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成都,記憶之門開啟。
最初,成都于我是一個女孩的形象?;氐酵辍D菚r,我正在上小學四五年級。有一天,班主任將一位陌生但大方的女孩帶進教室,介紹說,這是我們的新同學,剛從成都轉學過來。那時,相對于江南,成都是那么的遙遠,遙遠,而又神秘,仿佛超越想象,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界。我們只知道它是四川的首府,坐火車要幾天幾夜方能抵達。那么遙遠的地方,一輩子都不見得有機會去,我們都如此想。而這個女孩的來臨,頓時將成都拉近,并具體化為一個清純而動人的形象。不得不承認,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她。她有好聽的名字,身材勻稱,皮膚特別白凈,是那種透明的白。十歲光景,我哪里懂得什么身材方面的問題,就是覺得她好看,怎么看都好看。好幾回,還在夢中見過她呢。當然,那時,這樣的夢是不能透露給任何人的。否則,我的小男子漢形象就會受到毀壞。
就是喜歡,純粹的喜歡,一個男孩對一個女孩的純粹的喜歡。那種喜歡和現(xiàn)在我們理解的男女之情有本質上的不同。比如,我常常會陷入這樣的幻想:倘若她是我的表妹,或者隨便什么親戚,就好了。這樣,放學后,我就能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和她一起回家,一起游玩,一起看露天電影,一起做作業(yè),再聽她講述有關成都的故事……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我心目中,成都就是那個女孩,而那個女孩就是成都。
后來,成都于我又變成了一門方言,我的一位女同事常常會對著電話說的方言。女同事研究俄羅斯戲劇,并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說起俄語,或普通話來,都顯得分外溫柔、甜美和善良。更不用說唱歌了。她也確實溫柔、甜美和善良,而且還安靜和恬淡。成都女子真好,看到她,我們不由得會想。然而,當她手拿電話與四川老鄉(xiāng)講起成都話時,仿佛完全改變了模樣,溫柔依然,甜美也依然,但不再顯得安靜,而是有點火辣、豪爽,異常的生動,充滿了熱情,仿佛在剎那間獲得了個性。這是方言的特殊效果,類似于某種內在的爆發(fā)力,讓我一下子對她刮目相看,覺得她更加美好更加可愛了,一準是那種敢愛敢恨的女子。于是,我就認定,方言不可替代,哪怕帶點口音也好。倘若所有人都只說普通話,那么,普通話真的就會太普通了。
再后來,成都又轉化為一份菜單,豐富得都有點令人目不暇接,上面不僅有無以數(shù)計的好吃的菜肴,而且那些好吃的菜肴還大多有著親人般的名字:麻婆豆腐,夫妻肺片,魚香肉絲,二姐兔丁,老媽蹄花,擔擔面,龍抄手,鐘水餃,韓包子……從這些菜名就可以斷定,成都,乃至四川,一定是個特別重情重義的地方。記得十多年前,我曾陪同一個外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成都。歡迎宴會上,當近百種小吃紛紛變戲法似的登上桌子時,那些外國作家個個看得目瞪口呆,一時竟忘記了舉起餐具享用這些美食。雖然他們都是見多識廣之士,還從未見過這等架勢。多么美輪美奐同時又氣勢磅礴的美食大軍!有這支美食大軍,主人甚至都無需再致歡迎辭了。這些美食就是最好的歡迎辭。天府之國,就這樣,在第一時間給了他們一個色香味俱全的難以磨滅的印象。去年夏天,曾到訪過成都的羅馬尼亞作家主席烏力卡羅第三次訪問中國。一見面,便提出要吃在成都吃過的川菜。注意,一定要吃在成都吃過的川菜,他特意強調。我尋覓了半天,最后在北京地壇附近的峨眉酒家宴請了他。水煮牛肉,宮保雞丁,魚香肉絲……當他享用著這些菜肴時,過癮至極,孩童般地流露出幸福的神情,連聲說道:“此刻,我感覺來到中國了!此刻,我感覺來到中國了!”瞧,一份菜單又在不經(jīng)意間替代了一張名片。說來也奇怪,絕大多數(shù)外國客人竟都不約而同地喜歡宮保雞丁、魚香肉絲和春卷。以至于我們宴請外國客人時,無需山珍海味,只要點上這些保留菜肴,便能讓客人們心滿意足、喜笑顏開。許多國人怎么都想不到,物美價廉的成都美食竟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為國家節(jié)約了不知多少外事經(jīng)費。還是家常菜最得人心,尤其是成都家常菜。這興許就是樸素的力量。
僅憑一些小吃,僅憑幾款美食,就能將你牢牢吸引,就能讓你刻骨銘心地記住。這是成都的魔力。細細想來,成都是通人性的、接地氣的、有生活的。這些小吃,這些美食,如同藝術品,需要起碼的從容和細心,你才能真正地品味出它們的味道。而成都恰恰就有著這樣的從容。或者換言之,它的性情,它的格調,它的氛圍,它的追求,它的節(jié)奏,都能讓你一下子贏得這樣的從容。從容和緩慢。歸根結底,這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也是一種藝術態(tài)度。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就曾一再追問:“緩慢的樂趣為何消失了?昔日那些從容自在的漫游者都到哪里去了?”昆德拉也因此無比地懷念十八世紀。他的追問其實包含著一些深刻卻又悲觀的思考:緩慢與記憶,速度與忘卻之間的秘密契約。身處京城,對此,我深有感受。忙碌和緊張已成為都市生活的基調?;蛘?,更準確地說,忙碌和緊張讓都市人幾乎沒有了生活。試想,一個人如果總是像機器般運轉,總是在說沒有時間沒有時間,那他實際上也就沒有了生活。這已是一種十分普遍的世界現(xiàn)象。紐約,東京,上海,北京……無不如此。幸好還有克拉科夫,幸好還有伊犁,幸好還有大理,幸好還有成都——我們的成都。閱讀昆德拉時,我曾想過:要是他能到成都來住上一段時日,興許會感覺到某種欣喜和安慰,既有物質的,也有心靈的。
成都當然絕不止于一些美食。這些美食只是某種特殊的邀約。盡享美食后,再同三兩好友去逛逛寬窄巷子,喝喝茶,聊聊天,再去拜謁杜甫草堂,讀讀“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之類的美妙詩句,再去參觀金沙遺址,沐浴一下文明進程的光輝,再去錦里古街走走,感受一下世俗生活的歡樂……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成都還是敞開的、溫馨的、詩意的、耐看的、無限豐富的。成都能讓人放松,能讓人停留,并凝望,能讓人想象,并生出創(chuàng)造的沖動,能讓人重新獲得從容和緩慢的能力,并在從容和緩慢中重新回到生活本身。那種有滋有味的生活。那種我想要的生活。
“那就到成都去吧?!币粋€聲音總會不時地在心底響起。
來自成都的邀請,你又如何能拒絕?那是一種貼心的呼喚,更是一種擋不住的誘惑。去年歲末,又一次來到成都,參加成都文聯(lián)的活動。我是從西域來到成都的,從極致的冷中來到成都的。在夜色中抵達成都,立即被溫潤包圍,立即被清新包圍,立即被一縷縷隱隱約約的芬芳和斷斷續(xù)續(xù)的雨絲包圍……僅僅一天,短暫的逗留,一個又一個鏡頭沖擊著我的視覺:過去,現(xiàn)在,未來……時空不斷轉換,神奇的穿越感覺,一切都清晰可辨,一切又都恍若夢境……我忽然意識到,這是我至關重要的二十四小時,與成都有關,與生命有關;我忽然意識到,我其實還沒真正到過成都,只是剛剛站在她的門口。
因此,關于成都,這篇文字僅僅是個引子……
[作者簡介]高興,《外國文學》主編、著名作家、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