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鑫明
“我沒辦法再重新走路了,但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一定要去做?!?——桑蘭
“沒想到,我也是快當母親的人了,感恩?!?/p>
2014年3月11日,桑蘭在微博上說。這是她生產前發(fā)的最后一條微博。
4月14日凌晨,她和丈夫黃健的孩子誕生,一個健康的男嬰,5斤7兩,乳名叫黃小寶。
從相關國內文獻記載來看,桑蘭生子算是國內高位頸部截癱患者中的首例。她再次成為媒體和眾人關注的焦點,路過她所住的北京航空總醫(yī)院特需病房,很多人都會探頭觀望,“桑蘭住這兒”。
從當年的“微笑天使”,到后來的“麻煩制造者”,深陷 “輪椅門”、“保姆門”、“官司門”的桑蘭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現在,孩子出生了。話題又有了。
經過了那么多爭議之后,桑蘭已經不怕了?!拔夷軗碛械模乙欢〞幦?。別人怎么看,我不管?!?月24日,桑蘭在病房接受本刊獨家專訪時,如是說。
黃小寶沒等到預產期,就決定和這個世界打招呼了。
4月13日那天,黃健開車去國家體育總局訓練局取一臺促進血液回心的醫(yī)療設備,歸途中接到了桑蘭電話,“頻繁有東西流出來,不知道是尿液還是什么?!?/p>
他飛馳回家,為妻子插上了留置尿管,檢查是否有尿液沒導干凈,導了幾次后,桑蘭依然頭暈,難受。取來的設備派上了用場,可過了一會兒,她的血壓又大幅波動,高壓竄到了180mmHg。
“會不會是宮縮,要生了?”桑蘭的母親陳秀鳳自言自語。
得送她去醫(yī)院了。預產期4月23日,手術原定于4月16日,負責桑蘭分娩手術麻醉的北京航空總醫(yī)院麻醉與疼痛醫(yī)學科主任安建雄在外地出差,得知桑蘭可能提前分娩,他立即乘機返京。
4月13日晚九點,桑蘭抵達醫(yī)院。
院方在她的特需病房建立了臨時ICU(重癥加強護理病房),呼吸機、麻醉機、心電圖機和起搏器等急救器材一應俱全。黃健回想,護士開始向桑蘭身體“插管子,縫針,縫線”,當場他就蒙了,“完全沒概念啊。肝兒顫!”
主刀醫(yī)師是北京航空總醫(yī)院的院長高國蘭,她查看桑蘭的臨產情況,發(fā)現宮縮頻率增強,確定已進入臨產狀態(tài)。由于桑蘭均小骨盆合并高位截癱無法自然分娩,院方啟動了手術剖宮產應急預案。
晚十點,安建雄主任趕回醫(yī)院。
麻醉問題擺在他的眼前。有人說對桑蘭局部麻醉或不麻醉(僅吃鎮(zhèn)靜劑)都可以,安建雄考慮到桑蘭的截癱程度及血壓情況,決定實施全身麻醉。“但是全麻也會帶來風險,麻得淺了,起不到作用;麻得深了,產婦和嬰兒都將面臨蘇醒和恢復的難題。”
為了安全起見,高國蘭要在5分鐘內將嬰兒取出,心里有一點擔心,“手術只能成功,不許失敗”。
23點40分,桑蘭被推進產房。
手術前,床邊站滿了親友,她下意識地抓住了母親陳秀鳳的手,“你們都別走,我緊張、害怕,還難受,多點人陪我”。
人生中的又一道“鬼門關”。十六年前,桑蘭在美國第四屆友好運動會練習中受傷,她頸椎骨折,那一瞬,“聽到了自己身體碎裂的聲音”。手術歷時整整7個小時。
剖宮產,手術很順利。從切皮到取出僅用了3分鐘。兒子的第一聲啼哭桑蘭并沒有聽到,當時的她還未從全身麻醉中蘇醒。高國蘭捧起嬰兒端詳,“太像桑蘭了”。
“黃健,你一定要照顧好我女兒。你對我女兒好,我就對你好。你讓我給你做什么,你讓我怎么樣都行!”桑蘭的父親桑史盛喝多了,看著未來的女婿,老淚縱橫。
黃健是桑蘭的經紀人。相識十余載,陪伴與守候,所經歷的好與壞,讓兩人的感情逐步升溫。去年5月,黃健去了趟寧波,見過女方親友,正式確定了兩人的戀愛關 系。
結婚,生子,是父母對兩個年輕人的期許?;槠诙ㄔ诹?013年年底。
可是,高位截癱,影響生孩子嗎?
桑蘭的美國主治醫(yī)生瑞格納森曾在其受傷后明確告知:“你只是受傷,坐在了輪椅上,但你是個健康的,正常的人,你和別人沒什么區(qū)別,結婚,生孩子一點問題都沒有?!边@句話印刻在桑蘭及其父母的腦海中。
“我沒辦法再重新走路了,但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一定要去做,”桑蘭說,“一個人的人生,應該努力地去爭取你應該擁有的東西。過程不易,你想做了,就去完成,我給自己灌輸的思想就是這樣。為什么我坐了輪椅,就不能擁有了呢?我不能擁有重新走路的能力,那沒有辦法,但是我能擁有的,我一定會去爭取。我可以生孩子,為什么不生呢?”
她向黃健提出了要孩子的想法,兩人一拍即合。身邊的朋友也都是鼓勵,沒人提出反對意見。小兩口本打算去歐洲玩一圈,回來先把婚禮辦了。黃健尋思戒煙戒酒,練練體能后再要孩子,沒料到,黃小寶不期而至。
2013年7月初,桑蘭發(fā)現原本正常規(guī)律的月經遲遲不來,“不會懷孕了吧?”她很敏感,趕忙讓黃健去藥店買驗孕棒,早起一測,對照線和檢測線都顯色(表明已懷孕),黃健的心跳加速,驗孕棒遞到桑蘭眼前,“恭喜你啊,要當媽了”。
一切充滿了生機,一切又都是未知的。桑蘭很有信心迎接新生命的降臨,“我本就不存在不能受孕的情況,我是脊髓損傷,不是內分泌或生殖系統(tǒng)損傷。我和黃健都是健康的”。
她立刻給瑞格納森寫了郵件,告訴他自己懷孕了,請教注意事項,并詢問長期服用的一些藥物是否會對胎兒產生影響,瑞格納森仔細回復,“放心好了,你現在服用的藥品絕對是安全的,對你和孩子沒有任何問題;你在孕期及分娩時會出現高血壓,但不要擔心,醫(yī)生會幫助你的;你不能自然分娩,必須要手術剖宮產;你屬于高風險產婦,一定要常去產檢?!?/p>
消息不脛而走。
“桑蘭懷孕了!”“她怎么能懷孕呢!”“她怎么懷上的?”……一次做產檢,護士很自然地問,“喂,你是人工受精嗎?”桑蘭答:“不是啊。我老公在樓下抽煙呢,一會兒就上來?!弊o士聽后,表情尷尬。
好奇、質疑、戲謔和否定,外面的聲音很多,桑蘭置若罔聞。
她早已練就了這樣的能力。
在美國摔傷后,桑蘭得到了無數關懷與矚目。她成為第一位在帝國大廈點燈的外國人,時任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都給她發(fā)了慰問信。時任中國國務院副總理錢其琛、駐美大使李肇星等政要紛紛前往看望……
她被打造成了堅強且樂觀的英雄人物,趕上北京奧運會的籌辦與舉行,她更被推上神壇,成為舉國頌揚的“微笑天使”。
而當繁華散去,生活的殘酷紛至沓來。從日常生活來說,她大小便都是難事,每天要導尿3次,每次半小時到一個小時;大便3天一次,還要用開塞露、潤滑油。
壓力和病痛的折磨下,她不再微笑,她“反轉”成了一個“麻煩制造者”。她發(fā)長文指責保姆的種種劣行,炮轟小區(qū)的無障礙通道管理失當,每一次“開炮”,都會引發(fā)廣泛爭議。公眾似乎不明白,“微笑天使”怎么變了?
她更想不明白,給自己爭取權益為何會遭到眾人的不滿與謾罵,“有多少人了解事情的原委呢?我真是像他們說的那樣嗎?桑蘭就是桑蘭,真真實實的桑蘭,沒有任何變化?!?/p>
“很多東西,你想不明白,你也得過那道坎兒?!鄙Lm對本刊說。
三個月后,隨著胎兒的長大,情況復雜起來。
懷孕前,桑蘭是體位性低血壓,從床上坐到輪椅會感覺頭暈。肚子大了后,她頭暈的次數明顯增多,嚴重時眼前漆黑一片。每當這時,黃健給她捏捏腳,敲敲腿,讓血液流通順暢。
持續(xù)性頭暈是由高血壓引起的,高血壓是由于截癱后的植物神經功能亢進造成的。瑞格納森多次告誡,高血壓將是她孕期面臨的最大風險,“很容易腦溢血或血管破裂”。
家人盡量為她創(chuàng)造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并保證她的情緒平穩(wěn)。
她吃了十幾年奧昔布寧、阿托品等藥物,用以緩解疼痛與痙攣,她嘗試孕期減少劑量,無奈血壓升高。繼續(xù)服用,又擔心對胎兒有風險。雖然瑞格納森醫(yī)生已在郵件中告知,服用的藥物對她和孩子無副作用,但桑蘭依然擔心,“是藥三分毒”。每次服藥前,左右為難,她反復問黃健,“這藥沒事吧!孩子生出來不會不健康吧……”黃健勸她,“沒事兒,這是FDA通過的藥物,這么多年也沒曝出負面,咱把心放一放?!?/p>
藥品服下,黃健覺著妻子可能得了產前焦慮癥,麻煩的是他發(fā)現自己也莫名地焦慮起來,“接近崩潰的邊緣”。
雇用的保姆在桑蘭懷孕4個月時嫌累不干了。黃健和岳母包辦了桑蘭的飲食起居,他因睡覺時愛翻身,怕壓到桑蘭腹中胎兒,就搬去客廳,睡了半年的沙發(fā),“都是為了孩子。從一開始沒有任何想法到一點點地接近做父母,我倆都覺得人類太神奇了。這個過程能喚起你很多的東西和感悟?!?/p>
懷孕期間,桑蘭的導尿和排便方式都沒變,但卻越發(fā)困難了。胎兒擠壓膀胱,導尿頻率增加,六七個小時導一次縮短為兩三個小時一次。每次導尿需平躺20分鐘,她經常喘不上氣來,“不敢再壓小腹了,里面是胎兒啊”。以前她體能好,排便后直接去洗澡,孕后排完便得上床休息一刻鐘,洗澡也要盡快。
導尿頻率增加,趕上孕婦抵抗力下降,無法避免的,桑蘭的泌尿系統(tǒng)感染了。去年11月13日是孕期第一次感染,之后便是發(fā)燒,脊髓損傷導致交感神經受到破壞,她從頭到腳不能排汗,外冷里熱,越燒越高,身體像個大火爐。
體溫39度,血液白細胞高達20000以上。怕影響胎兒,桑蘭拒絕服用抗生素,輸完液,讓黃健用冷濕毛巾一遍遍地擦拭身子。
“我扛得住,我是大人,大人沒事的?!彼屪约簣詮?。但一摸肚皮,仍是滾燙,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孩子在我肚子里被火燒著,他得多難受?!睉c幸的只是發(fā)燒,并無感冒。她個性要強,減少藥劑的情況下,扛過了病痛,第二天就將體溫降到了37度。
焦慮癥卻又犯了,“小孩沒事吧?沒事吧?”
熬不住時,她大喊一聲,“哎呀,不生了!”就像小時候訓練受苦時喊的那句“不練了”,誰都知道,只是隨便說說,嘴巴痛快了,身上的痛苦能減輕些。
再怎么苦,看到兒子,就覺得都是值得的。
他正側著身,右手托著太陽穴,熟睡在桑蘭的懷里。
下午三點,護士來給桑蘭體測,歡聲笑語從里間不斷傳出,“桑蘭是樂觀的,她感染了我們?!笔嗵斓南嗵帲o士長劉春艷已經熟悉了這位明星媽媽,“夜里導尿,她怕我們犯困,主動唱歌,說笑話聽”。
做了母親之后,桑蘭不愿再去糾纏一些問題,孩子的健康、平安對她來講才是最重要的。但那場官司,要繼續(xù)打下去,“想法很簡單,爭取我該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