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濤
每個人都知道海子,所有人都忘記了駱一禾。
“每天早上一醒來都特別難受,意識到一禾沒了,我不能面對這個事實。”至今,駱一禾的遺孀張玞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起最初的那些天,仍會回到冰冷的氛圍中。當時,母親每天坐在床頭邊等她醒來,看著女兒哭。
1989年6月初,詩人駱一禾的遺體保存在醫(yī)院的太平間,妻子張玞等待著一度因故關閉的八寶山火葬場再度開放,煎熬了十來天。
當年3月26日,詩人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第二天,好友駱一禾去山海關處理了遺體?!霸姼逶诓降囊荒鞠渥又?,如可能請幫助整理一些?!焙W釉谶z書中這樣對駱一禾說。駱在短暫的一個多月里整理好海子的長詩,將短詩交由另一位詩友西川整理。三人曾是北大的詩歌“三劍客”。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駱一禾奔走于高校作關于海子的演講,和西川在北大發(fā)起對海子家庭的募捐,開展海子的紀念活動,向詩壇力薦海子。他自己終于因為腦內大面積出血,于5月13日的夜里倒下,當晚就做了開顱手術,但在持續(xù)的昏迷之后,于31日在天壇醫(yī)院去世。
正如詩人陳虹所說,“詩人駱一禾已經(jīng)退場,他的名字正如詩歌的名字一樣被遺忘”。今年是海子誕辰50周年,紀念活動中仍少有人提及駱一禾的名字。
“我在一條天路上走著我自己?!瘪樢缓淘陂L詩《世界的血》中寫到。張玞覺得這句很貼切,將這一行字印在了《駱一禾詩全編》的封面上?!八m然去世了,他的詩歌可能還在延續(xù),或被人閱讀,發(fā)生著某種心靈的影響?!睆埆c說。
在駱一禾姐姐駱小元保存的照片中,留著長發(fā)的駱一禾總是微微笑著。他的愛情、詩歌,以及在《十月》雜志的工作,只停留在了1980年代。
駱一禾的幾箱子手稿、日記、讀書筆記放在張玞家。一部分筆記本在駱小元的家中,其中還有一個幾乎是空白的筆記本。翻開第一頁,題為“海子手稿研究札記”,時間是1989年4月,只寫了一頁。在整理完手稿,駱一禾寫下了《沖擊極限——我心中的海子》《海子〈土地〉代序》《海子生涯》等文章后,沒來得及做進一步的海子研究。
事實上,海子生前發(fā)表的詩歌并不多,主要集中在駱一禾擔任編輯的《十月》上。詩人西川曾回憶,“海子在生前并不是一個很出名的人”。甚至,當時一批四川詩人認為海子的詩水分很大,而北京的一些詩人認為海子寫長詩也并不合時宜。海子的詩作曾遭遇過一些詩人無情的嘲諷。那些質疑曾深深地打擊了自視甚高的海子。
但駱一禾一直鼓勵海子。至今,張玞一直記得,在她和駱一禾位于皂君廟的家里,海子坐在床頭生悶氣,而駱一禾在旁邊背誦著海子的詩,然后對后者說:“你的詩,多好!”
海子的自殺,對駱一禾打擊非常大。他在最后一個多月里很少吃飯,每天晚上都熬夜整理海子的手稿。張玞坐在望京的一家咖啡館里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一禾為了海子的詩歌事業(yè),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自己有資格說,我對海子的自殺是有點生氣的?!瘪樢缓痰暮糜押图胰硕颊J為,他的離開或與過勞以及那段時間的激動有關。
海子去世后,駱一禾和張玞之間也并沒有太多的聊及死亡。只是4月22日,胡耀邦的追悼會當天,有人與張玞和駱一禾談及死亡。張玞說:“參加我的追悼會的人,不許哭,只許笑?!瘪樢缓淘谝慌猿聊瑹o言。
一個半月之后的6月10日,駱一禾的追悼會上,張玞沒有哭。遺體告別儀式即將結束時,她喊了一聲“一禾你要去哪里,你要告訴我一下啊!”一直控制的情緒瞬間崩潰。
在接觸過駱一禾的人眼里,這個詩人有著“接近完美的人格”,所以,他對海子的友情并不稀奇。在駱一禾同學柳家旺后來的一條微信中提到:“駱一禾的名字肯定應該進當代文學史……他倆活著我也敢這樣罵,海子這個小王八蛋不就是早死半年嗎?把累活都推給了一禾,不像個當兄弟的。”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活下去。如果是你死了,我是斷斷活不下來的?!睆埆c一直記著駱一禾日記里的這句話。
“他現(xiàn)實的根長在我的身上。”張玞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真是個詩人,基本上不干家務活的?!?/p>
不知道為什么,張玞身邊的好幾位年輕人都走向了死亡。大學時,張玞的同班女生自殺;駱一禾的同學趙仕仁于1985年在密云水庫溺亡;2005年駱一禾的另一位同學何拓宇跳樓自殺。1979屆北大中文系的三位好友,將來或走仕途的趙仕仁被稱為“頭腦”,詩人駱一禾被稱為“良心”,而何拓宇自嘲說自己喜歡吃喝玩樂,“那我就是胃咯”。比他們小兩屆的北大中文系師妹張玞,正是趙仕仁介紹給駱一禾認識的。
“一個人不是要活得長,而是要轟轟烈烈?!睆埆c記得駱一禾的日記里有過這樣的話。事實上,駱一禾去世時,他們剛剛結婚半年,當時張玞還在北大讀文學博士。
“非得要有結婚作為保障嗎,不結婚就不能相愛一輩子嗎?”張玞和駱一禾常討論這個問題。“我沒問題啊,我家里人那里可能過不去。”駱一禾說。1988年秋,相愛六年的他倆騎著自行車去領了證,兩個家庭一起吃了頓飯。
兩人的家庭條件都算不錯,駱一禾的父親是經(jīng)濟學家、國家計委前主任駱耕漠,而張玞的父親曾是中國地圖出版社社長。
與駱一禾性格不同,張玞外向、開朗,在學校是各種活動的積極分子,各種舞會、文學社活動、排球等體育項目、迪斯科比賽都參加,而前者很少出去玩。他們偶爾也吵架,但兩人總是不出幾分鐘又都回頭找對方。駱一禾去世后,張玞又經(jīng)歷過新的婚姻與離異。她后來的一任丈夫曾說:“你就是不能離一禾的靈魂太遠!”
詩人西川有一次說,聽到張玞再度結婚的消息有一點難過?!凹僭O后來我一直沒有結婚,所有人見到我就都可以說一禾了,我就像一個標志性的東西?!睆埆c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但我不想做詩歌烈士的寡婦之類的?!?/p>
駱一禾去世后,張玞極少參加詩歌界的活動。她畢業(yè)后去北京電影學院教書,然后下海做影視策劃和制作。直到201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由西渡編的《駱一禾的詩》,她才第一次參加這類活動。
“一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睆埆c更喜歡駱一禾所在的1980年代,后者將之稱為“精神漫游”的年代,就是買張火車票就能跑到外地跟人討論詩歌?!昂W痈蛇^這種事情,一禾沒干過,但大多時候都是別人來北京找他。”張玞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1980年代末,出版詩集已不是易事。1989年初,春風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兼詩人閆月君要做駱一禾的詩集。駱一禾夜里正在整理海子詩稿,對已經(jīng)睡下的張玞說:“我打算不出我的了,把書號給海子出詩集。”張玞當時就哭了,但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兩個詩人去世的次年,春風文藝還是分別出版了他們的詩集。
在經(jīng)歷朦朧詩迅速的隕落以及80年代中期第三代詩歌“新傳統(tǒng)主義”“整體主義”“非非主義”等大量流派的虛火之后,1989年的詩歌似乎就剩下“海子事件”,這被看作是詩壇的分水嶺,海子也被一些人稱為“20世紀最后一位詩人”。
至今,張玞還記得駱一禾對她說的一句話:“中國知識分子這個階層可能難以存在了。”張玞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后來看,這種話真的有一點對。改革開放之后,80年代的激情或者抒情時代過去了,以后當然有公知什么的,但未必都是知識分子。”
1983年畢業(yè)時,駱一禾被分配在《十月》雜志工作,最初負責西南地區(qū)小說的發(fā)掘。1986年創(chuàng)辦了《十月的詩》欄目,駱一禾先后推出了西川、于堅、海子、黃燦然、萬夏、莫非、鄒靜之等詩人,旨在發(fā)掘年輕詩人。至今,詩人和詩歌評論家西渡都認為,當時也只有廣州的《花城》能與《十月》相提并論,“為推動1980年代實驗詩歌的發(fā)展作出了最切實的貢獻”。
駱一禾總是認真看完所有投來的詩稿,不論對方是否有名,大都回信,有時長達幾頁,分析作者的詩歌,這在大部分編輯那里是少見的?!妒碌脑姟窓谀吭隈樢缓倘ナ篮笸5袅耍坪醢凳局莻€時代的終結。
在駱一禾躺在重病監(jiān)護室的18天,時任《十月》副主編的鄭萬隆經(jīng)常來醫(yī)院看望。鄭萬隆隱諱地問張玞,有沒有做最后的打算。張玞說:“我首先覺得一禾不會死。然后萬一他走了,不用擔心我,我肯定還是要活著的?!?/p>
5月31日,張玞看見重癥監(jiān)護室里坐著三個好看的女護士,她們聊著家常,而駱一禾躺在病床上呼吸有些沉重。這個場景讓她覺得特別奇怪,同時“又特逗”?!白詈笈阋缓痰木褪悄侨齻€人,實際上就是在等他最后一口氣下來,記一下時間?!睆埆c至今回憶起還有些哽咽,“但是我當時并不知道是這樣的?!?/p>
隨后她接到了死亡通知單,為駱一禾擦拭了身體。這些天,張玞第一次湊近丈夫。 “他在這18天里,長了點小胡子?!睆埆c回憶。
在駱一禾的抒情詩里,有大量的愛情詩,也以《愛情》直接作為標題,張玞緩緩地說,她知道,最初那都是寫給她的,但發(fā)表了就不再屬于她。正如駱一禾于1984年《愛的祈禱》中寫到,“要你活著/要你活著/哪怕你痛苦/我的愛”。
而寫于1989年5月11日的《壯烈風景》,是駱一禾最后的遺作,“最后來臨的晨曦讓我們看不見了/讓我們進入滾滾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