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華
內容提要丁玲《在醫(yī)院中》系爭議之作。合觀小說文本及丁玲事后的檢討草稿,丁玲試圖以《在醫(yī)院中》回應延安政治經濟機制之下文學如何保證生產性的問題。這是革命內部的新啟蒙,關涉文學、身份與政治,也關涉延安政治經濟機制與啟蒙之間的排異與消溶。丁玲在此展現了形式大于思想時的危機意識,也就文學如何表述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做出了糾結的努力。文學生產性的可能,對于丁玲而言,或即在于其危機意識和糾結。
關鍵詞文學生產性形式危機意識場面描寫新啟蒙革命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6-0053-06
胡適《論短篇小說》謂:“橫面截開一段,若截在要緊的所在,便可把這個‘橫截面代表這個人,或這一國,或這一個社會?!焙m:《胡適文集》第2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05頁。小說由此成為一種崇高的形式。梁啟超以小說為群治之具的設想,固然是胡適的先鞭,但不過是功能和主題上的推陳出新,并未落腳到小說形式上。從短篇小說的寫法入手,強調優(yōu)秀之作應能代表個人、國家或社會,胡適從形式上厘定了小說的崇高。于是,舉凡為人生、為自我之林林總總的文學目的論,都是為了文學本身。遵循這樣的理念創(chuàng)作小說,使小說創(chuàng)作有了無可置疑的文學生產性。如何將個人、國家或社會凝固在具體的文本形態(tài)中,固然有無數種可能,而經作家之手凝固在文本形態(tài)中的“橫截面”,也將隨著不同的閱讀,與個人、國家或社會衍生出各種各樣的關系。當然,所謂無數種,所謂各種各樣,亦并非漫漶無邊,往往都收縮在形式的規(guī)定性內部,有時強烈地呈現出形式大于政治的況味。進入延安解放區(qū)之后的丁玲,似乎更深刻地、并且自覺地將自己置于此等文學生產性之中,留下了充滿文學、歷史與政治意味的探索空間。
一
丁玲進入延安之后的生活內容是極其豐富的,她主要不再是一個獨對案頭的孤獨的現代寫作者。但她并沒有像在入黨宣誓中說的那樣,完全把自己當成一個具體的政治秩序中的螺絲釘,參見王增如、李向東編著:《丁玲年譜長編》上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9頁。而是允留著自己的習性。1938年,在寫了一系列關于延安的印象式的文本之后,丁玲于文章集子《一顆未出膛的槍彈》跋語中感慨:“因為我一向不喜歡寫印象記和通信,所以不滿意,也不急于要出版了。我又不肯動筆寫小說的,我總嫌觀察體驗不深,所以出書的事就放下了。”丁玲:《一顆未出膛的槍彈》,知識出版社,1946年,第87-88頁。印象記和通信指集子中的《到前線去》《南下軍中之一頁日記》《彭德懷速寫》《警衛(wèi)團生活一斑》,小說指《一顆未出膛的槍彈》、《東村事件》;前者明顯意味著延安軍事、政治秩序對一個作家的要求,后者則帶有作家自我的身份意識。丁玲不喜歡寫印象記和通信,不肯寫小說,嫌觀察體驗不深,不愿出書,都在表明她是一個自覺的現代小說作者,正在胡適等人奠定的軌道上,延續(xù)現代文學實踐。毛澤東期待丁玲是“今日武將軍”,但丁玲并未獻出完整的自己,保留著“昨日文小姐”的本色。丁玲之未獻出完整的自己,并不一定因為不心甘情愿,倒有更大的可能是因為勢有所不能,她被自己的習性約束,做出了無意識的選擇。當小說《在醫(yī)院中》受到批判、必須做檢討時,丁玲在檢討中的用語深刻地表明了習性如何以無意識的方式制約著一個作家。丁玲在檢討著“我”的同時,以“他們”標識要求她做檢討的人。這個“他們”在丁玲的意識中,固然指向和她有私人恩怨的康生、周揚等具體個人,但她也應當清楚,“他們”背后是延安的政治、經濟、文化秩序。那么,用“他們”一詞進行標識,就或多或少是自外于秩序。丁玲當然是不愿自外于秩序的,她甚至為了說明《在醫(yī)院中》不無價值,提起了沈從文批評共產黨員作家的話頭:“外邊有些作家如沈從文等常常譏笑共產黨員的作家,無好作品,是靠黨□不是靠作品來做作家的?!倍×幔骸蛾P于〈在醫(yī)院中〉》(草稿),《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代指丁玲手稿中分辨不清的字?!巴膺呌行┳骷胰缟驈奈摹边@樣的說法表明丁玲視自己與延安為一體,但她在檢討中又念念不忘“小說技巧的成功”問題,則表明丁玲與沈從文分享著共同的小說理念。丁玲未必同意沈從文將黨員和技巧、作品分離的方式,卻不期然地強調自己“是有技巧的”,仿佛“有技巧”是一個高于延安政治、經濟、文化秩序的標準。習性無意識地影響著她思考問題的路向,使她不自覺地處身于沈從文理解文學與政治關系的境地中。檢討是清污除垢、治病救人的,有時難免有自污其身以便清污除垢的二律背反的行為。但丁玲無論于私于公,其時都憎惡沈從文,且“外邊有些作家如沈從文”的表述也是劃清界限和陣營的;二者猶分享共同的小說理念,除了一點“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意義外,實在證明小說作為一種文學形式,生產出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內容,以一個作家自身無意識的方式制約著丁玲自我認知、檢討的深度和限度。當然,丁玲在檢討中是批判自己“只看見”小說技巧成功,是已經意識到自己被固有的小說理念影響的。但當此之時,提起沈從文的譏笑,則意味著她并不完全否定“小說技巧”,而且試圖從“小說技巧”方面做出自我肯定;而這種自我肯定,自然是對于《在醫(yī)院中》被批判的拒絕,是對于文學生產性的回護。
2014年第6期
文學生產性如何可能?
真正有力量的回護來自《在醫(yī)院中》這篇小說的完成和修改,由于未見初刊于《谷雨》雜志創(chuàng)刊號的《在醫(yī)院中時》,本文無法討論小說的修改。而非事后的檢討。不過,道理仍需從丁玲事后的檢討說起。她在檢討中表示,《在醫(yī)院中》寫到一半時,變成了一篇背離自己初衷的小說,她停下不寫,她意識到陸萍已經有了自己的生命,雖然不理想,充滿小資產階級的性質,但不知如何在寫作的意義上讓陸萍克服自身的小資產階級性質,無法結尾。此后半年,谷雨編輯索稿,丁玲才勉強寫上了結尾。完稿之后,丁玲既感覺結束一件事的輕松,又負疚于草草完成了小說。⑧丁玲:《關于〈在醫(yī)院中〉》(草稿),《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既然清楚地意識到小說發(fā)展脫離了作者的控制,卻難以割舍,并千方百計寫上小說的結尾,這說明小說作為文學形式,表現出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性,不但能夠獨立運行,是自主自治的,而且能夠牽制作者,迫使作者不顧一切地幫助完成運行過程,并使作者始終困惑于是不是改變了小說本身固有的運行軌跡。丁玲作為作者的主體意識與小說文本自主自治運行之間的隔閡,于丁玲的檢討中自然衍生出的是作者是不是過于同情小說主人公陸萍的問題,并進而于評論家和研究者的筆下衍生出五四傳統與封建陋習、參見嚴家炎:《現代文學史上的一樁舊案——重評丁玲小說〈在醫(yī)院中〉》,《求實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197-207頁。啟蒙與革命、參見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第八章 病的隱喻與文學生產”,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53-174頁。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與命運參見賀桂梅:《轉折的時代——40~50年代作家研究》第四章、第五章,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05-287頁。等課題。丁玲試圖在檢討中厘清小說發(fā)展脫離控制的原因,一開始只是懷疑自己因為把陸萍當作理想的主人公給了“太多的同情”,后來卻專門寫了“陸萍與我”有研究者謂此標題即透露了丁玲是多么喜愛陸萍的消息。參見吳福輝:《透過解說與檢討的表層——丁玲〈關于《在醫(yī)院中》〉的閱讀札記》,《漢語言文學研究》2011年第2期。一節(jié),得出了“陸萍與我是分不開的。她是我的代言人,我以我的思想給她以生命”⑧的結論。在小說如果有錯、錯即在作者自身的簡單邏輯下,丁玲陷入了類似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情境中,既表示對小說主人公的喜歡,又承擔一切罪責,展現出對延安政治詢喚的自覺服從和認同。僅就延安時期的丁玲而言,這樣的判斷未免言過其實。1980年代丁鈴的表現似乎要更合適一些。雖然如此,她并非沒有意識到在作者與小說文本之間有一層堅固的形式硬殼;而且,在別一歷史語境下,她以“同情”為穿透形式硬殼的中介,甚或試圖消融形式,占據文本的全部,同時絕不懷疑自己給了“太多的同情”。寫作《在醫(yī)院中》這篇小說時,丁玲寫了一半就停下,意味著小說形式給了她極其不舒適的感受,迫使她意識到形式并不以作家的主體意識為轉移,作家必須在認同形式自律的基礎上給出“同情”。丁玲要拒絕形式的自律,“同情”轉成反諷,反映在小說文本中,是鄭鵬給病人做手術時的場面描寫。在這一場面描寫之前,小說敘述一直是以主人公陸萍的內視角來完成的,一個理想讀者必然全盤接受陸萍給出的所有信息,但從場面描寫開始,反諷的意味違背作者的意愿一點一點顯現出來。那是一個主刀大夫鄭鵬控制一切的醫(yī)學場面,陸萍卻從準備工作開始就越俎代庖,手術進行過程中更是試圖掌控一切,卻只能干著急,面臨對自己而言失控的場面,她最后不但暈倒了,醒來躺在床上還埋怨他人不關心自己。很明顯,在陸萍暈倒時,她的內視角已不足以完成小說文本呈現出來的客觀敘述的面貌,丁玲卻仍然驅動陸萍去傳遞所有信息,從而造成讀者對陸萍的不信任,反諷性由此生發(fā)。在這一連丁玲自己都覺得笨拙的場面描寫④⑤丁玲:《關于〈在醫(yī)院中〉》(草稿),《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之后,作者繼續(xù)一小段內視角的敘述,轉入陸萍與斷腳軍人的對話,徹底打破了小說文本以內視角進行敘述的統一視景,從而為小說結尾陸萍的轉變打下了薄弱的形式基礎。
二
《在醫(yī)院中》由內而外的視角轉換,表征著作者主體意識的強韌,即無論如何也要完成小說敘述。這種主體意識建立在對陸萍內視角的欲拒還迎的艱難舍棄下,顯示出丁玲自覺選擇延安政治、經濟、文化秩序所代表的公意,放棄一己私意的知識者的道德感。有論者謂丁玲的這種意識更可能發(fā)生于1942年自我改造之后。參見吳舒潔:《知識分子與“大眾化”革命(1937-1949)——以丁玲、趙樹理的寫作實踐為中心》,北京大學中文系2012年博士論文,第76-82頁。經過《在醫(yī)院中》寫作的艱難自覺,丁玲后來進入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自由寫作。這中間自然還有延安政治的介入、作者的自我改造等,但《在醫(yī)院中》的寫作無論如何是作者丁玲自覺意識表現的最重要的一環(huán)。正如丁玲在檢討說的那樣,她要寫一個開刀的場面來克服自己不善于寫場面的不足,而且要把這個開刀場面作為陸萍的危險關頭來寫,陸萍成長與否,在此一舉。但遺憾的是,丁玲認為自己通過場面描寫,只寫出了陸萍的脆弱與危險,卻沒并沒有寫出她的成長。④在這種極具隱喻性的自敘中,丁玲表現出了重建自己寫作性格的決心和信心。雖然《在醫(yī)院中》的場面描寫是失敗的,透露出反諷,陸萍也僅止于表現出脆弱與危險,但作家此后的確走上了她的人生大道。當然,陸萍的脆弱與危險,其實源于作者先行設定陸萍為有小資情調的標準共產黨員,⑤設定之時,作者并未認識到,標準共產黨員與小資情調是不兼容的。于是,在一個胡適等人奠定的小說理念的影響下,又遵循著人物的內視角進行敘述,丁玲不得不在小說文本中更多地表現陸萍的脆弱與危險,甚至走到了反科學的極端。小說寫陸萍和鄭鵬一氧化碳中毒后的表現,陸萍中毒較重,躺在了地上,她后來抱怨很多人走過都沒援助她,鄭鵬中毒稍輕,到風天雪地里獨坐了一個小時。查閱1930~1950年代的醫(yī)學常識書,一氧化碳中毒的救助方法包括“救出中毒者后可將其衣服解開,頭部墊高”,祝振剛:《普通救護法》,商務印書館,1930年,第47頁?!凹笔贡缓φ呙撾x危險環(huán)境,抬于空氣流通之處,解除衣著”。杭州醫(yī)師藥師公會編:《救護教程》,青白印刷公司,1934年,第32頁。
對輕度中毒者應抬至空氣流通的處所,最好是溫暖的屋子,絕對不要把中毒者放在冷的地上,因為著了涼,很容易得肺炎。一氧化碳中毒以后,因為主持調節(jié)體溫的神經中樞失調,氧化作用減少的緣故,體溫降低,雖在輕癥患者,也可能有寒冷的感覺。所以應給與熱水袋,多蓋毯子、被子,給熱茶或酒喝,既可生熱保暖,又有刺激作用。不過對神志不清的患者不要給與任何飲料,因為容易造成吸入性肺炎,應該將病人放平,頭部稍低,把衣服的領子、扣子和腰帶都解開,使呼吸舒暢。四肢用熱手巾摩擦,可以幫助末梢血液流通。病人應絕對安靜休息,活動加多容易使體內的氧消耗加多,更使營養(yǎng)不足的心臟負擔加重,癥狀也要加重。傅正愷:《煤氣中毒》,中華全國科學技術普及協會,1955年,第14頁。
在這些說法中,有一個共同點是解開患者的衣著,這在丁玲的小說中是完全沒有描寫到的。這一細節(jié)也許無關緊要,要緊的是傅正愷《煤氣中毒》對輕度煤氣中毒患者護理的描述,簡直像是針對《在醫(yī)院中》而寫的。陸萍暈倒后被抬到門口,打開門縫透氣,馬上恢復意識,就往門外爬,想到黎涯那里去,結果癥狀加重。這種不顧自己已然中毒的行為,雖然是因為陸萍內意識里過于擔心黎涯,但也有悖于她是上海一個產科學校畢業(yè)的學生的背景,顯得過于激動,缺乏自我救護常識。更有意味的是主刀大夫鄭鵬的行為,勉力完成手術后也已經輕度中毒,按常理他應當立即在通風的、能夠保暖的地方休息,卻跑到風天雪地里呆了一個小時之后才吃了些熱開水,也太超乎尋常,不把可能造成肺炎等并發(fā)癥當回事了。這些地方都有點反科學。悖逆之處即在于此,《在醫(yī)院中》通常被視為現代科學認識與封建陋習、缺乏教育、愚昧之間的矛盾,是一篇寫有著科學者身份的陸萍以科學的眼光批判環(huán)境、進行啟蒙的小說,結果卻出現了近乎反科學的描寫。而且,如果不細細推究小說關于陸萍等人中毒后的描寫,讀者也許就接受了陸萍對環(huán)境批判的合法性,未必能意識到描寫的反科學性質。究其根本,即在于小說關于中毒的敘述仍然是以陸萍的內視角進行的,沒有批判性的細讀,就無法打破內視角造成的天然合法性。同樣地,沒有批判性的寫作,也無法打破內視角造成的天然合法性。所幸,丁玲面對《在醫(yī)院中》這篇小說,進行的恰好是批判性寫作。因此,小說在場面描寫之后出現反諷性的筆墨,丁玲事后的檢討也表明,作家其時感覺到小說敘述難以為繼,陸萍的內視角必須被拋棄。但外視角一時難以進入小說敘述,第三人稱全知敘事更難現身,小說于是出現了視角模糊的敘述:
鄭鵬黎涯兩人也奇怪為什么她一下就衰弱下去。他們常常來同她談天,替她減少些煩悶,而譴責卻更多了。甚至連指導員也相信了那些謠傳而正式地責問她,為戀愛而妨害工作是不行的。
這樣的談話,雖使她感到驚訝與被侮辱,卻又把她激怒起來了,她尋仇似的四處找著縫隙來進攻,她指摘一切。她每天苦苦尋思,如何能攻倒別人,她永遠相信,真理是在自己這邊的。
現在她似乎為另一種力支持著,只要有空便到很多病房去,搜集許多意見,她要控告他們?!鄱×幔骸对卺t(yī)院中》,《文藝陣地》1942年第7卷第1期。
在小說開頭以清明、理性、熱情的姿態(tài)現身的陸萍,此時變得像是攻擊風車的堂吉訶德,充滿非理性的、甚至陰暗的瘋狂。個中反諷意味已然相當明顯。而且,“她要控告他們”也是一個自毀主體性的意識和行為,初出場的陸萍能從自我出發(fā),形成一切意識和判斷,現在卻求“告”于更上一層的存在,有意無意地讓渡出了自主權,成為一個被動的存在。當然,也正是因為如此,陸萍此時主體意識的破碎和脆弱,無腳軍人對她進行的革命啟蒙才能非常有效,從而有內心自覺重回理性和秩序的可能。這就是小說最后敘事者說陸萍“幸運地是被了解著的”,最后重回抗大學習。③而鄭鵬黎涯感到奇怪,其實表征的是作者丁玲對于陸萍內視角的不信任,作者此時也奇怪理想的陸萍怎么會變得瘋狂,于是不得不掙扎著跳出陸萍的內視角,將陸萍瘋狂化,并接引一個無腳的軍人,重建小說文本內部的理性因素,平衡小說技巧帶來的缺陷。沒有理由認為丁玲是不懂一氧化碳中毒的護理常識的,也沒有理由認為丁玲有意要將陸萍染上瘋狂的色彩,如同魯迅筆下的大多數知識分子形象一樣,但一種具體的形式生產出了所有這一切文本的裂隙、瘋狂的癥候、反諷的意味,是一個作家使盡渾身解數都找補不來的。除非將形式解體,甚至舍棄形式。因此,在檢討中,丁玲只好承認自己內心的灰色造成小說環(huán)境描寫的灰色,他人的好意回護無補于事,丁玲:《關于〈在醫(yī)院中〉》(草稿),《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此后,她也真正進入了另一種形式的寫作。
當然,認定丁玲通過寫作《在醫(yī)院中》成長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作者是相當危險的。也許應該將《在醫(yī)院中》僅僅視為丁玲的一副筆墨而已,另一副是從《水》開端的筆墨,不能說寫完《在醫(yī)院中》之后丁玲才完成了自我的心理成長,就可以寫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了。在寫完《田家沖》之后寫《水》時,類似的因果關系如果說存在的話,就已經存在了,丁玲已經完成自我成長。也即,1930年代丁玲已經實現轉變,進入延安之后,只是對具體的現實問題進行描寫。這兩副筆墨有不同的方向,《在醫(yī)院中》更關心的是知識分子問題或啟蒙問題,它還表現出一種反思的性質。如果討論延安時期的知識分子問題,茅盾女兒沈霞的延安日記,就是一個知識分子怎樣參加政治學習、自覺進行自我改造并認同延安的鮮活過程。但因為沈霞過早去世,這一過程似乎并未完成。沈霞:《延安四年(1942-1945)》,大象出版社,2009年。這是一個可以和《在醫(yī)院中》進行對讀的文本。就敘事的角度而言,丁玲更多的是認同陸萍。整個小說的氛圍,那種孤獨感,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的距離,那種拒斥感,是很明顯的。即使在聽了那個斷了腿的老兵的談話之后,陸萍內心也并沒有發(fā)生真正的震動,她去抗大學習的轉變,很難說是一種投入到大他者懷抱中去,獲得溫暖的轉變。而且,去抗大學習,其實是陸萍最初的愿望,并非來到延安之后的最后的愿望。當醫(yī)生才是延安希望她做的事情。希望她做的她沒有做到,最后她回歸到她本來想做的,去抗大學習去了。因此,整個小說更側重的是一個知識分子無法得到成長、冒險失敗的情況下,如何安身立命的問題。小說結尾說需要經歷痛苦和挫折,但結果會怎樣,并沒有給出答案。在這副筆墨里,丁玲就沒法解決問題,那些問題就是一個病灶性的存在。
但很奇怪的是,比較《我在霞村的時候》,丁玲把貞貞去延安學習敘述為一種救贖和解脫,那就意味著,在丁玲看來,延安的文化確實是更高明的,是能夠提供救贖感的大他者。這便意味著,丁玲對于陸萍有本能的親近感,但她同時又覺得,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延安的政治文明和文化是更加高明的,才會把貞貞的救贖設置為去延安學習。因此,丁玲雖然沒有通過《在醫(yī)院中》完成心靈的成長或自我解毒,但其他的文本,包括《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表明她在進行解毒,或者有解毒的愿望。
三
如果說丁玲在預先設定中并未意識到標準共產黨員與小資情調之間的格格不入,那么,通過《在醫(yī)院中》的寫作,她深刻地體會到了這種格格不入,而且以文學的方式提出了劉少奇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中、毛澤東在“講話”中以政治的方式提出來的問題。因此,當《在醫(yī)院中》受到政治批判時,乃是一種革命內部如何對革命者進行啟蒙的分歧,是如何教育教育者的分歧。丁玲在檢討中強調自己不愿外人誤解延安、貶低延安,丁玲:《關于〈在醫(yī)院中〉》(草稿),《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張聞天當年不讓丁玲把檢討草稿公之于眾,參見王增如、李向東:《讀丁玲〈關于《在醫(yī)院中》(草稿)〉》,《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都有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家丑不可外揚之意。當然,1949年以后的“大毒草”議另當別論,涉及的情、理、事更為復雜。當丁玲寫作《在醫(yī)院中》時,整個延安上下其實都在尋找共產黨員的中國標準。即使是延安整風以后,對于怎樣才算是標準共產黨員,恐怕仍然是不太“標準”的。如,杰克?貝爾登1947年1月在薄一波住宅詢問薄的機要秘書李棣華是否是共產黨員時,李感到不高興,并說希望自己能夠夠得上共產黨員的標準。參見[美]杰克?貝爾登:《中國震撼世界》,邱應覺等譯,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57頁。劉少奇1939年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中感慨有些共產黨員受到剝削者的惡濁社會的影響,“身上帶有污泥”,因此需要加強修養(yǎng)。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1939年7月8日在延安馬列學院的演講》,解放社,1949年,第77-78頁。根據《在醫(yī)院中》的共產黨員陸萍的表現,也許不妨推定,丁玲的個人經驗和觀察與劉少奇的意見一拍即合,她就是根據劉少奇對中國共產黨隊伍的觀察來預先設定標準共產黨員的內涵的。因此,陸萍是標準共產黨員,但身上有小資情調,需要在革命實踐中經受鍛煉,在鍛煉中省悟自身共產黨員意識的不足,嗣后重新進行政治學習,成長為“最好的黨員”。如此描述《在醫(yī)院中》的觀念性線索,未見任何不適。那么,陸萍之被幸運地了解,不僅是指她的熱情、委屈被上級了解了,而且是指她身上帶有的“污泥”被了解、原諒,她能夠清污除濁,繼續(xù)成長,也是被了解的。只是由于丁玲幾乎通篇小說都采用了陸萍的內視角來進行敘述,使得陸萍的意識占據了小說文本的中心,無法很好地凸顯丁玲作為作者超越敘事者的存在,反而陷于“陸萍與我”之間糾纏不清的曖昧,造成了小說意旨含混,引來或褒或貶的物議。這也正是文學生產性發(fā)生作用的地方,形式頑固地自我呈現,達成文學之為文學的具有立場性的意義。的確,在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當中,雖然能夠察見共產黨員的庸常和凡俗,但難以像《在醫(yī)院中》這樣的小說那樣,充分展開革命從“奇觀”想象落地為庸常實踐時一個具體的共產黨員個體意識內部涌動的悲哀、陰冷、痛苦、瘋狂、掙扎和成長。丁玲敘述浪漫的政治工作者陸萍如何無法適應具體政治設計和制度之下的庸常的日常政治實踐、無法理解和接受實踐當中的每一個具體個體身上的“污泥”,極好地啟蒙了革命者對于自身如何在倫理的意義上自我認知、自我接受等問題的思考。當然,這一啟蒙對于丁玲來說,是革命者由內而外生成的,并非源于自上而下的革命律令。因此,《在醫(yī)院中》的結尾寫“人是要經過千錘百煉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艱苦中生長”,丁玲:《在醫(yī)院中》,《文藝陣地》1942年第7卷第1期。應當是內意識的啟蒙。所謂“不消溶”,是指在庸常和凡俗中永葆革命青春,所謂“艱苦”,是指庸常和凡俗的日常生活,而“人”的“有用”和“生長”,是指“最好的黨員”的能夠反抗和抵制“惡濁”的影響。這是極其古典的倫理邏輯,即所謂“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其實也正是一種革命的倫理訴求。
但是,革命的倫理訴求一旦以一種政黨政治的方式發(fā)出,就轉為革命律令,于是雖然與丁玲提出的內意識的啟蒙為一體兩面,仍然表現為一面對一面提出意識形態(tài)詢喚。毛澤東1942年在 “講話”中以極其文學的方式提出了詢喚。他以自身為例,說明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精神和身體都有不干凈的地方,而最干凈的是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必須向工農兵看齊,改造自己的思想感情。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解放社,1943年,第7-8頁。如果在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與丁玲《在醫(yī)院中》還能夠發(fā)現一些若合符節(jié)之處的話,“講話”就徹底打破了這一倫理幻覺。只是身上帶有污泥,還可自我克服,從惡濁的社會中超拔出來;而在知識分子與工農兵之間進行階級比較,并將階級差別上升為“思想感情”即觀念和倫理問題,知識分子就在本質上墮入下流,只有接受由外而內、自上而下的改造了。因此,陸萍由內意識生發(fā)的自我啟蒙還算不上革命對于革命者的啟蒙,必須從工農兵那里提取或者由上而下獲得外在于自我的觀念和倫理,并將這外在的觀念和倫理與內意識化合,改造自我,轉變階級“思想情感”。于是,“不消溶”就成為了問題,延安整風運動中,丁玲和她的《在醫(yī)院中》(以及其他作品)都變成需要重新規(guī)訓的對象。事實上,在小說的寫作過程中,丁玲已經以足夠的敏感意識到陸萍自我實踐的共產黨員成長模式是一種病灶性的存在,但是她無能為力。她嘗試以場面描寫的方式打破陸萍的內視角,平衡文本內部的各類因素的結構關系,甚至不惜讓陸萍自毀主體性以實現陸萍的成長,但仍然無法從根本上沖破小說形式的束縛,以超越陸萍的視角呈現異于陸萍眼中的“真實”。在毛澤東這樣的政治家的文學表述下,“改造”不僅是有益的,而且是快樂的。但在丁玲這樣的作家筆下,就只能試圖去表述一個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成長的痛苦。當然,丁玲在面對延安政治經濟的“真實”時,不會設想一種本質上相反的制度(或機制)遠景,但因為身份意識特殊,考慮問題的角度必然有異,就算遇到同樣的觀念和倫理困境,也要選擇不同的應對方式。丁玲通過《在醫(yī)院中》這篇小說的寫作,應該說觸碰到了出身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在延安正在成形的政治經濟機制中安身立命的危機,并試圖不甚對應地征用陸萍、鄭鵬、黎涯身上的文學氣質(實即丁玲自身受五四影響的文學資源)以解決危機。這種試圖克服知識分子在延安政治經濟機制的不適反應的文學努力,表現出強大的生產性,刺激著延安政治經濟機制解決排異反應的能力,促使其構建某種穩(wěn)固的觀念、倫理和機制,并以革命律令的方式表現出來。王實味、蕭軍、艾青等人的努力應當都有類似意義,在踐行文學的批判功能的同時,刺激著“講話”的出現。因此,不管在延安整風運動中及其后,丁玲及其作品(以及相關的其他作家作品)進入怎樣的歷史境遇,都必須承認,文學和政治曾經在短時間內共享對于歷史遠景的想象,應對共同的革命內部的啟蒙危機。而丁玲《在醫(yī)院中》的特殊之處在于,它糾結著五四已有的文學形式傳統,攜帶著曖昧而強大的文學生產性,造成寫作和閱讀的雙重困境。一些陰郁不安的歷史疑影,附著在小說文本的字里行間,刺激著后世的好奇心,不斷重返危機的歷史現場。而這,也許就是文學真正的生產性。
作者單位:同濟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張靜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