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徐迅雷,著名雜文作家,浙江省雜文學會副會長。已出版《中國雜文(百部)·徐迅雷集》、《這個世界的魂》、《只是歷史已清零》、《萬國之上還有人類在》、《只為蒼生說人話》、《讓思想醒著》等著作多部,作品多次獲得各種獎項。
那肋骨點燃的火把
深陷在集體無意識里的我們,似乎沒有多少人還想得起一個叫顧準的人。2005年7月1日,是杰出的思想家顧準誕辰90周年,明年的7月1日,是他百年誕辰年,會有什么樣的紀念嗎?記得2005年的那一天,我翻遍了訂閱的十多份“主流”報紙,卻找不到顧準兩個字。于是心靈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寫點文字,紀念顧準。
還得感謝香港的鳳凰衛(wèi)視,他們在《社會能見度》欄目中做了一個專題:《遠去的思想者——顧準》。是啊,遠去了,遠去了,一切都遠去了。顧準八秩高齡的胞弟陳敏之先生,面對美女主持曾子墨,說到自己的五哥,無語凝噎,讓我想起梵高和他的親愛的提奧。
我們這個時代和我們這個世界,太愧對一個時代的杰出思想者了。為何忘記那肋骨點燃的火把?是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太多娛樂的篝火,有了太多調(diào)情的燭光,有了太多閃爍的霓虹。拆下肋骨當火把,盜來火種他點燃——這已是多么遙遠的時光!現(xiàn)今世界沉浸在升平的歌舞中,顧準在地下見到人間今日的富足,也該是露出欣慰的笑容的吧,畢竟,任誰也不喜歡苦難與沉重的。
然而,一個時代,不能沒有行走在思想深處的人;一個國家,不能只有財富八寶山,而沒有思想影響力。與顧準一起“沉淪”過的今日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吳敬璉就曾說:顧準是指出中國改革市場化方向的第一人,“我個人要特別感謝他,因為他不但在學術上給予了我重要的指點,而且可以說,他改變了我的人生道路?!笨墒牵@樣的一位思想先驅(qū),在他九十誕辰的時候,偌大的國度卻鮮有人能夠想起他,紀念他。
還有誰的經(jīng)歷像顧準那樣蜿蜒曲折?1915年7月1日,顧準誕生于上海一個多子女的家庭,兄弟姐妹共10人,在兄弟輩中行五,因外家無子嗣,自幼從母姓;早在1934年初,就以他為核心,在上海自發(fā)成立了一個進步組織——進社;1940年8月,顧準離開上海到蘇南抗日根據(jù)地,也就是大家熟悉的“沙家浜”,從事艱苦卓絕的抗日斗爭。自1940年至1945年,顧準足跡從蘇南、蘇北解放區(qū)直至延安;在延安,顧準親聆過最高領導人就“搶救運動”所做的檢討。上海解放后,顧準擔任上海市財政局局長兼稅務局局長;1953年調(diào)至北京,1956年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前身的經(jīng)濟研究所,做了研究員;可從1952年至1974年12月因肺癌病逝這漫長的22年間,顧準歷盡坎坷磨難:1952年的“三反”運動中,他被莫名其妙地撤銷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1957年和1965年,兩度被劃為右派分子,妻離子散,孤苦伶仃。他與弟弟的思想通信,成為了唯一的精神會餐,許多熠熠生輝的思想篇章,由此誕生。
我們沒有任何的理由謳歌苦難,但苦難給顧準強大的“后坐力”,將他反推向真理。顧準思考的,是人類生存發(fā)展最本質(zhì)的三大基石:民主政治、市場經(jīng)濟和法治社會。顧準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他在一個“絕對真理”、“絕對權威”籠罩一切的年代,敢于說不——敢于用自己的腦筋獨立思考,他是智識者“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一個時代殘留的種子。他的《希臘城邦制度》,他的《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他的書信與日記,哪里是今日飽學中西之士所能出心入耳的?聽聽他那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吧:“革命家本身最初都是民主主義者??墒?,如果革命家樹立了一個終極目的,而且內(nèi)心里相信這個終極目的,那么,他就不惜為了達到這個終極目的而犧牲民主,實行專政。”今天,有哪一位著名的大師能發(fā)自肺腑而如此言語的?
一個時代只生產(chǎn)了一個思想家,這把火種的存在,為一個時代挽回了一點面子。而今,我們見慣了眾人之諾諾,已經(jīng)不再顧及一士之諤諤。現(xiàn)代人發(fā)達了聰明,萎縮了智慧;知識界盛產(chǎn)了學者,不見了智者。顧準已經(jīng)遠去了,顧準的真理發(fā)見,在今日似乎難以開啟民智,難以開啟官智,也難以用來開啟知識分子之智了。物質(zhì)的繁榮勾兌出了精神的枯竭;“意識”這玩意兒里頭的形與態(tài)的控制,讓“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漸行漸遠,徹底疏離了顧準,這就構成了今日我們的“主流媒體”的“無意識智慧”,多少時光了,我們的主流媒體就是這樣“主”這樣“流”的?
遺忘是比蹂躪、比戕害、比死亡更深的痛。在美國,年年都紀念馬丁·路德·金,他們把每年1月的第三個星期一設立為“馬丁·路德·金紀念日”,萬人游行,名流講演。而我們呢?我們已經(jīng)把“薪盡火傳”當成了“成語典故”,甚至“耕讀傳家”的鄉(xiāng)村人文詩意也已喪失殆盡。當一些無形的“規(guī)定”,無聲地變成了“定規(guī)”,這是怎樣的世界?在尷尬的苦笑中,我們只有說一聲:思想是思想者的墓志銘,規(guī)矩是規(guī)矩者的通行證。
居里夫人說:“人類也需要夢想者,他們醉心于一種事業(yè)的大公無私的發(fā)展,因而不能注意自身的物質(zhì)利益?!鳖櫆实纳坪蹙褪菫檫@樣的夢想準備的。歌德說:“當一個偉大的思想作為一種福音降臨這個世界時,它對于受陳規(guī)陋習羈絆的大眾會成為一種冒犯?!鳖櫆实乃枷刖褪沁@樣的一種“冒犯”,只不過他冒犯的不是大眾而是專制的權貴。愛默生則云:“思想的啟示使人類擺脫了奴役,進入了自由王國。”可是,顧準所揭示的思想真諦,遠遠沒有讓今人擺脫哈耶克在他的《通往奴役之路》中所揭示的奴役形態(tài)。
如果無人想到顧準,無人紀念顧準,無人開口說話,那么也就無人拯救自己的靈魂。朱學勤先生在悼念胡風時寫下了名篇《我們需要一場靈魂拷問》,揭示了真正的知識分子都是悲劇命運的承擔者,他們因為要提前預言一個時代的真理,就必須承受時代落差造成的悲劇命運。今日,我們在顧準誕辰90年的時候,在對顧準幾乎“全員忘卻”的時候,我不知道,我們的靈魂需要怎樣的鞭撻和拷問!
春暉尚在,只是歷史已清零
春天往往是悄然而至戛然而止的。春日載陽的4月17日星期天,到浙江上虞參加同事婚禮,特意抽空去看了下白馬湖和湖畔的春暉中學。一種向往,變成甚為失望。歷史已經(jīng)蕩然無存,在現(xiàn)實中無以尋找,只能在紙面上找尋了。白馬湖也只能算一個普通水塘,田塍上的油菜花還有一點殘存的亮色。出租車司機笑我:你杭州來的,看過西湖,還看什么白馬湖。
上虞屬紹興,曾是一片人文薈萃之地。民國10年(1921年),教育家、原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長經(jīng)亨頤,在家鄉(xiāng)上虞的白馬湖創(chuàng)辦了春暉中學。朱自清、夏丏尊、豐子愷、朱光潛等曾執(zhí)教于春暉中學;蔡元培、黃炎培、李叔同、于右任、吳稚暉、蔣夢麟、胡愈之、何香凝、俞平伯、柳亞子、陳望道、張聞天、黃賓虹、張大千、葉圣陶等來此講學考察。那時有“北南開,南春暉”之說,如今,卻與一般應試學校無異。
在這個忙亂亂急吼吼的時代,你那文化人的一點“文化朝圣”心理,多少顯得有些迂腐了罷。你有朝圣之心,可是圣地在哪里?
就像世上已無經(jīng)亨頤一樣,世上已無春暉?!爸粸橥局信c你相見”,人家卻早已藏進了歷史故紙堆。許許多多的“百年老校”,那可見的老底子幾乎拆光光,留一點殘存的紀念館、紀念室,也是炫耀校史的“漫長”、襯托今日的“輝煌”。正像一位博友所言的:“很多著名學校就沿用了校名而已。”是的,這是中國百年教育的一個縮影,歷史在些許年前就被清零了。
春暉,春天之陽光。朱自清第一回到白馬湖,也是春日。在他筆下,這個有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許多湖的白馬湖,湖水清極了,一點兒不含糊像鏡子;而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是最好的,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可今日白馬湖,已經(jīng)大為縮水,若是無人告訴你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馬湖,你一定不會對這南方常見的“水塘”有多少印象。
春暉中學雖然建在湖的最勝處,可當年這里畢竟是荒郊野外。吸引朱自清、讓朱自清更愛的,是人文的春天——“春暉”不正是這個意思么?有了人文的春天,自然界的冬天也變得詩意。上虞老鄉(xiāng)夏丏尊,在白馬湖畔建有平屋,后出版了《平屋雜文》,中有名篇《白馬湖之冬》:“一家人于陰歷十一月下旬從熱鬧的杭州移居這荒涼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極帶中。那里的風,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響,好像虎吼。屋宇雖系新建,構造卻極粗率,風從門窗隙縫中來,分外尖削……松濤如吼,霜月當窗,饑鼠吱吱在承塵上奔竄。我于這種時候深感到蕭瑟的詩趣,常獨自撥劃著爐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擬諸山水畫中的人物,作種種幽邈的遐想?!笔捝脑娙?,幽邈的遐想,把自己想成畫中人,這是何等的人文精神和人文品格?
人文之脈,教育傳承。盡管那時世道很亂,但教育和教育之心不亂;盡管那時民眾很窮,但教育和教育投入不窮。我們說得出來的真正的大師級人物,是什么時候培養(yǎng)出來的?答案很簡單:大師都是那個時代培養(yǎng)的,大樓都是這個時代矗立的。大師永不死,只是漸凋零;大樓永不倒,只是怕強震。
形體的夭折,是外在的悲涼;血脈的斷裂,是無形的內(nèi)傷。耕讀傳家,在哪里?“求學為人”,在何處?經(jīng)亨頤說學校不是“販賣知識之商店”,如今的“知識”通過應試販賣成高價商品。而一張應試之卷,就把當代中國教育一統(tǒng)為這個樣子。江山社稷可以統(tǒng)一,教育文化怎能一統(tǒng)?跟隨大眾的人,絕不會被大眾跟隨;追隨應試教育的學校,倒是被絕大多數(shù)的公眾所追隨。甚至大學教授一句“40歲時沒4000萬別來見我”也成了“勵志”。
近日北大出臺新規(guī),對“思想偏激”等等“有缺陷”的學生進行“會商”,廣遭質(zhì)疑。“最近到紐約去見校友,100多名校友提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關于會商?!北贝笮iL周其鳳日前回應“會商制度”,認為那是對學生“早關懷、早指導”,初衷是好,只被誤解。殊不知,一個大學有學生“掛科離校”是很正常的事;那種把每個大學生都培養(yǎng)成合格畢業(yè)生的思維,也只在一刀切的應試教育下受寵。
臺灣的大學,如今開始歡迎“陸生”來臺。暮然回首,驚鴻一瞥,卻發(fā)現(xiàn)在那島上尚有文脈的傳承。那畢竟是我們的一塊土地,可以聊以自慰。
“何為不朽?不朽,在于引起后代的共鳴。”那時春暉,那時南開,那時北大,那時清華,那時西南聯(lián)大,從中學到大學,從老師到學生,于后人幾成緬想;那遠去的曾經(jīng),在身邊的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難以找尋,只能在后代的心中,在心靈深處,引起一次次的共鳴。
白馬湖畔,有鳥歡唱。那不是籠中鳥,而在春天的田野上。用喉嚨唱出的歌聲,和用心靈自由自在唱出的聲音,畢竟是不一樣的。
那遠在西周的行賄受賄
都說“殷鑒不遠”,其實“殷鑒”遠矣!夏商周那個年代,距今還不遠嗎?如今,考古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老的行賄受賄故事,遠在公元前八百多年的西周!
陜西省扶風縣出土的青銅器文物中,有銘文講述了西周貴族間行賄的內(nèi)幕。銘文刻在一對罕見的大口尊上,長達111字。大意說了一個復雜的“行賄受賄”案:一位名叫琱生的貴族,因大量開發(fā)私田及超額收養(yǎng)奴仆,多次被人檢舉告發(fā)。那時是嚴禁開辟不用納稅的私田、不允許多占用奴仆的,琱生明顯違反國法,按律當究。正月的一天,朝廷指派名為召伯虎的官員負責督辦此案,前往琱生的莊園調(diào)查。看到“動真格”,琱生害怕了,于是想到了賄賂。他先是給召伯虎的老娘送了一件珍貴禮物——青銅壺,又給召伯虎老爸送了一個大玉璋。行賄到位,效果立顯,召伯虎放了琱生一馬。為表感謝,琱生又給召伯虎送去了一些朝覲用的禮器“圭”……
這是發(fā)生在西周厲王五年——公元前873年的一件真實事件,873加2006,距今有2879年了!在沒有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之前,不妨稱之為中國歷史上的“腐敗第一案”。這真是一個國度“賄賂史”源遠流長的明證。它也給我國著名的“夏商周斷代史”工程增添了新鮮的史料。夏商周斷代史盡管屬于“年代學”,但如此鮮活的古代“政治學”“社會學”“人文學”的“猛料”,還真不能輕輕放過。希望有學者從此著手,研究出一部完善的“中國賄賂史”或“中國腐敗史”,必定很有價值,畢竟“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嘛!
賄賂之腐敗,是權力制度的產(chǎn)物。早在西周晚期,一個作為“奴隸主”的貴族,就向“國家司法人員”成功行賄了,可見當時司法制度和政治制度的腐敗漏洞。一場奴隸主權貴與國家較量的“官司”,為什么最終以奴隸主權貴的勝利而告終?在當時的宗法制度支配下,作為貴族族長的“宗子”或“宗主”們有保護和幫助“小宗”的責任;在這場官司中,拿到好處的“司法官”召伯虎與“查辦對象”同宗,這樣的“大宗”在“賄物”的“粘合”下,自然要全力以赴保護同宗的“利益共同體”,替“查辦對象”開脫罪責。
看看今天種種權貴的行為,不恰恰也是這個樣子嗎?當“賄物”成為“強力粘合劑”之后,權貴利益共同體就緊緊結合在一起,他們彼此依靠、互利互惠,有足夠的能力戰(zhàn)勝“國家法律”。
在人治的制度條件下,這種“權貴利益共同體”幾乎是牢不可破的。在周厲王五年發(fā)生這樣的“行賄受賄”案,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周厲王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人治暴君,他最喜歡干的是禁止言論自由,他才不管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堵塞河川引起洪水泛濫致死的不過是百姓嘛!老百姓誰敢對腐敗現(xiàn)象吭聲?按我現(xiàn)在的“推理”,記載行賄受賄事件的大口尊銘文,肯定不是周厲王在位時所鑄造的,否則鑄造的人竟敢不怕殺頭?那般徇私枉法、見不得人的事,在當時總不是當作好事而被記載的吧?
什么樣的制度環(huán)境,造就什么樣的行為方式。出身大商人的呂不韋,就是一個用金錢開道成功“入仕”并把權力“做大”的“鼻祖”,今天我們?nèi)绻鲜羌m纏于“秦始皇是不是呂不韋的私生子”,多少有點無聊。我們應該好好研究的是,什么樣的制度環(huán)境,能讓資本與權力成功結盟,使權貴成為左右天下的集團。
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在中國歷史上也有很多“清官”。手頭就有一本《清官史話》(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其中記錄了一百位“清官”的事跡,從“第一循吏良臣”、楚國令尹孫叔敖說起,一直到清末民初的“布衣總理”(浙江全省鐵路公司總理)湯壽潛。然而,司馬遷撰《史記》,盡管有不少人物的列傳,卻沒有“清官傳”,這是為何?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今天,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在一個專制集權的國度,“清官”不管出現(xiàn)多少個,都只是個人行為,無法真正成為國家意志。
共和的背影
在慈禧太后發(fā)出捕捉諭旨的頭一天,康有為就凌亂了。他拔腳逃到天津塘沽,上了“新濟輪”,又下了船,改乘“重慶輪”。戊戌政變后的第四日終于抵達上海,“他不知道能否逃過慈禧的追殺,以持不同政見者的面目,在‘保護人權的西方國土上亮相”。
在著名作家張建偉《走向共和:晚清歷史報告》叢書第1卷《溫故戊戌年》中,當我看到英國駐上海總領事白利南應對上海道臺(市長)蔡鈞,悄悄向康有為伸出援手的時候,忍不住笑了。專制者一句話,就能在你脖子上制造一個碗口大的傷疤,要想有點人權保障,還得鉆進民主國家的保護傘下?!爱斕欤娕瀸⒖涤袨樗偷搅讼愀?。當上海道臺蔡鈞的船隊到達吳淞口時,只見霧鎖江面,一派汪洋,一艘英船都不見?!?/p>
多好的文筆!作者張建偉,既是中國青年報記者,又是著名報告文學作家;如果說美國記者的最高理想是寫著寫著最后寫成了作家,那么中國的張建偉已經(jīng)實現(xiàn)得很好。他的這部“晚清歷史報告”總共有五大本:《溫故戊戌年》、《流放紫禁城》、《最后的神話》、《世紀晚鐘》、 《老中國之死》,初版于1999年;后來改編成59集的歷史電視劇《走向共和》,在2003年熱播,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現(xiàn)在手頭的版本,是長江文藝出版社于2011年10月重出的修訂版。
這是一部文學版的晚清辛亥史百科全書。人、事、思齊備,文、史、哲集聚。作者以紀實的報告文學,全景展現(xiàn)了中國近代史上從戊戌變法到洪憲帝制失敗這段最為跌宕起伏的歷史。遮擋歷史的屏風逐漸收起,歷經(jīng)滄桑的畫面次第展開: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八國聯(lián)軍侵華、立憲改革、辛亥革命、建立共和、袁世凱稱帝等等等等重大歷史事件,一一呈現(xiàn),以此揭示了近代中國對政治改革路徑的艱辛探索和曲折歷程。面對復雜激蕩的晚清辛亥史,能在“歷史”上寫出“新聞”,能在“新聞”中寫出“文學”,非張建偉而不能為也。
記者的敏銳,史家的膽識,作家的筆法。作者潛心鉤沉于史料,推翻了諸多百年史學的定見,對眾多歷史人物的臉譜進行了全新的勾描。聞所未聞即“新聞”,讀這樣的歷史報告,不只是普通讀者,甚至于專家,都能讀出撲面而來的“新聞”般的“新”。不僅這里的慈禧不是我腦海里論定的慈禧,這里的孫中山也不是你心目中固化的孫中山。這看起來是顛覆,其實是歸正,是還原,是恢復。
歷史往往都是被遮蔽的,否則也不叫“歷史”了。僅僅過去百余年,恢復歷史本來面目卻很難。而歷史本身的推動和演進,則難之又難。從封建專制走向民主立憲,這絕不是“蟬蛻”形成那么簡單?!蹲呦蚬埠汀窂臅镜接耙晞?,其鎖定的根本主題和重大難題,就是貫穿近代史的“找出路”。共和即“出路”,求共和即找出路——那是共和的萬難,那是萬難的共和。
萬國之上須有共和在。民主共和,真正是一種政治體制的“頂層設計”。但民主共和不是毛毛雨,絕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肮埠汀彪x不開“公民”,更不可缺少公民中的智識者、覺醒者。自從亞里士多德與西塞羅先后開啟共和主義古典理想以來,在共和主義內(nèi)部,存在著制度共和主義與公民共和主義兩條路徑,兩者互動,互為張力;共和制度是共和主義的保障,積極精進的公民角色,則是共和主義的靈魂。中國幾千年法典專制的黑暗必遭詛咒,而更重要的是,得有人在黑暗中點燃火把,哪怕沒有火把只是點燃一燭。追求民主共和,既是近代中國的歷史事實,更是現(xiàn)代社會的進步訴求。
民主共和是對專制獨裁的徹底反動。專制獨裁就是這樣:一人拍板千人拍馬、一人定調(diào)萬人同聲。而共和是權力的分享、責任的共擔。共和體制下,那種“獨唱團”一般的某某“主義”,從根本上說是不能入憲的。也只有在民主共和的憲政制度中,權力“暗斗”才能走向權力“明爭”,街頭政治才能變?yōu)樽h會政治。前者把空間擴大,后者把空間縮小,從而構成憲政共和內(nèi)部的彈性框架。
歷史的演進,總是反復的、掙扎的。一人獨裁是復辟,兩人都想獨裁,那就變成了戰(zhàn)爭。我不讓你,你不讓我,只好弄得你死我活。若是共和,輪流坐莊,分享權力,可以避免多少生靈涂炭?只有獨裁者,才會把反對派看成是“反動派”,是你死我活的敵人。
當代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提出了“歷史終結論”,直指某種“主義”失敗了,市場經(jīng)濟和民主政治是“最后一種統(tǒng)治形式”;而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為方向的人類普遍史”??稍诋斀袷澜?,有的地方依然不知“共和”為何物,且看那個年年吃“國際低?!钡膰?,最近放了一個史上最昂貴的“二踢腳”,剛飛上去,就碎了下來,真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光在國家的名稱里疊加了一串美詞“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那是沒有用的,照樣可以用專制獨裁把一個國家弄得一窮二白,使現(xiàn)實的一切都跟“民主”“共和”毫無關系。
走向民主共和很難,但是“民主共和”的本質(zhì)是簡單、簡明、簡樸的。在今天,權力中人對權力的留戀程度,可觀測一個國家的民主程度:官員對權力越留戀,可見專制程度越高;對權力越不留戀,可見國家越民主。我們也只有更認清專制,才能更好地構建民主。無論在何處,只有“舉選”沒有“選舉”,只有“參與”不能“決定”,那不是真民主。漢娜·阿倫特曾說:“我們需要參與,我們需要辯論,我們希望自己的聲音在公共領域里被其他人聽見,我們要求有機會來決定自己國家的政治事務。一個國家實在是太廣闊,使我們無法群聚一塊,共同決定我們的命運。因此,我們要求在國家之內(nèi)有無數(shù)的公共空間?!?/p>
辛亥革命滅掉了兩千年來的封建皇帝制度,打破了君主世代相襲的慣習,盡管此后發(fā)生過兩次復辟帝制的活動,但都不能成功,這說明民主共和的觀念“得人心”。辛亥革命為中國的進步開啟了一道閘門,雖然之后還有一道道數(shù)不清的閘門?!蹲呦蚬埠汀?卷本的最后一本《老中國之死》,以袁世凱的“完了”作結:“在這個被后世史家稱為獨夫民賊的手上,竟有一切的開始和一切的終結?這是他的宿命,或許是中國的宿命?”(見該卷第343頁)這個設問真是意味深長。
五十九集的電視劇《走向共和》是讓人激動的,五卷本《走向共和:晚清歷史報告》則更讓人沉思。這個歷史報告映照了現(xiàn)實,有著可貴的現(xiàn)實意義。那個時代有那么多行動者在謀求變革、追求民主、構建共和,所以才有了波瀾壯闊、可歌可泣的歷史;值得警醒的是,今天已沒有那樣的人和那樣的勁頭了,這才是最危險的。
走向共和,是方向,是求索;實現(xiàn)民主,夜正長,路正長。共和已然是一枚下地的雞蛋,但不能永遠只是個雞蛋,要么孵化,要么被一天天拖下去,最終變成臭蛋。
走向民主,走向共和,前路漫漫,孜孜矻矻,這是全人類的事,更是我們自己的事。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