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老顧的手
●朱斌峰
老顧一手將細鋼絲插入保險柜鎖孔溫柔地鼓搗著,一手左左右右地旋動鎖鈕,眼神凝在半空的虛點上。我,驚異地看見他的手竟像精密的齒輪,在嚴絲合縫地轉(zhuǎn)動著。造物主真是神奇,竟然造出了那么一雙靈巧的手。
整整九天,我一直在銅鎖巷觀察老顧,在這個世道,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銅鎖巷是銀城的老街老巷,因地處國營鎖廠旁而得名,它與小城的化工路、鐵廠街、工人新村一樣,都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新生事物,如今已被時光腐蝕得破敗不堪,知趣地躲在光鮮的大廈后,就像西風中的棄兒。我就站在巷內(nèi)的一家小旅館二樓,隔著殘破的窗玻璃,俯視著對面的鎖店。那間鎖店門臉不大,是由沿街平房向前延伸的小披屋構(gòu)成的,色調(diào)灰暗。屋墻上釘著木牌,上面橫著“顧記鎖店”四個毛筆字,宛若螃蟹似的。店內(nèi),一簡易木桌上擺放著配制鑰匙的小機器,靠墻的木架上躺著各式各樣的鎖具,木桌后每天都坐著老顧和他的兒子。鎖店的生意冷清,很少有人在店前駐足,可顧氏父子總是專心致志地坐著,就像一對泥塑,被灰蒙蒙的光線淹沒著,可我還是能看清那兩張出自同一模具的臉。我很想看清老顧的手,可他的手總攏在袖管里,像只引人猜疑的小白鼠。
你甭費心思猜測我的身份,那不是你的活兒。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老顧是國營銀城鎖廠的下崗工人,他四十多歲,瘦干矮小,頭發(fā)斑白,臉多皺紋。他沒有老婆,只有一個傻兒子。我和他素不相識,沒有半角錢關系,我只是奔著他的手藝而來的。
終于,我看見老顧站在黃昏中洗手了。他將黃色塑料盆擱在木桌上,白皙的手在一塊瘦小的香肥皂上游走了片刻,就鉆進了白色的泡沫里。然后,他把被泡沫包圍的手慢慢放入冒著熱氣的盆里,瞇著眼,一臉陶醉的模樣。他的動作輕柔舒緩,就像在進行金盆洗手的儀式。半晌,他才把手從塑料盆里抽出,對著并不明亮的陽光細細擦拭起來,就像勤勞的工人擦洗自己的工具,就像樂手撫摸心愛的樂器。我怦然心動,快速下樓,走向顧記鎖店。
我直直地站在店鋪前,身影遮去夕陽的灰燼。老顧從光影中抬起頭,笑了笑。
我威嚴地沉著臉,老顧又笑了笑,笑得很弱。
我哼了聲:你會開鎖么?
會的,會的。不管啥樣的鎖我都能打開。我以前是國營大鎖廠的技師。老顧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就像風化的石頭。
那你在公安機關備案了么?
備案?備啥案?老顧愣了愣。
凡是從事開鎖職業(yè)的人員,都必須到公安機關備案。否則就有非法的嫌疑。
老顧有些慌了,雙手作護衛(wèi)桌上小機器狀:你?你是公安局的?
我搖搖頭。
那你……想干啥?
我是特高公司總經(jīng)理毛總,我的保險柜鑰匙弄丟了,急需打開取款。
哦,是這樣呀!你是想讓我?guī)湍愦蜷_保險柜?老顧又笑了。
可是你沒有公安機關的備案證明,我沒法相信你,只有另找他人了。我搖搖頭,又補上一句:這世道,什么樣的人都有,不得不防呀。
老顧梗起脖子,脖子上的青筋跳了出來:你不信我?
老顧正如我意料的一樣,是個固執(zhí)的男人。我在心里發(fā)笑,嘴上卻說:你沒有證明,我怎么相信你?
你等著!老顧說著就鉆進了店后幽暗的里屋。
我笑盈盈地看向仍端坐著的老顧之子小顧,那孩子十來歲,正一臉傻氣地盯著我笑,就像觀看馬戲團里的動物。他的目光粘在我臉上,讓我有些不自在。
片刻,老顧抱著一大疊證書從里屋走出,他將證書一本一本攤開給我看,那里面有銀城鎖廠的工會證、下崗證,也有先進工作者等榮譽證。老顧指指點點,言辭熱烈:你看看!你看看!我在國營鎖廠可是勞動模范、技術標兵!我這樣的人你還不信?
我對著擺在面前的事實不停地頷首:嗯,不錯不錯!我們公司不從事鎖具業(yè)務,否則,我一定會高薪聘請你!
老顧愈發(fā)激動,脖子上的青筋跳得更激烈了,就像打了一針雞血。他喋喋不休地說起曾經(jīng)的鎖廠歲月,說他車、鏜、鉆、磨都能玩得轉(zhuǎn),說他曾作為崗位成材模范,戴著小紅花跟以前的市長親切地握過手,說著說著就哼起了歌兒:一把鑰匙打開千家鎖,小苗兒掛滿露水珠啊,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我們干起工作勁頭兒足——顯然他已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我知道火候到了,突然說:我信你!那我公司的保險柜你能打開么?
小事一樁!我這就去幫你打開!老顧抄起小工具箱,向傻氣的小顧囑咐了幾句,豪邁地揮揮手:走,咱們走!
我看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來,就走到旁邊的西瓜攤,磨磨蹭蹭地買了個西瓜,剖開遞給小顧。老顧真誠地說:不好意思,讓您破費了。小顧接過瓜就啃,不時張開滿是紅瓜瓤的嘴喊“瓜,瓜”,就像只青蛙。
我和老顧趕到特高公司時,正是恰如其分的好時光。那時,夜色就像黑色的液體讓小城中毒般地微醺著,一些隱秘的事物正悄然綻放。這是個容易讓人疏忽的時刻,我領著老顧坐著電梯直達大廈十樓,走向特高公司。我早就從手機短信得知:該公司的員工早已鳥獸散了,電子眼已被遮蓋了,現(xiàn)在只有一個馬仔在黑暗處等著我。那條信息言簡意賅,上寫:鳥飛,林靜,月朦朧,頗像意象派詩人的佳作——這便是馬仔發(fā)給我的,他的合法身份是這所大廈的保安。
當我昂首挺胸走進特高公司時,馬仔站了起來,謙恭地喊:毛總。
我哼了哼,大搖大擺地領著老顧向總經(jīng)理室走去,那里有一個綠色的保險柜,密封著一個欣欣向榮的春天。我點上一支煙,指指保險柜,對老顧說:老顧,就看你的手藝了!
老顧一進大廈就縮手縮腳起來,就像誤入迷宮的孩子。當他茫然的目光落在保險柜上,眼兒倏地一亮,宛若獵人見到了獵物。我可以向你保證:他的眼光比我看到保險柜時還要亮。他撲了過去,把小工具箱打開,蹲下身將耳朵貼在保險柜上,就像聆聽孕婦的肚子。
老顧全神貫注地診聽著保險柜,馬仔緊張地看著門外,我抖落起幾絲煙灰,整個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只有心跳聲,就像安裝了三顆定時炸彈。
老顧一手將細鋼絲插入保險柜鎖孔溫柔地鼓搗著,一手左左右右地旋動鎖鈕,眼神凝在半空的虛點上。我,驚異地看見他的手竟像精密的齒輪,在嚴絲合縫地轉(zhuǎn)動著。造物主真是神奇,竟然造出了那么一雙靈巧的手。
大約過了三分鐘,老顧突然高叫一聲:開!保險柜的門晃了一下,敞開一條縫兒。老顧站起身,我毫無禮貌地扒開他,上前有條不紊地將保險柜里的十來萬現(xiàn)金塞進包里,才彎腰對老顧說了聲“謝謝”,隨后抓起一疊錢放進老顧的小工具箱。那顯然是一個敗筆,老顧被那疊錢砸得迷惑起來;我趕緊拉起懵懵怔怔的他向外走去。
我們順利地拿到了錢,計劃執(zhí)行得堪稱完美。
我心里清楚,要不了多久,我會將老顧忘得一干二凈,并衷心地希望老顧也能將我徹徹底底地忘掉,過多的記憶是種累贅甚至危險。
半年后,我不得不想起老顧,想起了他那張本已模糊的臉。
那天,我悠閑地踱在街上,打量著擦肩而過的行人。那些陌生的面孔讓我感到安全而自在。我不喜歡與人相熟,不愿以任何明顯的特征被他人記起。我只想混雜在人群中,如風過耳,如沙瀉地。
我走了許久,才在一個街頭閱報欄前站住,點支煙看起當日的《銀城晚報》,我匆匆瀏覽著,那些文字跟我沒半點關系,比天上的星星還遠。忽然,我被第四版左下角的新聞吸引住了。那條新聞說的是,近日警方抓獲一名慣犯顧某,據(jù)其供認,他已經(jīng)入室盜竊六次。他作案極有規(guī)律,每月一次,每次所盜現(xiàn)金均為六百元,相當于小城政府頒布的最低工資標準。而且,該慣偷入室后會順手幫人家修理好滴水的水龍頭、怠工的馬桶以及壞掉的鎖具,無物可修時就幫人家打掃打掃衛(wèi)生,頗有按勞取酬的意思??赐晷侣?,我有些生氣,這個慣偷顯然壞了我們的行規(guī)——不按規(guī)矩出牌的人是可恥的。我吐了口煙,忽地覺得這個慣偷名字有些耳熟,既而一驚想起老顧來。我又逐字逐句地將新聞讀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老顧供出特高事件的跡象,想了想,忍不住向銅鎖巷尋去。
也許是天冷風急的緣故,銅鎖巷比半年前更破敗了。曾經(jīng)的小旅館墻上刷上了大大的“拆”字,墻下只有烤山芋的大伯把鐵皮爐搗弄出淡淡的熱氣。偶爾駛過的車輪碾起飄飛的梧桐落葉,就像扣壓下寄往春天的信件。令我驚訝的是,顧記鎖店的門臉還開著,只不過木桌后只坐著傻氣的小顧,顯得人單影只。
我環(huán)顧四周無人,挺直身子向顧記鎖店走去,想印證一下老顧的下落。我想:那個小顧肯定認不出只有一面之緣的我了,而且憑我的智商對付一個傻兒太綽綽有余了。
我越走越近,小顧直盯著我,嘴唇動了動,喊:鎖……配鑰匙。
停了片刻,他又喊。瓜……吃西瓜!
我嚇得站住,意識到小顧認出我了。我的頭型、著裝都變了,他怎么還能認出我呢?
小顧站起,朝著我歡快地喊:瓜,瓜,瓜!就像高唱的青蛙。
我被他的喊聲追擊著,只得走過去,豎起中指“噓”了聲,示意他安靜。
小顧停住叫嚷,一臉無邪的笑。
我問:那個……你爸呢?
他,玩捉迷藏……被,被警察,帶走了。
我又問:你認得我?
他嬉笑:你,西瓜!
他仰起的小臉滿是歡欣,讓我心兒一動,脫口而出:我不是西瓜……我是你舅舅。
舅?小顧撓了撓后腦勺想了想,既而熱情地喊起來:舅,舅!邊喊邊拉住我的手就往里屋拽。
我懊悔不已,我深知一些歷史事件往往毀于細節(jié),我不明白早已百煉成鋼的自己怎么會一時疏忽,冒出個有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的“舅”字來——也許是小顧那張不設防的臉讓我麻痹大意了。說實話,我的確有個外甥,他和小顧年紀相仿,但一點兒也不弱智。除了寄玩具寄文具寄零食,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見著他了,干我們這一行的,與親人而言還是相見不如懷念為好。
小顧那傻小子手勁兒不小,我被他強拉進里屋。里屋很暗,就像個黑洞。我很快就看清了屋內(nèi)的擺設,只有一臺黑白電視機、一張床、一桌兩椅及其他生活物件,預估總價不超過三千元。這種家庭我們是不會光顧的,如若光顧的話,不僅將一無所獲,而且會壞了自己在業(yè)界的名頭。我猶豫了一下,拿出幾張鈔票遞給小顧欲走??尚☆櫨o緊攥住我,一個勁地搖頭,還往我身上蹭,就像一只貓。
我在心底嘆了口氣,就說:小顧,舅不走呢。
小顧這才松開我,說:舅,我餓。
我翻開碗柜,拿出雞蛋煮了兩碗面條,和小顧吸溜起來。我不會做飯,雞蛋跟面條粘在一起呈坨狀,可小顧吃得挺滿意,邊吃邊朝我傻笑,可見做個傻瓜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吃過面條后,我關上店門,仰臥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想事兒。我是該在這兒住下來,還是該編個謊拔腿就走呢?我干事一向干凈利落,從沒這么優(yōu)柔寡斷過。如在往常,這樣的小事我用屁股就能決定的,可那會兒我竟然猶豫起來。小顧很快活,他不停地抱來玩具車、玩具槍遞給我玩,可我是有真家伙的人,怎會對那些假的、少胳膊少腿的、疑似從垃圾堆里扒拉出來的玩意感興趣呢?
小顧把他的寶貝獻完后,見我仍僵硬地躺在床上,想了想,轉(zhuǎn)身從桌子抽屜里拿出一塑料殼本兒,嬉笑地遞給我。我隨手翻了翻,那是某個年代流行的日記本,扉頁上寫著“大干紅五月紀念”什么的,還蓋了個銀城鎖廠的公章,里面插頁都是樣板戲《沙家浜》的彩照,那個阿慶嫂精神抖擻,但表情顯得夸張。我翻著翻著,竟然在那泛黃的紙頁上看見新鮮的字兒來。那是老顧近期的日記,字跡潦草,圈圈畫畫,可點劃就像用細針扎出來的。我只看了兩眼就不由得坐了起來,那些字兒在往我眼里鉆。小顧為終于找到一個讓我感興趣的玩具快活著,咯咯地笑著。我在他透明的笑聲中,讀起一個老男人的心語。為便于你了解老顧,現(xiàn)將部分日記摘錄如下:
“7月6日昨天鎖店來了個人,他說他是特高公司總經(jīng)理。我?guī)退蜷_了那家公司的保險柜,他給了我三千塊錢勞務費。那錢厚沓沓的,我拿著它心里就發(fā)虛兒。今天我偷偷去特高公司附近打聽,果然我上當了,那家伙根本不是狗屁總經(jīng)理,是個小偷!他利用我打開保險柜,把那家公司準備給職工發(fā)工資的十幾萬卷跑了……我真后悔啊!我怎么這么容易上當受騙呢?我可是國營鎖廠的勞模??!我該咋辦?”
“7月8日想來想去,我還是不敢報案。一報案我就跳進黃河洗不清了。再說,那些錢我真的有急用,我拿它還掉了李二虎1200元、張春江1000元、田七600元的欠債,那都是我老婆治病時落下的,可是花了那么多錢,我老婆還是撇下我走了……那些債借了好幾年了,就因為沒錢一直沒還。欠債不還,他們雖不說啥,可我哪有臉面找他們啊,平日想找個人說說話,都找不著人,一個人單槍匹馬地活著還有啥意思……對了,我還欠著章大個子600塊,得想法兒還清。只要還清債務,我就有臉面有底氣跟那些老工友喝喝酒了?!?/p>
“7月13日今個兒我真是鬼纏身了,竟然中了魔溜進了水云間小區(qū)2幢606室,偷了600元錢。我羞愧,害怕,后悔??僧斘野淹祦淼腻X還給章大個子時,心里的大石頭一下子落地了,人一下子就輕松了,畢竟債全還清了……”
“8月13日又是13號!我又鬼纏身了,整天煩躁得緊,總覺得有事兒沒做,就跟以前戒煙時一樣。晚上,我忍不住還是溜進了水云間小區(qū)一戶人家,又偷了600塊……不過那戶人家真有錢,銀行卡、金首飾不算,光現(xiàn)金就有一萬多。我拿它600塊不就是九牛一毛嘛!”
“11月13日加上今天這次,我已經(jīng)偷了5次錢了,每次都是13號,每次都是600塊。我真是個天生的賤坯,竟然偷上癮了。每次拿著一串鑰匙、兩個改錐打開水云間小區(qū)別人家的防盜門時,我就控制不住地興奮,就忘了公安,忘了我是在偷東西,就像喝醉了酒,就像又回到了國營鎖廠的崗位上……說實在的,我已經(jīng)好久沒干過正經(jīng)活了,在國營鎖廠那會兒,工友們都說我的手是天生的肉鑰匙,這條巷子里哪戶人家丟了鑰匙打不開鎖,我只要脫下布鞋,在鎖芯鎖簧部位啪啪幾下,鎖就開了。我不曉得除了配制鑰匙開鎖兒,我的手還能干啥?……哦,想起來了,13號就是以前國營鎖廠發(fā)工資的日子?!?/p>
看完老顧的日記后,我順手將那幾頁紙撕去,記日記真不是個好習慣。
其實,我對國營銀城鎖廠還是比較了解的。我認識的一個舞小姐就是該廠的下崗女工,她說:多年前,銀城鎖廠工人全員下崗時,曾聚集在政府大院前靜坐,打出過“工人是企業(yè)的主人翁”的標語,合唱過“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歌曲,可鬧鬧之后就沒了動靜,很多鎖廠工人老老實實地去做摩的生意了,那種職業(yè)顯然是不合法的,因為銀城是文明城市,早已頒發(fā)了“禁摩令”。我這人沒有職業(yè)歧視,可對缺乏職業(yè)操守和技能的人極為鄙視,比如對老顧就有恨鐵不成鋼的恨意。那個老顧太沒有職業(yè)水準了,他怎么能每月按時去同一個小區(qū)活動呢?難道他跟他的兒子一樣弱智?抑或他把人民警察看成與他兒子一樣的人了?我義憤填膺走來走去,不小心踢了煤球爐一腳,痛得叫了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煤球爐的墊腳架是三個鎖子疙瘩,那是當年國營鎖廠澆鑄鎖具時留下的廢品。
我的表現(xiàn)讓小顧吃驚,他仰起小臉看我:舅,你生氣了?
我回過神來,笑笑:哦,我是替你爸擔心呢。
小顧眼里的笑像風一樣散去,他握住我的手,盯著我:舅,舅,我要,爸爸。
我不習慣被人抓得太緊,那讓我緊張。我的手心冒出汗,一邊撫摸小顧的頭,一邊慢慢將手抽出來。我想我該偷偷溜走了。
我被小顧看住了,他就像塊磁鐵吸在我身上,怎么也甩不掉,就連半夜小便他都形影不離地守候著我。他的韌性,他的警覺性,讓我驚嘆。如果小顧不是傻兒,那他長大后一定能成為優(yōu)秀的獄警。我真想用蒙汗藥撂倒他就走,可他的眼神讓我不便出手。我想我可能沾染上小顧的傻氣了,我的職業(yè)修養(yǎng)還沒有練到家啊。我只好陪著小顧,給他煮雞蛋面,給他買玩具,就像真舅舅一樣——能快速進入角色是我的專長。
那天,我?guī)е☆櫲和螛穲?。他可能是第一次去那種地方,興奮得臉紅得像富士蘋果。他什么都敢嘗試,我硬著頭皮陪他坐過山車,在風馳電掣中恐懼得閉上眼并緊緊抱著他,可他卻毫不畏懼,睜大眼睛開懷大笑。走下過山車后,我心有余悸,腿根發(fā)軟,并為自己剛才那么拼命地抱著小顧而不好意思。我好久沒跟人抱得那么緊了,當然除了一些女人外。而在劃游船時,行走江湖多年卻不會游泳的我,不慎失足落水,幸被小顧拉了上來。關于這個事故我不想多說,否則就會像電視肥皂劇那樣過于煽情了。我只想說:小顧的手勁真大,他趴在船上用力向上拉我時,我吐著滿嘴的水,耳邊滿是他急切的喊聲,不知是“舅……舅”還是“救……救”。當我像落水狗般躺在船上喘勻氣兒時,臨時做了個決定:我得想辦法把老顧從警察手里撈出來。我給自己的理由是:免得夜長夢多,讓警察從老顧身上順藤摸瓜找到我,這個理由并不充分,也難說服自己。我想了想,又給了自己第二個理由:只有把老顧救出來,我才能擺脫小顧的糾纏,還自己一個自由身——這個理由你覺得充分嗎?
我?guī)е☆櫇M小城轉(zhuǎn),找律師,請警察同志吃飯,交一定數(shù)額的罰金,然后去看守所看望老顧。我最討厭干這些事,更不愿去看守所討晦氣。我的那個馬仔也在獄中,可我從沒去看望過他。我對天發(fā)誓,為了小顧那小子,我真的破戒了。
我拉著小顧走進看守所會客室時,老顧一眼就認出了我。他嘴唇顫抖想說什么,我趕忙搶先高喊:姐夫,我?guī)☆檨砜茨懔恕R涣藥兹?,你就能出去了?/p>
也許我的話說得太快,噎得老顧梗著脖子說不出話來。他脖子上的青筋就像蚯蚓一樣爬起,最后還是隱去了。他不看我,只是一把抓住小顧的手。
小顧笑:爸,回家。
老顧真是沒出息,眼淚嘩地就下來了,滋潤著他那張皺巴巴的臉。
我舔舔干澀的嘴唇,又說:姐夫,有我照顧小顧,你放心吧。
小顧用力地點頭:舅,舅,燒蛋面條,帶我,坐過山車。
老顧把臉沉了下來,不通人情地說:你們走吧。說著轉(zhuǎn)過臉不再理睬我們。
我拉起小顧就走,那個地方連鳥都不愿久呆的。
幾天后,老顧如期出來了。
那天早晨,隔壁豆腐店女孩一大早就朗讀起小學課文《陳秉正的手》:手掌好像四方的,指頭粗而短,而且每個指頭都伸不直,里外都是繭皮,圓圓的指頭肚子都像半個蠶繭上安了指甲,整個看來真像樹枝做成的小耙子……我和小顧早早起了床,在女孩朗朗的讀書聲中,站在顧記鎖店門前迎接老顧。
老顧低著頭走得很慢,就像被銅鎖巷的風拉扯著。
小顧跑上前,喊:爸!
我不便再稱老顧為姐夫,只是清清嗓子問:那個誰,你恨我么?
老顧抬眼盯著我,搖了搖頭,才開腔道:我沒有告發(fā)你。
我仍執(zhí)拗地問:你恨我么?
我只恨我自己,恨我的手!老顧說著舉起右手,那只手小指已被整齊地切去了。
我悚然心驚,睜大眼睛:老顧,你的手指怎么了?
我把它切了。老顧平靜地說:這樣,它就不會作怪了。
我愣了愣,慌張地說:那,小顧就交給你了,我,我走了。
你我有緣,握個手吧。老顧慢慢伸出手來,就像伸出一只手銬。我沒敢碰那只手,慌忙跑去。
跑到巷拐角處,我仍聽見小顧傻氣的聲音在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