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宅巍
·南京大屠殺死難者77年祭·
幸存者對南京大屠殺的痛苦記憶
□孫宅巍
1937年12月13日,日軍攻破南京中華西門,一場大屠殺從此開始
1937年12月至1938年1月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是一個有著特殊經(jīng)歷的群體。他們在血腥的南京大屠殺中,在日軍的槍口與刺刀下,與死神擦肩而過,僥幸存活。他們親身經(jīng)歷了這場噩夢般的殺戮,親眼目睹了日軍的殘暴和親人、難友的慘死,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他們是南京大屠殺的親歷者與見證者。
1947年3月,中國審判戰(zhàn)犯的軍事法庭判定:“12月15日下午1時,我軍警二千余名,為日軍俘獲后,解赴漢中門外,用機槍密集掃射,飲彈齊殞,其負傷而未死者,悉遭活焚?!蔽殚L德是這場集體屠殺中,從尸堆中爬出的幸存者。
伍長德是一名年僅27歲的交通警察。南京淪陷前夕,他把父母和妻兒送到了蘇北,自己則因有公職在身,奉命留在南京維持秩序。日軍進城后,伍長德與其他警察一起避入司法院難民收容所。按照國際公法,由國際委員會維持中立的難民區(qū),應該受到保護。但是,在日本侵略軍的刺刀與鐵蹄下,南京城沒有一塊是安全的地方。
城陷的第三天中午,伍長德和其他約2000名難民,被一群日本士兵從難民區(qū)里趕出來,押至南京城西面的漢中門。日本兵命令大家面朝漢中門的門樓就地坐下,兩名日本兵手中拿著一根長繩,一人牽著繩子的一頭,從難民中圈出100多人來,強迫他們向秦淮河的河堤下面走去。在河岸西面,早已架好了12挺機關槍。隨著領隊的一聲口令,12挺機槍“噠噠噠”地響起來。很快,這100多人便在硝煙彌漫中結(jié)束了生命。緊接著,第二批100多人又被押解到河邊屠場接受行刑。屠殺生命的游戲就這樣周而復始地進行著。
到下午5點左右,伍長德被圈了進去。死神召喚到了他的頭上。他被押上河堤后,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劫難逃,便情不自禁地向前緊走了幾步,撲倒在亂尸堆上。就在這時,槍聲響起,他被埋到了其他尸體下面。他后來回憶說:
因為我是沖著河岸方向臉朝下抱著頭趴著的,通過背上的尸體,傳來有人走動的壓力。這時冷不防,我的背上挨了一刀,火辣辣地疼……接著,日軍就放火燒尸,我被濃煙烈火逼得受不了熬不住了,就趁著天黑,冒著危險,忍痛跳進了秦淮河。
死里逃生的伍長德,在水西門附近一座民宅中躲藏了10天,后來被人送進鼓樓醫(yī)院,經(jīng)過50多天才醫(yī)好刀傷。不過,從此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一條5寸多長的疤痕。這疤痕凝聚著血淚和仇恨,記載著日本侵略者的野蠻和殘暴,是中國人民苦難、悲慘歷史的見證。
伍長德于1946年6月18日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作證說:
日本士兵用刺刀一次將100多人押出城門,還沒出城門,他們就被機槍掃射,尸體沿著斜坡滾落到河里。未被機槍打死的人也死于刺刀之下。在我之前,有16批人(每批有100多人)在出城時被打死。
在南京下關煤炭港長江河汊口遺址橋頭上,“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煤炭港遇難同胞紀念碑”斜臥在滔滔長江之濱,其碑文寫道:“日軍從各處搜捕我已解除武裝之士兵及平民3000余人,拘禁于煤炭港下游江邊,以機槍射殺;其傷而未死者,悉被押往附近茅屋,縱火活焚至死?!彪y民陳德貴曾從這場集體屠殺中死里逃生。
陳德貴避難在一所叫“和記洋行”的英商開辦的雞鴨禽蛋加工廠里,于12月14日被日軍抓捕,與其他3000名難民關在煤炭港一座大倉庫里。第二天清晨,日軍將難民每10人一組,依次押出倉庫屠殺。陳德貴在第三批被押出倉庫。他后來回憶這段恐怖屠殺的情景時說:
當走到長江邊時,我看到倉庫背后的河堤上排列著30多個舉槍的日本兵,我馬上意識到屠殺就要開始了。當我站到水里,就在日軍舉槍射擊時,我一個猛子栽到河里,潛游到對面,藏在倒在河里的火車車廂肚子里,親眼看見十人一批、十人一批被日本兵槍殺。從早晨殺到傍晚,還有六七百個人未被槍殺,日本兵就把他們一起趕到河口,用機槍向他們狂射。
天黑以后,日軍離開了,陳德貴從水中爬上來,撿了一條破毯子,裹在身上,睡在尸體中間。第二天,幾個日本兵從棧橋橋頭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他在抖動,朝他打了一槍,子彈從大腿穿過,左手無名指也被打傷。陳德貴忍受著饑餓和傷痛,在尸堆中度過了兩天兩夜。后來埋尸隊來這里抬埋尸體,見他還活著,才幫助他脫離了險境。
煤炭港是日軍南京大屠殺中的屠場之一。3000名難民曾在這里慘遭屠戮,尸積如山,血流成河。在陳德貴的記憶中,深深地印刻著發(fā)生在煤炭港的一頁慘痛歷史。
中國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判定:“同月(1937年12月)16日下午6時,麇集華僑招待所之難民五千余人,被日本兵押往中山碼頭,用機槍掃射后,棄尸江中,僅白增榮、梁廷芳二人,中彈受傷,投身波中,與漂尸同流,得以幸免?!?/p>
梁廷芳系上尉軍醫(yī)官,當時服務于軍政部第三收容所,并兼負擔架隊長之責。在南京城陷前夕,他與老鄉(xiāng)白增榮一起,將收容所傷病官兵50余名送往后方醫(yī)院后,即遵上級指示,更換便服進入難民區(qū)。12月16日,梁、白等人,被日軍擄至華僑招待所空場,時人數(shù)計5000人以上。旋被集體押至下關中山碼頭江邊行人道上。日軍士兵將難民分批捆綁,待令槍殺。
梁、白二人心想,與其站著等死,不如跳江一試,于是便攜手投入江中。他們在水中潛伏了三四個小時,并于慌亂中跑散。梁廷芳在水中遭到槍擊,后肩窩打進了一顆子彈,后來趁著黑夜,勉強順著水淺處爬上碼頭。他在江邊一間草房中藏了三天三夜,沒有食物,也沒有水。經(jīng)過漫長的饑渴和痛苦的煎熬,方才躲過這一劫難。他于戰(zhàn)后曾出席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作證,他說:
在屠殺持續(xù)了四個小時后,我和我的朋友決定逃跑。我們沖到江邊,并跳了下去。機關槍向我們開火,但我們沒有被打中。江邊有一陡坡,我們發(fā)現(xiàn)水只有齊腰深,我們躲在陡坡下。陰影使得日本鬼子看不到我們,但他們用機關槍向我們掃射,并打中了我的肩膀。
日軍在中山碼頭的屠殺,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凌晨2點。梁廷芳身在被拘待刑的行列之中,親身經(jīng)歷了發(fā)生在這里的恐怖屠殺。那凄厲的呼救聲與僵臥在江邊的大片尸體,永遠凝固在他的耳邊與腦海里。
1937年12月日本侵略者占領南京。圖為我同胞遭活埋的慘狀
日軍在南京揚子江與秦淮河邊進行大規(guī)模集體屠殺的同時,還在城郊街巷、農(nóng)村中大開殺戒。中國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判定,“在中華門下碼頭、東岳廟、堆草巷、斬龍橋等處,被零星殘殺,尸體經(jīng)慈善團體掩埋者,達十五萬以上”。村民梅福康一家七口慘遭殺害,便是這面廣量大的零散屠殺暴行中典型的一例。
梅??导易∧暇┪髂辖济飞酱?,1937年時17歲。這是一個貧窮的小村莊。一天下午,200多個日軍開進梅山村,將年輕的婦女趕進一個房間,男人則被關進另一個屋子。后來,年輕的婦女趁著夜幕降臨,逃到村外躲藏起來。日軍見奸淫的目的不能達到,大為震怒。幾名日本兵用刺刀逼著梅福康與他的祖母、父親、二哥、外甥女、3個堂兄和4個鄰居,總共12個人,圍著一個小土堆,臉向外,排成一圈,并用布條把他們的手互相捆綁起來。梅福康后來回憶起這場殘暴的虐殺時說:
待捆好后,日本兵就殘酷地向我們這群人圈里扔手榴彈,在手榴彈爆炸后,還唯恐我們沒有死,又兇惡地跑來,舉起刺刀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捅幾刀??蓱z我的小甥女,因被刀刺痛得難忍,叫了起來,隨即就被日本兵用手將她卡死。我本人的耳朵周圍、顎部和舌根都被炸傷,又被捅了三刀:胸部兩刀,屁股一刀。在這次受害的12個中,死了10個,最后幸存的只剩下我和另外一個鄰居;我家八人,七人慘遭炸死。
當時梅??祷杷懒诉^去,當他醒來的時候,周圍已是一片寂靜。村上6戶人家的茅草房已經(jīng)被日軍放火燒成灰燼,自己身旁躺著10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他覺得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恐怖。橫陳著尸體的村野,更顯得荒涼和凄慘。重傷未死的梅???,被哥哥和鄉(xiāng)親抬到附近山上,每隔二三天轉(zhuǎn)移一個地方,過了20來天才脫離危險。他的舌頭后來有二三年不能轉(zhuǎn)動,話也說不清楚。他的身上和腦子里都留著對這場殘忍屠殺的痛苦記憶。
我同胞被日寇反綁雙臂槍殺后,擲入池中
由國際友人設立的南京安全區(qū),本來應是安全的地方,但是,對于日本侵略者來說,所有南京城郊,都是他們的占領地,都是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方。青年難民王鵬清親歷了一場發(fā)生在安全區(qū)內(nèi)的血腥屠殺。
25歲的王鵬清是一名鐵匠,從小以打鐵為生。他原來住在珠江路北側(cè)的居安里。這里緊靠安全區(qū),南京城陷前,他們一家便搬到安全區(qū)內(nèi)的古林路居住。大約在日軍進城半個月的時候,一天下午一兩點鐘,來了四五個日本兵,說是要搜尋“便衣兵”。他們發(fā)現(xiàn)王鵬清手上有打鐵留下的硬繭,被指為中國兵抓走。日軍將200多名青壯年市民,用繩子捆住各人的手腕,四人一排聯(lián)在一根繩上,押到安全區(qū)西部的虎踞關進行屠殺。王鵬清回憶起屠殺慘狀時說:
到了虎踞關,我們被趕到一個凹地上,旁邊有一個水塘,日本兵在四周居高臨下架起機槍,幾十個日本兵將我們圍在中間。這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四點鐘了,日軍軍官一聲令下,機槍、步槍一起向我們射擊,一顆子彈從我的頭上擦過,鮮血直流,我只覺得頭上像挨了一悶棍,頓時倒了下去。
王鵬清倒地后,并未立即失去知覺,只是昏昏沉沉地聽到有人用腳踢尸體的聲音。不一會,他自己身上也被踢了一腳,這是日本在檢查尸體中還有沒有活著的人,他沒有敢動彈。不久,便昏死過去。待王鵬清醒來時,已是深夜。他清楚地記得:“我從尸堆里爬出來,滿身是血污。我順著原路摸回家,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到家后我敲門,母親起來開了門,她見我回來,又驚又喜,趕緊把我頭上的血洗干凈,敷上香灰?!彼锌卣f:“這次總算死里逃生,僥幸活下來了。”
這場九死一生、驚心動魄的遭遇,給王鵬清留下了永生難忘的記憶。
謹以此文紀念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
(編輯 韓鴻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