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煙
很想傾訴
■蕭煙
小敏,真不認識非叔了?瞧你這一臉茫然。
人的成長,也許真就是一種悲哀。那年非叔臨走,你流著長鼻涕直追著我哭哦、鬧哦,你媽無法把泥在地上的你拉直來。非叔當時差不多咬破了嘴唇,就為不使自已回頭再看上一眼。非叔走了,一晃就是五年,算來你也剛好滿十歲了吧??尚∶裟阏α耍y道非叔真就激不起你的星點記憶,看你那懵愣兩眼吧。
那晚,你黑心肝的老爸又揍你媽了,你哭嚷著過來叫非叔,非叔沖了上去也連帶被你爸扇了兩巴掌。那次非叔真豁出去了,羸瘦的身子拼命護住你媽,像護著一只綿羊,兩手叉腰。后來,你爸泄氣了,勾著頭帶走了那一身濁重的酒氣。你媽黯然盯著我:何苦呢?非娃。當時你多可愛,湊上前一個勁地撫摸著非叔這被打痛了的臉。
你媽很美,也很柔弱。你爸曾經疼得她發(fā)瘋,后來又恨得她發(fā)瘋,虧他還是個文人,那陣兒竟嗜賭如命,手氣一不順,就拿你媽泄氣,一頓拳腳過后,又總是勾著頭絮絮不斷地悔過,喃喃念叨:我怎么會變成了這樣……
你媽最后總會像撫弄一只羊羔般撫弄著他,臉上漾起一種凄笑。你恨透了你爸,常跑過非叔這邊,發(fā)泄對那人的嫌惡,說你長大了要離開這個家。可那時你才五歲,五歲的你讓非叔給你吹大紅氣球,氣球大了“嘣”地竄上了天。你說,你就是這輕輕的氣球……最后,你爸又隔著院墻向你惡喊。
后來,你爸像中了哪股子魔,對你媽揍得特別緊,也特別狠。聽說他在寫一部小說,主題是探討女人的存在悲哀。似乎為體驗生活,那晚,他幾乎把全城不三不四的女人全網(wǎng)羅著帶回了家,肆無忌憚地唱啊,鬧啊,一個個像大黑牢里逃出的惡囚,渾身來勁。你媽那晚冷漠得有點超然,照舊倒茶遞煙,那晚她的美真達到了極致。
在那群人興盡力竭時,你媽叫住你爸:阿華,冷靜看看自己吧,你咋會變成這樣?看你現(xiàn)在多頹喪多消沉,以前你有才氣,有理想,你就聽任這樣自暴自棄,一蹶不振……你爸當時的確像被蜇了一下,臉隨即變得青紫,像個魔鬼,倏而扭轉頭對那群女人吼道:滾——爛婊子,騷娘們,全給我滾!砰——砰——兩只酒瓶就被你爸砸碎在地上,酒漿橫流。那群女人“哇”地一陣尖叫,一溜煙工夫跑了個精光。
你爸嘿嘿笑兩聲,扭過頭來:你稱心了?臭娘們,這一下你稱心了?忽而他歪著頭像只頸毛豎立的公雞,向你媽歇斯底里地喊叫:就這樣討厭我了?朝三暮四的尤物!見我落魄,你就煩我了?煩你的去吧,可惡的女人。他回轉身子,灌著烈酒趔趄著走出院門,一邊拉開嗓門朗聲念著:悲哉!女人,曾叫我癡迷,又無盡折磨我;悲哉!女人,你溫情的陷阱,我何時才徹底掙脫……
小敏,那晚你把非叔叫去看你媽,你媽當時就一頭撲在我懷中,語無倫次地說道:過不下去了,這日子我咋也過不下去了……
我就像一根枯木被她抱緊,被她搖撼,不知怎樣才能把她安定下來,只覺得濃重的夜嵐特別悚人;驟然,夜嵐中浮出你爸那張扭曲的臉,當時見到那張臉我一個寒顫,本能地推開你媽。你媽嚇呆了。
就這一刻,你爸真成了一頭野獸……撕心裂肺的哀喊聲中,你媽渾身便有了紫斑。那時我已昏了頭,紅著雙眼沖進廚房,操起菜刀沖上前去,你媽當時一聲厲叫:你要干什么?!我被驚醒,吵鬧的場面有了片刻沉寂。
后來,我頹然放下菜刀,一步一步走到你爸面前,你爸本能地后退兩步。我忽然將胸脯拍得擂鼓一般,嘰哩呱啦,指手劃腳,在慌亂中一陣亂號……終于,大家都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已鐵定了心。
我走!
五年顛沛流離的生活,支撐我活下去的信念,是心中容裝著一個美麗女人。五年的光陰蹣跚過去,當你媽上吊的噩耗,像一個悶雷在我頭上滾過,我千里迢迢趕回來,就為實現(xiàn)一個夙愿,能走到你媽墳前,去伴她長眠。
可是,墳前已塔起一間草舍,里面呆著你那已經木然的老爸。他說,在他的余生里,他要重新認識這個女人——你媽臨死前曾念叨,她將用死來招回一個迷失的靈魂。歸來的我,仍舊無家可歸,因為心中的女人一直就是別人的女人,到最終我也沒有伴她廝守的資格。
可是小敏啊,在你的混沌童年,難道非叔真就是一個閃逝物象,怎么也闖不進你的記憶?苦命的非叔,在他內心深處曾強烈地企盼,盼望能在你媽身邊做一個忠實的奴仆,侍候她終生,她的美在我眼中是那般圣潔??蓱z的非叔也曾企盼你小敏一輩子不長大,讓非叔像呵護一朵小花般永遠照料你,你是那般純真無邪??墒牵l又知道我的全部苦衷,以及我的所有悲衰,因為……
誰叫我是一個啞巴啊!不會用言語交流,徹頭徹尾的一個——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