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老爸的理想就是退休后做一只候鳥，到處飛一飛，看一看。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卻始終盤旋在我們這幾個孩子所在城市的上空……

一

昨天晚上，我正哄著馬一舟睡覺的時候，老爸的電話打了進來。

“女兒啊，天氣熱了，你大姐這邊兒待不下去了，我和你媽最近準備去你那兒，請做好接待準備?。　?/p>

老爸在家鄉(xiāng)干了30多年的中學政教處主任，職業(yè)習慣使他在和我們講話的時候都要端著架子，就像作報告一樣。

兒子馬一舟一聽說姥爺要來，從床上蹦了起來，搶過電話便喊姥爺，望著祖孫兩人隔著電話傳情的歡樂場面，我的心忽然間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離婚了。前夫馬書飛搭上了他單位食堂里的一個收銀員，在看到他為那個女孩訂了999朵玫瑰的時候，我那顆想要為了孩子隱忍下去的心瞬間死絕，并讓他凈身滾蛋。

人到中年，衣食無憂，家庭美滿，這時候的男人一旦反水，真是可怕至極。

我們約定不將此事告知雙方父母，對于馬一舟，我們只騙他說爸爸要長期駐外?？墒牵习掷蠇屢獊砹?。干了一輩子政教工作的老爸，眼睛極毒辣，從小到大，我從來不敢在他面前撒謊。

我們家一共有3個孩子。大姐定居上海，我在沈陽安家，弟弟落戶北京。老爸退休后，聽老媽說整日在家閑得發(fā)慌，有一天他的一個學生來看他，和他說起“候鳥養(yǎng)老”，特別適合老爸老媽這種子女散落在祖國天南海北的情況。大姐在上海，天冷的時候老爸老媽可以去那里避寒；我在沈陽，他們可以來我這里避暑；等到九十月份秋高氣爽，正是北京風景最好的季節(jié)，他們又可以去弟弟那里小住。既可以旅行，又能在子女的身邊享受天倫之樂。老爸一聽這建議，當即叫好。

老爸是今年3月份去的上海，到了那里以后，每天都打來電話說自己過得如何如何好。大姐那個上海婆婆我曾見過一面，性格極挑剔，與大姐的關系也很緊張，所以，對于老爸的話，我表示嚴重懷疑。

兩天后，我下班去幼兒園接馬一舟回家，走到小區(qū)的活動室附近，兒子忽然跳了起來，一邊往前跑一邊喊：“姥爺、姥姥！”

我說：“怎么來之前不告訴一聲，我好去接你們啊。”

老爸說：“我親姑娘的家，還用提前請示嗎？再說你們都忙，我們自己找得到?！崩习挚偸沁@樣，年紀越大，脾氣越大，說他是個倔老頭兒他還不承認。

老爸忽然警覺地問道：“馬書飛呢？”

兒子在一邊搶話：“爸爸去廣州出差啦，要好久才能回來一次呢。”望著爸爸深信不疑的樣子，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二

老爸老媽的到來為我減輕了不少負擔，我再也不用下班后急忙趕去幼兒園接馬一舟了，而且每天回家都能吃上可口、熱乎的飯菜。我央求他們在這里一直住下來，幫我照顧馬一舟?？墒抢习终f，等到9月份，他們就要去弟弟那里旅游了。

好景不長。那天晚上下班回家，我一進門便感覺到氣氛壓抑，馬一舟趴在老爸的懷里哭個不停，老爸陰沉著臉一語不發(fā)，老媽則坐在一邊抹淚。

我說：“你們都怎么了？”

馬一舟回過頭來拖著哭腔說：“媽媽，我今天看見爸爸了，他牽著一個漂亮阿姨的手。爸爸說阿姨的肚子里懷著我的小妹妹，爸爸不要我們了是不是？”

望著馬一舟哭花的小臉兒，我無言以對。

老爸問：“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你咋也不和我們說一聲？還拿我們當你親生父母嗎？”

我說：“說了也沒什么意義，不過是給你們添煩惱。”

老爸說：“怎么叫沒意義，我至少能教訓下馬書飛，替你出口惡氣?！?/p>

我頓時緊張起來：“你把他們怎么了？”

老爸惡狠狠地說：“我沒找那孕婦麻煩，我就當著滿大街人的面，教訓了馬書飛兩個小時?！?/p>

老爸老媽當即決定取消9月份的北京之旅，每天幫我做飯、打掃衛(wèi)生、接送馬一舟上下學，閑暇時候，還帶著我的資料去南湖公園替我征婚。在老爸的慫恿下，那段時間，我不是在相親就走在相親的路上。在我見了一個同性戀、兩個不育患者、三個奔著我的經(jīng)濟條件想要倒插門兒的男人后，決定順其自然。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我的心態(tài)也慢慢恢復了平和。這個時候，鄭家華出現(xiàn)了。他是老爸在沈陽一個棋友的兒子，離過婚。也許是因為對第二次婚姻的慎重和對感情的珍視，讓我們能夠更多地為對方考慮。在雙方老人的撮合下，我和鄭家華走到了一起，也算了卻了父母的一樁心愿。

原本，父母打算在沈陽再住上一段時間的?？墒?，那天晚上弟弟的一通電話讓他們決定在即將入暑的時候去北京。弟妹懷孕了，弟弟因為陪客戶喝多了酒，胃黏膜嚴重損傷，導致胃出血。

老爸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讓我在網(wǎng)上給他們訂票，然后讓鄭家華給他打印一份北京的地鐵公交路線圖。老爸一向這樣，到任何一個陌生的城市，他都不愿意麻煩別人。況且，這次去北京的目的不是旅游，而是照顧孕婦和病人。

第二天，老爸帶著老媽坐上了去北京的動車。當天晚上，老媽打來電話報平安，我問她弟弟的境況，老媽在電話那頭又哭了，她說：“當初非要來北京做什么？你弟弟弟妹一個月光房貸就要還8000，兩個人拼了命地賺錢，這身體怎么能吃得消？”

弟弟一直都是我們?nèi)业尿湴?，就讀名牌大學，畢業(yè)后在世界500強公司上班，前不久在北京買了房、買了車。在老家鎮(zhèn)上，我們姐弟3個是出了名的，旁人一問起，老爸就會假裝不經(jīng)意地重復著那句話：“老大在上海，老二在沈陽，老三在北京，說到底，老三是男孩子，擔子重，也更有出息一些?！?/p>

實際上，我們3個過得并沒有老爸想象的那樣好。大姐嫁到上海后的日子并不如意，因為小鎮(zhèn)出身，上海的婆婆非常不待見她。后來我才知道，老爸老媽在大姐家只住了一個星期，便搬到旅店去了。老爸愛面子，他只愿和我說世博園的恢宏和那個大都市的繁華，卻從來沒說過大姐婆婆給他們難堪的事。大姐在機場送別他們時，一直哭著說對不起，老爸說：“勸你離婚太不地道，路是你自己選的，吃苦受累都得你一個人扛。”

三

去北京后不久，老爸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抽空去北京一趟，我們一家人難得團聚在一起。

弟弟很瘦但精神不錯，如今徹底戒了酒，弟妹初露孕相。老爸在家庭會議上宣布，他準備在北京定居。

老爸說：“老大在上海，過得一半好一半壞，至少生活不是問題；老二雖然離了婚，但是你有一舟，沒有房貸，工作也不錯，如今又有了家華，以后前景也不錯；現(xiàn)在，活得最艱難的就是老三，兩個人雖然賺得多，可是欠了一屁股的貸款。我決定把老家的房子賣了支援老三，以后我們和老三生活在一起，我們還得替他照顧小孩，你們可以發(fā)表意見。”

我說，我沒意見。大姐說，這么做是應該的。

幾天后，我請假陪老爸回老家處理老宅子……臨走的前一天，老爸專門請老鄰居們吃飯，順便把他養(yǎng)的那些動物植物挨家托付出去。那些老伙伴們都說老爸養(yǎng)了3個好孩子，老爸一口小酒“嗞溜”下肚，面露紅光，背著手，昂著頭，說：“如今我可是要享清福的人了，我隔一段時間就回來看你們?！?/p>

臨走前，老爸在老屋里又轉(zhuǎn)了幾圈，出門時，他耷拉著手，弓著背，埋著頭，不再是那個我熟悉的老爸了。

在火車上，老爸很少說話，一直望著窗外發(fā)呆。我故意打趣他：“主任，此番去首都定居，有什么感想？”

他又樂了，說：“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p>

我說：“老爸，其實也沒啥變化，等到弟弟那邊安頓好了，你以后還可以過你的候鳥生活。北京熱了你就來沈陽，沈陽冷了你就去上海，等以后我們有時間了，還可以陪你們?nèi)ズＤ?，就算我們不能陪你們?nèi)?，現(xiàn)在交通這么方便，你們自己想去哪都行?！?/p>

老爸說：“是??！我有3個好孩子什么都不怕。過去，老爸以你們?yōu)闃s，以后不管你們變成什么樣，老爸還是以你們?yōu)闃s?！?/p>

我忽然想起過往的種種，眼睛一酸，趴在小桌上不能自已，老爸拍拍我的頭說：“孩子，生活是啥，生活就是抗爭，快樂地抗爭?！?/p>

那一刻，我是那么想要擁抱我這個倔強又好面子的老爸。他曾說過，年輕時被生計絆住了手腳，老了自由了，就做一只候鳥，到處飛一飛，看一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在他隨身攜帶的一個小本子上，列出了許多將來要到達的地方?？墒?，這些年，他始終盤旋在我們這幾個孩子所在城市的上空。他沒有看到多么美好的風景，相反，他看到的是我們在陌生城市里的掙扎、彷徨和不能道與人知的凄淡光景。

老爸很早就教育過我們，面對現(xiàn)實，人人都有選擇一種活法兒的權利，但是沒有只享受其中快樂的自由。生活的中心思想，其實就是選擇自己所選擇的，并快樂地為其抗爭、為其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