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邦在
小時候,我們家在鄉(xiāng)下,隔壁住著一位瞎伯。聽老人說,他的眼睛原本就不好,老伴死的時候,他傷心過度,天天流淚,結果就瞎了。老伴沒有給瞎伯留下一兒半女,瞎伯一輩子孤苦伶仃。
那時,我聽后總是將信將疑,思念一個人竟能如此動情嗎?
瞎伯不是完全瞎,但也只能看見非常微弱的光。農村的小路磕磕絆絆,但瞎伯走了幾十年也摸熟了。瞎伯走路從不用棍子,而是像蝸牛一樣慢騰騰地挪動雙腳,遇到泛白光的地方,瞎伯知道那是水溝,他會停下來,然后小心地邁過去。
每個鄉(xiāng)村都會有一幫野孩子,我也是其中的一個。閑著沒事的時候,瞎伯就成了我們戲弄的對象。
看見瞎伯要出門,我們會悄無聲息地在他已經摸熟的必經之路上放兩塊磚頭,然后看他打個趔趄摔倒在地。這個時候,瞎伯會大怒:“遭天殺的喲!”瞎伯一邊憤怒地大罵,一邊在原地跺著腳做追趕的樣子,喊叫聲和腳步聲震得山響,嚇得我們立刻作鳥獸散。
瞎伯種了兩畝地、一小塊菜園子,一年四季他從不閑著,像慈父般侍弄著他的田地,用艱辛的勞動收獲著微薄的希望。
那時候的農村,各家各戶的大門都不上鎖,一來農村太窮,小偷進來也是白費力氣,二來那時的人都非常規(guī)矩,所以一年到頭村里很少發(fā)生偷竊事件。然而,對于我們這幫喜歡搗蛋、以戲弄瞎伯為樂的孩子來說,瞎伯家就成了我們嬉戲的天堂。
這天下午,閑來無事的我們又策劃了一場戲弄瞎伯的鬧劇。我們先派出一個“急先鋒”到瞎伯家附近摸清情況,聽到他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呼哨后,我們一幫人就像鬼子進村一樣破門而入。
進門后,我們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有的站在瞎伯的土灶上揚灶灰打仗,有的拉開瞎伯的碗柜偷吃他的酸菜,一大碗酸菜眨眼就被“洗劫”得見了底……臨走時,我們還哄笑著把瞎伯的油鹽全撒在地上,并把水缸里冰著的糍粑全部瓜分掉。
吃晚飯的時候,瞎伯屋里傳出哭天搶地的哀號聲:“這些遭天殺的小混帳喲,怎么這么不存良心啊,嗚嗚……”
大人們聽完瞎伯的哭訴都惱了,這還了得,欺負一個瞎子,于是把我們按在地上一頓暴打??珊昧藗掏送矗虝旱膶庫o過后,我們又開始肆無忌憚地尋找各種機會戲弄瞎伯。
那時,電視機可是個稀罕物,只有村里供銷社的馬干部家才有。每每吃過晚飯,鄉(xiāng)親們就搖著芭蕉扇、哼著小調、背著木椅三三兩兩云集于此,那情景比看電影還熱鬧。瞎伯也坐不住了,同大家一樣背著椅子去馬干部家看電視。
瞎伯是看不見電視的,只能用耳朵聽。他聽電視的時候很安靜,雙手交叉放在并攏的膝蓋上,頭歪向一邊。他喜歡用一側的耳朵聽,那種屏住呼吸凝神傾聽的樣子,就像一個認真的小學生。村里兇神惡煞的二狗每每占不到座位時,便會對瞎伯惡語相向:“去,去,一邊去,一個瞎子也看電視,不是浪費地方嗎?還不快給老子讓座!”瞎伯卻執(zhí)拗地扳住木椅,像犟牛一般,鼻子里喘著粗氣,臉脹得通紅,任憑你怎樣威逼利誘就是不做聲。
然而,瞎伯斗得過二狗,卻無法提防我們這些在暗地里“使黑槍”的孩子們。
一天晚飯后,馬干部家照常又來了很多人。我們是看不懂電視的,只為湊個熱鬧。我們在密密的人群中穿來穿去,嬉戲打鬧著。大人們不時地罵兩句:“鬼伢子們,再鬧,再鬧脫了褲子吊著打!”我們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安靜地躲到一邊去了。正無聊時,我們一眼瞥見了坐在后排的瞎伯。鬼點子最多的丁當眼睛一眨,計上心頭。
“瞎伯,前面有個空位子!”瞎伯一聽,連忙搬著椅子跑到了前面,等到瞎伯剛準備坐下,丁當尾隨其后把椅子一抽,瞎伯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瞎伯又開始跺腳罵娘,我們站在遠處嬉笑著,得意地欣賞著瞎伯的狼狽相。
瞎伯在我們眼里,永遠是以一種卑微的身份存在著。我們時不時弄得他咆哮不已,時間久了,也慢慢厭倦了這種游戲。一晃又是幾年,日子平淡而乏味,瞎伯似乎已漸漸被我們遺忘了。
然而在那年七月,瞎伯的名字卻意外地震撼了我們的心靈。
那一天,天氣奇熱,我和丁當、元寶悄悄來到附近的水庫游泳。這個水庫的水很深,并常常伴著激流,大人們經常囑咐我們不要獨自到這里來。可我們哪里聽得進去,只知道水庫的水比小河里的水涼快。
我們一個個像下湯圓一樣跳進了水里,丁當一個猛子扎到水里后,半天不見上來,我和元寶嚇傻了。過了一會兒,丁當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露出一只手,在水面拼命地拍打著。我和元寶連忙游到岸邊,嘶啞著喉嚨喊救命,可是叫了半天也沒見半個人影。
慌亂中,我一眼瞥見遠處高高的堤壩上有個人影在向我們這邊張望。我和元寶仿佛看見了救星,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了堤壩,扯著嗓門高聲喊道:“來人啊,丁當掉進水里了!”
那人聽到聲音,連忙向我們這邊快步走來。等到他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喘著粗氣來到我們跟前,我們才看清是瞎伯。
瞎伯一把扯下頭上的草帽,扔掉手里打滿豬草的籃子,劈頭就問我和元寶:“丁當呢,在哪個方向?”瞎伯邊問邊用耳朵側對著河面聽,緊接著“撲通”一聲跳入了水中?!氨边?,偏右……”我和元寶的聲音都嚇得變了調。瞎伯一個猛子扎到水里,按照我們指的方向拼命地游去。丁當好像沒勁了,拍打聲越來越微弱,情況萬分危急,我和元寶都傻了。
突然,我們看見瞎伯推著丁當吃力地向岸邊游來,速度越來越慢。瞎伯的頭時隱時現,我和元寶的心又懸了起來。最后,丁當被瞎伯推到了淺水處,瞎伯卻因為水深流急體力不支,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聞訊趕來的大人和孩子都震驚了,手忙腳亂地四處尋找瞎伯。傍晚時分,大家終于把瞎伯的遺體打撈上岸。原本好好的天氣陡然烏云密布,風呼嘯著從河面上掠過,似乎在憑吊著瞎伯的亡魂。
突然,我們三個孩子不約而同地撲向瞎伯的遺體,放聲大哭,鼻涕眼淚流了一臉,嘴里喃喃地叫著:“瞎伯,我們錯了,我們再也不欺負您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