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點鐘,黃佳倩打開辦公桌右手邊的抽屜找餅干吃。她翻了一陣,沒有找到餅干。想吃餅干的愿望更強烈了,她竟然有點坐立不安。
其實黃佳倩并不餓,只是想放松一下。當然放松的方法有好多種,比如到別的部門串串門,跟辦公室里其他三個人聊聊天,還可以玩玩電腦里的小游戲。但是黃佳倩不喜歡串門,不喜歡聊天,玩電腦游戲又太傷眼睛,于是吃餅干就成了她放松的最好方式。
坐在對面辦公桌的老朱見黃佳倩煩亂不定的樣子,不說話,拿出一個塑料自封袋遞給黃佳倩。黃佳倩看著那只袋子,愣了一會兒才接過來。
老朱二十年前從大學老師的位置上跳槽,到銀行做秘書。老朱畢竟是上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理論水平高,分析能力強,筆頭功夫好,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看上去有威信有氣派。當時銀行還是國有專業(yè)銀行,主要職能相當于政府財政的出納,不需要拓展市場,不需要考慮利潤,所以一個單位好不好,主要是看總結和宣傳是不是出彩。老朱寫材料的能力在全市系統(tǒng)內有口皆碑,所以老朱在單位里地位很高。但是,行長曾說過這樣的話:“朱老師雖然是個老師,看上去倒像個官嘛,氣派大得來?!毙虚L的意思,是說老朱比他還像官。大才子老朱提拔的事就這樣擱置下來了。
一年一年過去,老朱眼看提拔無望,內心焦躁煩悶。焦躁煩悶是致病的根源,老朱生了病,是肝病。待他休養(yǎng)大半年以后再來上班,辦公室里五個人換掉了三個,他的秘書崗位被鄉(xiāng)鎮(zhèn)網(wǎng)點調上來的黃佳倩頂上了。老朱的朋友問他:“你怎么辦呢?這個黃佳倩寫東西不比你差,人又比你年輕?!崩现煨Φ溃骸澳銢]有我的經(jīng)歷,不知道我在生病這段時間里是怎么想的,否則你們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簡單地說吧,我現(xiàn)在什么都想透了,什么都是假的,身體好才是真的。”
老朱果然在做派上有所收斂,不像以前那樣喜歡高談闊論了。他桌上還是像以前一樣堆著厚厚一摞書,不過不再是經(jīng)濟金融類的書,而是養(yǎng)生書,什么《溫度決定生老病死》《把吃出來的病再吃回去》《不生病的智慧》《從頭到腳說健康》《身體使用手冊》等等,花花綠綠的,很是醒目。
老朱指著黃佳倩手里的塑料袋,說:“這是我自己做的餅干,沒有任何添加劑,你可以放心吃?!秉S佳倩笑道:“謝謝啊?!?/p>
老朱在吃的方面特別講究,經(jīng)常勸黃佳倩不要吃商場里買的餅干,因為里面有氫化植物油,會導致糖尿病。黃佳倩覺得一個大男人這樣講究吃,未免有點太細致、太婆媽了。
老朱的細致是辦公室里出名的。他每天早上如果第一個到辦公室,就會從飲水機里放出兩杯水,倒掉,再讓飲水機繼續(xù)加熱。如果他到辦公室時有人比他先來,他第一句話一定是問:“水放過了嗎?”如果回答“沒有”,他就去放水。他說,這是因為飲水機里反復加熱的水不好。有一次他走進辦公室,看到黃佳倩正在喝水,他便什么也沒說,拿起自己的杯子倒水。負責工會工作的邱建梅說:“咦,朱老師,你今天怎么不問我們有沒有放水?”他說:“黃佳倩在喝水,我就知道飲水機加熱區(qū)里的水不是昨天的水了?!鼻窠分S刺道:“這樣你就死不了了,要死也是別人先死,是吧?”老朱笑笑,并不理會。他現(xiàn)在是標準的好脾氣。
上午10點半,老朱一定不在辦公室。他是到樓下的小公園里拍手去了。他一邊繞著小公園快步走,一邊用力拍手。老朱拍手的聲音很響地傳來。坐在窗口的邱建梅抱怨道:“怎么拍得這么響?我們在五樓都聽得清清楚楚。聲音響還不要緊,最難受的是沒有節(jié)奏,拍不到節(jié)拍上面,聽起來一下一下的,就像拿棍子敲你的頭,不給你喘息的機會?!秉S佳倩說:“聲音是挺響的。應該要拍響一點才有效果吧,否則起不到按摩穴位的作用?!鼻窠氛f:“我最不信養(yǎng)生專家那一套,說得玄而又玄,存心讓人聽不懂,這才好騙錢?!秉S佳倩安撫地說:“聽聽就習慣了?!鼻窠穮s不依不饒,說:“我說這個老朱也太講究了吧?”黃佳倩不再說話。
邱建梅是市分行老行長的女兒,長得人高馬大,五官粗糙。她的衣服都是名牌,但穿在她身上就是不諧調不好看。她沒什么文化,但因為父親的關系,在支行做工會工作,基本上清閑無事。邱建梅清閑一點別人沒意見,反正讓她做別的事她也不會做;她的討厭之處是牢騷特別多,對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都看不慣,總是不停地抱怨。有一次,辦公室里只有黃佳倩和老朱兩個人,老朱說:“小黃,你有沒有聽到過這個說法:如果丈夫不能滿足妻子,妻子就會特別嘮叨?因為她們的嘴不能閑著。”黃佳倩知道他這是在發(fā)泄對邱建梅的不滿,可是這話說得……她注意地看看老朱的臉。老朱相貌不錯,看上去干干凈凈的,不像下流刻毒的人,她也就不往深里探究,淡淡地說:“我不知道啊,我沒有體會?!彼龥]有結婚,當然不便說任何關于丈夫和妻子的話題。
黃佳倩拿著老朱給她的餅干,分給斜對面的曹亞莉吃。小曹是80后女孩,個子小小的,笑容有點憨,做事勤快,大家都對她印象不錯。人說做生意要“嘴甜、腰軟、腿勤”,職場上也一樣,這幾點小曹都能做到,所以很受歡迎。小曹推辭了一會兒,拿起一小片開始吃,碎屑不斷地掉下來,她用手接著。黃佳倩覺得奇怪,不知道小曹吃餅干怎么會有這么多碎屑。
黃佳倩對老朱說:“我經(jīng)常吃你帶來的餅干面包什么的,有點過意不去啊。我應該請你吃頓飯,可是你又不在外面吃飯?!崩现煺f:“你盡管吃,不用客氣。自己做餅干也很方便的,只要買一只電烤箱,材料超市里有。不過最好到麥德隆去買?!?/p>
這時,信貸部的大個子拿著一份文件進來,讓黃佳倩核稿。黃佳倩開始看文件。這是一份準備送到市分行的請示,請求市分行授權對丁某某歸還銀行五十萬元借款的訴訟。黃佳倩看到文件中說丁某某是夏某某配偶,心下有點疑惑,因為以前支行起訴的都是借款者本人而非配偶。小伙子向她解釋說:丁某某和丈夫夏某某去年9月份貸款買房,12月份夏就去世了,丁無力還款,所以銀行要對她提起訴訟。黃佳倩心一沉,很難過。黃佳倩想到那對她并不認識的年輕夫妻——他們剛買房,這意味著他們對生活有美好的憧憬,有天長日久的信念,有切實的規(guī)劃和努力??墒峭蝗婚g,丈夫去世了,妻子無力還款,致使貸款逾期,面臨銀行訴訟。她的生活完全被打亂了,她在承受喪夫之痛的同時,還必須面對很多殘酷的現(xiàn)實問題。這對一個年輕女子來說,是怎樣的折磨??!一對年輕夫妻剛剛開始共同生活,這是多么動人的事,但是……黃佳倩正在難過,卻聽到對面的曹亞莉笑出聲來。黃佳倩驚愕地抬頭,直截了當問曹亞莉:“你為什么笑?”曹亞莉沒有理會黃佳倩,繼續(xù)看著旁邊的小伙子,笑嘻嘻的。小伙子也笑嘻嘻的。大約在黃佳倩看文件和沉思的時候,他們之間說了什么好笑的事。黃佳倩奇怪地問:“你們不覺得難過嗎?一點都不難過?”小伙子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么,還有人一生下來就死掉呢。”
黃佳倩滿腔郁怒。這兩位年輕的同事何以如此冷漠、如此缺乏同情心?如果我們對死亡失去敬畏,那我們的生命該是何等虛幻。同情心,其實不是給別人的,而是對自己的,因為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都一樣:對幸福的追求是一樣的,生命的脆弱是一樣的,可能遇到的問題也是一樣的。可是,黃佳倩怎么對他們說呢?這些80后的孩子,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初涌時出生,在題海中度過少年時代,在電腦前消磨青春,現(xiàn)在又在金錢中工作,他們只知應試,不會閱讀;只知謀生,不知思考,沒有廣闊的視野和人文情懷。在求學過程中,他們從來不被鼓勵閱讀課程以外的東西,沒有機會體驗真實的生活,沒有更多的精力關注和思考人生和人心。黃佳倩覺得有一道鴻溝橫在她和兩個嬉笑的年輕人之間。面對這道鴻溝,她只能沉默。
邱建梅拎著一只皺巴巴的塑料袋走進辦公室。她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小撮像甘草又比甘草粗得多的東西放進水杯,沖上熱水。她說這是葛根,民諺說“北有人參南有葛根”,泡水喝對高血壓有奇效。最近她被診斷出高血壓,這是小姐妹們向她傳授的養(yǎng)生健身經(jīng)驗。
邱建梅坐下來,一邊喝葛根茶,一邊捏小腿。她捏完小腿,又把鞋子脫下來捏腳。她說腳內側踝骨后方的叫太溪穴,小腳內側靠近踝骨三寸是三陰交穴,內踝尖下方是照海穴,這三個穴位可以補水。老朱聽了,說:“對呀,人體經(jīng)絡最重要了……”
從此,老朱和邱建梅兩人有了關于養(yǎng)生的無窮無盡的共同語言。
原本嫌老朱拍手太響的邱建梅也加入了早鍛煉大軍。黃佳倩在上班的路上,走近小公園時,看到一個老年男子把雙手端在胸前使勁甩,一邊倒著走。他動作怪異,表情超然,看上去有點怕人。甩手男旁邊,幾個老人四肢著地在爬行。黃佳倩視線比較高,一時沒有看到他們,所以看清他們的時候不免有點驚嚇。然后,她看到了小公園里的跳舞大軍。“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黃昏后”,音樂聲里,四十幾個女人排成方陣,手里拿著紅綢扇,翩翩舞動。那些女人年紀都不輕了,腰身動作有點僵硬??墒撬齻冋娓姨?,真放得開,這讓黃佳倩佩服。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邱建梅。邱建梅的動作很不熟練,一邊跳一邊緊緊盯著前面人的動作,轉身體的時候沒有把握,急于在另一個方向找到模仿對象。她一時沒找到,于是動作繼續(xù)不下去。她的表情中充滿不耐煩,簡直是憤恨,跟她平時在辦公室里完全一樣。
20分鐘后,邱建梅搖著舞扇走進辦公室,紅綢扇邊在她臉旁“呼啦呼啦”的。她說:“跳一場舞,心情好多了。黃佳倩你身體這么弱,也去跳舞吧。”黃佳倩說:“我早上總是睡不夠,鬧鐘響了都不肯起床,哪有毅力去跳舞啊。”邱建梅說玉蘭廣場晚上也有人跳舞,人更多,又說了一通“人不怕忙就怕閑”之類的話。黃佳倩設想自己加入到跳舞大軍里的情形,覺得十分荒謬。她覺得那個群體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她能接受的運動是什么呢?她做過瑜伽。起先是在瑜伽會所里,后來不喜歡那些有錢有閑的女人又貪婪又寂寞的眼神,不喜歡她們關于護膚美容那些翻來覆去的話題,一年后自己在家做瑜伽。還有一樣她能接受的運動,就是散步。她在韻溪河邊走,從居民密集的小區(qū),沿著河一直走到郊區(qū),長滿密密蘆葦?shù)暮影哆吜懔阈切菐讉€人,旁邊是飄著植物味道的小塊的田地,西天的云質地厚重,快速變幻著色彩和形狀。她總是不自覺地接近這種有點荒涼的景致。她以為她是喜歡蒼涼的風景,其實不是喜歡,而是內心的風景在世間尋找對應,世間的蒼涼也在尋找她。去年,在她散步的路上,在深秋很快降下來的黃昏里,她遇見了趙自華。
趙自華的五官并不特別漂亮,但他的皮膚,他的神態(tài)和舉止,都有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精致和講究。這種精致和講究通常是在官員身上會有,但這人顯然不是官員,因為沒有官員會在這么荒涼的地方散步。趙自華是大學副教授,教哲學。黃佳倩充滿感激地想:自己是這樣一個能夠享受精妙的精神生活的人,現(xiàn)在上天就讓她很自然地認識了一個哲學教授,這里面一定有命運的善意和笑影。黃佳倩和趙自華一起散步。后來,他們相約一起喝茶。黃佳倩喜歡他。但她越是喜歡他,就越覺得心理負擔重,無法對他產(chǎn)生依戀。而無法依戀的原因,是因為她不自信。
充滿爭吵的童年,讓她至今缺少安全感。她覺得內心有一個巨大的空洞,黑的,冷的,不斷地抽取著她的能量。她總想窺探這個空洞,研究它,填滿它,否則就不得自在,不能安生。這仿佛是她最重要的事,比她的工作和戀愛都更重要。她研究這個空洞的途徑,就是讀書,冥想,沉浸于內心世界。34歲了,她沒有獲得她想要的安全感,但已經(jīng)安靜地、獨自地、充分地享受內心的生活。像跳廣場舞這樣的運動,密集的人群,整齊劃一的動作,會讓她不舒服。
“唉唉唉,沒想到竟然是個騙子!”老朱一上班就氣憤憤地說。原來媒體正在揭露一個養(yǎng)生專家,那個所謂專家出的好幾本書和他提倡的養(yǎng)生方子都沒有科學根據(jù),完全是被炒熱的。邱建梅和老朱一起指責那個養(yǎng)生專家,頗有點同仇敵愾的意思。他們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熱鬧,正在寫調研報告的黃佳倩覺得有點吵。
曹亞莉每天背著LV三彩包上班,同時拎著一只塑料袋,里面是她媽媽煮好的綠豆湯或銀耳湯,還有水果。水果有時是草莓,有時是番茄,有時是獼猴桃或芒果。邱建梅說:“女孩子少吃點綠豆,水果也要少吃,否則影響氣血啊?!辈軄喞蛘f:“這是我媽媽要我吃的。我媽媽早上四點半起來買菜買水果,因為晚了就買不到新鮮的?!彼_口閉口總是我媽媽、我媽媽,讓人覺得非常幼稚。其實她也27歲了。
黃佳倩聽曹亞莉說到媽媽起大早給她做早飯什么的,好像大腦中有一個自動屏蔽程序,根本聽不見。聽不見,是因為不想聽;不想聽,是因為聽了以后心里很酸。黃佳倩的母親是作家,在上世紀80年代初小有名氣,生了黃佳倩之后患上產(chǎn)后抑郁癥,兩度自殺。母親后來病情平穩(wěn)了,卻始終對女兒沒有感情。母親經(jīng)過這一場病,身體虛弱,精神渙散,寫不出文章來。每當她看到和她一同出道的作家發(fā)表新作、獲獎,她就會哭,發(fā)脾氣。黃佳倩不記得母親抱過她。她邁著白白胖胖的小腿走向母親,母親卻從不放下手里的書,甚至不看她一眼。黃佳倩上初中后,每天都會覺得餓。但她放學之后,家里總是冷鍋冷灶,什么吃的也沒有。她放下書包,淘米,洗菜。她餓得發(fā)虛,干活時手都有點抖。她想,要是家里有點餅干就好了,她吃點餅干再做飯,就不會這樣餓得難受了??墒羌依锸裁袋c心也沒有。有一天,父親忽然說:“以后家里要有一個餅干筒,里面保持餅干不斷,倩倩放學后可以吃?!秉S佳倩很高興。可是母親不屑地說:“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吃得太多,人會笨的?!备赣H不接她的話??墒?,家里一直沒有黃佳倩盼望的餅干。餅干,那是她對父親抱有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從此以后,她不再希望什么,也不再相信什么。
所以,黃佳倩看到老朱向他遞過來的餅干時,會有一瞬間的猶豫和發(fā)怔。
黃佳倩是秘書,經(jīng)常要給行長寫材料,跟行長接近的機會很多,想說什么話也方便。但她沒事絕不找行長,工作以外的話一句也沒有。這天,行長找黃佳倩談話。行長說:“小黃,你對工作有什么想法沒有?”黃佳倩說:“沒什么想法?!毙虚L說:“你工作不錯,寫材料又快又好,還有新意。但是,你有沒有沒覺得自己跟領導和群眾溝通不夠?有部門領導反應說,你除了到部門去了解業(yè)務經(jīng)營情況、向他們要數(shù)據(jù)以外,不愿意和他們多說話?!?/p>
“我這人脾氣急,要說的事說完就行了,不太會聊天?!?/p>
“小黃啊,你還是書生氣太濃了。其實我一直在考慮你的使用問題,辦公室也缺一個副主任。但是呢,一來你自己好像沒有這個要求,二來中層干部說你太驕傲。我今天跟你這樣說,你不要有什么精神負擔,我是真的關心你,希望你進步?!?/p>
黃佳倩說:“謝謝行長?!闭f完就起身離開行長辦公室。
黃佳倩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覺得心里有點悶。她想,既然不準備提拔她,就不要跟她說這個話題。本來,她一天一天過得還算平靜,現(xiàn)在行長說到這個話題,結論又是不提拔,何必呢?
下午,黃佳倩到網(wǎng)點調研。老朱要讓網(wǎng)點人員填寫行為排查表,就和黃佳倩一起去。黃佳倩是進行渠道業(yè)務專項調研,拿了數(shù)據(jù)之后聽網(wǎng)點負責人大致介紹一下就行,一個網(wǎng)點只需要15分鐘。黃佳倩一工作就是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沒有一句閑話廢話。老朱就放松得多了,身子陷在沙發(fā)里,愜意地喝著客戶經(jīng)理端上來的茶,有一搭沒一搭地拉家常。黃佳倩覺得他們細細的話聲、輕輕的笑聲,就像背景音樂一樣,只是比背景音樂更加混亂。她在心里說:這個男人,真是活得一點氣概都沒有啊。
兩人轉戰(zhàn)另一個網(wǎng)點。這家網(wǎng)點前面的廣場上不能停車,車只好停在機動車道旁邊。黃佳倩和老朱下了車,跨上窄窄的綠化帶。黃佳倩正準備穿過非機動車道時,走在她左邊的老朱伸出右手,虛虛地橫在她面前,阻止她前行。黃佳倩猛地收住腳步。就在一瞬間,一輛大型電動自行車從他們面前呼嘯而過。黃佳倩看看老朱,心里有點暖。
網(wǎng)點負責人不在,打電話說他10分鐘以后到。老朱和黃佳倩就坐在負責人辦公室里等。黃佳倩說:“謝謝你剛才救我啊,你還挺紳士的。”
“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紳士嗎?以前你認為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老朱笑著,有點推心置腹的樣子。黃佳倩一時無法回答。老朱說:“你覺得我是個無聊的男人,整天只顧著關心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是吧?”
黃佳倩不會撒謊,她尷尬的表情承認了她正是這么想的。老朱說:“你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能夠隨時隨地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我喜歡這樣的女人??墒钦f實話,你這樣的女人叫人怎么去喜歡呢?你的世界只是你的世界,你和別人隔絕開來了。正是這種隔絕,讓你覺得別人都無聊。其實,你根本不了解人性?!?/p>
黃佳倩沒想到老朱今天會跟她深談。老朱又說:“你以為我真的很無聊嗎?黃佳倩,我讀過很多書,曾經(jīng)享受過思想的樂趣??墒?,一場病對一個中等收入的家庭意味著什么,你知道嗎?就算不是大病,看病難的滋味,患病者的心理壓力,一家人的緊張和忙亂,你體會過嗎?”
“我知道看病難,但確實沒有體會過。朱老師,我只是覺得,我們對養(yǎng)生強調得太過了。書店里銷量前幾名的永遠是養(yǎng)生書,這不太正常。如果只顧著養(yǎng)生養(yǎng)生,怕是養(yǎng)得靈魂都沒有了。我覺得,除了養(yǎng)生,我們還有其他事可以做,比如讀點好書,聽聽音樂,和朋友交談,或者發(fā)呆?!?/p>
老朱說:“你說得對。不過,對很多人來說,還是學點養(yǎng)生知識來得直接和有用一些。你可能覺得我沒有理想,沒有激情,沒有精神追求。小黃,我比你大10多歲,我也年輕過,我的理想和激情不說比你們強,至少也不差的??墒乾F(xiàn)在,你叫我怎么辦呢?我告訴自己:我不能生病,否則家里承受不起,老婆忙不過來,女兒還要讀研究生,所以我特別在乎身體……”
黃佳倩說:“老朱,我只是陷在自己的問題里太深。我看不慣別人把那么多精力花在養(yǎng)生上面,就證明我是一個病人。”
“也不能這么說。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我卻擔心一點,就是你比我更累?!?/p>
聽到“累”字,黃佳倩有點觸動。她想到自己和趙自華的交往,那過程確實有點累,卻又不僅僅是累。黃佳倩喜歡聽趙自華說話,那是她在單位里根本聽不到的。她早已不相信在單位里能夠遇見可以和她對話的人。老朱細心,關心她,但她從未想過和老朱進行比較深層的談話。但是趙自華不一樣。哲學系副教授趙自華說:“哲學是神賜的禮物……它首先指導我們崇拜神,其次教我們植根于人類的社會聯(lián)合中的正義,最后教我們靈魂的節(jié)制和高尚,從而驅除蒙蔽心靈的黑暗,使我們看到所有天上和地下的事物,看到最先出現(xiàn)的和最后出現(xiàn)的事物,以及位于兩者之間的事物?!?/p>
黃佳倩說:“你說得有點太大了。哲學和我們一般人的生活好像沒有什么關系?!?/p>
趙自華說:“很多人覺得哲學沒有用。其實,哲學很有用。不管做什么事情,技法都是有限的,經(jīng)過學習不難掌握。但要把一件事情做好,做到頂級,那就需要哲學了,離開哲學一定不行。中國有很能干的人才,但缺少文化藝術方面的大師,科技方面也沒有像喬布斯、比爾·蓋茨這樣影響世界的人物,就是因為中國的教育中缺少哲學的浸潤和關懷。這是血液里的東西,骨子里的東西,沒有幾代人的積累、沒有良好的環(huán)境、沒有‘無用的精神、沒有超越物質的自由,是不可能一時想有就有的。中國有點檔次的家庭主婦們都喜歡用德國‘雙立人牌的鍋具,是不是?鍋是原始社會就有的東西,中國人也會做,但為什么德國人做鍋能做到頂級?因為他們有深厚的哲學傳統(tǒng),他們眼里的鍋不僅僅是鍋。喬布斯說:‘我愿意把我所有的科技去換取和蘇格拉底相處的一個下午。在所有能夠成為人們靈感燈塔的人中,蘇格拉底排在第一位。西塞羅評價蘇格拉底說:‘他把哲學從高山仰止高高在上的學科變得與人休戚相關。把蘇格拉底的原則運用到生活、工作、學習之中,這不是關于蘇格拉底,這是關于自己,以及關于如何給每天的生活帶來更多的意義,更多的真善美。”
黃佳倩說:“這是不是跟中國的道差不多?棋道、劍道、茶道,也是哲學吧?”
“棋道、劍道、茶道,是中國自稱的哲學,它和西方探求事物本源、享受思辨過程的哲學不一樣。中國的‘道是把事情往虛里說,往玄里說,往無里說,說到最后,還是不說最為高妙,也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句話已經(jīng)被說濫了,對不對?我不知道你聽了是什么感覺,反正我一聽到就想吐。我覺得,這種思想被提倡,其實是很有問題的,因為它扼殺科學精神,讓人滿足于糊涂,自得于糊涂,繼而看不慣別人的不糊涂,不允許別人想不糊涂。”
黃佳倩不一定聽得懂趙自華所有的話,但她和趙自華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化學反應,使她沉醉,不能自拔。在河邊僻靜之處,河岸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走得這樣近,她覺得自己被他的氣息籠罩著,侵襲著,攪拌著。這種感覺十分鮮明,是她和任何男人之間都沒有過的。但不知為什么,她無法和他有身體上的接觸。趙自華有時在短信里作幽怨狀,說她凜然正氣,他雖然心里很想流氓一次,但根本不敢碰她。其實她覺得,趙自華并不是真正想和她接近。她更多時候還是一個人散步。她越來越習慣一個人——一個人走著,心里裝著另一個人。
六月中旬,黃佳倩被心里一點浪漫情懷催動著,有了一次大膽的行動——她進入大學網(wǎng)站,找到了趙自華的課程表。周四下午,她請了半天假,到大學里聽趙自華的哲學導論課。
這是很大的階梯教室。黃佳倩特意穿了牛仔褲T恤衫,微卷的披肩發(fā)扎成高高的馬尾,背了一只樸素的帆布雙肩包,坐在教室后排。趙自華走進教室。他的眼神很散,很空,缺乏熱情。他沒有認出黃佳倩。他的講課完全是應付,沒有任何新的見解,沒有任何思辨色彩。很多學生伏在課桌上睡覺,更多學生在玩手機,還有學生頭碰頭小聲說話。趙自華在講臺上應該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并不在意。黃佳倩帶著浪漫的心情來聽心儀男子的講課,結果只聽到自己上大學時聽過的陳詞濫調,覺得有點荒唐。
這時,趙自華說:“馬上要期末考試了,很多同學關心一個問題,就是哪些內容是重點?!睂W生們坐直了身體。趙自華說:“可是,校長不準老師給學生劃重點?!弊簧弦黄硎就锵У摹拔宋恕甭?。趙自華笑瞇瞇的,不緊不慢地說:“說了不準劃重點,我當然不會給你們劃重點?!蓖锵曌兂闪藨嵟目棺h聲。趙自華等學生們的情緒醞釀得差不多了,說:“我不劃重點,但我會告訴你們哪些是非重點?!睂W生們發(fā)出長長的“哦”的聲音,十分喜悅。趙自華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大家記一下,除了以下內容之外,都是非重點。這些內容包括……”學生們埋頭記著趙自華的話……
黃佳倩覺得,這堂哲學課簡直是一場鬧劇。如果這就是趙自華老師工作的常態(tài),那么他在談話里表現(xiàn)出的思想境界會是真實的嗎?
黃佳倩的晚飯照例是酸奶和面包。她不愿意在飲食上花太多時間。她吃完晚飯,看了看鐘。她知道趙自華出來散步是7點鐘,所以她決定等一等再出門。
河邊有一點風,蘆葦?shù)穆曇粝褚蝗号⒆拥男跽Z。趙自華走過來了。他說:“小黃,好久沒有看見你了?!壁w自華的話里有真實的想念。黃佳倩說:“我聽過你上課。”趙自華說:“我在大學里的課,都是應付?!边@倒是實話。黃佳倩說:“有那樣一個講臺,我以為你會發(fā)光發(fā)熱?!壁w自華說:“哦,你失望了。這不奇怪。你知道大學里是怎樣考核老師的嗎?其中有一項內容,是讓學生給老師打分。這一塊比重還相當大。如果有一個學生對你不滿意,打分很低,你在教研組的排名就會落后。如果排名是最后一名,獎金要損失一半,還要推遲評職稱。這樣,哪個老師敢得罪學生呢?他們來不來上課,是不是遲到,我們都不批評他們。有的學生在課堂上頂撞老師,老師也只能忍氣吞聲。你說,我犯得著說新東西給他們聽嗎?”
黃佳倩說:“嗯,我理解了。”
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趙自華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大打折扣了。此后,她避開趙自華散步的時間和路線,一個人散步。
一個半月之后,她覺得心里很凄涼。趙自華是她遇見的最有思想的男人,也是讓她最有感覺的男人,可是僅僅因為一節(jié)課,她就把他推開了。也許,她在乎的東西確實太虛了,是注定抓不住的。
十月份,一年一度的體檢又開始了。老朱查出肝上有一個瘤,當即住院作進一步檢查。檢查結果是惡性。黃佳倩覺得很意外,也很傷心:老朱那樣講究養(yǎng)生的人,卻得了絕癥。也許,反過來說,正因為不健康,才會特別注重健康?
邱建梅每天早晨擦著汗進辦公室,臉色紅撲撲的,腳步帶著彈性,全身顯出和她嚴肅的臉色不相稱的活潑和輕盈。她走近時,黃佳倩覺得一股渾濁的熱氣撲面而來。黃佳倩看著邱建梅,覺得她真是愛自己愛到了相當程度,自私得讓人厭惡。她對邱建梅說:“老朱做手術已經(jīng)五天了,我們要不要去看看他?”邱建梅說:“工會會考慮的?!?/p>
支行辦公室的幾個人帶著鮮花水果去看老朱。老朱靠在病床上,蒼白消瘦,看上去倒更顯得溫文爾雅。他說手術效果出乎意料的好。邱建梅代表工會,擺出一副派頭來,臃腫的上半身挺得筆直。起先,她說話還有點居高臨下的味道,后來說到養(yǎng)生的話題,她興奮起來,顧不得剛才的架子了。
黃佳倩早上走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飲水機。她不好意思問別人有沒有放過水,而是看水桶壁上的痕跡。果然,水面上方三厘米處有一圈水痕,表明有人放過水了。曹亞莉細細地吃著母親為她煮的綠豆湯。邱建梅“呼啦啦”地搖著舞扇。黃佳倩拿出網(wǎng)購的山藥粉,倒進茶杯,沖上熱水。山藥養(yǎng)脾,老朱這樣向她推薦過。
邱建梅忽然說:“聽不到老朱在小公園拍手的聲音,還真不習慣?!?/p>
作者簡介:
劉暉,畢業(yè)于南京大學哲學系,獲哲學學士、法學碩士學位,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長篇小說《春分月圓》《有巢》,散文集《鐘情》。《春分月圓》獲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