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曉
從虹那里回來,我就再也支撐不住了,揪心的疼痛折磨著我,使我整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好覺。不僅僅是為兔死狐悲,唇亡齒寒,更主要的是我對不起虹,是我害了她,到死我也不能原諒自己。
那天中午我站在市新華書店門口的臺階上正發(fā)愣,有兩個姑娘從這里走過,我一抬頭,那穿西服卷頭發(fā)的白皙姑娘驀然回首,這不是虹嗎?那眉眼,那臉型,那神采,我好激動。但我不敢開口叫“虹!”我和虹有七年沒見過面了,唯恐又不是虹。這姑娘雖極像虹,卻又覺得什么地方不對,渾身上下透著一種成熟美。虹過去總是留長發(fā)的。時間已過去七年了,難道虹就沒有變化嗎?我頂不真,真是頂不真。
那姑娘看到我,就笑著對同伴說:
“走,到新華書店看看!”
她們又回身進了新華書店的門。我眼看著她和我擦肩而過,我也不敢叫“虹!”
我呆愣了一下,也轉身跟了進去。
她們正在前面賣光盤的小間里,像是要買光盤。我也跟了過去裝作看光盤,一邊又偷偷地打量她。越看越像,可我就是不敢叫。那姑娘操著一口普通話,我想虹許是在北京打工剛回來?我想虹你要是認出了我,為什么不先叫我呢?虹終是沒叫我,她對同伴說:
“走吧,沒有!”
她們就并肩步出了新華書店的門,很瀟灑,很有風度,帶著女人的那種迷人嬌媚,帶著虹那特有的飛揚。
我也跟了出去,看著她們走過街對面去了。她的高跟皮鞋擦得锃亮。
她不正是我這么多年來時時想念的虹嗎?虹經書店而不進,進了也不看書,她可能不再弄文學了吧,早已對文學失去信心了吧!步入平常人的軌道了吧!看來她是已步入真正的成熟了,成了如今這樣更富有女人味的姑娘了。
也難怪,現(xiàn)在這個文壇,一般的平庸的作家都會被淘汰,一個奮斗中的青年作者想要在文壇上站穩(wěn)腳跟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你就是成了過去意義上的作家,在水平上恐怕也還要再穿越一個沙漠,何況一個農家女孩!
不久前,我和一位朋友(虹曾經供過職當過編輯的《小作家》雜志社的老板、主編)閑聊,談到虹。他說虹都三十歲了,還沒結婚,可能到現(xiàn)在還沒有男朋友,虹是個很純情的姑娘。他說虹去北京要上魯迅文學院不光是為了學習,更主要的是為了情。后來在外邊打工,也是為了情。打了些時工,弄了一身病,現(xiàn)在一直呆在家里。他說虹去年找他了,說還想來給他編稿。他說不行,現(xiàn)在有人給他編稿。他將虹的一篇文章編入了一本書里,還送給了虹一本。他覺得虹很可憐。
我很不以為然。虹致于用上“可憐”嗎?虹那么聰明有才華,他不過是在顯示他高高在上和虹不是一個階層而已。
那主編說這些的時候,很感慨。
我聽了這些心里很是不安,尤其是聽說虹打工惹了一身的病。我知道虹的純情都是為了我。不是為了我,難道還是為了這已是老頭子的主編嗎?根本不可能的。是我使她丟了工作去北京要上魯迅文學院的,她想和我比翼齊飛!可是她卻不知道我根本沒上魯迅文學院。那年市作協(xié)推薦我去,可學費那么高,我怎么上得起,何況只讓我上低級班!更讓我覺得對不起虹的地方是,那時我一直沒告訴她我已經有了女朋友,我們倆很相愛。我總是怕失去虹這個知心的好朋友,所以現(xiàn)在更加慚愧。我想我應該去找虹,告訴她一切,讓她重新調整感情,千萬不要為了我誤了終身,那樣我就真該死了。只是我和我的女朋友總是別扭,我的女朋友是那種要月亮你必須給她摘月亮,摘了星星就不行的嬌小姐型的女孩。有時我真想一跺腳扭頭找虹去,和虹結婚!心里很糾結,才一直沒有告訴虹我有女朋友的事。
可是她此刻卻和我擦肩而過,竟誰也沒理誰,如陌生人一般。我想她肯定是認為我把她給忘了。我怎么會把她給忘了呢?
我和虹認識要比我的女朋友早一年。那時我真是非常非常喜歡她,她美麗的長相、時尚的裝扮和那文雅的談吐都讓我傾倒。很早就想在文學圈里找個小妻子的我好想和她談戀愛。那時我經一位文學前輩的幫助剛從鄉(xiāng)下來到一家公司里當一名小職員。她因沒有工作常來我們公司幫忙。我記得她那時穿著耀眼的紅色連衣裙,嬉笑著飄來飄去。她今日為我們公司拿來了細巧的花瓶,明日又拿來了好看的我叫不出名的花束,叫這個大哥,喊那個大姐。使我們公司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她。都說她很懂事,叫人不敢相信,像經歷過什么事一樣。然而最喜歡她的還數(shù)我這個比她長一歲的大哥哥。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們倆同是農村出來的,又有共同的愛好。我那時還沒發(fā)表過一篇作品,她就已經發(fā)表過好幾篇了,美麗的她像一朵盛開的小紅牡丹似的。我們倆經常坐一起談文學,談人生,還拿出各自的作品共同探討,一起去看望市里的一些老作家。那時我們公司還附帶有一種出租書的業(yè)務。虹翻開一本雜志指一個作者的名字對我說:
“你認識這個人嗎?”
我說不認識。
她又翻開另一本,問我:
“你認識那個嗎?”
我笑說我怎么會認識呢?人家都是作家……
她笑了。
我打心眼里羨慕她。
她用每月二十元錢租住在一間矮小得無法再矮小的破舊房子里。我想她要奮斗成為大作家,是把這里當做最初的立腳地了。晚上沒事我就常到她那里玩。見我去,她異常興奮,說前天還從家里捎來了些花生呢!說著就往隔著廚案的墻角旮旯兒里掏尋。在朦朧的燈影里看著她優(yōu)美性感的身段我心里開始撲騰,我多想和她親熱一下??!可虹還沒有答應我呢!
我暗示她說:
“以后我們倆合伙寫小說吧!”
我看她笑著身子往后仰,像是在掙脫,說:
“不敢當。”
我想她不愛我,她文章寫得那么好,又聰明漂亮怎么會看上我呢?之前我就聽人說她會找一個城市人做男朋友的。以后我就死了心,再也不提此事,只把她當做最好最好的朋友。她在編輯部里工作,我也經常到他們那里玩。在那個小編輯部里,經常是虹獨自一個人在那里,也沒多余的事,我每次去總見她捧著書本埋頭苦讀。我一去她就放下書本和我說話。說好久好久的話,談好久好久的天。每次都很開心,很舒服。她那里真是我溫馨的驛站!她問我:endprint
“你晚上總是什么時候睡覺?”
我說:
“十二點?!?/p>
她馬上接道:
“我也是?!?/p>
一天晚上我住在一個兒時的朋友那里。那天晚上他慫恿我和他一起去人家的破倉庫里偷電纜線。我沒去,第二天對虹說。虹笑著就給我講了故事,說他們村有個畢了業(yè)的大學生在外打工,偷人家的東西,被勞教了。
她有時也會給我醒醒腦說:
“你認識了那么多編輯、作家,以為離文學很近,可人家還是人家,你還是你……”
后來我有了女朋友,我也沒有告訴虹,我和虹是很好的朋友。我的女朋友在市委機關一個編輯部里上班。那時我的女朋友對我好得不得了,我無法不向她求愛,我深深地感謝她的知遇之恩。這恩轉化為愛,也就愛得死去活來。她以前也愛寫小說,我把她看做知己。這時,我看虹對自己離了婚的老板說話嗲聲嗲氣的,我想虹是愛上她的老板了。她不就曾對我動情地說過瓊瑤一部小說里寫一個純情女孩愛上了她的老師的故事嗎?
我第一次察覺虹愛我是在我和我的女朋友第一次生氣時,我賭氣到了虹那里,對虹說:
“我以后再不來這個城市了!”
虹渾身猛地一震,幾乎坐不住要跌倒,臉色也變得癡呆,半張著嘴好一會兒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后有一段時間我沒有去虹那里,在街上碰見虹,虹就拉著我不放,近乎渴求地說:
“我好長時間沒有看到你了!”
我是在等我的女朋友,怕她看見誤會,忙對虹說:
“你先走吧,我還有事!”
虹就是不走,說:
“我好長時間沒有看到你了!”
一副不舍的樣子。
再后來我也沒有告訴虹我有女朋友了,有時偶然提到我的女朋友,雖沒說是我的女朋友,但我不免會字字都在維護我的女朋友??春缫桓彼崃锪锏臉幼?,我也沒敢告訴她。這時的我很怕……
但我還是失去了我的這個知己朋友。得知她已離去的消息,我的心就像掉了一樣。
北京魯迅文學院寄給我的錄取通知書,我拿給虹看了后,虹就打算放棄工作也去進修了,只是沒有給我明說,她只向我說過些時就不在這里干了。當時我沒太在意,也沒問她要去哪里,我想她不會走那么快的。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和虹最后一次在他們編輯部里見面時她對我那依戀的模樣。那天上午他們主編的妹夫領去了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很文氣的青年客人。我不想進去,很想在外面獨自吹吹風。虹非讓我進去,我不進,她說:
“那個人你不認識?主編的妹夫連英?!?/p>
我說:
“認識?!?/p>
過了一會兒又說:
“你進去吧!”
虹溫柔的像小鳥一樣,說:
“你不進,我也不進!我想和你在一起?!?/p>
下午的時候只有我們倆在一起。談著談著兩個人忽然都沉默了。我將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看著她低著頭那小鳥依人的模樣很想擁抱她一下,很純潔很純潔地親吻她。但是我怎能這么做呢?
我和我的女朋友又……這次我一賭氣,真的坐車去找了虹。我想我非和虹結婚不可!
其實怎么能夠呢?每當我一想到真的要離開我的女朋友,我的心都痛死了。
我已經不認識虹了。若不是她驚喜地叫出我的名字,我真的認不出她來了。那天在市新華書店門口見到的那個姑娘根本不是虹。她令人失落又讓人痛心地大變樣了。按說七年了,變樣是很自然的事,可虹的變樣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完全是因長年害病的病態(tài):渾身上下臃臃腫腫。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村婦模樣的姑娘就是虹。更重要的是她的意氣風發(fā)哪里去了?她伸手給我倒茶遞茶,我吃驚地看到她的兩手蒼白,竟沒有一絲血色。
我去時,有好幾個村里的婦女和她一起在他們家的屋門前的臺階上曬暖兒打毛衣。見我來,都說:
“人家有客了,走吧!”
就都走了。留下她和她媽陪我說話。片時的激動過后,很快歸于平靜,轉為客氣起來。她竟前所未有地扭頭叫她們家的男人們出來陪我。我好不自然,我是找你呢!怎么……我們倆的距離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遙遠了!叫我慶幸的是他們都不在家,出去了。她問我:
“文曉,成家了沒有呀?”
好像是來自遙遠的聲音。
我說:
“你呢?”
她笑了說:
“快了,就最近!”
我隱隱有點悵然。一時弄不明白是真是假,同時又慶幸我和虹之間與我和我的女朋友之間不可能會有什么沖突了。我總不能真的不要我的女朋友吧!要是真沒有了她我會死掉的。
我對虹說我這幾年都干過什么什么職業(yè),還說在北京學習了半年。
她一臉麻木相,說:
“學習?學什么?”
我驚奇她怎么會這樣問,難道她不知我學什么嗎?獨自笑了說:
“學什么?會學什么呢?文學呀!”
“誰會像你這樣執(zhí)著呀,”她木然地說,“我已經不寫好幾年了?!?/p>
她媽一旁也說:
“寫文章又賺不了幾個錢!”
我看著她的臉,說:
“這幾年你一直在家?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呀?”
“一直在家,我得的是精神方面的病?!?/p>
她回答這話時,眼睛里流露出一絲唯有精神病人才有的癔癥。僅僅是一瞬,又即刻恢復了過來。
我也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想她大概是去了北京找不到我,又不好到我家去,更不好意思問別人,因為我們倆還從沒正式談過戀愛,再加上她寫作上的失利,才患上這種病的,一個人失去了精神支柱,整個人忽塌一下就全完了。好在我看她已經痊愈了的樣子。
我問她什么精神病,她支支吾吾不愿說,我想女人的病不好說,就沒再深問。
我笑著安慰她,說搞這一行的,好多都會患上精神方面的病,我去年就因神經衰弱住了一二十天的院。我勸她去學校應聘教師,這兩年私立學校很多。她茫然說:
“當教師,人家讓你教什么,你必須得教什么,我除了語文,什么都不大好?!?/p>
我馬上打消了虹的顧慮。
她笑了,說:
“明年去應聘教師!”
又緊接著說:
“你成家了吧,文曉?”
我說沒有,我談起了我的女朋友。她問:
“她叫什么名字?”
我說你不認識。她也的確不認識。她說:
“你說說她的名字,我肯定認識。”
我說你肯定不認識。她急切地說:
“你說吧,我認識!”
我笑了說:“你不認識就是不認識?!?/p>
她急了說:
“你不敢說——我認識!”
她媽也關切地看著我低聲說:
“你說說是誰!”
……一切都清楚了。她平靜地說你回家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再晚就沒有車了。
我仰臉看看日頭。說:
“現(xiàn)在幾點了?”
虹站起來,往屋里瞅了一下,也不回答,說:
“反正不早了?!?/p>
我看她有趕我走的意思,只好站了起來,說:
“那我走吧?”
她說:
“行?。 ?/p>
其實此時天還早著呢,只有三點鐘。我到這里前后還不足二十分鐘。我多么想多坐一會兒啊!
虹送我出來,一直到大街上的公共汽車上。路上我有點控制不住感情,顫抖地說:
“我看你身體不大好,以后要多保重自己的身體呀!別見天窩在家里,常出來活動活動……”
車要開動了。我回頭看虹,虹一副鄉(xiāng)村婦女模樣佇在那里,臉色很白很白。我和她揮手再見,她也抬起手來回應我,然后就轉身回了。我心里好難受好難受,不知何時才能再看到她,也許一輩子……我衷心地祝愿她能早日康復。祝愿她心里重新燃起她原本就有的那道生活的虹。我想她一定能的,她不是說明年要去應聘教師了嗎……
責任編輯 譚 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