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晟
好幾年前,我還在上學的時候,常常要坐長途飛機。朋友見我旅途勞累,有點厭倦奔波的意思,就推薦我看川端康成的《雪國》,還半開玩笑地說,看完,我就會永遠對旅行抱著期待了。我認真地看了,小說最后寫道:“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傾瀉了下來?!?/p>
后來,我看見郭工的《倒計時》那件作品,就想起了這句話。并不是作品的外形與銀河相似,而是那種突如其來的、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的痛感。
再后來,每次我去他的工作室拜訪,都會看見《倒計時》放在進門的右手邊。我坐在工作室另一頭的沙發(fā)上,總覺得那里有一條銀河,隨時會傾瀉下來。去年冬天,在旅行的路上,我又重新看了一遍《雪國》,發(fā)現(xiàn)更加喜歡了,也許是我變老了一點,還一直想著什么時候和郭工聊聊它。他好像不喜歡日本文學,但我很好奇他有多在乎那種細膩的情感,因為他的作品里總是有,但從沒被刻意地表現(xiàn)過。
沙拉·凱恩根據(jù)希臘神話改編了一部劇本,叫做《費拉的愛(Phaedra's Love)》。最后一幕是男主角被當作囚犯開膛破肚,即將死去。他看見禿鷹已經(jīng)降落在自己身邊等待著,就說出了最后一句話:“要是這樣的時刻再多一些就好了?!?我最早看到這劇本的時候,就在想,男主角到底是用怎樣的語氣、以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這句話很考驗演員和導演的功力,可以說得很誠懇,就像死前的沉思;也可以說得輕佻,用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迎接死亡。
后來,正好我在翻譯這部劇本的時候,在北京看到了郭工的《一棵樹》那件作品。那棵樹像是在朝死亡敞開自己,而那竟然是個如此美妙的場景,生命的內(nèi)核被展開,永恒在那一刻凝固了。于是我確定,男主角的語氣應該是陶醉而滿足的。
郭工完成了用木頭做的“鋼筋肖像”之后,我為這件作品寫了一小段介紹,大概說了些物的質(zhì)感,還有自然形態(tài)什么的。寫完之后,我看著那件如此干凈的作品,實在覺得靠所謂“理論”去編織作品的意義,無論如何都是蒼白的。在當代藝術(shù)界,人們總是容易陷入一種很深的幻覺里,真心實意地覺得作品一定要具備“學術(shù)性”才是有意義的,而學術(shù)的界定方式就是有多少讓人似懂非懂的“術(shù)語”。那種不拖泥帶水的感受力才是最重要的,去掉所有的多余,最后留下簡練而硬朗的部分,而這部分才能具備真正的輕盈。他的“心光”就是如此:在刀片一樣的光線里,云氣翩翩起舞。
這種舞蹈是漢代線條那種舞蹈,不是洛可可那種舞蹈。就像養(yǎng)花,如果瓶里有水,只不過是晚幾天枯萎而已,花瓣最后會又重又濕地聳拉著;如果不放水,花瓣掉下來的時候就是干枯的,躺在桌子上,風一吹就飛起來,那樣的落花才是完整的。實際上,古代的飄逸線條大抵都在北方干燥有風的環(huán)境里造就。郭工的老家在山西,他說話的口音帶著風沙的氣息,我想這也許是他骨子里靈感的源頭。
不久前,我和幾個朋友在云岡石窟拍照片的時候,正好趕上北方下大雪,整個世界一片白色,大雪把山林多余的輪廓全都去掉了。于是,整個石窟的時空也像是被剪輯過,從它們被建造的時候到今天,所有的時代被壓縮在一起,變成一個靜止的畫面。那些佛像反而擺脫了靜態(tài)的束縛,幾乎是正在綻露微笑。北魏的佛像大多清秀而飄逸,而且仿佛帶著凡心,至少對凡間的悲喜是非常了解的,才會有那樣神秘而嫵媚的微笑。它們也是在北方風雪的滋養(yǎng)下誕生的,用最浪漫的方式,為一個尚武而自信的帝國提供信仰的線索。成敗,死生,悲喜,都被它們的笑容所安慰,直到今天仍是如此。
那天,在茫茫白雪里,我又想起了郭工遠在千里之外的作品。我覺得他也是理解那種美麗的。本想給他打個電話,描述周圍的景色,又覺得那樣太多余了。他的心里一定有無數(shù)關(guān)于雪景的記憶,以及如雪一般潔凈的新風景。
本文作者系青年藝術(shù)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