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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豐
(山東大學,山東 濟南250100)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猶如晴天霹靂擊碎了無數(shù)革命者的幻夢,揮師北伐開辟出的未來勝景轉(zhuǎn)眼間已成明日黃花。面對如此慘境,投身于革命陣營中的知識分子迅急分化,“過去有些慷慨激昂的人,有的叛變了,有的登報聲明脫黨,有的躲進了書齋,有的消沉、頹廢、墮落”[1]。一時間中國向何處去?革命的前途在哪里?個人將何去何從?一系列關涉出路的問題縈繞在中國知識界精英的心頭。
大革命失敗后,政治局勢急轉(zhuǎn)直下,無論國共兩黨還是無黨派人士都在關注、評論著出路問題,使得這一問題成為帶有“共名”性的時代話題。
國民黨人胡漢在《青年的煩惱的出路》一文中欲以三民主義作為青年走向新生的出路。周一志在《青年的危機》中也認為當前青年的“第一個危機就是思想步入了歧途,對于純?nèi)裰髁x的革命還沒有徹底的認識,還是跟著所謂自命‘物觀的歷史派’的黨政客走,結(jié)果又恐怕重蹈一回共產(chǎn)黨斷送青年到死路去的覆轍”[2]P6-7。他把大屠殺的罪責錯誤地歸結(jié)為共產(chǎn)黨為了篡奪政權(quán),因此使得“無數(shù)可愛的,一切未來的新生命的青年送到了絕路上去”[2]P7-8,他指明的所謂出路則是要“建樹革命的中心理論,統(tǒng)一黨的宣傳”[2]P8-9。共產(chǎn)黨人韻英在《中國農(nóng)民階級的出路》一文中大力抨擊要人學者向地主豪紳求取憐憫以解決土地問題的“溫情主義”,他強調(diào)指出“土地問題畢竟是中國革命的中心問題,我們?nèi)绻锩夥胖袊?,就須得先解放占全國人口最大多?shù)正在受層層壓迫下的農(nóng)民”[3]P108,而在他看來此時的農(nóng)民階級“已經(jīng)很明瞭自己所處的地位與出路”[3]P112。大革命失敗后公開聲明脫黨的早期共產(chǎn)黨人施存統(tǒng)則提出“革命底出路是有的,就是以工農(nóng)及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底革命聯(lián)盟,實現(xiàn)革命的三民主義”[4]……無須一一枚舉,通過以上言論我們便可窺斑見豹,出路問題已經(jīng)成為時代的“共名”,挑動著時人敏感的神經(jīng)。
在如此復雜而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下,左翼文人也在思索著革命的前途和出路,以便作出相應的選擇。
早在北伐途中郭沫若就已預感到革命悲劇的發(fā)生,他在經(jīng)過一番思索后決心“要反抗到底”[5]P166-167。大革命失敗后,復歸文壇的他開始帶領創(chuàng)造社擎起革命文學的旗幟。茅盾則對革命的前途和未來深感悲觀,此前一直積極投身革命的他最終脫黨,對此他也曾做過解釋:“在以前我自以為已經(jīng)清楚了,然而,在一九二七年的夏季,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弄清楚……我需要停下來獨自思考一番”[6]P1-2。魯迅自五四始就把給中國社會帶來新變的希望寄托在青年人身上,然而耳聞目睹的國民黨“清黨”事件卻使他感到恐怖。同為青年卻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7]P5,大批從“鐵屋子”里被喚醒的青年非但沒有得到解放,反而成為筵席上被嚼食的“醉蝦”。此種“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8]P556循環(huán)不絕的“血的游戲”徹底轟毀了魯迅秉持的進化觀念,使得他再度陷入到悲觀虛無之中。
左翼三員主將對于出路問題的不同思索及其行為抉擇的差異表明大革命失敗后左翼文壇非但未能形成統(tǒng)一認識反而面臨著分裂的態(tài)勢。太陽社和創(chuàng)造社等左翼新人的加入更加劇了這一趨勢。作為新生力量,他們沒有魯迅、茅盾等前驅(qū)那樣的思想重負,因而能夠更加積極地呼應革命的新動向,大膽尋求大革命失敗后中國革命的拯救之路,自覺地把文學作為“迎接將來的革命高潮”[9]P873的工具。國民黨反動派的血腥鎮(zhèn)壓不僅沒有嚇倒他們,反倒促使他們更加清醒也更加主動地“探求個人和社會的出路”。[10]P68這并非單純出之于青年人所常有的激情和浪漫,而是有著深厚的社會現(xiàn)實基礎。既是在特定的社會情緒和時代氛圍激發(fā)下的情感反應,也是為了回答時代青年所關切的個人前途問題。革命文學的倡導者大多具有浪漫蒂克的精神品格,他認為革命正處于高潮之中,堅信革命的光明前景。其領軍人物蔣光慈就認為:“中國社會革命的潮流已經(jīng)到了極高漲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無處不表現(xiàn)著新舊的沖突”;[11]P3傅克興也指出:“中國的革命還在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高潮,決沒有走到絕路去”。[12]P759此時,原本投身于革命陣營中的眾多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白色恐怖面前開始幻滅、動搖甚至轉(zhuǎn)向。扭轉(zhuǎn)這一頹勢,革命文學倡導者試圖指示出一條通往未來的光明之路,以此激發(fā)廣大青年的革命斗志,堅定必勝的革命信念,推動起持續(xù)向前的革命浪潮。因此他們不僅矚目于出路問題而且試圖提出解決方案,以引領廣大青年明確今后的出路。蔣光慈在《太陽月刊》的卷頭語中就對廣大青年發(fā)出號召:“弟兄們!向太陽,向著光明走!我們也不要悲觀,也不要徘徊,也不要懼怕,也不要落后”[13],在他的觀念中,革命作家創(chuàng)制革命文學之目的即是“要認識現(xiàn)代的生活,而指示出一條改造社會的新路徑!”[13]P13。另一左翼文論家芳孤在《革命文學與自然主義》一文中也不無決絕地喊出:“出路!出路!這便是與自然主義不同之點,正因為作者是以無產(chǎn)階級的意識,去觀察社會,所以才有這么一個出路,它不但是寫出病狀,還要下藥,這‘暗示的出路’便是革命文學的活力,沒有這個活力,便不成其為革命文學?!盵14]P490-491
左翼青年作家不僅在文論中,而且在創(chuàng)作革命文學作品時也非常重視出路問題。他們試圖通過形象、鮮活的故事和人物向人們呈現(xiàn)他們關于出路問題的設想,借此召喚起廣大青年讀者的共鳴,從而推動革命前進的步伐。
蔣光慈自執(zhí)筆為文起就堅持“站在時代前面,指導民眾們一個出路”[15]P216,這在其早期的詩歌和小說中都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大革命失敗后,他創(chuàng)作的《沖出云圍的月亮》雖然和《蝕》一樣以自然景象取譬,但他筆下的革命象征物“月亮”終而沖出云圍,重新散發(fā)出光輝,也正因此華漢曾將此小說視為是對茅盾《蝕》三部曲的答復。無獨有偶,胡也頻的《到莫斯科去》和《光明在我們前面》等作品,單從書名便不難想見其思想內(nèi)涵?!兜侥箍迫ァ分械闹魅斯珡埶厣言诮?jīng)歷短暫迷失后便在施洵白的帶領下明確了前進的道路——“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們前面》中女主人公白華起初是個堅定甚而固執(zhí)的無政府主義者,但在五卅慘案等許多事實的教訓下最終選擇了共產(chǎn)主義道路。
與一般的革命文學家不同,在對當時革命形勢的判斷上,洪靈菲和戴平萬都認為革命正處于“低潮”,因而他們的作品較少受到革命羅曼蒂克的影響。大革命失敗后,洪靈菲對于前途一度感到迷茫,他苦苦地思索著:革命的出路在哪里?自己人生的方向在哪里?重返上海后,他以自己的這段親身經(jīng)歷為基礎創(chuàng)作出自傳體小說《流亡》。小說中的主人公沈之菲雖然未能找到進入潮汕的起義部隊,但他并沒有悲觀失望,而是重新開始“去為著人類尋求著永遠的光明”。[16]P263在另一部小說《前線》中,主人公霍之遠在大革命失敗前私生活極不檢點,卻在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站到革命的“前線”,為黨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轉(zhuǎn)變》中的主人公李初燕起初迷失于畸形愛戀中,終而離家出走踏上革命的征途。戴平萬的小說集集名即是《出路》。在小說《出路》中,戴平萬借主人公之口說出,從事革命文學是要“在現(xiàn)在中國的衰敗的文壇上,筑起攻敵的營壘,樹起革命文學的紅旗來”。[17]P3-4
楊邨人擅長以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在作品中構(gòu)筑起弱勢群體和強權(quán)階層、革命者和隱忍者、壓迫者和反抗者等多組關系,以呈現(xiàn)善良與丑惡、抗爭與屈辱、正義與邪惡之間的激烈交鋒和沖突,借此強化革命的正當合理性。比如在《三妹》中,三妹的姐姐為了保住賴以謀生的工作,明知工頭趙大魁不懷好意仍然與他虛與委蛇,結(jié)果慘遭趙大魁強奸,以致投河自盡。三妹卻寧可丟掉飯碗也毫不妥協(xié)。在姐姐自殺后,她假裝答應與趙大魁相好,乘機灌醉并殺死了他。兩相對照,讀者不難從姐妹倆的不同遭遇中有所警醒,認清窮苦階級的出路。
對于女性出路的探討在當時也是一個熱點,除了蔣光慈的《沖出云圍的月亮》和楊邨人的《三妹》之外,代表作家作品還有香谷的《白鷺洲》和馮鏗的《最后的出路》。在《白鷺洲》中瑛妹在寫給戀人秀哥的信中說:“我們應當本著我們的思想,徹底的向前干去,妥協(xié)敷衍的方式里,絕對沒有出路的”,這緣于她已經(jīng)明確了前進的道路:“我們有了出路了,我們現(xiàn)在在很快樂地工作著?!獮楦脑煺麄€社會的目的而工作著”。[18]馮鏗在《最后的出路》中通過對鄭若蓮人生歷程的呈現(xiàn),指示出女性解放的唯一出路就是走向革命,從而為出走后的娜拉指明了斗爭的方向。
涉及出路問題的革命文學文本當然并不限于以上所列舉出的這些,限于篇幅,我們不能也無需一一列出,透過以上文本便可以略得其要。單從文本體例上講,也并不僅限于小說,在詩歌中同樣有所表現(xiàn)。孤鳳在《給》一詩就滿懷信心地期盼著美好的將來,向饑寒交迫的朋友們發(fā)出令人振奮的訊號,宣稱“到了明天你們就有了出路”。[19]P258
同時我們還應看到,革命文學家在作品中并沒有針對出路問題提出堪稱圓滿的解決方案,即便是頗受好評的《沖出云圍的月亮》也因幻想色彩濃厚,未能很好地回答“青年轉(zhuǎn)變道路的問題”。[15]P179他們雖然在抒寫光明之外也暴露社會黑暗,然而實際上大多數(shù)革命文學作品卻未能很好地在“光明”和“黑暗”的描繪間取得平衡,為了指示出路甚而陷入到只能教條主義地描寫光明,不準描寫黑暗和失敗的誤區(qū)中。然而即便如此,如同錢杏邨所說的那樣,正是這些尚嫌幼稚的作品確立了中國普羅文學運動的基礎。事實上,當年的許多青年正是在閱讀革命文學作品后方明確了今后的出路,開始踏上革命的征途。比如胡耀邦、陶鑄、陳荒煤等都是在蔣光慈革命文學作品的影響下參加革命的。
在革命文學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中,革命文學倡導者越來越認識到出路問題之于革命文學的重要性,并由此引發(fā)對魯迅、茅盾等人的批判。蔣光慈在《關于革命文學》一文中即以對出路問題的不同看法來重新界定新舊作家及作品,“倘若僅僅只反對舊的,而不能認識出新的出路,不能追隨著革命的前進,或消極地抱著悲觀態(tài)度,那嗎這個作家只是虛無主義的作家,他的作品只是虛無主義的,而不是革命的文學”。[11]P9
錢杏邨在《死去了的阿Q 時代》一文中對魯迅的《吶喊》、《彷徨》、《野草》等作品集展開猛烈攻擊,他認為這些作品已經(jīng)證實魯迅“始終沒有找到一條出路”,從中能夠看到的“只有過去”而“沒有將來”,即便有所謂的將來也只是墳墓,因為魯迅已經(jīng)“把希望扔在墳墓里去了,他不存一點什么希望了”。[20]P184-185在他看來,魯迅由于“找不著出路,又不愿墮落,這結(jié)果只有狂喊幾聲,彷徨歧路了”。[20]P185-186錢杏邨還舉出魯迅的《野草》片斷為證: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瓎韬魡韬?,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盵21]P169
他認為上述文字已經(jīng)完全暴露出魯迅的小資產(chǎn)階級惡習性,由此使得“橫在他面前的雖有很光明的出路,他要有所不樂意”。[20]P186錢杏邨認為魯迅自我戕殺而又不知悔改的根由是“只滿口的喊著苦悶,而不去找一條出路”,[20]P186由此帶來的惡果卻是“引著青年走向死滅的道路,為跟著他走的青年們掘了無數(shù)無數(shù)的墳墓”。[20]P189他預料有人會據(jù)《傷逝》篇里的話來予以反詰,因為魯迅在此文中指示過一條出路——“深山大澤,洋場,電燈下的盛筵,壕溝,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擊,毫無聲響的腳步……”,[21]P129但在他看來這根本不是什么出路,因此不值一駁,他已經(jīng)認定“魯迅的思想是只有懷疑,沒有出路”。[20]P188在文章的第二部分,錢杏邨對魯迅《吶喊》等三部作品集進行帶有總括性的分析,其結(jié)論是:“他始終沒有找到一條出路,始終的在吶喊,始終的在彷徨,始終的如一束叢生的野草不能變成一顆喬木!”[20]P184由此一來,魯迅便被順理成章地冠之以“時代落伍者”的帽子,但錢杏邨并不打算將他一棍子打死,還是留有余地的,在文章最后勸勉道:“魯迅先生,你就不為自己設想,我們也希望你為后進青年們留一條生路!”[22]P21
對于茅盾的批評要稍后于魯迅?!稄年魩X到東京》一文發(fā)表前,太陽社和創(chuàng)造社對茅盾的小說雖然也有不滿意的地方,但基本上還是將他視為同道中人,尤其是錢杏邨更是把茅盾的《幻滅》和《動搖》當成革命文學的代表作。但這并不是說錢杏邨對于茅盾毫無保留地加以認同和褒揚,在《動搖》(書評)中,他就曾指出過“只結(jié)束處有些缺陷,作者沒有暗示革命人物一條出路。掩卷而后,不禁令人有茫茫然之感?!盵23]《從牯嶺到東京》一文刊發(fā)之后,太陽社和創(chuàng)造社成員轉(zhuǎn)而開始對茅盾展開批判。頗有意味的是,他們不約而同地同時關注到茅盾小說中人物的出路問題,一時間有無出路簡直成了茅盾本人是順應還是反對革命潮流的判斷標準。錢杏邨在《“追求”——一封信》的末尾處著重強調(diào):“‘幻滅’與‘動搖’里面多少還藏著一點生機,但是,但是‘追求’何如呢,只有悲觀,只有幻滅,只有死亡而已?!诨脺鐒訐u之后,又加以最后的追求,可是這追求也失敗了,走入了絕路,我不知作者創(chuàng)作中的人物有沒有絕處逢生的時候,有沒有甦醒的希望”。[24]傅克興也在《小資產(chǎn)階級文藝理論之謬誤——評茅盾君底〈從牯嶺到東京〉》中指出,《幻滅》“這篇作品如果在幻滅之后,找著了一條出路,積極起來革命,不致再幻滅,那末,仍然是描寫小資產(chǎn)階級革命底作品,對于社會的潮流有一種領導的作用”,但“茅先生所寫的根本是個幻滅”,“對于小資產(chǎn)階級分明指示一條投向資產(chǎn)階級底出路,所以對于革命潮流是有反對的作用的”。[12]P751-752
對于革命文學倡導者圍繞出路問題提出的指責,魯迅和茅盾都不予認同。魯迅反駁道:“不是正因為黑暗,正因為沒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25]P107他在回答讀者的信中也曾說過,“別的革命文學家,因為我描寫黑暗,便嚇得屁滾尿流,以為沒有出路了,所以他們一定要講最后的勝利,付多少錢終得多少利,象人壽保險公司一般”。[26]P352實際上針對魯迅作品出路問題的質(zhì)疑這并非第一次,文學革命時期魯迅就曾“遵奉先驅(qū)者命令,在小說中刪去了一些安特萊夫式的陰冷,點綴些給人以希望的亮色”,[27]P10在《藥》的末尾處給革命烈士夏瑜的墳上添了一圈紅白的花,以此預示革命的香火不斷。但在內(nèi)心深處魯迅對出路問題卻始終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他在演講《娜拉走后怎樣》中就已提出“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28]P166事實上經(jīng)由魯迅道出的出走后的娜拉“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兩條路徑也的確有些悲劇意味,而《傷逝》中涓生與子君的愛情悲劇更是“宣告了‘浪漫主義出路’的終結(jié)”。[29]如今面對太陽社、創(chuàng)造社小將們的指責,魯迅并不以為意,更何況他們也沒能明確“指示出一條改造社會的新路徑”。[11]P13他認為這些“近來的革命文學家往往特別畏懼黑暗,掩藏黑暗”,“不敢正視社會現(xiàn)象”,[25]P105并強調(diào)指出:“倘必須前面貼著‘光明’和‘出路’的包票,這才雄赳赳地去革命,那就不但不是革命者,簡直連投機家都不如了”。[25]P107
茅盾在《從牯嶺到東京》一文中坦稱自己當時“有點幻滅,我悲觀,我消沉”,也承認《蝕》三部曲“不能積極的指引一些什么——姑且說是出路罷!”[30]P1140但他卻反過來質(zhì)問太陽社和創(chuàng)造社道:
“說我只是消極,不給人家一條出路么,我也承認的;我就不能自信做了留聲機吆喝著:‘這是出路,往這邊來!’是有什么價值并且良心上自安的。我不能使我的小說中人有一條出路,就因為我既不愿意昧著良心說自己以為不然的話,而又不是大天才能夠發(fā)見一條自信得過的出路來指引給大家。……我想來我倒并沒動搖過,我實在是自始就不贊成一年來許多人所呼號吶喊的‘出路’。這出路之差不多成為‘絕路’,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證明得很明白?”[30]P1140
實際上這段話可視為茅盾對“出路”問題的一次集中應答,其中的批判意味極為明顯。同魯迅一樣,茅盾也批評革命文學倡導者片面強調(diào)“寫光明”的實質(zhì)是“掩藏了現(xiàn)實的黑暗,只想以將來的光明為掀動的手段”。[31]P146他認為作家不能把自己的主觀意志凌駕于生活之上,人為地改寫、臆造生活的本相,而是要忠實于生活,“使人們透視過現(xiàn)實的丑惡而自己去認識人類偉大的將來”。[31]P146
但是隨著論爭的不斷深入和現(xiàn)實革命形勢的變化,魯迅、茅盾對于出路問題的看法也在悄然轉(zhuǎn)變。魯迅在創(chuàng)造社的猛烈攻擊下,“擠”著他看了些馬克思主義論著,糾正了之前“只信進化論的偏頗”,[7]P6最終完成從質(zhì)疑到相信“惟新興的無產(chǎn)者才有將來”[25]P195的思想蛻變。茅盾也逐漸擺脫悲觀失望的情緒,開始認識到以往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局限。魯迅和茅盾態(tài)度和觀念的轉(zhuǎn)變也引起革命文學倡導者的注意,最終在黨的協(xié)調(diào)下促成雙方握手言和,攜起手來共同鑄就起“紅色三十年代”左翼文藝運動的輝煌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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