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天之下,有九重云。云之下,心靈曼舞,是山山水水的大境。
云一群一群,像極了中國北方的血漢子在狂舞,在醉酒,扯著嗓子朝天吼。他們是堂堂正正的血漢子,一仰脖,能喝下去八兩“二鍋頭”白酒,56度白酒的熱情,他們說出去的每一個字都有56度,真爺們一個,區(qū)區(qū)一個字的酒精度,絕對醉倒你。他們踉蹌到哪里,酒氣縱橫,那里連一棵小草都能熏醉,喝醉了也就喝醉了吧,倒了也就到了吧。恰恰,他們還會呼朋喚友,瞇一會兒小眼睛,繼續(xù)跟對方戰(zhàn)斗,不喝它個天昏地暗不罷休。喜悅是可以傳染的,就像空氣中“二鍋頭”的酒氣,璀璨地爆炸,很豪爽地感染你。難道說,你會一臉漠然地無動于衷嗎?
大野之上,他們像農民似的割麥子,殺芝麻,摘綠豆,砍玉米棒子,打豆子,打谷子,打出一囤囤糧食,用粗獷野性的歌聲贊美二十四節(jié)氣。如果世上還有什么喜悅,能超過大自然帶給他們的這份喜悅,我是一萬個不相信。我還見過他們沒有喝醉的樣子。他們問我:“酒算什么?”我反問他們:“你們算什么?”他們說自己:“我狗屁不是?!蔽摇昂俸俸俸佟钡匦Γ缓笙胱约阂彩且欢涔菲ǎ自埔粯拥墓菲?,隱入這巨大的虛空里。
每一朵云沒有什么具體的名字,他們的名字為什么被省略掉了呢?我很想面對一面山壁,拿斧子一下下砍出他們的錚錚鐵骨,不死的靈魂,還有吶喊和痛。沒有誰會想到這些被歷史省略掉了的他們,沒有誰會想到下一秒的自己,將成為他們的復制人。說話人的“省略”這個詞,帶有一點點貶義,輕蔑,粗暴,非常果斷的一個手勢。他這個手勢很輕,聲音分貝也不高,恰恰,把全世界的云的名字給一統(tǒng)了。只有整體,沒有個體;只有類,沒有別。想必他們一生飽嘗了沒有名字的滋味,活著也是痛苦的,他們也想“張三”、“李四”、“王五”、“麻子”那么的被人叫,活出個人模狗樣,好讓后世的云類記住祖先的人模狗樣。現在好了,一個個都沒有了名字,作為祖先的他們性格被高度概括,只有一個性格。他們的某一朵云,和別的云沒有性格差異的,無疑是一朵云活在一朵云的性格里、是非曲直里,活著,真的沒有什么意思。
是誰,給他們起了這么大的一統(tǒng)了的名字?這個人,到底是誰?他們憤怒了!有一天,他們酩酊大醉之后,開始掀翻酒桌子,摔碎大碗小碗瓶子盤子,然后沖出大門,打算下一輪的集體性發(fā)泄。是的,這個人太可惡了,簡直可以千刀萬剮,甚至連這些懲罰都不止。他們跑到天之下,繼續(xù)發(fā)酒瘋,罵罵咧咧,或者單獨的一個鬧,或者三五抱團鬧,或者成群結隊鬧,這么一鬧,全世界都變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了。最后,他們鬧累了,心情平復,一朵朵躺在幾塊大石頭上歇息,睡大覺,說著夢話,嘴角兩條水晶似的口水耷拉老長,鼻翼的翕動之間,似乎散發(fā)出那么一點點酒氣。
世界變得無比美妙起來!他們在夢里,不再是一朵朵沒有名字的云,而是一個個有名字的血漢子,彪悍魁梧,大模大樣,有膽有識,敢作敢當,活出了真正的尊嚴。小溪邊,他們斜斜地躺在大石頭上,曬著太陽,時不時放一個沒有聲音的小屁,睡得那個香啊!偶爾,不知誰被太陽曬疼了,就“撲通”翻一下身子,繼續(xù)做他的春秋大夢。他們不知道,他們變成了云蒸霞蔚,大石頭們變成了燕山、泰山、昆侖山、太行山,小溪變成了三江源、長江、黃河、太平洋,林木蔽日,百鳥朝鳳,世界一派清明、和平……
此一刻,云淡,風清。我卻不敢直視這些云,這些“他們”,我怕自己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個人,那個省略掉他們名字的人,我是多么的可惡。
我把這個后怕講給老畫家聽,他卻“哈哈”大笑道:“你怕什么?我也是那樣的人?!痹瓉恚f事萬物的名字都是我們這些人類起的,不過是有的起得早,有的起得晚,怪只怪,他們不會人語,忍氣吞聲了億萬年罷了。老畫家領我觀畫,一紙四墻,滿目山水,我第一瞬間看到了這些云,說給老畫家聽。我說這些云都是很有骨氣的,像北方的血漢子。他點頭默認,眉宇間,似有一股氣流出來。
臨別,他疾書“云骨”二字贈我,再不多說一個字。
他,雷正民也。責任編輯:子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