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毛澤東時代的啟功書法
□老愚
啟功仙逝9年了,一生幾成傳奇,書法遺墨水漲船高,一字萬金早就不是比喻了。如今流傳的作品,幾乎都是“啟功體”光耀神州之后的華美之作。許多人恐怕未必知道,曾經(jīng)有過一個毛澤東時代的啟功書法。
我手頭有部精美絕倫的《啟功書毛澤東詩詞》,收集了近百件啟功法書,可謂別出心裁。翻開此書,人們似乎可以洞穿一個文化凋零時代的秘密。
啟功與毛澤東到底存在一個怎樣的關(guān)系?編者李強先生給出了答案。按照他的考證,不止于向日葵和太陽的比喻。作為《啟功全集》編委會主事人,他發(fā)現(xiàn)了兩件足以證明二者關(guān)系的事情。
啟功有一幅小畫,無題名和落款,僅在右下角蓋了小小一枚印章。畫面為蒼松日出圖,類似于當時著名的《江山如此多嬌》。此乃1950年代初為毛澤東祝壽之作。當時,北京畫界流行這種祝壽法,齊白石、關(guān)山月、傅抱石、徐燕蓀都有表現(xiàn)。這可算百鳥朝鳳,與領(lǐng)袖的關(guān)系還不能說有多近。
另一件則大為不同。1965年,文化大革命前夕,啟功應命寫了一篇關(guān)于“蘭亭序”的文章。因早年曾作過《蘭亭帖考》的論文,與授意作業(yè)觀點相悖,故阿英、郭沫若二人未說動。當說勸的人搬出“毛澤東”的名頭,啟功才被迫炮制了這篇違心文字。
啟功書寫毛澤東詩詞則是一種更特殊的聯(lián)系。在當時情形下,這種書寫相當普遍。這些書作,起自1951年,結(jié)束在1970年代末。這個題材是自然形成的一個品種,并存在于那樣一個特別的歲月里。這個時期的中國書法,蛻變成民間雜耍和能人技巧之類玩意兒,以令人眼花繚亂的形態(tài)存在著。廟堂之上,只有3個人的字在翩翩起舞:毛澤東題詞、林彪的“四個偉大”題詞以及郭沫若的超級諛辭。民間技癢之人,為求政治正確,多書毛澤東詩詞以自娛,社會上因而出現(xiàn)了很多寫本。啟功先生的毛澤東詩詞寫本,即為幸存于世的書法藝術(shù)化石。
敬錄毛澤東詩詞,可以稱得上是先生當年的某種精神安慰。本輯中的四體條屏,即是他應鄰居要求而書。求字者家有四件老畫框,內(nèi)容有“四舊”嫌疑,便求啟功寫字更之。先生爽快地應承下來,因鏡框非標準宣紙裁開尺寸,先生比劃了半天,裁紙為之,還精心選擇了詩詞的篇目篇幅,寫了這組四體毛澤東詩詞四條屏。
先生書寫四條屏時已年過六旬,白天去中華書局校史,晚上到醫(yī)院陪伴妻子。先生與發(fā)妻感情篤好,沒有子嗣,二人相依為命。啟功《痛心篇》中有“雖然兩個人,只有一條命”的喟嘆。妻子章氏患病多年,在啟功書寫四條屏半年之后撒手人寰。試問,一個人可以這樣一直浸泡在無盡的苦難中嗎?在如此悲哀的處境中不需要一個精神棲息之所嗎?
在困苦的物質(zhì)生活之上,是精神的極度抑郁。啟功這個時期使用的三枚閑章,自左至右,分別是“草屋”、“勉力務之必有熹”和“書貴瘦硬方通神”。閑章告白書家的信仰,出自急就章的“勉力務之必有熹”,既透露出作者對自己書法的意義和前路的擔憂,也有對中國書法傳統(tǒng)價值與前途的憂慮?!安菸荨保境鲎蕴諟Y明“草屋八九間”之語,卻非退隱之符號,在當時的政治氛圍里,“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臭老九”屬于“黑九類”,為當局的革命對象。啟功治印“草屋”,意在“八、九之間”,這無異于一次隱晦的身份自嘲。
因本輯的存在,我們或許將會重新打量內(nèi)容與載體的關(guān)系。那個時代熱捧的毛澤東詩詞,經(jīng)由啟功書寫將生發(fā)出什么樣的意義呢?文化人啟功躲藏在革命詩人毛澤東狂放的修辭背后,于筆鋒婉轉(zhuǎn)處向我們傾訴什么?透過啟功筆墨,可以體會貧乏年代書寫者的心境和情志,也可以咂摸到毛澤東詩詞別樣的滋味。書寫毛澤東詩詞澆胸中塊壘,文字的意義也許微不足道,重要的是書寫。不妨將這種活動看做精神禁錮年代的修行。深厚的家學根底,長期歷練而成的修養(yǎng),經(jīng)過痛苦的孕育,于毛澤東時代結(jié)束之后大放異彩。蚌病生珠乎?庶幾近之。
不理解貧困時代啟功的精神苦痛,就很難理解啟功成為大師的奧秘。在毛澤東的狂放話語背后,是啟功筆鋒間泄露出的人性光澤。艱難困苦,貧病哀愁,文化大師飽經(jīng)磨難,沉郁中積攢力量,書藝磨礪精進。啟功體宛如嬰兒,于母體內(nèi)日長周進,就待呱呱墜地那一刻了。
責編/楊立華
ylh@lnddg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