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元
洮河流經,山間古寺矗立,
兩大高原在此相會
這是一個眺望洮河的絕佳之處。河水如帶,拐了個倒“幾”字形大彎,飄飄灑灑而去。我們身后,山上的花兒會會場,廣播中播放著花兒,聲音穿透云層,在河谷上空飄蕩。
2013年,一進農歷五月,好友王玉春就熱情相邀,讓我們到他家鄉(xiāng)看看。王玉春家鄉(xiāng)在岷縣維新鄉(xiāng)下中寨村蔡家崖社,這里處在岷縣、臨潭、卓尼三縣交界處,洮河從他家門前流過,風光美不勝收。岷縣,古稱岷州,既是洮岷花兒流傳的核心區(qū)域,也是農耕和游牧文化的交匯之地。農歷的五月十五,王玉春家鄉(xiāng)的花兒會和廟會在一起舉行。他的講述讓我心動,那里的確值得一去。
農歷五月十五,一大早,我們就上山了。王玉春他們要去山頂的寺院燒香,祈禱神靈后,再去花兒會場。對長期離開家鄉(xiāng)的人來說,這是回鄉(xiāng)所要做的頭一件大事。
王玉春帶著我們走了一條山間小路,陡峭而曲折。我們時而穿行在農田中,時而穿行在廢堡中。山勢逐漸升高,洮河也越來越醒目。洮河源自于西傾山,在甘南草原上曲折東流,經過碌曲、臨潭、卓尼,到岷縣茶阜后,急轉向西北漸漸進入了一個大峽谷區(qū)——九甸峽,從地圖上看,河流如同一個橫臥的“L”,從茶阜到九甸峽,正是洮河的中游。
山路陡峭,走一段,停下歇一陣。路隨山升,洮河也越來越清晰,山下房舍儼然,河邊農田片片,對面山間梯田層層,“幾”字形的洮河也越發(fā)清晰。漸漸地,我們走入黃土崖邊,這是人們挖開黃土層后開辟出來的路,身入其中有點走在黃土高原溝壑中的感覺。兩三米厚的黃土層中不時看見白色的小“石子”閃爍。起初,沒有在意,走了幾步,細看,才發(fā)現它們并不是小石子,而是白色的小貝殼。我們在黃土溝中走了四五分鐘后,面前出現了陡坡,寺院悄然出現在面前。
順著陡坡上去,就是寺院大門。這是座極其狹小的寺院,僅有一個院落。山門大開,一覽無余,一座正殿,兩座側殿,兩株松樹,滿院芳草,石臺階苔痕斑斑。寺院簡單而不簡陋,長著苔蘚的石條,挺拔的松樹,讓我覺得寺院有些來歷。
順臺階先到大殿,殿堂雖小,卻為全木結構。上梁的兩處墨書題記分別是民國二十七年、三十四年寫的,簡單記載了維修的時間和參與的工匠,由此可見這座寺院并不是近年新建的寺院。村民們則認為寺院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宋元時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普通小寺,竟然有如此深厚的來歷?
村民蔡含珠潛心研究當地的文史,這些年見過不少記者,算是鄉(xiāng)里的名人。他說,家族中傳說這所寺院其實并不叫喇嘛寺,而是叫做達瑪寺,后來人們傳為喇嘛寺,現在人們叫蔡家寺。寺院和他們祖先有關。蔡含珠說,蔡家人祖先叫蔡達瑪,大約生于宋代,是一位非常出名的僧人。后來,他在家鄉(xiāng)興建一座佛寺,這就是蔡家寺的前身。從時間推算,大約在宋之時。以前,蔡家寺分為上寺和下寺。小寺為上寺,下寺在山下的鎮(zhèn)子里。蔡含珠只能簡單提供這些情況,他期盼更多的人來此調查考證。
讓蔡含珠有些遺憾的是,20世紀70年代,著名民俗學家柯楊教授來洮岷地區(qū)調查花兒,他給柯教授唱了古花兒,柯教授還給他家人照相。由于當時的環(huán)境限制,他沒敢說蔡家寺的事情。如果說了,或許蔡家寺的歷史就弄清楚了。
王玉春和妻子在寺院中虔誠祈禱后,我們離開了寺院去廟會。廟會在距離寺院大約3里遠的村子邊,站在寺院門口能將戲臺看得清清楚楚,但走路卻要費點時間。
厚厚黃土,埋藏著蝸牛貝殼,
它們見證了高原崛起
河流在自然形成的過程中,往往從最易通行的山谷穿行。這些山谷常常是地理板塊邊緣的破碎地帶。因而,河流的峽谷常常是地理上的分界線。洮河流域橫跨甘南高原和隴西黃土高原兩大地貌,無疑它也是一條地理的分界線。
從山脈來說,從西秦嶺支脈伸展出來的白石山、太子山、南屏山是這兩大地理單元的分界線。在這條分界線以南,則是青藏高原的邊緣甘南高原,北部則是隴西黃土高原。我們途經分水嶺時看到的高達3941米的露骨山,則是隴西黃土高原的最高峰。
這里是岷縣、臨潭、卓尼三縣的交界處,往西走十多公里是卓尼的洮硯鄉(xiāng),河谷對岸則是臨潭陳旗的一部分。不僅行政區(qū)域交錯,而且地理上也是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交錯分布地帶。人們將洮河視為黃土高原的最南分界線,在這里我們會有什么發(fā)現呢?
出了寺院門前的大坡,走到黃土崖邊。我仔細觀察黃土層中白色的東西,發(fā)現竟然是貝殼。細看上去,這些小貝殼,大的有指頭大,小的火柴頭大一點,星星點點,散落在黃土層中。貝殼呈白色,盤旋卷曲在一起,似乎是蝸牛的殼。細細數一下,一個臉盆大小的黃土斷崖上,就有七八個貝殼。
這里距離河谷垂直距離有兩三百米,竟然出現了如此多的貝殼。王玉春對這些蝸牛貝殼早已見慣,說他們小時候就有,沒有什么奇怪的,更沒有意識到黃土層中出現貝殼有什么奇特之處。我覺得這些貝殼肯定不尋常,如此大量的蝸牛貝殼出現,至少說明,在遠古時期,這些黃土層并不在半山腰中,而應該是一處河谷。
或許,我們能想到這樣一個場景:一場災難襲來,河水面臨干涸,無數的小動物,不由自主逃向河谷的最低處,結果那里也不是天堂,最后,這些貝類都死了。數百萬年后,當年的河谷逐漸抬升,就形成了今天人們看到的這種情形。
從崖壁上撿起一粒粒的蝸牛殼,它們顏色發(fā)白,是那種透亮的白,似乎有些令人心驚膽戰(zhàn)。它們極脆,輕輕使勁,就碎成了幾片,顯然還沒有成為化石。我們順著山勢而行,直到蔡家崖村邊山坡上還能看到蝸牛貝殼。整個含有蝸牛貝殼的地層,大約兩三里長,地面上能看到的有兩三米厚,如此巨大的范圍內,出現眾多的蝸牛貝殼,它背后隱藏著怎樣的地理秘密呢?
后來,我們請教了有關專家。他們認為,這些埋藏在黃土層中的貝殼,就是蝸牛殼,造成蝸牛貝殼如此大面積堆積的原因,是水流或大風。初步判斷,這些蝸牛生活在第四紀。第四紀是新生代最新的一個紀。這個紀包括了更新世和全新世,距今260萬年。此刻,生物界已進化到現代面貌,猿猴也完成了到人的進化。endprint
這些貝殼見證了青藏高原的崛起。青藏高原的隆起是在距今340萬年時,有幾個比較大的上升階段,第一次上升是距今340萬年到170萬年之間,從1000米升高到了2000米,人們稱為青藏運動。這和黃土蝸牛的生活時代大體接近。隨后在距今110萬年到60萬年、距今15萬年青藏高原都曾發(fā)生過強烈的隆起現象,形成了平均高度達4700米的高原。
黃土層中的蝸牛貝殼,見證了青藏高原的崛起。當年,或許在河底,或許在山坡,或一陣大風,或洪水襲來,將它們卷入河谷,最后被厚厚泥土所埋藏。它們用自己的尸骸,悄悄標記了地球歷史的一頁。
一曲花兒,高亢嘹亮,
如空谷傳音,令山川沉醉
沿著山路,走了十幾分鐘,我們來到了蔡家崖村。此時,已經快到中午了。
五六月,洮岷大地上,到處都有花兒會。山山有花兒,村村有花兒。蔡家崖村的花兒會場,在村邊一處三四百平方米的平地上,唱秦腔的戲臺在距離它下方不遠處。廟會是山鄉(xiāng)最為隆重的日子之一,鄉(xiāng)親們說,今天,先唱花兒,再看秦腔。
人們在戲臺對面,修了非常簡陋的殿,專門供奉神像?;▋合騺硎窍冉o神靈唱,然后才唱給人聽的。
到了中午一點多,花兒會開始了。蔡家崖村子比較小,唱花兒的人多,但高手不多。今天,專門從蓮花山、冶力關等地請來了“外援”。棚子早已搭好了,唱家們坐在正中央,獎品擺了一溜串,就等唱家亮嗓子了。此時,村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出來了,人們將唱家們所在的席棚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纯磿r間差不多了,一聲嘹亮高亢的女聲便驟然響起。遠處鄉(xiāng)親們聽這一聲就知道好賴了,“今年的這個女把式的確不凡”。
花兒是流行于甘、青、寧、新地區(qū)的一種山歌,歌者經常將姑娘比作花兒。于是,人們便把這種山歌叫花兒。花兒有河州花兒和洮岷花兒之分。洮岷花兒就是指流傳岷縣、臨潭之間的花兒。
洮岷地區(qū)位于農耕區(qū)和游牧區(qū)的交叉地帶,每年農歷的五六月份,農人不忙,牧人也閑,人們便有了這場自然而然的聚會?;▋簳凸爬系挠褓悤凹漓牖顒用芮邢嚓P,早期的花兒大多是求神、酬神、娛神的唱詞和曲調,這也是早期人神交流的重要手段。后來逐漸演變而形成了今天的這種形式。因而,在廟會上唱花兒是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
洮岷地區(qū)既是地理上的交匯之地,也是人文上的交匯之處。在地理上它處在兩大高原之間,在人文上它處于漢、藏、回、土等多個民族交錯分布地帶,花兒的音樂、語言、詞曲正好體現了這一點。洮岷花兒的音樂則起源于八世紀的藏族民歌,而它的語言則是眾多江淮人士遷移到此地的結果,除此之外,還受到了藏族的魯體、諧體和漢族七言體及元散曲等等的影響。
地理單元的交匯,必然在地形上形成多種多樣的格局。不同的水土,也形成不同的生活習俗。這便是洮河岸邊能形成豐富多彩的花兒的原因。
鵜血,三億年的石頭,
為何要以神秘水鳥之血來命名
洮河從岷縣茶阜以下,到維新鄉(xiāng)一帶,地貌上大體是黃土高原的面貌,是一種平緩河谷。隨著地形的變化,它逐漸進入高山深谷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也是一種從黃土高原到青藏高原的過渡。
順洮河而下,十多公里處就是洮硯鄉(xiāng)了。路非常難走,水坑不斷,王玉春將他的小轎車開得如同越野車,在泥濘不堪的鄉(xiāng)間便道跌宕而行。這條便道是20世紀50年代末,引洮工程開挖的渠道,后來工程下馬了,渠道就自然而然成了路。在蔡家崖,我們眺望河谷,梯田層層疊疊,顯然是農業(yè)耕作區(qū)。往下游走,山勢逐漸隆起,到洮硯鄉(xiāng)這種感覺尤其明顯。山變得陡峭了,與我們在蔡家崖一帶看到的山大為不同。
大約30分鐘后,我們就到了洮硯鄉(xiāng)。從路程上看從岷縣茶阜到九甸峽口,洮河在大地上劃出的倒“L”走勢中,洮硯鄉(xiāng)恰好位于中腰。鎮(zhèn)子很小,一條公路從中穿過,民宅、機關、飯館散落在公路的兩旁。王玉春帶著我們來到洮硯匠人張克紅家。不巧的是,張克紅去臨洮了。他又把張克紅的哥哥張克俊請了過來。這兄弟倆都是洮硯藝人,技藝精湛,作品曾多次獲獎。
剛剛50歲的張克俊,從小就和洮石打交道,對其產地了若指掌。他帶領我們前往喇嘛崖。喇嘛崖是洮石的最早發(fā)現地,順著鎮(zhèn)中的公路,一直往前就能到喇嘛崖。出小鎮(zhèn),大山如墻一般向我們直逼過來。路傍著洮河,順著山勢而行,路上經過的兩個小村,村民多以洮硯制作為生,家家戶戶的墻邊擺放著洮石。洮硯在唐代就有記載,在宋代列為全國名硯,蘇軾、黃庭堅等人對洮硯贊譽有加,留下了諸如“洮州綠石含風漪,能澤筆鋒利如錐”的名句。洮硯的品種有“鴨頭綠”、“鸚哥綠”、“鵜血”、“羊肝紅”等。
洮硯以綠色而聞名。其實,洮硯的色彩是五彩斑斕的。洮硯中最為神秘的色彩是鵜血,鵜血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水鳥呢?人們?yōu)楹斡盟难獊砻?/p>
洮石的形成要遠遠早于青藏高原。青藏高原在距今三四百萬年時開始崛起,而洮硯的礦帶早在4億年前開始形成,其過程長達5千萬年,在三億五千萬年左右時結束。這一時期是古生代的泥盆系,洮硯石是一種由沉積在水盆地中的細泥型物質形成的頁巖。
想不到,堅硬如銅的洮硯,其前身竟然是細泥。想想看,細泥經歷數億年的時光鍛造,化身為堅如銅鐵的洮石,而曾經的盆地,也隨著地殼的巨大變化,逐漸隆起成為今天的高原。這是怎樣的滄桑巨變?
砂石路尚算平整,過納爾村后,拐過一彎兒,便能眺望到喇嘛崖。看上去,喇嘛崖像一個麥垛,和天水麥積山有幾分相似。山頂郁郁蔥蔥,在面對我們的一面,依稀能看到一條纏繞在山間的小路。張克俊說,那就是人們采石料的路了。
來到喇嘛崖前,四周寂然。如今隨著九甸峽水利樞紐的建成,洮河水位比以前上漲數十米,在深山峽谷中形成了高峽出平湖的風景,以前的礦洞都無法開采了。我們順著喇嘛崖邊盤旋的山路,來到洞口。洞口也早已封閉,唯獨留下了大堆的綠色碎石,但卻沒有鵜血。我們很有些失望。張克俊說,他收藏的標本中有一方紅色洮石,但只能算羊肝紅。后來,在他家見到了羊肝紅,果然色澤鮮紅,溫潤如玉,細膩如孩兒面。而鵜血要勝過羊肝紅。
鵜血究竟是什么樣的石頭呢?應該是指色如羊肝紅,而顏色稍紅,如端硯紅色,顏色艷麗,色調明快,可惜只產于宋代老坑中,現在難得一見。人們說,鵜其實是一種水鴨子??墒?,我們查閱的資料顯示鵜是一種類似鴨子的水鳥,生活在熱帶。那么,它為何卻在青藏高原上出現了,人們還以它的血命名洮石。這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地理秘密呢?謎團只能留給后來者了。endprint