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蘆葦蹺著腿斜靠在沙發(fā)上,露出黑布鞋和半截棉襪。他已年過六旬,但并不顯老,只是頭頂略顯稀疏。有朋友曾經(jīng)問他:當一個好編劇有什么秘訣?蘆葦開玩笑說,“沒什么秘訣,就是掉頭發(fā)?!?/p>
蘆葦?shù)淖髌繁人救说拿麣庖蟮枚唷钪淖髌钒ā栋酝鮿e姬》《活著》及《圖雅的婚事》,三者分別拿下了一個戛納“金棕櫚大獎”,一個戛納評委會大獎和最佳男演員獎,還有一座柏林金熊。
很多影迷都把他看作中國最好的電影編劇。他至今也是很多大電影項目考慮的首要編劇人選。最近十余年來,蘆葦保持著平均一年一部電影劇本的產(chǎn)量,即將于年底上映的《狼圖騰》就是由他擔任編劇的作品,可他似乎又同時處于中國主流電影圈之外。
蘆葦一直住在西安,不混圈子,每天只讀書、寫劇本、簡單地瀏覽門戶網(wǎng)站,不抽煙、不喝酒,“這把年紀也不愛玩了”。家里除了書還是書,另有幾柜子磁帶和碟片。他提起魯迅的一句話,“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他還曾經(jīng)形容自己是“從政治的時代病中逃逸出來,現(xiàn)在努力從商品的時代病中逃逸出去”。
也許源于對作品的自信,也源于和圈子的疏離,去年,他出版了一本《電影編劇的秘密》,直截了當?shù)貙芏嘧约汉献鬟^的導演提出批評。他直言張藝謀的《英雄》是“中國電影史上的超級水貨”;陳凱歌電影“屢拍屢敗的毛病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今年3月16日,蘆葦最新公開出版了自己的劇本《白鹿原》。這是蘆葦編劇作品中第一部公開出版的定稿劇本。這部改了7稿的劇本,在歷經(jīng)一系列波折之后,最終也未被導演王全安采用。
刨除過于久遠的《霸王別姬》與《活著》,從1997年至今,蘆葦寫了十個劇本,成功投拍的只有《圖雅的婚事》和未上映的《狼圖騰》。其他劇本的合作導演包括陳可辛、吳宇森、吳天明、張紀中、陳凱歌等諸多大牌,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這些項目或夭折、或暫停、或徹底終止運作。
蘆葦筆下多次寫到時代劇烈變遷下,人物命運的不可逆轉(zhuǎn)?,F(xiàn)實生活中,他自己似乎也無可奈何地經(jīng)歷著無從逃脫的命運。
“走!——嘚兒駕,走走!嗯——我把你個挨下鞭的東西喲,你個生就出力的胚子下苦的命,不出力想咋呀?你還想當人上人呀?連我都沒那個命,走!嘚兒駕!……”
在蘆葦?shù)脑O計里,《白鹿原》是從關(guān)中農(nóng)民鹿三鏗鏘有韻地吆喝牲口、播種勞作的場景中開場的。他要濃墨重彩、近乎神圣地表現(xiàn)農(nóng)民在自己土地上的“豪狠”。
鹿三這段臺詞是小說里沒有的。蘆葦?shù)膭”窘Y(jié)構(gòu)緊湊、簡練,但并非對小說進行縮寫,而是新寫了大量情節(jié)和對白。
蘆葦對《白鹿原》劇本付出了最多的心血和精力。他從54歲寫到57歲。直到第5稿以后,才確定了電影的主題和骨架,即新舊時代交替之際的陣痛、兩代人觀念的斷裂及斗爭。這個主題放到今天仍有意義。
蘆葦無疑是《白鹿原》拍攝風波的中心人物。從電影籌備、立項就一直伴隨的風波曠日持久,幾乎已成為中國電影史上歷時最長、最混亂的影片拍攝樣本之一:歷經(jīng)十年,換資方、易導演,最后以導演王全安按照自己的劇本拍攝,蘆葦拒絕編劇署名而告終。他評價王全安的電影版本“基本概念混亂不清”,“離掌握經(jīng)典情節(jié)劇的功夫還是相距甚遠,也難以進入《白鹿原》鄉(xiāng)土歷史的語境中去……就是一個打著情色招牌的偽情色電影”。
對于那些大牌導演的尖銳批評,蘆葦并不在乎。“敏感脆弱的人會覺得你這個人是‘刺頭,”他干笑幾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此后我再也沒有找到跟他們合作的機會?!?/p>
他承認自己跟導演們一直“有距離”,包括跟他合作過的第五代導演?!霸谖覀兊牧α磕軌騾R合時,會有精品出現(xiàn)。當(第五代)力量分散以后,基本上個個都不行?!碧J葦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
其實,從創(chuàng)作伊始,蘆葦與主流電影圈就有著距離。1980年代,藝術(shù)片在中國內(nèi)地紅得發(fā)紫,那一批冒尖的電影從業(yè)者都選擇從藝術(shù)電影起步,而蘆葦選擇了相反的路徑。1987年,與他同歲的張藝謀拍出了導演處女作《紅高粱》,蘆葦卻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個劇本《最后的瘋狂》:一部刑偵題材的商業(yè)片。
那幾年,一些電影制片廠開始出現(xiàn)負債。這促使西影廠老廠長吳天明決定三條腿走路——既要抓第五代導演那些賠錢的探索型藝術(shù)片和主流電影,也要拍一些受市場歡迎的娛樂片。他找到導演周曉文和蘆葦,對他們說:“你們倆的任務就是賺錢。賺了錢給我,我來搞藝術(shù)。”
在《最后的瘋狂》里,蘆葦開始了他敘事技巧的第一次嘗試。當時還沒有類型片的說法,他卻有了寫出警匪片元素的自覺。影片公映后大受歡迎,西影廠一連賣出300多個拷貝。第二年,他繼續(xù)寫作探案題材劇本《瘋狂的代價》,在鋪陳緊張情節(jié)的同時加入一些心理學內(nèi)容,影片又賣了200多個拷貝,成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內(nèi)地最早、最成功的兩部警匪片。后來,他還嚴格按照經(jīng)典類型片套路,幫導演何平寫出了《雙旗鎮(zhèn)刀客》的劇本大綱。
“講故事”一直是第五代導演的短板,蘆葦?shù)臄⑹麻L項正是他們所需要的。1991年,蘆葦把李碧華的一個言情小說《霸王別姬》做成了一個大格局的故事,再加上3年后創(chuàng)作的《活著》,中國電影全然改變了以前《黃土地》《紅高粱》給人留下的風格化藝術(shù)片印象,仿佛突然具備了好萊塢大片的敘事功力。
而此后的日子里,中國社會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中國電影的整體局面也時移世易。2002年,張藝謀拍攝的《英雄》把中國電影帶入大片時代,中國電影總票房從不足10億到突破200億。但跟蘆葦同齡的“第五代”早已散失——有的因缺乏商業(yè)電影技巧和觀念陳舊而退出了中國電影一線;有的拋棄了始初價值觀,開始變得投機;有的則還艱難地在商業(yè)、大眾口味和個人情懷之間尋求平衡——就連進行個人化、私人化嘗試的“第六代”導演也已紛紛順應時代做出改變。
而蘆葦一直像遠離他們的一根孤線,決定向自己業(yè)已確定的目標前進。他崇尚史詩格局的電影和人文精神的表達,希望把史詩正劇做成一種中國電影的類型,其嘗試包括后來的《秦頌》《西夏路迢迢》等影片。對這件事,蘆葦形容自己得有點“堂吉訶德的愚韌勁頭”。
在西安,蘆葦早已被公認為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1970年代初,20歲的蘆葦還是一個返城知青。他被分配到一個工廠,只呆了一個半月就提出辭職,背著行李回了家。因為廠里“紀律太嚴格,而且不能看書”。
蘆葦從小就是個“話簍子”,喜歡“奇思異想、胡說八道”。始于18歲的下鄉(xiāng),讓生在革命干部家庭、從小接受紅色教育的蘆葦對很多東西產(chǎn)生了懷疑?!拔覀兌颊f社會主義救中國,可下鄉(xiāng)后,我看到的跟宣傳的完全是兩回事,”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從工廠辭職回家后,父親養(yǎng)了他足足四年。四年里,他一直躲在家里讀書,讀契訶夫,也讀羅素、維特根斯坦。在蘆葦看來,正是這段“解決自己價值觀問題”的日子,才讓他可以在當下的浮躁的社會里不至于迷茫。
來自西安的編劇、蘆葦?shù)暮糜褟埞鈽s還記得,自己那時偶爾會去蘆葦家借閱畫冊。
“畫畫的人如果連蘆葦都不認識,就好像顯得沒有段位,”張光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倒不是因為繪畫水平高低,而是他手里收了特別多的畫冊和書籍?!?/p>
蘆葦當時還是西安一個地下讀書會的成員,這個讀書會總共只有十幾個成員。
1975年,一位街道干部同情蘆葦?shù)摹按簖g”和“無業(yè)”,把他介紹到了西影廠。因為會畫畫,他被安排做繪景工,屬于美術(shù)部門最低級別的工種。他很快開始自學電影業(yè)務,還經(jīng)常跟當時做攝影助理的周曉文談鏡頭、談調(diào)度、談畫面。
政治年代里談業(yè)務是一件奇怪且危險的事情。很多人覺得蘆、周二人“不求上進”“不合群”“匪夷所思”,甚至可算是“另類”。
蘆葦接下來做了更另類的事。1983年,他被朋友叫到家里玩。去了才發(fā)現(xiàn)朋友家在搞一種“家庭舞會”,男女緊靠在一起跳“貼面舞”。蘆葦并不是那種穿喇叭褲、戴蛤蟆鏡的時尚男青年,他老穿一身勞動布工裝,跳舞的時候后背挺得筆直。他參加了兩次舞會,卻正好撞上那一年的“嚴打”,被抓進了監(jiān)獄,罪名是“流氓罪”。
后來,周曉文讓蘆葦寫劇本,西影廠文學部的一個負責人跑去找廠長吳天明告狀:“蘆葦就是個繪景,連美工都不算,他憑什么能寫劇本?”吳天明想了想,半嚴肅地回答:“你告別人的狀我都管。蘆葦我管不了。你知道他蹲過號子嗎?他是混黑道的?!睂Ψ絾】跓o言地撤了。
這些極富傳奇色彩的經(jīng)歷讓蘆葦在西安南郊的文藝青年中小有名氣。在朋友張光榮看來,蘆葦最可貴的特質(zhì)在于一直堅持自己的想法、保持著獨立性,身上也找不到老三屆、干部子弟等任何身份背景的標簽?!霸谒砩蠋缀蹩床坏綍r代的烙印,”張光榮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是他的一種魅力?!?h3>“請把海報在我的骨灰盒前面燒一張”
1998年,張紀中找蘆葦寫一部歷史題材的電視劇《李自成》。他“用寫電影劇本的力道寫”。寫完二十集,卻得知大環(huán)境出了問題:上面規(guī)定農(nóng)民造反題材不能拍了,項目下馬?!芭錾线@種事,能有什么辦法?”蘆葦無奈地搖了搖頭。
類似的狀況蘆葦不是沒有遇到過。1989年,他以自己的監(jiān)獄經(jīng)歷和那一批特殊的“貼面舞會犯人”為素材,寫了個名為《九夏》的電影。已經(jīng)從制作過《少林寺》的香港銀都機構(gòu)處拿到投資和指標,又請來葛優(yōu)、葛存壯、謝園和林永健出演,開拍前卻得知當年的監(jiān)獄題材電影被全部叫停。劇組只能作鳥獸散。
2000年,導演陳可辛邀請?zhí)J葦改編著名美籍華人作家哈金的小說《等待》。小說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講述文革期間一個忍辱負重的城鎮(zhèn)小人物如何被命運戲弄的故事,時間跨度長達二十年。蘆葦十分喜歡這本小說,在深圳悶著頭寫了兩 個多月,一直寫到神思恍惚。陳可辛對劇本很滿意,可影片因為題材敏感,根本沒能立項。
蘆葦前前后后沒能投拍的劇本已經(jīng)有十來個。1997年以后,唯一一部拍攝成片的作品《圖雅的婚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孬@得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但蘆葦?shù)睦吓笥堰@樣評價,“在他的劇作中屬于中下水準”。
影片流產(chǎn)的原因多種多樣,但總結(jié)起來,不外是過審問題和商業(yè)問題?!栋茁乖穼懲旰螅瑓翘烀髯屗麑懸徊恳?0世紀后50年代為背景的農(nóng)民題材電影《歲月如織》,由吳天明親自導演。蘆葦?shù)囊靶暮艽?,他想借《白鹿原》和《歲月如織》對北方農(nóng)村在上世紀的變化進行一次鳥瞰式地回顧。但吳天明猝然離世,項目中斷。而拍攝它的困難前景其實也可以想見——在目前的電影市場里,農(nóng)民題材影片的票房回收基本上毫無把握。
蘆葦關(guān)注并擅長的大多數(shù)題材顯然不是目前資方有興趣的對象?!霸谖乙娺^的編劇中,蘆葦接劇本是最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的,”張光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曾見過馮小剛請?zhí)J葦幫自己寫劇本,被后者當場婉拒,“我不擅長寫喜劇?!?/p>
有時,蘆葦?shù)南敕ㄅc導演的理念有分歧,蘆葦通常選擇放棄合作,而不是改變自我。蘆葦幫吳宇森寫過一稿《赤壁》,但導演一直對他強調(diào)要寫“和平”。但蘆葦認為,“主題什么都可以是,但唯獨不是和平?!?/p>
“現(xiàn)在大部分中國導演,價值觀混亂迷茫,變來變?nèi)?,不知道自己的真正目標。”蘆葦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導演中心制的中國內(nèi)地,作為編劇的蘆葦對此幾乎做不了什么。1996年,他曾嘗試自己導演一部影片《西夏路迢迢》,最后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不適合做導演。
對《白鹿原》等眾多“流產(chǎn)劇本”的命運,蘆葦十分悲觀。在《蘆葦劇本創(chuàng)作筆記》中,他寫到:我給后代留一個遺言,我死了以后,這個電影劇本要能投拍并公映,請把海報在我的骨灰盒前面燒一張。
“中國電影界呈現(xiàn)出的現(xiàn)象很矛盾,導演們一邊喊著沒好劇本,另一邊有了好劇本也看不懂?!?蘆葦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有更多更有價值的東西被我們遺忘了、忽略了?!碧J葦坐在北京一家普通商務酒店的窗前,無奈地輕輕搖頭。這天的北京有輕微霧霾,他的臉上沒有陽光,屋里灰蒙蒙的。他現(xiàn)在很懷念1990年代初寫作《霸王別姬》的那些日子。那時候,他與陳凱歌一起討論劇本,“就像賽場上的兩個運動員遇到了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