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安
柬埔寨和西哈努克是寫在一起的。這位長著一張娃娃臉,臉上掛著永恒的微笑,總是躬身低首,雙手合十,永遠以謙恭有禮、和藹可親的一面嵌入人們印象的柬埔寨君主,在我讀初中時就走進了我的記憶。我是先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位西哈努克親王,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國家叫柬埔寨。
第一次走進柬埔寨,是在九省通衢的武漢。姐姐喬遷新居,我們從長沙驅(qū)車前往慶賀,姐壞壞地笑,說中午請你們吃柬埔寨。柬埔寨-西哈努克,那當(dāng)然是東南亞風(fēng)味。當(dāng)我們來到餐館前,撲入眼簾的卻是“簡樸寨”三個大字。原來,這是一家專營農(nóng)家風(fēng)味的連鎖餐飲店,店主用這個店名,大約寓意除簡單、樸素外,更重要的是招徠顧客吧。
第一次真正走進柬埔寨,是西哈努克仙逝、魂歸故里不久,柬埔寨熱情的旱季。
行前,旅行社領(lǐng)隊專門打來電話,又不厭其煩地發(fā)來伊妹兒,諄諄教導(dǎo)我們這樣,又諄諄教導(dǎo)我們那樣,反反復(fù)復(fù)強調(diào)的其實就是兩點:小費和小禮物。柬埔寨窮啊,柬埔寨是個公開收小費的國家,入境時,要在護照中夾上一美元遞給邊檢官,沒有美元就夾十元人民幣,沒有人民幣就夾二十元港紙。這些錢邊檢官并不獨吞,而是到一定數(shù)量或一定時間后集體瓜分。導(dǎo)游當(dāng)然也要給小費,柬埔寨的貨幣叫瑞爾,四五百瑞爾相當(dāng)于一元人民幣,一段行程結(jié)束,每人給導(dǎo)游一兩千元瑞爾就可以了。不過,一定要沒有破損的、嶄新的鈔票。另外,柬埔寨人民生活貧困,旅游景點會有成群的小孩和乞丐涌向游客,一定要帶一些糖果、文具、閑置的衣物等,用這些隨身的小禮物作布施用……我一時竟有點糊涂了,我們這是去旅游還是去扶貧?
飛機在空中畫出一條長長的拋物線,平穩(wěn)地降落在金邊機場。
踏上柬埔寨的土地,我的新鮮感和旅游沖動很奇怪地被神秘的小費所取代,我想試一試小費的力量。
柬埔寨的邊檢官端坐在辦理入境手續(xù)的柜臺后,他大約四十來歲,皮膚黝黑,沒有戴大蓋帽,頭發(fā)散亂地潦草著,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上讀不出春夏秋冬,大眼睛里則流露出散淡的目光,完全看不到那種職業(yè)的威嚴和明察秋毫的炯炯有神。我在遞上護照前把夾著的一美元悄悄拿掉,邊檢官接過護照,毫無表情地翻了一下,接著毫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要在我的護照上蓋章的意思。我用詢問的目光迎接他空白的眼神,一秒兩秒三秒……這時我心里突然涌起些許的憐憫,我不愿再浪費時間,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畢竟這是異國他鄉(xiāng),還是入鄉(xiāng)隨“俗”吧,于是我將那張一元的美鈔放到了柜臺上。
邊檢官依舊毫無表情,依舊沒有在我護照上蓋章的意思。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要錄取指紋。在他的指引下,我伸出右手拇指在柜臺前的儀器上按了下去,又在他的指引下,伸出右手的另外四個指頭同時按了下去,接著換成左手,如法炮制……當(dāng)我終于辦完入境手續(xù)離開入境口時,旅伴們早已結(jié)隊在等候我了,他們齊刷刷地用內(nèi)容豐富的目光向我行“注目禮”,領(lǐng)隊則舉著一面三角杏黃旗,一臉的幸災(zāi)樂禍。
步出金邊機場,西哈努克就站在那里。金邊的政府機關(guān)、廣場、大街小巷,遍布著西哈努克的巨幅彩色畫像,一部分還并列著莫尼克公主和他們的兒子、現(xiàn)任國王西哈莫尼的肖像。白色的鮮花和翠綠的葉片像溫馨的雙臂環(huán)抱著畫像,西哈努克在馥郁的花香中微微頷首,一如既往的招牌似的微笑栩栩如生,他的目光慈祥溫和,注滿期盼和希望。時近黃昏,天色漸暗,我們登上旅游大巴,車外的西哈努克用目光迎送著我們。暮色中,我依稀覺得西哈努克的目光隱含著一絲憂郁。
翌日,我們徜徉在金邊街頭,但見滿街跑的大都是日本車、韓國車,且車身鮮亮。華裔導(dǎo)游告訴我們,別看這些車外觀不錯,但基本都是二手車或三手車,價格很低,不然這里的人哪買得起。商場里的貨物也堪稱琳瑯滿目,但本國制造的極少,Made in China的居多,包括香港、臺灣的產(chǎn)品,還有法國的香水,泰國的時裝和鞋帽以及越南、馬來西亞、新加坡的東西……而且一律都用美元標價,美元在柬埔寨全國通用,是這里的第一硬通貨。
我們瞻仰了金邊的獨立紀念牌、塔仔山、大王宮……大王宮就是皇宮?;蕦m只對外開放了一部分,或者說是一小部分,另一部分修飾得莊嚴肅穆,西哈努克就安臥在那里。這位柬埔寨的獨立之父,為了讓柬埔寨能有尊嚴地生存,為了讓柬埔寨人民能有尊嚴地生活,將自己的畢生精力奉獻給了柬埔寨民族獨立與和平進步事業(yè)。按照柬埔寨政府的安排,西哈努克的遺體要在皇宮里停放一百天,供人們緬懷、憑吊,寄托哀思,然后才火化。柬埔寨為此還開設(shè)了一個專用電視屏道,24小時不間斷地播放西哈努克滿布鮮花的靈堂和低回哀婉的音樂。
按照領(lǐng)隊的囑咐,在離開金邊前往暹粒省的那天早上,我將兩張面值一千元的瑞爾放在賓館房間的書桌上,用煙灰缸壓住那兩個似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阿拉伯?dāng)?shù)字,以便鈔票的另一端微微翹起,好讓服務(wù)生一眼就能看見。接著,我又按照領(lǐng)隊的要求,把浴室里用剩下的牙具、梳子、浴帽、棉簽、香皂等物品集中,連同臥室里未使用的拖鞋一起,裝入一個塑料袋,準備到暹粒后送給當(dāng)?shù)氐膶?dǎo)游。
旅游大巴緩緩離開賓館,駛?cè)虢疬叺拇蠼?,西哈努克在兩旁為我們送行,他以主人翁的姿態(tài)友好地微笑著。我充滿敬意地透過車窗凝視著他菩薩般的臉龐。也許是清晨灑過一陣微雨,也許是露水氤氳的緣故,他滿含笑意的眼睛里,似乎映現(xiàn)著星點的淚光。
暹粒距金邊300多公里,世界聞名的吳哥窟就藏身在它周邊蒼莽的林海中,這是我們此行的主題。我們向往著名的石雕“吳哥的微笑”,向往古樸的廢墟中深藏千年的歷史奧秘和文化密碼,向往夕陽西下時金色的阿肯色山……
陪伴我們這一段旅程的,是又一位華裔導(dǎo)游阿偉。阿偉是到暹粒參加一個婚禮而臨時充當(dāng)我們導(dǎo)游的,他只負責(zé)把我們平安地送到暹粒,下一站吳哥則由本地高棉人擔(dān)任導(dǎo)游。
阿偉大約20歲上下,個子不高,不足一米六,兩只明亮的大眼睛在精瘦的軀干上顯得特別突出。阿偉的漢語帶有較濃的粵音,阿偉說他的祖籍是廣東中山。我用廣府話問他:“中三邊度(中山哪里)?坦洲,三鄉(xiāng),沙溪?”“唔機呀(不知道)?!彼麚u搖頭。
阿偉細致地向我們介紹沿途風(fēng)光、民情風(fēng)俗、地理特征、資源蘊藏,非常敬業(yè),也非常專業(yè),且不乏幽默與詼諧,同時也沒忘了拉家常。車至半途,小憩一番重新上路后,阿偉清了清嗓子,神情凝重地話鋒一轉(zhuǎn),說:“我知道各位準備了一些零錢,準備了一些小禮品,是打算派給我們的,我請求你們,不,我懇求、我鄭重地懇求你們不要這樣,不要給小費,不要施舍!真的不要!柬埔寨人到處向別人伸手,連兒童都從小就學(xué)著向別人伸手,再這樣下去,我們柬埔寨還有什么希望?我們柬埔寨還有未來嗎?”說到這里,阿偉的聲音顫抖了。
我像被猛擊了一拳,全車的人也立刻被阿偉震撼,車廂里頓時鴉雀無聲。貧窮落后就沒有尊嚴,人們陷入沉思中。
阿偉嘴唇抖動著,似乎還想說什么,兩只大大的黑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沒有看到吳哥的微笑,卻看到了柬埔寨的淚光。其后的吳哥游,阿偉那雙淚光充盈的大眼睛一直照耀著我,使我慚愧,也給我希望。
吳哥窟景點內(nèi)最后一道景觀是登阿肯色山看落日,由于觀光的人排成了長龍,我們沒有時間等待了。下山之后,回望阿肯色山,我相信,殘陽如血固然壯觀,而明天升起的一輪朝陽,會更加壯麗輝煌。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