影、繪畫和寫作。出版小說多部,包括《阿爾巴尼亞人永遠不會死》《明顯的虛無》《品紅的玻璃杯》《不會觸碰的手》等。
搏斗的結果
→安普羅·達維娜
當他看到他自己同一個金發(fā)女郎走過時,他正在買晚報。他失了魂似的,驚呆了。那就是他,毫無疑問。不是一對雙胞胎,或者看起來相像的人;他就是那個從身邊走過去的男人,穿著英式羊絨服,打著他妻子送給他的作為圣誕禮物的斜紋領帶?!跋壬?,這是你的零錢?!眻笸f。他機械地接過硬幣,并把它們放進外衣口袋里。那個男人和金發(fā)女郎此刻正走向街角。他匆忙跟了上去。他不得不弄清這個男人是誰,住在哪里。他得去尋找兩人之間哪一個是真的,是他迪朗是這身軀的實際主人而那走過去的男人是活生生的影子,還是那個男人是真的而他是影子。
他們看起來很幸福。手挽著手地走著。迪朗跟不上他們。白天的那個時候,街道上很擁擠,很難保持合適的距離。當他轉過街角時,他們走了。一想起跟丟了他們,他感到一種古老的悲傷掃過他全身。他站在那里,向四面張望,不知道要干什么或者要去哪里。然后,他意識到他不會跟丟他們,恰好在那時,他突然看見他們登上了一輛有軌電車。當他登上那輛電車時,他喘不過氣來,嘴都變干了。在擁擠的人群中很難找到他們。他們站在車中間的出口附近,像他一樣被擠得動彈不得,無法移動。當他們在街頭走過時,他對那女人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她似乎很漂亮。一個漂亮的白膚金發(fā)的衣著考究的女人,同他手挽著手嗎?他挪到靠近他們的位置,他再一次涌起了在街頭碰到他們時的那種心急火燎的感覺。他知道他在那個位置不能站得太久。當他望過去時,他們走到了出口并下了車。他試圖跟上去,可當他終于也走下車來時,他們卻走得看不見了。他沿著附近的街頭找了好幾個小時,走遍了所有的商店,在房子的每一扇窗戶上窺望,在街道的拐彎處流連??扇峭絼?,他找不到他們了。
他筋疲力盡而又茫然失措地搭上電車回來??偸庆话?,他被這令人困惑的偶遇深深地震撼了,他不再能確定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影子。他走進一間酒吧,不是平時同朋友們一起喝酒的那間酒吧,而是另外一間,一間沒有任何人認得他的酒吧。他不想說話,他需要孤獨,需要去找尋自己。他一連喝下幾杯酒,卻還是無法忘記這次偶遇。當他回到家,他妻子為他留著熱好了的飯菜,一如往常。他太緊張了,吃不下飯,他的體內有一股茫然的空虛。那晚,當他妻子在他身邊躺下時,他不想把頭對向她,接下來的晚上也是如此。他不能欺騙她。他感到懊悔,對自己充滿了厭惡?;蛟S,正好在那個時候,他正在占有那個美麗的白膚金發(fā)的……
自從他看到他自己與那個金發(fā)女郎一起走過的那天下午起,迪朗感覺自己生病了。他在銀行上班時常常犯錯,他變得既緊張又容易生氣,他盡可能地不留在家里。他有罪,對不起弗洛娃。他不能把這次偶遇從頭腦里清除出去。幾天后,他又回到了他看見他們的那個街角,并呆在那里等了好幾個鐘頭。他需要了解真相,他需要知道他是真的,還是僅僅只是一個影子。
一天,他們又出現(xiàn)了。那男人穿著那件舊的相伴了迪朗多年的褐色西裝。他立即就認出了它;他那么多次地穿著它……它勾起了一陣潮水般的記憶。他離他們很近。那是他的身體,毫無疑問:同樣的淺笑,灰色的頭發(fā),褲管拖到鞋跟的著裝方式,口袋里總塞滿東西,腋下夾著報紙……除了是他的,不可能是任何他人的。他跟著他們登上電車,嗅到了她的香水味……加里昂的巫術。那是利莉亞的香水,她總是用的那個牌子。一天,他送給她一瓶,甚至它的花銷,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能力。利莉亞一直抱怨他沒有給她任何東西。作為一個窮學生,他愛了她很多年,差一點因為饑餓因為對她的愛而死掉。她鄙視他,因為他不能把她喜歡的東西送給她:豪華而昂貴的地點,禮物。她同一大把男人出去,卻幾乎不曾同他……在走向商店的途中,他猶豫著,盤算著錢是不是夠了。“巫術是一種很可愛的香味,”柜臺邊的女店員告訴他?!澳愕奈椿槠抟欢〞芟矚g它?!碑斔嶂闼ヒ娝龝r,她不在家。他等了好幾個鐘頭……當他把香水遞給她,她無精打采地接了,甚至連打開看一下都嫌麻煩。他失望極了。那瓶香水是他花光了比他全部的積蓄還多的錢而不得不獻給她的,而對于她卻無足輕重。利莉亞是美麗的,冷艷的。她發(fā)號施令。他從來沒有令她高興過……他們走下了電車。迪朗緊緊地跟在后面。他決定在街上不對他們說什么。他們走過幾個街區(qū)。終于,他們進了一間灰色的房子,279。那可能是他們的居所。他正同利莉亞在那里生活。他不能繼續(xù)這樣子過下去。他不得不同他們談談,尋找想要了解的一切,給這種雙重的生活劃一個句號。他不能繼續(xù)同時跟他的妻子和利莉亞一起生活。他對弗洛娃的愛是寧靜而安詳?shù)?。他絕望地愛著利莉亞,總是受傷,總是被她羞辱。此刻,他撫摸著她們兩人,同時占有著她們。她們中只有一個真正擁有他;另外的那個是同一個影子生活在一起。他按響了門鈴,他又按了一次……他是耐心的,多么耐心呵,相信他最后還是會徹底地贏得她。他在門廊上等她,僅僅是為了能看見她,為了能讓他在她出門時跟著她。然后,他會離開,平靜地回到那所公寓;他會看著她,跟她說話……當他再次按門鈴時,他聽見利莉亞在哭。她絕望地大叫,仿佛某人正在打她。而他正在殘酷而野蠻地打著她。但他從來沒有勇氣打她,即使他常常想……利莉亞穿著那件藍絲綢禮服時是美麗的,美麗而冷艷?!拔椰F(xiàn)在要跟朋友去戲院,沒有時間見你,”她說。他帶著他的畢業(yè)文憑(正好是那天頒發(fā)的),他想要她是第一個看到它的人。他想她會祝賀他的光榮畢業(yè)。他想告訴他的同學她會同他一起去參加畢業(yè)舞會?!暗纫坏龋騺?,我只是想請你……”一輛小車停在那所房子的前面,利莉亞沒有聽他講下去。他抓住她的手臂,只是為了拖延點時間邀請她去舞會。但她掙脫了她,跑向那輛等待著的小車。他看著她靠向那前來接她的男人,看著她吻他,聽見她大笑。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腦門,并第一次想要把她抱在懷里,把她撕成碎片。那也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他一遍又一遍地按著門鈴;沒有反應。利莉亞仍然在哭。然后他開始捶門。他不能讓她死在自己的手上。他不得不救她……“我想要的一切就是你讓我獨自呆著。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利莉亞那天晚上對他說。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她。他一直等著向她說再見。他不能繼續(xù)生活在她生活著的同一個城市,他不能忍受她加在他身上的輕慢與侮辱。利莉亞從車里走了出來,并狂怒地摔上車門。一個男人跟著她,抓住她并開始打她。他跑過去救她。當那個男人開車走了后,利莉亞哭了。他溫柔地把她抱在懷里,保護著她;她推開他,并說她永遠不想再看到他。他身上的一切都顛覆了。他后悔把她從被打中救了出來,并向她表露他的溫情。如果另外的人殺了她,那將會是他的解脫。第二天,他離開了那座城市。他不得不遠離利莉亞,把自己再次解脫出來,把自己從所有那些縮減他貶低他的愛戀中解脫出來。忘記她終究不是容易的。他在哪里(在電車上,在電影院,在咖啡吧)都能看見她。有時,他在發(fā)現(xiàn)某個女人不是利莉亞之前,他會跟著她走過數(shù)個街區(qū)。他聽見她說話,大笑。他記得她說過的話,她著裝的方式,她走路的樣子,她那僅有的幾次被他抱在懷里的溫暖而又柔軟的身體,她那身上淡淡地散發(fā)著的巫術的香味。他的貧窮壓迫著他;他常常絕望地想,如果他有錢,她肯定會愛他。他依靠對她的思念度過了數(shù)年。當弗洛娃走進他的生活,他讓他自己飄向她。他想,擺脫利莉亞的唯一辦法,就是去擁有他身邊的另一個女人。他毫無激情地結了婚。弗洛娃是良善的、溫柔的、善解人意的。她尊重他的職業(yè),他另外的世界。有時,他在夜晚醒來,認為睡在他身邊的人是利莉亞,然后他觸到弗洛娃的身體,并感到有某種東西在他的體內碎裂了。某天,利莉亞不見了。他終于能夠忘記她了。他開始慢慢地習慣弗洛娃,并真心地愛她。歲月匆匆而過……現(xiàn)在,利莉亞的尖叫幾乎聽不見了。它們衰弱了,被壓抑住了,就像……他用力破開門,并走了進去。房子里一片漆黑。
那搏斗漫長而寂靜,可怕極了。好幾次,當他倒下時,他觸到了利莉亞的身體。在他趕到那里之前,她會死去。他會感覺她的血,仍然溫熱,粘稠。他的手不止一次地纏在她的頭發(fā)里。他在黑暗中繼續(xù)搏斗著。他不得不忍受到最后,忍受到只剩下迪朗,或者那個另外的人……
快午夜了,迪朗受了重傷,蹣跚地走出那所灰色的房子。他審慎地凝視著他的全身上下,就像凝視著一個害怕被逮捕的男人。
———根據(jù)Catherine Rodriguez-Nieto的英文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